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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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四点钟的光景,或者再早一点的时间,有个老人从两栋楼的夹缝里冒出来,向楼前一片小广场走去。她刚从街那边一栋多层楼房内的三楼下来。三楼还不算高,但对于一个七十五六岁的老人来说已经够高了。下楼时,看着脚下的台阶,她恍惚想,这一脚要是迈空了,没准,就一头跌进另一个世界的门槛里了。那倒也省事。为此,她埋怨过儿子,怎么没能要到更低一点的楼层。儿子有些怨气地低声嘟哝说,一楼二楼都让别人抓阄占住了,自己手气不好,总不能再去跟人家抢吧。
  老人有点怀念棚改前住平房的日子。那时,她打开后窗,就可和赵老婆儿说话,想告诉牛小脚点什么,出门敲敲她家后窗就行了。只要在街口站着,能看穿多半条街。在街上,谁说话声音大一点,整条街的人都听得见,不一会儿工夫,就围满了人,像是那里发生了大事情。其实,就是一个人说话声音大一点,大家听到就出来了,想看看是怎么回事。想串门和谁说个话,还没走到她家门口,因为不断地在街道上碰见熟人,一打招呼,就把她从家里招呼出来了。现在可好,十几道街的平房拆光了,换成散在工人村各处的二十几栋楼房,都不知道原来的邻居住在哪里。搬离那天,她心中纠缠着说不清的割舍。那老屋子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想想也没有,就是住得久了,心里自然生出来依赖和留恋。再深想呢,就是些说不清的滋味了。仿佛老屋子破损的屋檐、狭小的院落、笨重的铁门,这会儿,都有说不清的秘密牵扯,就连屋内潮湿霉变的墙皮和老旧得落着灰的水泥地面,也成为心念。俗语怎么说来着?少不离家,老不动窝,就是这番景象吧。
  对新房子她从心底里满意。最让她满意的一点,就是新房子的厕所。刮风下雨,或是冬天雪后,再也不用匆匆忙忙、提心吊胆地去公共厕所了。雨雪天去厕所,老人最担心。越是担心,这脚下越滑,总觉得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暗处伸出来搡扯人。四道街的楼老太太,多好多壮实的身板,就因为去厕所时摔了一跤,在床上躺够半年,胯骨的伤养好了,但人却没由头地添下许多病,刚入秋,人就没了。邻居们都说,楼老太太是被这一跤摔死的。住上楼房,家中有厕所,也就不用再担心这事了。即便这样,有时尿急,她还是会尿裤子。人老了,提不住气,稍慢点就湿裤子。想起这事,就败兴、沮丧,愈发觉得越老越没用。可越觉着没用,就越是提着心气活,没道理地想活个大岁数。那劲头,像是还能活出点奇迹来。
  让老人更满足的一点是,她住上了新房子,牛小脚没能住上。这个满嘴跑火车的死老婆子,平时就爱说些砸锅底的话,招人损。搬家那天,她们在街道上一边闲聊,一边看着孩子们收拾忙活。车装好了,临走时牛小脚拉着她的手,扭头看看前后街上忙碌的人,抖一下眉毛说,老嫂子,这道街上的人,能搬出去,却不一定能住得回来啊。她当时就“呸”“呸”了一顿,骂她说话晦气、丧人,不招人喜。被她骂了,牛小脚也不急,还乐。又摇一下她的手,挤下眼说,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老人记得站在身边的儿子接话,说牛婶是个乐天派,就冲这乐观,也能住上新房子。车开过胡同口,她还在反光镜里看到牛小脚脸上浮着没谢落的笑意,心想,这牛小脚还真是个乐天派。年轻时,牛小脚水性,她那男人风流。