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盈

来源 :西湖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YXTTKX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我对宋盈的第一印象来自九三年九月的一个早晨。
  那时我刚上初中不久。那天我骑着车,随着上学的学生一起涌入校园。就在这时我看见了宋盈。她穿着一身淡灰色的运动服,梳着马尾辫,又瘦又高。其实我跟她并没有说过话,只知道她的名字。
  “宋盈!”我骑在车上扭头叫了她一声。
  她小小地一愣,随即认出了我,答应了一声。
  “唉。”
  一个陌生的新同学主动和她打招呼,她明显有几分诚惶诚恐。
  然后我就往前骑了,只把步行的宋盈留在身后。
  那天早上朝阳明媚,空气明净,我的耳边响彻同学的说笑声和自行车铃那清脆悦耳的“玲玲”声。
  后来我跟宋盈就慢慢熟了。经常一起玩。也开玩笑。那时她比我高出半个头,坐在我们那个小组的最后。
  一天放学,我、宋盈、刘玥和其他几个初中同学一起来到隔壁的人民大学踢球。各个场地都有人,最后我们只得跑到一干了的游泳池里踢。那游泳池干得冒烟,被我们踢得暴土扬场。最后刘玥还光了膀子。
  宋盈只是坐在看台上看着我们,一会儿我累了,就上来和她坐在了一起。
  我们说笑了一番,之后宋盈还给我出了许多道当时特别流行的“脑筋急转弯”,我都答对了,被她一顿暴捶,说,哪儿有你这样的啊!怎么着得有一道题不会吧!我心说我当然会了,因为这些烂问题别人早就问过我啦。
  不知为什么,那天的宋盈总有几分悲伤似的。她看向游泳池,那里面正有几个傻小子在尘土飞扬中一顿乱踢,叫喊声一片,只是她似乎没有看这些,一个人显出出神的样子。她说:
  “你知道吗,我有时候挺嫉妒苗蕾的。”
  苗蕾是我当时喜欢的一个小妞,也是我们班的。
  我觉得像宋盈这种人高马大的女生都像是我的姐姐,我好像从小就对她们有一种亲近和依赖。我明白她喜欢我,只是我对她却没有那种感觉。似乎天生就没有。对于她的这种表示,我没往心里去,渐渐地也就不在意了。宋盈也再没有一次明确地说出来,我们照样嘻嘻哈哈,有时她还会捶我一拳:“怎么那么讨厌啊!”
  她的生日快到了,她请我和刘玥到她家去。那天一起去的还有我们年级另外几位女生,其中有一个是刘玥带来的,我不认识,据说是他女朋友。
  宋盈家就住在人大里头,是一座筒子楼,地方很小,按刘玥的话讲属于进门就上炕那种。那天我们在她家先吃了生日蛋糕,然后一起吃了饭,还喝了啤酒。
  那是我第一次喝酒,喝完之后变得飘飘然的,并且莫名其妙地高兴。宋盈也很高兴,我一般只有在她特别亢奋的时候才会看到她把嘴咧那么大。
  这时,我突然听到刘玥发出一声低吼,随即他就把他带来的那个小妞推倒在了床上。他整个人扑了上去,和她嘴对嘴地吻了起来!我向四周看看,有一个女生赶紧背过了头去,有一个面含笑意,但很快也不好意思了,她脸一红,垂下了眼睛。我感到有人把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一转身,看到了宋盈。她表情迷蒙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头一低,倒在了我的怀里。我有些手足无措,但渐渐地也用双手搂住了她。借着酒劲儿,我仿佛在雾里飞行,仿佛永远也不会落地。
  我闭着眼睛,耳中依稀还听到录音机里传出的港台歌曲……
  但其实我和宋盈之间没什么,再见面时她依然是嘻嘻哈哈的,好像那件事根本就没有发生,于是我也就不再多想了。
  初中很快就毕业了,我和宋盈都升到了本校高中。但属于不同的班,见面就没那么频繁了。我身体发育,纵向、横向都开始迅猛发展,但总地来说,横向要多一些。我变成了一个胖子。有时走在学校里我都感到自惭形秽。我尤其怕碰到那些同一个年级的我原先的初中同学,让他们看到我前后的变化真是令人无地自容。而此时学校里的小妞们一个个却竞相开放、争奇斗艳,她们比我初中认识的那些女生都更会穿衣服、更顯身材,而她们的目光也更加锐利。总之吧,在这大好春光中我却变成了一个死胖子……我变得沉默了,也更加地敏感和害羞。
  我记得有一次我在车棚里碰到了宋盈,见到我她很泄气地只说了一句话:
  “胖了!”
