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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头：仙尊，以后我便是你的孽障。
【楔子】
我醒来，睁开眼见到漫天霞光在我身下铺落出看不到尽头的辉煌，我缓缓自这辉煌之中抬头，第一次看到了那个万丈光芒中的男子。
他端坐在清琅大殿里的莲花宝座上临顾众生，那样的高大圣洁不可亵渎，我不自觉地匍匐着想要靠近他。心生一念之时，便有薄瓷轻碎般的声音自我身体发出，我看到自己的身体在纷纷驳落，灰白碎片在我身后如雨般飞扬洒落，伴着我的前进如一袭华丽衣裳慢慢退下。
最终，我在莲花宝座之下于灰白之中蜕变出女子的完美胴体，抬头看他。
“孽障。”他启唇，一个清亮而悠远的声音在诺大的清琅山府大殿回响。
那瞬间，我如蒙开慧，似听到有一朵花在胸口盛开的声音，我知道我迷上了这个男子。
“仙尊，以后我便是你的孽障。”我微笑。
【01】一花一世界
忘川河今日的水比平日要清澈许多，河中没有飘浮顺流而下的魂魄，少了凄厉哀嚎，宁静美好得我有些不适。河岸的彼岸花还是那么绵延地开着，明明灭灭的幽蓝火光自艳红的花叶间时不时升起，诡异而妖娆。
见到我坐在奈何桥头发呆，有守桥的鬼卒给我端来一只酒瓮。
“今日是七月初一鬼门开，我们总算有一日清闲可图了。”那鬼卒咧开半露着森森白牙的嘴发笑。
我接过酒瓮，将封泥拍开后立马闻到了陌生的洒香。
“这是人间的酒。”我说。
“这可是我托了去人间放风的鬼魂带回来的。”鬼卒有些兴奋地说着，口中白牙咧得更开了。
鬼门开，是对所有在冥府地狱受刑魂魄的一种恩赐，不论犯过多大的错做过多大的孽，在这一天他们都是自由的，只要不为害凡人他们甚至可以在凡间来去自由。但我们却不行，我们是冥界的执法者，是与冥王有着契约的魂魄，我们可以留在冥府不入轮回，但如果不能解除契约我们将永远在地府里任职，像是一个诅咒的交易。
“人间现在如何？”我问，浅浅地抿了些酒，有一股辛辣自喉头滑过。
“据说人间现在是个女子在当皇帝，很是稀奇。”鬼卒大口地喝着酒，我看到酒水自他的口中咽下，却在喉咙处的裂口处又流了出来在身下汇成了小溪，显然他曾是被人割断脖子而亡的。
“女帝，原来女子也是可以称帝的，可真是大胆。”我点头，心中有几分佩服生出。
“那女帝手中有许多枉死的魂魄，估摸着他日来了地府是要受大刑的。”
“那又如何？我猜料她是不会后悔的，她是个有野心的女子。”我轻笑，望着平静的忘川河面挥了挥手示意鬼卒离开。
鬼卒有些无趣地咧了咧嘴，支着枯瘦的身子摇摇晃晃地离开。
四周恢复了安静，我沿着忘川河岸朝前走，在彼岸花海中的黑石上坐下，单脚踩在石上曲膝支住胳肘，提着我喝过一口的酒瓮继续欣赏忘川河难得一见的平静，。
渐渐地我有些醉了，不知不觉中闭了眼支起额角在石头上假寐，依稀中看到了一片辉煌在我面前铺开，有金黄的九瓣莲花在我身侧开放又调谢，周而复始。
“为何在这时睡着了。”有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将我从睡意中惊醒。
我恍然抬头，见到有身着白衣的男子正负手冲我微笑，面容如玉，星眸如海，微笑之间似带着春风般的和煦温暖。
“你来了。”我并没有多少惊讶，朝旁边挪了挪身子在让出一些地方给他，示意他可以在石上坐下。