这两口子简直是老天派做的一对,凑一起了。那时,俩人是你抓我的水性,我逮你的风流,像对活宝,整天折腾来折腾去。谁都觉得他俩过不长久,可也一辈子磕绊着过来了。等到老了,竟谁也离不开谁,上街出门手挽手,你牵我拽的形影不离,那样子让人看着眼馋。可惜啊,牛小脚没能活过去年冬天。活过冬天,新房子就分下来了。听人说,回迁那天在楼道口,牛小脚的男人抱着她的照片,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她的名字,喊她进家。大家都说这老头子是在演戏。不管是假戏真做,还是真戏假唱,这男人在街坊眼里也算是尽到了情分。等到立秋,人们见他又领上新人上街,出入新家,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
  她还记得,那天,儿子从单位回来,说要去医院看牛婶,问她去不去。她听说这死老婆子病了,开始以为没啥大事,后来听说病恶,是癌,心就沉重了下来。等到儿子提起去探视,反倒让她心里慌慌的。老人对儿子说,我不去了,见到你牛婶,替我问个好,让她好好养病。她怕天冷,冷天里走在街上,总觉着风有种钻骨头的刺凉。再说,这个冬天太冷了,冷得一直让她感到不祥。其实,她不愿意去看牛小脚,还有一个她不想告诉儿子的原因,她怕。没来由地怕。她怕看见牛小脚。看见病床上的牛小脚,就像看见自己的影子附在病人身上。再说,她也不知道瞧见这牛婆子,该说点什么。以前习惯见面斗嘴扯闲话,不仅能逗乐,消磨时间,还提心气儿。现在,这牛小脚一脚踩在阎王殿门里,一脚门外,真不知见面该怎样安慰她。人老了,怕去看病人。这说起来也怪,自己感到身体哪儿不舒服,就紧催着儿女给送到医院去。可一说要去医院看病人,这心里就开始乱扑腾,扑腾到最后,也不知在心里打翻的是哪种滋味的料瓶子。
  儿子回来告诉她,牛婶自己说,恐怕住不上新房子了。听完这话,她心里默默难过了很久。这个牛小脚,满心欢喜盼着住进新房子,可最终也没遂心愿。老人想想,在外租房这两年,工人村先后有二十多个老人去世,没能熬到回迁,住进新房里。她数了一下,邢家老两口、后街的刘老太太、段老头,他们搬出去没一年,就先后得病死掉了。还有当义务巡楼工的老李头、老谢头,也没了。动员拆迁时,就他俩积极,这家那家发传单、做工作,帮忙招呼搬家。工地開工,又义务到工地上当巡楼工,质检员,临了,还就他俩死得早。老李头在九侯村租了个闲院住进去,冬天生煤球火取暖,不小心中煤气给熏死了。老谢头死得离奇,竟死在九山水库里。秋后的一天,老谢头下午出门,天黑透了还没回。打电话,电话关机。家人找遍了他可能去的地方,也没寻着一点线索。一个星期后,在水库北岸钓鱼的人,看见对面远端的崖壁下漂着一样东西,起先没在意,后来再认真看,觉着像个人,绕过去一看,还真是个人,他赶紧报警。警察来了,人捞上来,一看,竟是老谢头。至今也没人知道他是咋死的。
  她只数过上下两道街,熟悉的人,就没了七八个。这人一老,真是不经折腾啊。
  想到这里,老人心里全是疼痛和惋惜。惋惜之余,忽然又感到一种巨大的满足。她还活着,活着住进了新居。但她一直在怀疑一件事,这事她和儿子女儿也说过,没了一排排的平房,一个个像切豆腐块似的家院,到处都变成楼房,这工人村还像个村子吗?她记得,儿子和女儿都没回答她的问题。其实,这早已不是个问题了。早在十几年前,工人村就已陆陆续续盖起来几十栋楼。不过,那楼是一点点高起来的。最早建起来的,是单面的小二楼,没水房,没厕所。后来就盖起三层楼,有厨房,有厕所。再接下来,便是四层、五层、六层的楼房。这楼房都盖在外围,把工人村原来十几道街的平房牢牢箍住,从远处看,这些老旧平房就像陷在个大锅底儿里。