  说完她快步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冲我“哈哈哈”地笑了几声,好像看到我那倒霉德行还笑弯了腰,这才真正走开。
  此时我们年级有关宋盈的传闻很多。她初中就瘦,这时更瘦了,据说,她的身材堪称一根竹竿上挂俩枣。当时我真想对她走开的背影高喊一声:
  “你丫这一根竹竿上挂俩枣,还敢笑话我!”
  她们班有一个学生叫何巍,此时跟宋盈公然谈起了恋爱。据传两人在上课的时候就会趁老师转身之际搂抱在一起,有时还“打啵儿”。又有人说,宋盈早就被人大的一学生在他的宿舍里给办了。只是这些事我都不知道真假。我倒是经常看到宋盈和何巍出双入对地一起在校园里走。那何巍留着和我一样的发型,戴个小黑框眼镜,猛一看还以为是初中长大的我。我很早就知道宋盈喜欢我,现在则更证明了这一点——她喜欢的何巍只是我身上的影子,而那影子的本尊,也就是我,现在却变成了一个死胖子。
  每次和他们碰上我都不自在。
  “宋盈。”我招呼了一声。
  宋盈冲我笑笑,她旁边跟着何巍。
  “干吗呢?”她出于客套地问我。
  此时我正高高地坐在单杠上,一只手扶杠,一条腿盘着单杠的立柱。我发现我这模样真他妈是幼稚到家了!
  “啊,活动活动。”我答。
  当时正是午休时间,宋盈又冲我笑笑就很快和何巍一起走了。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现在大中午的,两人肯定回去干事去了。
  想到这儿我愤愤难平,差点没从单杠上摔下来。
  我不禁黯然神伤:初中时有大把大把的机会我没能珍惜,现在我蠢蠢欲动了,宋盈却离我而去!
  高中就在我的这种挫败感中结束了。一晃我上了大学,一晃我也工作了。
  高中毕业之后我就和宋盈再没联系过,我不知道她上了哪所大学,不知道她和何巍怎么样了。直到我工作五六年以后我们才再度建立起了联系。   那是一天晚上,大约十点钟的时候我在人大对面的一家小咖啡馆里再次见到了宋盈。
  我发现她几乎没怎么变,见到我依然是嘻嘻哈哈的,时而咧开嘴大笑,时而又会捶我一拳:
  “你怎么还那么讨厌啊!”
  这让我仿佛回到了初中的日子,而我和宋盈之间那中断联系的近十年时间仿佛一下子就被忽略了。
  我问她和何巍怎么样了。
  她说,他们早分手了。她说大学四年他们一直在一起,直到上班以后才分手。她是笑着说这件事的,可见事情真的过去了。不过后来我们越说越热乎,宋盈又显露出些许悲伤。她说:
  “说实在的,我和何巍就差那张纸了……”
  “后来又有男朋友了么?”我问。
  “有过。”
  走的时候我开车送宋盈回去。她要我把车先开到附近的一片楼群,她表弟一个人住那儿,现在她表弟出国了,她要过去拿一些东西。
  我把车七拐八绕地开进那片楼群,停在了某座楼下。
  “到了。”宋盈说。
  “我在下面等你。”我说。
  “要不要一起上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子。
  “不了。”
  宋盈没再说什么,推门下了车,走进了漆黑一团的楼门。
  我在车里看着她,隐约能听到她爬楼的脚步声;我想看看每一层的窗户会不会因她的到达而应声亮起,但好像只有二楼亮了一下,三楼、四楼并没有接力下去。
  一会儿宋盈下来了,手里拿了几样东西。
  “走吧。”
  我重新发动汽车,掉头驶出去。
  我们路过一辆辆停在车位里的汽车。此时,它们就像被巨人们穿了一天的鞋一样安安静静地码放着,随着夜深散发完最后一丝的热气。
  一路上我和宋盈谈笑如常,虽然我的内心有点儿波涛起伏。
  我开进人民大学,这么多年宋盈的家依然在那座老楼,只是我已经完全记不起来了。
  凌晨的校园彻底安静下来,宋盈再次下了车,我们互道再见,我看到她走进一片黑暗中。
  之后,我旋风般驶回了家。
  我倒在床上,心里仍然翻腾着刚才宋盈邀我一起上楼的事。我就是上去了又能怎样!我还是太客气太谦让了,没有把握住那稍纵即逝的占一次便宜的机会。这事要换成刘玥或其他流氓,肯定早成了。
  我意犹未尽,于是拿起手机给宋盈发道:
  “睡了?”
