日月之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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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河水静如明镜。在这片弯套里,两岸高柳成行,大杨树叶子哗啦啦响。树下就是水面。那水面上波平浪息,连一点儿皱纹都没有。斜阳照过来,金黄灿烂,把大杨树的影子拉得老长,拉长到河心洲去。对岸的树下,有下网的老汉穿了皮裤,去河心里扯浮漂。一条小船,就荡悠悠地撑出来。
  这不是黄河下游最普通的景致吗?如果你是一只白鹭,从济南的泺口一路飞下来,在那些雄伟的大桥与大桥之间,大片的沃野上,黄河水就是这样波澜不惊。更多的时候,就像是一片睡着的湖面。
  这会让那些看惯了奔腾激越的壶口瀑布照片的人们失望了。
  也许人老了就爱打瞌睡吧。也许黄河流到这里也老了呢。我爷爷就爱打瞌睡。如今爷爷不在了,爸爸也开始喜欢打瞌睡了。
  爸爸也老了,今年六十八岁了。当年,他走到这里来,站到这片河堤上的时候,也就是八九岁吧,正是我家孩子现在的年龄。
  毕竟,六十年光阴已经过去。
  站在这片河岸,我努力克制住自己不去回头。我知道,在我的身后,相隔十几步远的荒烟蔓草间,就是一排排高大的水泥墙,一列列排过去,二十四列,延伸出老远。四周包围着他们的,是夏日里疯长的玉米林。在庄稼组成的绿色海洋上空,他们花岗岩般酡红色的墙体,像一座座孤岛。他们身上的坑坑洼洼,像爷爷的老年斑,像沧桑老树那嶙峋的树干。贴近他们,趟过狐兔出没的荒草,仰起头看蓝天下他们伟岸的躯体,感受人的渺小和时间的脚迹。那古铜色的肩膀虽然晒脱了皮,却依然能将我们高高举起到这绿野的上空,仿佛父亲那宽大的手掌。
  这些农田里的奇怪建筑,就像天外来客,是那样奇异地高耸在这豆麦之间。他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们应该耸立在大漠边陲的古战场,或者在深山峡谷,古道荒亭。而他们偏偏就矗立在这里,在这里又是那样地和谐。无边无际的青纱帐簇拥着他们,高柳白杨在他们面前低下了头。鸟儿们叽叽喳喳,在他们的罅隙里筑窝,在这里俯视黄河,北望田野,家雀也有了苍鹰的感觉。看着那太阳在大河上朝升夕落,看著那庄稼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六十年一个甲子,当年的儿童如今已经步入暮年。
  朝朝暮暮水流东,枯枯荣荣古今同。
  夕阳残照农家院,慢摇蒲扇说荒城。
  我们看到的这二十四列高大的石头墙,其实是很小的一部分,它的整体是一座庞大的黄河大桥。与之相隔百米的那个小村子,叫丁家村,隶属于东营市的利津县北宋镇。六十年前,也就是1959年的腊月里,这个小村子迎来了四万人的庞大队伍。那是从周边各个公社抽调基干民兵来组成的民工团。他们赶着马车,肩拉手抬,硬是用最原始的办法运来了那些整块的大石头和沙子水泥。他们要在这黄河上建一座大桥,一座能通火车和汽车的特大型桥梁。他们在苏联老大哥的技术指导下,用了两年的时间,花费了那个年代的1550万元。要知道,那个时代人们一年的工分才值八块钱。他们凭着战天斗地的勇气,在这黄河滩里的沙土地上硬生生建起了大桥的基础。
  那年,父亲八岁,第一次走那么远的路,来工地上找爷爷。那年,村里人都入了公社,吃饭都是大食堂。实行军事化管理,编成连排班。爷爷上了工地,奶奶进了后勤组。四岁的小姑饿得直哭。八岁的父亲背着妹妹找妈妈,那些帐篷啊,一排排,像村后的庄稼地,一直排到天边。天黑了,父亲从河里捧一捧浑浑的黄河水给妹妹,兄妹俩靠着杨树不敢哭出声来。