可也怪,这楼房盖得越多,却越不够住。棚改动员拆迁时,说工人村拆掉十几道街的平房后,要再盖二十多栋楼,而且一半以上都是带电梯的高层和小高层。那时,她们一帮老太太聚在一起闲扯,说这煤矿一年不如一年,工人村的年轻人都去城市闯世界了,将来,这楼盖好后,有那么多人住吗?她们没讨论清楚这问题,但最统一的意见是,她们要回来住,住在这个已经不像村子的村子里,最后,死也要死在这里。谁也不清楚为何这一片煤矿家属区,就起下这样一个古怪的名字:工人村。还不光是一个矿。在整个矿区,大大小小的工人村有十几个,它们像影子一样依附在一座座煤矿旁边,聚集着来自天南海北不同地方的人。来到这里,就都在户口本上变成了矿区人。可周边农村的人,从来没把他们当作本地人对待。在他们眼里,工人村有着一个像村子一样的名,但住在里面的人,没一个是下地干活伺候庄稼的农民。早年日子不好,他们这些吃商品粮的人,既让周围农村的人羡慕,也让他们嫉妒,恨。说起工人村,这名,都觉起得古怪。咋就起下这么个不伦不类的名字呢?若不叫工人村,那又该叫什么名呢?像似这个问题也没人弄明白过。不过,如今这个问题也已不存在了,棚改结束,住户回迁,原来的工人村,身份也跟着发生变化,改称社区了。但老人们心里活动着的一切记忆,都还是工人村的痕迹。那是像影子一样的事物,黏附在人的心中,就再也无法分离。   穿过市场街口,老人来到一条慢上坡的卵石小径上,她的脚步慢了下来。她小心着,把脚步走稳。但那样子,总给人一种随时会被什么绊倒的危险感觉。这是一个人衰老后明显的迟缓步态,这让她有些不放心地看着自己的脚移动,似乎她脚下迈出的每一步随时都可能到达一个隐藏的人生终点。那是像光似的一闪就不见了的东西。这东西,她经常会在抬头的瞬间,恍惚看到。这几年也怪,她总是在抬头的恍惚中——猛然就看见点什么。那东西虚虚地、影影绰绰地在眼前晃,像是在招引她,又像是在呼唤她;等稳住神,定住眼睛看,眼前又什么也没有了。起初,她觉着心疑,还有点怕,后来就习以为常了。偶尔,她还会凝神看许久,那架势,是铁了心要把眼前的一切看清看透。但眼前什么也没有。要有,也只是被风吹乱的心绪。
  老人走着走着,忽然停住了脚步。她在找自己的影子。自己咋没有影子?她被这个发现吓着了。这么亮的太阳,这么晴的天,自己咋会没有影子呢?短暂一惊后,她明白了,自己还在楼影里呢,楼影遮住了阳光。没有光,人哪里能有影子。她就是走完这条卵石铺的小径,也走不出楼影。楼盖得太高,高得她都不敢仰起脖子看。她觉得自己只要一仰脖,那高楼,就会顺着她的目光倾斜,倒伏,压过来,掩埋住她。这会儿,她就埋在它的影子里。她抬头向前看看,要想看到自己的影子,得等到走上那条彩色水泥砖铺的便道。走到那里,才能走出阴长的楼影。而走上便道,没多远,也就来到了小广场上。
  老人内心忽然生出一种漫长感,仿佛脚下的路远得没了目标和尽头。
  她看到自己的影子了。那个一直跟随她多年的影子,又回来了。现在,它比她先到广场一步。看到影子又出现的那一刻,她内心有种像是战胜了点什么的骄傲感。她的影子,斜着折叠一般印在广场的麻灰色地砖上。它摇晃着爬上两个台阶,再向前,折过一道弯,就走进一棵柳树摇动的影子里。四月里,柳树枝条的影子,摇得有些散碎、婀娜。她扎进去的影子,虽也摇晃,却是结实的。她放下手里的塑料凳,然后,像放下自己一直悬着的心一般把自己安放在凳子上。她坐稳了。这时,她才直起腰,左右扭转脖颈,把目光洒向身边的不同方向。她来早了。其他老太婆,一个也还没露头。
  午后的风,暖暖吹着。柳树碧色的枝条挂着新叶柔柔摇晃,它的影子像水的波纹闪摆荡漾。风忽地快疾起来,那树的枝条也跟着凌厉起来。老人安坐的影子,一会儿被它凌乱地覆盖,一会儿又显露出来,像是捉迷藏。她把目光盯在影子上看,柳树的影子是晃动的,她的影子扎稳着一动不动。这样专注地看过一会儿,它们又像似都在摇晃。风再缓下来时,老人默默地笑了。