  “没。”短信很快回来。
  就这样,短信开始呼呼生风地在我们俩的手机之间传送着,有时我一条正写着,宋盈的两三条信息已经到了。我们无非又闲侃了一番,我因欲求不满所以表达的欲望十分强烈。
  这些信息不乏暧昧、暗示、挑逗,我觉得有那么几次我几乎立刻从床上弹起来,夺门而出,再次驾驶汽车冲进夜幕,然后找到宋盈和她搂抱在一起。但是我最终也没有,我还是缺少那最后一根的、致命的稻草。而宋盈似乎也感受到了我这种优柔寡断。
  “刚才要我上楼是不是想……”我最后发道。
  这一条宋盈过了一会儿才回。
  “你想什么呢,”她回道,“我还没那么贱!”
  在互发了几百条短信之后我们终于都累了,对话因这条短信迅速冷却了下来。
  “我睡了。再见。”她最后回道。
  她的这句话不啻为一瓢凉水,兜头向我泼来。我平躺在床上,兀自又睁着眼睛待了一会儿,感觉清醒了些,但依然感到体内有一股余火尚未熄灭。这令我不安。于是我又重新回想了一下我和宋盈之间的事,以及面对面式、背后式等若干姿势,然后一边想着这些一边自渎以自宁。
  我終于踏实了。
  我坐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想看一眼夜色。
  妈的,天亮了。
  之后宋盈就一直对我爱搭不理的。有一次我给她发短信:
  “最近好吗?”
  “你是谁?”她回道。
  我挺纳闷,于是就把我的名字回了过去。
  而宋盈却回道: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我心头登时一块石头落了地:朋友,又少了一个。
  从那以后我和宋盈一连好几年音信皆无。
  后来我就听说她得了重病——卵巢癌。等我再见到宋盈时她已把子宫、卵巢、输卵管等等全部摘除了。
  那天是个周末,人民大学的门口比往日人多。我站在那里等宋盈,看到人大的门口和十几年前比也没什么变化。但我为什么觉得它不一样了呢?就在这时我看到宋盈从校门里出来了。她变胖了一些,脸上化了浓妆,但依然能看出一些浮肿。她还戴着一个发卡。她也没有了小时候和我的那种嘻嘻哈哈,甚至我觉得我们陌生了,有时我都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
  我们一起沿着马路走着。我记得小时候她比我高出半头,现在我们则一边高。她跟我谈了谈她得病的事,并说,这几天她觉得骨头有点儿疼,过两天还得去医院检查。她说,她从小身体就弱,她妈生完她之后倒是越来越壮——女孩儿会给妈妈背着病,男孩儿则会把病留在母亲身上。还是生女孩儿好。
  我说你有男朋友了吗?
  她说找过几个,许多人一听说她不能生孩子就都不同意了。
  由于得病的缘故宋盈唯一能吃的荤菜只有鸭肉,因此那天我们一起吃了一顿全聚德。我们聊了聊小时候的事,还是挺开心的。这些事真是好久没人聊了。之后我们一起步行回去,我送她回人大。
  我再次来到了那座老式的筒子楼前,那座我小时候给宋盈过生日、后来又开车送她回来的老式的筒子楼。
  “再见。”我说。
  “嗯,再见。”宋盈说。
  我目送她走进了楼门,然后转身离去。
  那天我一直从人大走回了家,一路上心里再也没想什么。
其他文献
前一阵我在读一本很厚的小说,每当拿起它的时候我都会想到纸质的书可能真的会消亡了。因为人们完全可以把它放在手机里,那样多轻便。我看不出这样做有何不妥。记得上中学的时候还在杂志上看到许多作家为纸质书会消亡一事痛心疾首,说出许多纸书的优点,当时的我不免也有些同意他们。但是现在想来,那不过是这些人的一厢情愿罢了,所说的种种优点也都站不住脚。同样都是阅读,形式就那么重要吗?其实他们说来说去无非一点,就是这些
期刊
大概是三年前,有一阵阿坚约我喝酒总以“一个叫佟琦的特想聊聊小说”为由,并说佟琦把自己的小说打印了出来想让你看看。这样的约酒都被我推了,原因主要是我酒局太密,熟人都顾不过来,何况生人,更何况——这些年,酒局对于我变得越来越“纯粹”,就是喝,姑娘都多余,一个写小说的生人想象一下就头疼,尤其来自阿坚的朋友。多年来,阿坚身边时常聚集着一些精神状况岌岌可危但又自视甚高的难缠之人。  后来应该是佟琦直接给我打
期刊