  那年的爷爷,两人一个抬筐,几天就磨烂一副护肩。成天除了水就是泥,想打个盹也找不到一个干地方。到腊月里天寒地冻,二三十厘米厚的冻土层在下面掏空,再用石夯砸开。小块的用抬筐抬走,大块的拴上绳子抬。有一次土块还没离地,杠子就断了,他和同伴又找来一根沙木檩条,继续投入战斗。
  就是那样的干劲,就是那样的年代。那时的天是灰的,那时的心是红的。那个年代,人们要把“天翻地覆”,人们要去“战天斗地”,人们相信“人定胜天”。 那些农民,那些泥腿子,就是凭着这股勇气,在大桥的基础上,还建起了拦河闸、拦河坝、上下游的引河和防洪堤。
  是的,他们要修建的,并不仅仅是一座大桥,而是一个庞大的引水枢纽。他们要把黄河水引过来为我所用,灌溉、淤田、航运,“誓把山河再安排”。 从这里开始,往东往北,将会出现一个巨大的水库。他就是仅存在于档案中的侯王水库。侯王水库将会占用5个乡82个村子,总面积将会达到43万亩,要蓄水12亿立方米。也就是说,即使按照今天的人口,全国每人1立方水,也够了。
  实际上,这样巨大的规划在当时实属平常,因为整条黄河要实行梯级开发,将会建立46座水利枢纽工程。共产党,新中国,誓把“害河”变“利河”。 当时的国务院副总理邓子恢在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慷慨激昂地说:“我若不把洪水治平,我怎奈天下的苍生?”他对黄河开出的药方是:分段蓄水,节节拦泥。要让黄河变清。“圣人出黄河清”,为害几千年的黄河,终于碰上了天翻地覆的时代。
  在当时,许多宏大的构想都被付诸实施。新安江水电站,就是把淳安古城淹没了,变成了现在的千岛湖。红旗渠,就是在那连绵的太行山上,被林县人硬生生地开凿出来,现在成了中外奇观。像葛洲坝,像花园口,这些大型工程都成了造福一方的壮举。当然,有探索就有失败。黄河的根在泥沙,从来治黄需导沙。千年安流的秘诀也在这里。明朝万历年间的束水攻沙法就是明证。
  1962年,三门峡工程把规划思想改变为“滞洪排沙”,彻底放弃了照搬苏联的“大淹没换取大库容”。因为理论再完美,最终是需要实践去检验的。那么,以“蓄水拦沙”为指导思想而规划的下游一系列引黄灌溉水利枢纽不仅不能发挥效力,反而加重了下游河道的淤积,影响河道排洪能力。因此,于是,只能下马。
  现在,那些拦河的土坝呀,引河呀,都早已在黄河水的冲刷下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个水利枢纽工程只剩下了这二十四孔拦河闸的残骸枕河而立,诉说着沧桑。
  今天,风从这里吹过,吹走那些无言的忧伤。有形的断壁残垣矗立在这里,提示着人们的善忘。而那些无形的惨痛,只能尘封在心底,随着那一代当事人的故去而永远沉没于遗忘之海。   侯王水库,这座只存在于旧档案中的水库,却深深地刻在库区人的心底。一提到这个名字,那一辈人无不悚然动容。那深刻在心底的,不是修大桥的艰难,而是搬迁。
  所谓“背井离乡”,就是背好自己的行囊,向父母故地磕一个头,然后背转身,踏上茫茫天涯路。走西口,闯关东,下南洋。然后,有一个乡愁在心底,有一口乡音在耳边。于是这世上,有一种情叫近乡情怯,有一种喜叫衣锦还乡,有一种念叫叶落归根。
  还好,他们还有一个故乡在那里等着。在千里万里外,那里有儿时美丽的姑娘,有大树下遥望的白发亲娘。
  而他们,这些黄河最末端的乡民,在那个特殊的年月,是在与自己的生身之地告别,从此远走他乡。那难离的故土,将会永沉水底,再不复见天日。
  悲莫悲兮生别离。
  后宋村薛德民:
  单大娘哭着说:“我不如早死了,占起我那口棺材来,这东西,怎么往房东家搁?”