  风再迅疾起来,老人看得更加专注,那神情像个孩子。
  就在她被自已和树的影子纠缠住的时候,一个老人悄悄来到她的身边。她是从左边过来的。她也是走了许久,才从压住她的楼影中爬出来。她背着一把可以折叠的帆布小凳,到跟前,她把它展开,挨着先前到来的老人坐下。小广场上的柳树旁坐着两个老人。
  你早出来了。新来的老人问。
  嗯,她想都没想地答道。她觉得回答这样的问话,说“嗯”就行了。
  你嗯啥?那个老人却不满意她这样敷衍地回答。
  不说嗯,我说啥?她瞄一眼她说。
  她看到那老人笑了。她笑着说,你这个怪焉老太太。
  她也笑了。
  她们都笑了。
  笑完后,她们就不说话了,用手轻轻捏拿着胳膊或是拍腿。过一会儿,她们又继续小声说话。还是那种有一句没一句的话。不说吧,闲着淡味;说吧,嘴里冒出来的都是些没滋味也没意思的话。人老了,就觉得说话也是负担。可是这没滋味、没意思的话,不说,更觉着心里闷,憋堵。
  她忽然想到楼下老贺家的娘,那老太太,人已九十五岁,腰不弯,腿不颤,眼不花,就是耳背。你凑到她耳朵边喊,她也听不清你说的是个啥。她每年冬天来,立夏前走,在闺女家过冬。旁边楼道里,也有这样一个在闺女家过冬的扈老太太,和贺老太太年龄相仿,身体差不多,也耳背。这俩老太太都有一个习惯,晒晌。每天午饭后,她都能从阳台的窗户看见她们。俩老太太,一人屁股底下垫着块厚泡沫板,怀里抱着拐棍,坐在花壇边,边晒太阳,边聊天,你一句,我一句,聊得起劲。起先,她还纳闷,不知道这俩老太太心里有多少话,聊得这么开心。等她忽然想起俩人都耳聋得听不见声响,却聊得那么欢畅,就莫名感到心里一阵酸楚,接着,又冒出说不清是欣慰还是悲凉的混杂感受。那时她就想,她虽听不见俩老太太聊的什么,但她知道,只要俩老人在张嘴说话,不用听见,她们就彼此懂得对方在说什么。她们漫长的人生,已经让她们知晓了一切。想到这,她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老人,而此刻,她的目光正好也瞟过来。她们的目光短短相碰一下,就又分开了。但只一眼,她们就看清了彼此脸上的表情和内容。看过这一眼,她心里瞬间掠过一丝茫然。这脸上哪还有什么表情、内容,全是扎眼的衰老。她就微微仰起头,看远处。远处又都有些什么呢?在她眼里,远处全是一些没着没落的东西。
  柳树的枝条还在风中不疾不徐地摇晃着,它的影子继续覆盖或是躲闪着两个老人的影子。
  又一个老人来了。又来一个。楼影里还有老人在向着小广场移动。慢慢地,她们一个个走出沉重歪斜的楼影,从不同方向聚到广场上。彼此打过招呼后,她们坐成一排,八个或九个,有时十个,最多时还会再多两个。她拿眼扫一遍,老靳家今天还没来。老靳家昨天就没来,说是感冒咳嗽,住院输液了。她想问问和老靳家一个楼道的邻居老郝家,老靳家的病,好点没。但她忍住了。人家都不问,就自己嘴多事。想想这老靳家也是个苦命人。那年,矿上井下发生了一起大事故,一次死亡八个人。事故就发生在老靳家男人那个班。那天,掘进头上放完炮,一直进不来罐,班长就让老靳家的男人出去催。他刚离开掘进头,没走出五十米,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滚雷般的轰响,接着一股强大的气流裹着粉尘把他吹倒在地。等他爬起来,就知道掘进头出事了。他赶紧往回跑,等来到跟前,灯照过去,一看,刚才还在干活的八个人,连灯影都看不见了,全被埋压在塌方冒落的砟石下。他当时就吓得尿了裤子。