1  “我这辈子买过最贵的东西,是一块将近一亿元的沉香木。送给我父亲的。”  我做了个夸张的表情,然后缓缓吐出一口烟,“贴了邮票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抽烟是这个感觉。”我说。  “你简直白活了。”他说。  要想进入到一种麦田捕手的叙事风格中去,只需要把主人公的名字用字母替代,然后用一种乖张的语气开始自嘲就好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发现自己随时可以进入到这种怪腔怪调里头去,不论假装自己是年轻男孩还是中年男人
期刊
1  今年,是张小东来到北京的第十八个年头,这个长度刚好等同于他在家乡度过的时间——十八岁一考上北京的大学就再也没想过回家这件事。  长期的北京生活,使张小东感到自己离家乡越来越远,然而这种距离感并非空间尺度造成的,而是某种物质与精神上的疏远。比如日常的饮食习惯,他的老家以面食为主,几乎一日三餐都吃馒头,而现今他已经爱上了吃米饭打卤面。再比如他的北京话说得炉火纯青,就连本地人都未必能听出破绽,这一
期刊
将近二十年前,那时我二十多岁,我记得我妈妈就对我说:你根本没长大。转眼二十年过去了,我妈妈还在这样说。其实这么多年类似这样的话她也说过许多次,比如,你什么时候才能走上社会呢?你什么时候才能成熟起来呢?以及,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二十年来她老人家总是在重复以上的话,看来我妈妈是对的,我真长不大了。这也不奇怪。像我这么一个人,在图书馆工作了十多年,又不想当官,还喜欢文学,我怎么可能长大呢?不长大就不长
期刊
初识盛文强,是十二年前,时间长得令人惊讶。在这十二年间,我漂泊过几个城市,女朋友也换了几个。盛文强嘿嘿直笑,说咱们还联系着,男人间的友谊比爱情靠谱,君子之交比肉体关系稳固。他在结识现在的夫人之前,多年保持单身,甚至透露过终身不娶的打算,感情生活估计比我还苦闷。近年他终于得遇年轻美貌之佳偶,夫唱妇随,琴瑟和鸣,羡煞朋辈。  当年逛文学论坛是一件时髦的事。那时候,我在洛阳一所不起眼的大专院校混日子,还
期刊
一  我和德彬十几年前就有了联系。那时他还在校,已经开始试着写作。此后几年联系不多,倒是常看见他的文章。我毕业两三年后,到报社工作,编一个充斥着父亲母亲公公婆婆爷爷奶奶姥爷姥姥的文学副刊,而德彬那时刚走出校门不久,正面对人生的选择。我们在论坛上认识,后来加了QQ。其实我们的经历极为相似,都不善于考试,都不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也都是来自普通家庭,通用的几种游戏规则对我们来说都已闭合,困顿可想而知,这
期刊
时间:2018年6月10日  地点:中国人民大学人文楼七层会议室  杨庆祥:联合文学课今天的主题是周嘉宁的中短篇小说集《基本美》,这个书当时没出版就寄了一个试读本给我。我倒是很少看试读本,但那天还真是坐在办公室里看了,我看的是其中的《了不起的夏天》,看完以后大吃一惊,周嘉宁这个小说已经写得这么好了!  我当时就说,我们想要做一个小范围内的对话,要更深入地讨论她的写作所呈现出来的问题,还有目前她的格
期刊
按:当赖以生存的水资源变成日常生活中的奢侈品,人将如何存活?在上世纪70年代的《沙丘》三部曲里,美国科幻小说家弗兰克·赫伯特描绘了一个干涸的未来世界,海洋被连绵的沙丘取代。水资源如此稀缺,以至于居民必须穿着特殊的紧身衣(Still suit)来保持身体的水分。这种装备可以自动收集、过滤和净化体液,包括从眼泪、汗液、尿液与其他排泄物中收集水分。当征服地球以外的干燥星球,如远征火星和移民月球的假设日渐
期刊
时间:2018年3月24日下午  地点:人民大学人文楼七层会议室  参与人:左小词、刘欣玥、李浩、陈若谷、张欢、沈建阳、樊迎春、邵部、谢尚发、李馨、张菁、王德领、陈华积、徐洪军、李剑章、见君、杨庆祥  杨庆祥:今天联合文学课堂的活动请了青年作家左小词。小词是“80后”青年作家,早期写青春小说,现在转身拥抱纯文学,最新出的长篇小说《棘》是她最近几年比较成熟、也体现了她个人风格和探索性的作品。她前几年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