“这次去的时日有些久，还怕你会忘记我呢。”他笑着在我旁边坐下，总带着忧伤的眼里有些欣喜闪过。
他是我来到冥府之后送上奈何桥的第一个魂魄，那日我自一个圣洁而辉煌的地方堕入冥府地狱，当我自疯狂生长的彼岸花中醒来时，见到了身着黑色宽袍，头戴黑色玉冕的冥王，他正有些愤怒地看着我。
“你根本不应该来到地府，你坏了冥府的秩序，你要为此负责。”
“我要如何？”
“你要留在地府当职一百年，以示惩罚。”
“一百年后呢？”
“那时，你离开冥府两不相欠。”
我站起身，看了看面前的冥王，猛然伸手将冥王头上的玉冕打翻在地。
“冥王，这下我至少要在冥府地狱当职五百年方才能赎罪吧。”
冥王在我的微笑中气歪了脸，一挥手将旁边站着的鬼卒打掉了头，却始终没有对我出手。
“你是自那里下来的，我不能动你，但这五百年里你不得踏出冥府地狱一步，如有悖逆你的魂魄会受永世诅咒不得解脱。”冥王忍怒与我定下契约，然后将我带到了奈何桥头，我看到桥头有一个女子正从一只锅汤舀起汤水递给排队来前的魂魄，那女子就是孟婆。
女子回头冲我微笑，盈盈秋水的眸子，凝脂般的皮肤，还有那妙曼的身姿，我才知道原来孟婆竟是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子。
“她要去轮回投胎了，你将替代她在奈何桥头为魂魄送汤。”冥王开口，然后无声地消失在我身侧。
我走近孟婆，有些不知所措。
“我走了，你是下一个。”孟婆微笑着将手中的银勺递与我，然后走到了排队前往奈何桥的众魂魄之中。在她转身的瞬间，我似乎从她的眼中看见了悲伤和绝望，但也就只有那么一瞬，在她踏上桥面后她的双目变得呆滞空白，她已忘记了前世所有的一切，将要进入新的一次轮回。
“孟婆，请给我一碗汤。”有好听的男子声音响起，将我看着桥头的目光引回，我侧头就看到了一身白衣的他。
“据说，冥府的卒吏都会记住自己第一次执事时所经手的魂魄。”
“是的，这是冥时魂魄，以此为记可以让鬼卒们不会因为时间太久而忘记自己在冥府的年月。”
“那么我想我就是你的那个冥时魂魄。”他微笑着，一手负于背后一手向我缓缓伸出，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鬼魂竟也是可以如此优雅好看。
“随我一道入轮回可好？”他问我。 我惊讶地看他，没有回答，却用目光肯定地告诉他这是不可能发生的。
他莞尔微笑，并不意外。
我舀起一碗汤递到他的手上，道：“你叫什么名字？”
“青衣。”
“可你却穿着白衣。”我有些偏执地问。
他笑了，眼角生出几缕细细的笑纹，道：“你在这里为魂魄送汤，但你叫孟婆吗？”
“不，我不是孟婆。”
“那你叫什么？”
“我……”我迟疑着，努力在脑海中回忆，想要寻找出一些关于姓名或是称谓有关的东西，才发现从未有人叫过我的姓名，唯有一个高高在上的男子曾叫我孽障。
“我为你取一个可好？”
我固执地拒绝了他，他却依旧微笑，似乎早就料定会是如此，同时我才发现他的眼里竟然有那么多的悲伤。而那些悲伤，即使是在他微笑着饮尽一碗汤孟婆汤走上奈何桥之后依然没有消散，直到我看着他消失在轮回入口，我依旧觉得那种悲伤在伴随着他进入了下一个轮回。
十八年后，在七月初一鬼门开的日子里他回来了，还是一身白衣，再次喝下我送的汤后走上奈何桥。如此重复着过了几个十八年，我渐渐将他的来去当成一种习惯，有时我会站在桥头时与他聊上一小会儿，有时会安静地站在忘川河岸站上一阵儿，他会告诉我一些凡间的事情，讲述那个遥远而陌生的世界里生离死别，痴怨悔痛。唯一不变的是，他每次都会问我同一句话：随我一道入轮回可好？