等回过神,便连滚带爬地往外跑,跑到电话旁,赶紧向上报告。调度室值班接电话的人,听他连呼带喊嚷嚷了半天,才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救护大队赶到现场,埋压的人一个个被刨出来,但全死了。出事后,有很长一段日子,整个工人村像淹在苦水缸里。   这老靳家男人,真是命大。那可是前后就差一两分钟的事。而这一两分钟,隔开的便是生与死的阴阳两界。老靳家的男人活下来了,可没过多久,就像被抽掉了筋骨,人变得无精打采,后来又神神道道的。起初,人们以为他是受到过度惊吓刺激,脑子出了问题,缓缓劲,休息一段时间就会好。但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不仅没好,还添上了新毛病,打人。他倒也不打外人,就打自己女人。老靳家每天出门,脸上不是青一块,紫一块,就是胳膊肿着腿瘸着。起初,她还遮挡,觉着羞辱,后来,就不遮不掩地带着伤痕穿街走巷了。有时被男人打急眼了,这老靳家就骂,听她一骂,男人就打得更凶。
  矿上见他越闹越厉害,就派人把他给送进精神病院了。半年后,老靳家男人给接了回来。他倒是不再打人了,却变得呆苶,蠢笨,见谁也点头,痴痴地笑。那样子,像犯了错在讨好别人。一年冬天,他独个在工人村北一个废弃的蓄水池边溜达,竟鬼使神差地掉下去淹死了。那池子里的水,满打满算也只能淹到膝盖,可就这点水,把他这身高一米七多的人,给淹死了。
  这些老太太都散居在这个小广场周围的楼房里。住平房时,有的还是邻居;不是邻居的,大家都在一个工人村里住,也彼此知道。她的目光,懒懒地扫过一遍后,便在心里笑了。笑罢,她在心里默默地说:清一色的寡妇。这句话刚在内心落音,她就听见自己胸腔中咯嘣咯嘣像炸冰似的浮起很响的笑声。那笑声涌动着来到喉咙边,她用力忍住,才没让这声音撑开紧闭的嘴唇溜出来。她长舒一口气,又平静下来。
  她,还有她们,她们的男人都死了。
  她的男人,算下来也已去世十七八年了。那是个让她想起来就会疼痛的男人。那年,他刚办完退休手续,就查出患上了肝癌。起初家里人想瞒住他,但他却心如明镜般地觉察到了。没等家人安慰,他自己解劝说,我这人命贱,没福气享受啊。这话让她听得心酸落泪。早年家里嘴多,日子紧巴,老头子挣的那点工资不够花,每月家里这花费,总缺个三块五块的撑不到发工资的日子。可一家人的吃喝不能等。她就前邻后邻琢磨着去借。那会儿,谁家日子也不宽松,有时得串个三家五家才能借到钱。等钱攥到手里,她这悬着的心才有着落。等老头子发工资了,第一件事就是先去还钱,一刻都不敢耽误。碰巧了,人家不在,她就在门前街口等着。张嘴借钱那个难受滋味,她算是尝够了。可日子要过,又能怎么办。等孩子一个个长大,都参加了工作,家里日子眼见着宽松了,也像有点旺火劲了,他却得了病,挨蹭着没半年,就撒手去了。这个有苦受没福享的男人。
  在这些寡妇中,就冯老巧的男人死得晚,但说起来也快四年了。她男人没下过井,一直坐机关,当干部,要不是那年让车给撞一下,准能活到一百岁。他活着时,八十多岁的人,说起话来那中气跟小青年似的,腔足,嗓亮,走路也不带老相。可被车一撞,受到惊吓,这身体眼瞅着就败落了,没两年就不行了。剩下那些老婆子的男人,有死了二十年的,有死了三十年的。徐大奶的男人死得最早,四十多年了。他是工伤,井下砸死的。她听自己男人说,徐大奶的男人死得惨,头都给砸扁了。她还听男人说,徐大奶的男人要是不死,就提矿长了。名单申请都已报上去,就等上头的批文下来了。她男人说,那天徐大奶的男人下井,来到采煤工作面,经过一个号段时,工人正在放顶(井下作业的一道循环工序),可能是感觉顶板压力大,那工人试过几次,不敢抡锤磕倒坷垃帮(采空区的俗称)仅剩的一根点柱。徐大奶的男人走到跟前,问明情况,骂他胆小鬼,踹他一脚说,滚一边看着。他让别人闪远点,自己抓过长柄大锤,眼光粗拉拉往周围撒过一遍,探身上前,照准柱锁,抡起就是一锤。这一锤下去,点柱倒地,但工作面也在瞬間发生冒顶,徐大奶的男人就被冒落的砟石埋住了。等救护队的人赶到现场,把他刨出来,人已经死了。