  乡党委派来的老王同志说:“我给你保证,所有东西,哪怕是破烂,都给你搬下去,都放得下。”
  老王同志先从国际形势,十五年赶英超美,全国实现“人民公社化”,讲到“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一天等于二十年”。阳谷、寿光已经向社员发统一服装了,我们这里才吃饭不要钱,太落后了。我们搬下去,公社为我们盖标准房子。砖瓦房、白灰墙、水泥地面、玻璃门窗,结实宽敞,通风透光。又讲到湖北放了一颗“小麦卫星”,亩产3500斤,《人民日报》头版头条。我们大平原,条件好过湖北,就是没有水。紧靠黄河蓄不下水。为了修大水库,我们搬迁,牺牲眼前利益,放眼长远。我们搬下去,暂时住半地上半地下的地屋子,等过一两年,就是“国营联合农场”,社员们都成了吃工资、穿制服、住瓦房、骑自行车的职工了。
  而现实是,开始扒屋了,梁檩再好,也要劈成火头,二分钱一斤。方桌面漆得能照出人来,也得砸烂劈成柴火。前宋村王洪声四间北屋两间西屋,一个年前刚盖好的四合院,也扒掉了。
  也有说怪话的,说从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还要变国营农场。一连跳了五步。吃苦受累没完没了地干,上水利工程干到年三十,地里还是不打粮食。没吃没穿没钱花,连锅也砸了去炼铁,这回连屋也扒了。
  东坡村王建国:
  那时移民,既无安置房也无补偿款。之所以能在一个冬春顺利完成,有两点原因:一是当时党的崇高威望,再就是广泛的宣传,描绘的美好前景十分诱人。
  当然,那些许诺都没有兑现。搬过去只能住地屋子。由于运力有限,所有移民的家具用具都被迫仍在老家,甚至桌椅板凳都劈柴烧了。两年以后回迁,独轮车上除了简单的铺盖,再没有别的家什。现在回想起来,只有哀伤。
  小高村高恩有:
  隆冬时节,搬家仍在不停地进行着。垛得高高的家什上面,围着被褥的老人和孩子坐在上面,每当老牛拉着铁瓦车缓缓地离开村口,车上的老人禁不住嚎啕大哭,壮年男子噙着泪花向送行的村民招手致意。此情此景,草木也会动容。
  北张村张曰孔:
  北张村七百多人,為了侯王水库整体搬迁到洼里的同兴。等两年后搬回来,死了一多半。我们家饿死五口。
  东堤村刘崇德:
  东堤村是一个百年古村,抗战时期曾经涌现出一大批革命烈士和支前英模。1958年为了侯王水库,全部搬迁到百里外的同兴村。行政上实行军事化管理。分营连排划分居住区。统一安排半地下的地屋子。排排相连,分一二三间标准。门口设立坡道,地面半边高是炕,铺上草,就是睡觉的地方。几根棍子撑起来,砍上柳树枝子,铺上茅草和蒲草,就是住房。
  劳力先来到,号召深翻土地一米深,亩产几万斤。播种时扶耧手拔掉耧仓板,播种量达到四百斤,苦干月余种完了麦子。
  从10月开始,到1959年的春节前搬完。先扒房子,我家的房子是父亲和母亲省吃俭用积攒多年建起来的。四间北屋,东西房,大门楼,一个非常整齐的四合院。父亲建完房子就急累交加,很快病故了。如今要扒掉这房子,母亲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偷偷哭泣。
  搬家只准携带随身的衣服被褥和一个小箱子,三到五家共用一辆牛车,牛拉铁瓦车,一堆人跟着车慢行,只有老人和孩子到车上歇歇脚。当天走了二十里。路上用了四天才到达。
  以上是几段采访手稿,朴实的语言下是伤痕累累的记忆。车辚辚、马萧萧,在那百里荒原上移动的搬家大军,已经走入了历史深处。那异乡留下的累累白骨,是否还能浮现在劫后余生者的心头?六十年啊,仿如一瞬。天地间眨了一下眼,那些生生死死的往事已经像天方夜谭。这次大迁移,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中华民族多灾多难的记忆里,在黄河口又增加了它浓重的一笔。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如今的黄河口已经是度假胜地旅游天堂。我们这个民族经历了如此多的磨难,今天,终于以睡狮已醒的形象崛起在世界的东方。
  我爬到高高的废墟顶上,伫立良久。夏日的艳阳普照大地。那些石头墙之间,有一片片宽大的太阳能发电膜板。这是新政策扶持的清洁能源项目。有两列拦河闸之间的荒草里,居然开辟出了一座养殖场。丁家村所属的北宋镇,也在大力发展滩区旅游、采摘为一体的乡村休闲度假计划。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号召我们“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在这里得到了很好地诠释。
  其实,我更愿意看到这废墟的原貌被保护起来。
  圆明园的废墟被保护起来,让我们看到中华民族所遭受的欺凌和反抗;北川的废墟被保护起来,让我们看到在自然灾害面前,我们的民族挺起了脊梁;这里也应该被保护起来,供后人瞻仰,让我们看到从实际出发,科学施策,不能只停留在纸上。我们的党,那种为人民谋幸福,一以贯之反躬自省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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