后来，我开始清楚地记得他每一世活了多少年才重新回来，如果某一世太久，我会在看到那片彼岸花海和忘川河时想起他。
“这是人间长安的酒，我生前喝过许多。”青衣打断我的回忆。
我低头晃了晃手中的酒瓮，将它递给他，道：“你可以在喝汤前先喝上一些，也许下一世就没有这种酒可喝了。”
“其实凡间除了好酒之外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比如华丽的衣服，比如好看的风景。”青衣接过酒瓮冲我抬了抬腕。
“是呀，人间是很好。”我笑。
“可你还是不想轮回。”青衣有些无奈。
我涩然失笑，抬头望了望漆黑一片的冥府夜空，不语。
如从前一样，在我拒绝了轮回之邀后，青衣喝完汤后独自走上了奈何桥，带着那些悲伤开始下一个轮回。
【02】一念执着爱起
鬼节过后一切如从前继续进行，我依旧每日为过桥的魂魄送汤，看着那些魂魄忘却前尘步入轮回。但不知从何时起我变得嗜睡起来，起初只在投胎鬼魂较少时我坐在桥边闭目打盹，后来渐渐发展到我会在将一个魂魄的汤碗收回后忘记后面还站着其他魂魄而径自睡去。
睡梦间，我置身于一处金黄的灿烂之中，有一个圣洁高大的身影在我的面前端然闭目坐着，我不自觉地在他面前盘膝而坐，直到我被守桥的鬼卒叫醒。
有新来的鬼卒猜测我兴许是生了病，其他鬼卒就笑话他说我已经超出了生死轮回，根本没有了生老病死，我只是冥府里与冥王定下契约的不死鬼卒，以五百年的诅咒换取一个不入轮回的机会，执着着一起爱念。
终于，冥王知晓了这一切，他在冥殿里传唤我前去，我有些惶恐地进入冥殿，害怕冥王会因此而责罚于我。可当我到达冥殿，我发现冥王见到我时的眼里有的并不是愤怒，竟是悲伤和同情。
他用类似于可怜的目光看着我，许久后才道：“你的执念越来越重，忘川何的唳气都已无法压制它的力量，我不能再让你待在奈何桥头了。”
我有些吃惊，问道：“那我要去哪？我……要怎么办？”
“堕入轮回，让世间的轮回之法将你的执念一点点消磨洗去。”
“冥王，我不能入轮回，我不甘心呀。”我抬头仰望着冥王，目光肯定。
“明年七月初一就是整整五百年，你我契约将结束，这是唯一能让你继续活下去的办法，否则你会因为自己的执念而万劫不复。”冥王少有地软下了口气。
“原来已经五百年了。”我垂目回想，竟有些怅然若失。
“唉。”冥王叹息，一阵烟雾萦绕之后安静地消失在冥王宝座之上。
回到奈何桥头，我继续为过路投胎的魂魄送汤，冥王开始从凡间勾来的亡魂中寻找我的接任者，冥王陆续带了年轻女子的魂魄过来给我，我却怎么看都觉得不顺眼，递了她们一碗孟婆汤后将她们送上了奈何桥。
几次之后，冥王有些不太高兴，他道：“不过是寻个接任者，你何必如此眼高。”
我很固执地摇头，道：“她们不合我的心意，我不喜欢。”
“你不过是不愿离去罢了，这些都是借口。”冥王一语戳破了我的心事。
“也许是一个地方待的久了，就会生出些习惯的不舍吧。”我无法悖逆自己的心意，最终只得低下头默默在心中为自己寻找一个合理的理由。
“好自为知吧。”冥王拂袖离去，留我独自在奈何桥头对着顺忘川河流下的狞狰魂魄发呆。