  那时候,煤矿安全环境差,管理落后,井下三天两头出事,一听到救护车的笛子响,整个工人村都在这不祥的声音里颤悠、抖动。救护车远远地来了,不一会儿功夫,大街上就站满表情张皇的人。救护车呼啸着穿街而去,驶远了,大家仍在探着头看,边议论,边仔细听救护车行走的方向。救护车如果顺着村西的岔道向左拐,南去,那就是开向牛洼矿。要是不拐弯,直着开,往西,就是奔向谢庄矿。若是救护车奔向直道,这一村子人的心,便悬起来了。等消息传来,几天内,整个工人村都能听到哭声。
  徐大奶的男人死后,她哭得像是疯了,后来,又像傻了,再后来,人就痴呆了。你跟她说话,她总是愣怔半天,才想起来该回你的话。可这回过来的话,跟你问的话一点也不搭茬。徐大奶守寡守了四十多年,今年,抱上重孙子,当上了祖奶。她瞟一眼,徐大奶隔着两人坐在她右边。那身量,高出身边人半头。这徐大奶,老了,老了,竟活出一幅菩萨相,看什么都慈眉善目的,就连说话声都带着一股仙味儿的虚飘空洞。刚死男人那会儿,她过的是啥日子。徐大奶自己说,在咸菜里都能吃出眼泪味,就觉得这人世,像个刀口,你一直涂药,它一直溃疡。男人死的那年,徐大奶还不到四十岁,留下五个孩子,仨闺女、俩儿子。大家都以为她会再嫁,但谁也没想到她竟熬过来了。那时,工人村都传她的闲话,说她家没门槛,谁也能进。她呢,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不知道,闷头带着五个孩子过日子。在那年月,一个女人拖着五个孩子,这日子该有多苦、多难、多熬心。但再难过的日子,也得过。睁开眼是一天,太阳不落山,这一天就没过完。等太阳又爬起来,这新一天,便又蒸煮似的开始了。没人知道,在这新的一天里,有多少旧日子的隔夜苦。这日子一天接一天地过去又来,来过又去,总也过不完,也没个尽头。过着,过着,这日子就脚赶脚地塞满心里,爬上额头,堆起岁月或是愁苦或是欢愉的纹络、沟壑与壕堑,让人老了。
  她们聚在一起,自己也总结过,干过煤矿的男人,都难活大岁数,特别是像她们的男人,都在井下出苦力。她年轻时,曾私下问过自己男人,井下是个啥样子?她那男人倒也回答得干脆,啥样子,你个女人家又不下井,就是告诉了你,你也想不出来那样子。她还不死心,就问男人,井下是咋样危险,真跟传的那么玄乎。男人仍回答得干脆,咋个危险,你不下井,没看见,咋知道?然后,就宽慰她说,你呀,就别操这份闲心了,也别听人瞎白活。干煤矿的人那么多,死的,又有几个?我不也是见天囫囵着下去,又囫囵着回到家?这点她那男人倒没说谎话,也是老天爷恩典成全,她男人下井几十年,连磕手碰脚的事都没有。这让她莫名感到庆幸安慰。嫁给他之前,她还在冀中老家的农村。她记得,那时村里人传,说下井的男人都没文化,人不仅粗野、暴躁,还都命拴在裤腰上,有今天没明天。这话,还真让她犹豫过,怕过。这怕归怕,犹豫归犹豫,听说自己跟了他将来能吃商品粮,她就又动心了。窝在老家,嫁人过的也是苦日子。等嫁给他,入了洞房,钻了被窝,那男人也蛮温柔疼惜她的。再想之前听到的那些话,她就在心里偷着笑。一切,她自己都已看到,经历过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人也是缘分,自己跟了他,难道不是缘分吗?之前,在村子里当姑娘时,也相过几家男子。