半个月后，冥王再次来到桥头，他的身后跟着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宁然，乌黑而柔软的长发在她肩头垂着，发下半掩着的是一张花容月貌的脸和一双悲伤的眼。
不知为何，在对上她眼神的那一刻，我莫名地烦燥起来，她的目光里带着浓浓的忧伤，而我恨那样的眼神。
“以后她将留在你身边，七月初一过后将接任你。”冥王指着她向我开口。
我启唇想要拒绝，却未待出声，她已走到我面前恳切而坚决地道：“孟婆，请你让我留下来吧，我不想入轮回。”
“此事就如此定下，再无变更。”冥王不容置疑地留下话，然后消失不见。
“孟婆，我会好好守在桥头的。”她道。
我终于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冷面喝道：“我不是孟婆，不许唤我孟婆。”
宁然被我的怒喝吓到，缩着身子后退了两步，惊慌之下她眼里的忧伤多出几分，这让我更是生厌。
“留在桥头为魂魄送汤，没我的命令不许离开一步。”我心烦地留下命令，然后踩着彼岸花沿忘川河岸逆流向上走去寻找清静之地。 自宁然来后我嗜睡的毛病也越来越严重，所性将递汤之事全交由了她一个，整日在忘川河岸的大石上侧身打盹。梦中，我依旧在与那个万丈光芒中闭目的男子相对而坐，谦卑地仰望着他的一切不肯醒来。
起初只睡几个时辰，后来是半日，再后来就是整日整日不曾醒来，渐渐地我甚至都无法分清何时是在睡梦中何时是在现实。
直到有一日，有人摇着我的肩将我唤醒，我睁开眼，看到宁然站在我的面前。
“何事？”我没有好气地问。
“有一个魂魄要见你。”
我单肘支起额角，眯眼望去，见到青衣正一身素白立在彼岸花海中，如兰芝玉树一般出尘脱俗，俊美的不似真实存在。
“你怎么来了。”我淡淡发问，像是在与故人闲聊。
“今日突然想回来看看你。”青衣微笑，那一笑的美好让我不禁生出些昏眩。纵然这笑容已在记忆中存在了五百年，每每见到却都还是那么让我心中愉悦，就如每年七月初一安静下来的忘川河一样，宁静而美好。
“你回来，那么这一世轮回岂不就结束了？”
青衣没有说话，只默认地点了点头。
“此世轮回你本是人间皇子，将来有望继承大业，才活了一岁便夭折，真是有些可惜。”我有些替他可惜。
“也许吧。”青衣自火光明灭的彼岸花海中走近我，我冲宁然挥了挥手示意她离开。
青衣在我身侧停下，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习惯地负手而立将目光落在平静的忘川面。我也没有多言，挪了挪身子在旁边的焦石上让出些地方给他，然后将目光投向河面，享受着一年一次的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不觉中困意再次袭来，我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渐渐模糊，身子摇晃着伏倒在焦石上。
“青衣，你我相识多久了？”我微仰起头，蒙胧地眯眼发问。
“到今日正好整整五百年。”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我小声地喃念一句，然后沉沉睡去。
再次睁眼抬头，我已经在梦境之中，面前依旧是端坐在三重莲花上的圣洁男子，高大而庄严。
从前，我只会安静地坐在他的面前，可此刻我却有些莫名地愤怒，我自地上站起仰起头看着他问道：“仙尊，为何你从不睁眼看我？”