怎么说呢?相亲嘛,也没什么愿意不愿意的,就是提提,见个面,等过后媒人来问,她只要随口说一句,还想等等,就给应付过去了。母亲像是也没催过她,只是笑话自家女儿没主意。可与这男人,见过一面,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不仅答应了,还在他休探亲假短短的十几天时间,把结婚证也领了。四月间,他再回来,就和他办过喜事,简单收拾一点行装,跟着去了煤矿。这一晃,几十年便过去了。   在这些女人中,就数四道街周老婆的下井男人活得最大,死那年六十九岁。满以为他能活过七十,也给别人做点榜样,就差一年,没能坚持住。男人们死了,她们活了下来,可她们都老了。脸上的皱纹,头上的白发,佝偻的身子,颤巍的脚步,还有说不清的疾病,也许是疼痛,吃不完也数不清的各种各样的药,都在给她们殷勤地做着有关老的种种见证。这些都是时间和岁月的标签。贴上,她们就老了,还撕不下来。这在年轻时被她们忽略,偶尔也曾仓促想到过的老,就这样真真切切地来了。那是不同的、各式各样的老,老的样态,老的声音,老的颜色,带着年轮和戳记,痛楚和记忆,刻在她们的脸上,身体上,还有心上。这会儿,她们就在相互取笑着彼此的老,用一种老不正经的眼光,一种老不正经的腔调,说着一些老不正经的话。说着说着,就突然起来一阵老不正经的笑声。这是她们相互取笑,也是自我解嘲的笑声。这笑声,在互相碰撞着、纠缠着、盘旋着,最终爆发出来。它像炸响的炮仗在空阔处迸溅、辐射和扩散。而那声音,也愈发在扩散中野肆地向着周遭的空气蔓延碾压开去。
  在某个间歇,她想,这一帮老婆子,疯了。疯就疯吧。这样想着,她便再次加入进去,和她们一起笑着,笑着,笑着……
  那笑,想停,都停不下来。
  广场边上,几个刚刚还在疯玩儿的小孩子,被这笑声惊动。他们停下游戏,愣在那里,呆住,不知这一帮老奶奶们在笑什么,又是为何在笑。她们笑的声音,起初是豁亮的,后来,就变得含混粘稠,听起来有说不清道不明,复杂得像谜一样的内容。这声音滚动着紧紧抱成一团,在小广场上空,荡漾着滚过去,又荡漾着滚过来,久久不肯散去。
  那棵柳树也像受到这笑声的感染,更加起劲地摇晃。它的影子,顽强地裹住其中两个老人的影子,像是在依恋,也像是在纠缠。其他老人都在下午的阳光里。
  午后的阳光很暖。老人们很享受。
  笑声终于平息下去了。像是有人提议,她们便响应着集体转身,把后背交给午后的阳光。她们有的坐直身子,有的半弓着身子两肘支在膝盖上。太阳光静静地倾泻下来。她们中——有人在小声说话(没有人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有人在闭上眼睛假寐(没有人知道她们在想些什么),有人虚眯着眼茫然地看向远处(没有人知道她们在看些什么)。只有阳光不动声色地在老人们后背上缓慢注入,缓慢移动。老人们感受到了这种注入和移动。就是这样的缓慢移动,让她们分辨出时序交替、岁月更迭带给人的变老的过程。但在这缓慢移动的阳光里,还有一种让老人们感到安慰的东西,就是抚摸。阳光的抚摸,那种安静的带着岁月永恒一般的温暖的抚摸。像她们记忆中的手,一只带着生命温度和人间温情的手,在阳光照拂的后背上,从未离开过似的抚摸。
  那抚摸无声地抚平一切,给人慰藉与安详。
  这样的时间持续了十分钟,或是二十分钟,可能还要更长一些。或许,在这些老人心中,她们已经决定将这剩余的人生——就交予此际,这样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时分。