仙尊没有因为我的发问而有任何的动容，我开始心烦意乱，觉得这些声音如同魔咒，脑海中开始翻腾起各种记忆让我心神不宁，我不由抬起手紧捂住耳朵，同时瞪着眼大声地指责莲花宝座上的男子。
“你从不看我，你不敢看，你在胆怯什么。”
脑中的声音继续着，似乎更响亮而清晰，我的头似要裂开一般。
“不要再念了，不要念了。”我大声地喊叫，后退着身子摔倒在莲花宝座之下，在倒下的那一刻我看到莲花座下有一团团灰白粉末在汇集聚拢似要朝我的身上覆来，我沿着那灰白粉末一路望去，在对面的看到了一朵盛开在灰烬中的紫莲。
恐惧自我心头升起，我忘记了吟诵加持在我身上的痛苦，放下了捂在耳边的手，趔趄地爬起身子地开始逃跑，不让那些灰白的粉末沾上。
“我为已修得人身，我是平等众生之一，我为了让你看到我宁愿堕入地府五百年，你不能伤我，你不能！”
我大叫着，自辉煌的光芒之中失足堕落，身下迎接我的是幽黑的万丈地狱。
我惊醒，蓦然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黑石上侧卧着，身下是连绵了整个忘川河岸的彼岸花，妖艳的红色花朵大朵大朵地盛开着，花朵之上时不时升起幽蓝色的鬼火，诡异而又华丽。
青衣还站在我的身侧，依旧负手看着忘川河面，一个恍惚间我觉得他很像那个三重宝莲上的男子，优雅而圣洁。
“冥王来过了，他说你已是自由魂魄之身，但必须在子时前入轮回道，否则你的执念便会不受己控化成你的心魔。”
“嗯，知道了。”我点头，自黑石上起身踏着彼岸花转身欲要离去。
“随我一道去轮回吧。”青衣在背后出声，似有向我伸出手来。
“轮回可让你我洗去前事只为凡人。”
我脚下的步子停住，但最终还是没有回头，只引咒化形消失在忘川彼岸。
【03】尊前痴幻像
五百年，是尊袓将孙猴子压在五指山下的时间，也是我离开清琅山府堕入地狱的时间。孙悟空在五百年后得到点化，历经磨难之后重新回到灵山成佛，而我在五百年后重新登上清琅山时，却还是如五百年前一样。
我在清琅山府大殿外的清池边看到了一个女子跪坐着的肉身，身下是一朵紫莲，那是她的本尊肉身。她曾是清池里的一株紫莲，因每日爱一道目光的注视而有了知觉开慧明智，她自混沌中醒来，渴望能进入清琅山府大殿见到那个目光的主人。为此，她耗时数十万年潜心修行换得一副皮囊肉身。
但，当她在成形之日迫不急待地要冲进大殿时，却被守在殿外的尊者打了出来。
“卑贱小妖，竟敢妄闯圣地，还不速速离去。”
“我要见仙尊，我要见仙尊……”那时的她只叫着这一句，天真的有些可怜。
“初成妖形便有如此不敬执念，实乃大患。”守殿尊者对她露出了厌恶，扬手施法便将她打回原形。
“继续去修行吧。”在最后一刻，自大殿之中传来了仙尊悠扬的声音，宏亮而威严，在清琅山府回响，更久久在她的心中回响。
守门尊者停下手，行礼之后退回了殿门之内，她看着大殿金门缓缓闭上，却有一道欲念自她心底更长高几分。
眨眼间又是数万年，她终于有了足够的修为，她不顾一切地推开了守门尊者冲进清琅山府大殿，然后在踏进大殿之时，她被大殿之中的光芒所笼罩，如被置身烈火之中，倾刻间皮肉尽焚。
再次醒来，她睁开眼抬头，终于第一次见到了万丈光芒中高大圣洁的仙尊。
“孽障。”仙尊唤她。
她自焚烧过后的灰烬中站起，抬头微笑着欣然接受。
“仙尊，以后我便是你的孽障，请让我留在你身边吧。” “速速离去，再不许入仙府大殿一步。”