  似是有人说了句什么,她们恋恋地收起被阳光抚摸的后背,纷纷站起身来。一阵移动凳子的忙乱后,她们又慢慢围成一圈,坐下。等她们都坐稳了,有位老人把一个橘红色的小唱机轻轻放在她们围坐的空地中央。午后的阳光,把唱机的橘紅色外壳照得鲜亮、耀目。再看,那小唱机竟然像个汁水饱满的事物了。音乐响起来。一种很慢很抒情的音乐,带着简单清晰节奏的音乐,穿过小唱机的外壳溢流出来。这是一种老人健身操的音乐。随着音乐的节拍,老人们扭动着身体。她们的臂膀是笨拙的,腿是笨拙的,腰是笨拙的,笨拙里还有沉重,沉重里像似还有等待唤醒的轻盈。这些不再灵活的身体,本能地拒绝着节奏,但却又执拗地在音乐的节奏里不合拍地舒展、扭动、摇晃。有时,该向左了,却扭向右边;该向右了,却又转向左边。等再改过来时,已漏掉一个节拍。偶尔,相邻的人还会手臂碰在一起。她们看着自己的错误,一边做着,一边乐。一节操做完了,又是一节,她们认真地、不整齐地跟随音乐在做。那样子,像是在完成某种使命。有一节操,要用站立的姿势做,但只有少数几个老人能站着完整地把操做完,剩下的,都是坐在凳子上,跟着音乐的节拍象征性地活动身体,去完成想象中的动作。最早出来的那个老人,她站着完整地做完整整一节操,她有点骄傲。她看了,其他站起来做操的人,姿势不标准,还很难看,样子也滑稽。比较下来,就她的动作还算舒展。这让她的内心持续波涌着一股温热的痒酥酥的舒洽感。阳光和着音乐的节奏悄悄透射进她的身体内,又无声息地融入血管流淌。
  音乐还在按着一个节奏向前滚动,老人们就像这节奏中的水草跟随着水流摇晃、摆荡。她们正在放心地交出自己。她们没有一个放弃,都坚持着,坚持着做完,做到音乐停下来。失去了声音,那个小唱机外壳的鲜色像是减弱一点,但仍然很亮,像是它的身体里还蕴藏无数饱满的期待,只要一个唤醒,它就又能生动起来。
  柳树的影子又拖长许多,仿佛还向一侧偏摆去了。它一个老人也罩不住了,但它仍殷勤地在老人身边摇舞助兴,好像在它的影子里,风的音乐一直没停过。
  老人们开始拍手。这是下午活动的最后一项内容。她们每个人先自己拍两下,然后,再分开手掌左右交叉和身边的人接掌,互拍一下。她们的手掌彼此接在一起,带着有些滞重又有些快乐的意味,发出一种短暂的脆裂声响。这是生命、记忆、时光相碰的声音。它们汇集,不紧不慢地带着一个节奏响彻。很快,这声音就在楼宇间形成一股回环不散的气旋,它持续冲撞着那些在不同楼层关闭着或是敞开着的窗子。这是生活的磨难和岁月的沧桑也无法遮去的声音。它被午后的阳光吸附,又吐纳出来,散成一片光的氤氲,盘旋,回荡,萦绕。
  在这声音里,我看见——我站在某一栋楼的一扇窗后,静静看着午后暖阳中广场上的这些老人。在这些——还在不停老去的老人中间,我看到——我的目光,找到了母亲。我想告诉那个被看到的我——告诉他,母亲出门时忘记了拿钥匙。你要记着在家,等母亲回来。现在,我在我的目光里,注视着母亲,她坐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像其他老人一样,两只手拍在一起,分开,又拍在了一起,再分开。那是像树枝一样的手臂,也是像光芒一样的手臂。她背对着太阳,头顶边缘的白发像一根根银针在击掌声中闪亮、波动。我想从那有点凌乱的声音里分辨出母亲的手掌的声音,但我看见——我,在一扇窗后的努力失败了。
  那里没有某一个人的母亲。她们都是母亲。
  这些正在迟缓地凌乱地拍手的人都是母亲。她们是在时光中带着永生意味慢慢老去或正在慢慢消失的母亲。我看见——我,站在一扇窗后,像是忘记时间一样钉在那里,看着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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