“仙尊，我做错了什么，我一定改，求求您不要赶我走，求求您。”他害怕地乞求。
仙尊闭目不看，她被冷置于大殿之中，所有的热情在此刻化为烟云。
所谓皮相，所谓追寻，在高洁神圣的仙尊面前不过只是烟云一缕，众生皆幻，众念皆空。原来，原来她一切的努力不过只是他口中孽障二字，一孽一障，告诉她自己只是一个不应出现于圣洁灵地的卑贱妖物。她的存在，只是这空幻万千之中不可察闻的一缕，甚至不足以让仙尊看她一眼。
仰头看着仙尊许久后她站起身轻声失笑，双目泛起红意，长发在脑后飞扬纠缠，用最恶毒最怨恨的目光看着仙尊，大声地指责了他。
“仙尊，你为何还不肯为我睁眼？你于三千浮世之中造就了我的存在，然后又于芸芸众生中遗弃了我，你何其残忍。”
最后她翻身跃起，引咒施法翻身扑向三重莲花宝座上的仙尊，自指间凝出自己的一滴心头血落在仙尊的掌中，拼尽修为在仙尊的掌心种下一粒朱砂。
“仙尊，我要与你打赌，我要有五百年赌你这掌中一粒朱砂。”
然后，她被仙尊的护体金光所击仰面后堕，魂魄与肉体分离落入地狱。
那朵紫莲就是我，浩然万物，大千世界中一个有着痴妄执念的仙尊前莲妖。
这次不是梦境，是我再一次真实地走进了清琅山府大殿，十方仙尊各在其位林立左右，我自大殿中间踏着脚下的辉煌一步步前进，就如当初我自那一片灰白之中蜕变出人形，最终我立在了三重宝莲之下仰望仙尊。
“仙尊，我回来了。”
仙尊依旧闭目不看我，我才真的相信，我的存在于他而言不论是五百年前，还是五百年后都从未有过一分一毫的改变，我不过是一介有着不敬痴妄的妖孽。
“仙尊，五百年了你还是一点没有变，你依旧圣洁而冷漠，依旧高不可攀，我不服我不服！五百年啊，五百年了，凭何你可以如此不沾一丝情念，凭何你能对我不视不见。”我咬牙，有怒火自心头升起，我怒问仙尊，带着恨，五指之间有力量在凝聚，眼前的一切开始渐渐变得血红。
“孽障，你已入魔，若还不肯放下执念，便会铸成大错。”有守殿尊者怒喝出声。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大声地说着，声音在清琅山府大殿中回响不息，守殿尊者取出了斩妖剑向我，我冷笑着在掌心凝聚法力，尖利的指甲自指尖长出，却不想一只手忽然被人握住。抬眼，我看到身着白衫的青衣立在我的面前。
“随我去轮回道吧。”青衣恳求地开口，眼中没有了平时总带着的笑意，唯有被忧郁夹杂着的焦急和担忧。
我看着他，犹豫之后还是倔强地摇了头。
“为何你总这样固执。”一直沉淀在青衣眼中的悲伤此时如潮般涌现，和我从未见过的无奈。
“是他造就了我的一切，我只是想让他睁眼看我，我只是想让他看看我，我有何错？难道我真的卑贱至此？”我摇着头，一点点将自己的手从他掌中抽离。
“她已执念入魔，若不除，必将为害世间。”莲花之上的仙尊闭目出声。
“这都是你的错！”我愤怒地扭头看向仙尊。
“若你现在肯放下执念，我可以让你同他一道入轮回。”仙尊道。
“我要你睁眼看我。”我猛然跃起，如五百年前一样朝莲花宝座上的仙尊扑身而去，我要去找到那一粒用我心头血种下的朱砂，那是我最后的希望。
可是，我看到的却是一只洁然无物的掌心。那一刻，我终于心死，原来一切都只是我自己的执念，从不曾与他有半点关系。
我看到仙尊护身的金光再次向我击来，光芒耀眼，灿烂而华丽，看着那张始终不肯睁眼看我的容颜我闭上了眼，但我却没有被再次打下地狱或是灰飞烟灭，而是堕在了一团白色的祥云之间，睁开眼，我看到身着白衫的青衣逆光立在我的面前，他冲我微笑，将手伸到我面前慢慢摊开掌心。
“你如此执着，也许我应当成全你。”
“青衣。”我喃喃唤出一声，伸手想要去抓住他，却在我的手碰触到他的指尖时传出一声薄瓷的碎裂之声，我看着他在刹那间碎成无数薄烟。那烟缓缓朝仙尊飞去，最后落在闭着的双目之间，满殿尊者都缓缓睁开了眼将目光投向仙尊，那一刻整个清琅山府大殿安静到极致，仿整个世间都停止了一切声响，静到孤寂，寂到生寒。
半晌，仙尊终于缓缓睁开了眼，他的目光徐徐下视俯瞰向我，平静而空灵，如看世间所有的芸芸众生一样。迎视着仙尊的目光，我在对视的那一刻呆立在原地瞬间全身冰凉。是那双眼，那双似带着亘古微笑的眼，青衣的眼！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自脑中渐渐清楚起来，奈何桥头，彼岸花间，这双微笑的眼曾一直伴我整整五百年。
“你本清池灵物，因长年开于尊前受我目光观瞻而开了慧根修行，却不想你竟误生执念，以一身修为加诸我身，引我一缕魂魄随你堕落地狱。”
闻声，我如被雷击，趔趄着连连后退数步。
“五百年，你却始终固执不放，枉送了他性命……”仙尊微微垂目，眼中的悲伤熟悉到我不敢直视。
欲念，有欲即有念，心生一念便如心种一因，困果之间就是一次周始的轮回纠缠，唯有放弃才能解脱，可我却始终不肯放，直到将一切毁灭，看到满地狼藉残骸才方知道悔悟。
我看着仙尊，如见魔障，摇着头一步步后退。原来，这一切不过是一个因果的轮回明灭，来去如如幻，终归散尽。
“他是谁？”我仰面看着那双眼暗哑地发问。
仙尊微笑着，缓缓伸出了手，我的目光落在他的掌心，看到一滴清泪包裹着一粒朱砂。
“那目，你堕入地狱曾有一滴泪自我眼中落出，它携我一缕魂魄随你而去，自那时起我便再不能睁眼……”
我抬腕，接过那滴自仙尊掌中落下的朱砂泪，看到它渗入自己的掌中，在自己的牚心留下一粒赤红朱砂。
最后一次抬头，我仰望高高在上的仙尊，他的眼角微微扬起丝笑意。一笑间，我那历时数十万年自烈火中蜕变而出的皮囊肉身刹那碎裂，一点点驳落散化成烟，如当初我自灰烬中一步步匍匐蜕变。最后，在熟悉的目光中，我紧握着手心，翻身仰面重新跃入冥府地狱。
【04】何处惹尘埃
又是七月初一，忘川何岸的彼岸花依旧妖绕而艳丽是连绵开放着，我如往年一样坐在岸边的黑色焦石上看着河面，清澈而宁静。
宁然来与我作别，她决定要去投入轮回了。
“为何要走了？”我想起那日她肯求我留下她时固执的样子。
“因为我昨日见到他了。”
“谁？”
“曾与我相约三世的男子，他的魂魄已投了胎。”
“那时你不想早日轮回，就是为了等他，你会在来世与他结缘的吧。”
“不，他已经忘了我，忘得一干二净。”
“其实，魂魄就是这样，不论你愿不愿意，一旦走上奈何桥全都会忘记。”我微笑着轻叹。
宁然涩然地笑了笑，转身朝奈何桥上走去。
“他叫什么名字？”我有些好奇地追问。
“不记得了，只记得他喜穿白衣罢了。”宁然淡淡地应着，然后仰面饮下一碗孟婆汤，她最后侧脸看我的时候，我看自己倒映在忘川河中的倒影，才发现她竟有着和我一样的容貌。
看着宁然的背影消失在轮回道入口，我忽然想起冥王在很早的时候曾告诉过我，孟婆其实根本不是一个人，那是每一个有着执念不肯投胎，想留在奈何桥头等待的女子共有的称谓罢了。
我低头看了看掌心的朱砂，觉得有些累了，闭眼支起额角在黑石上假寐，习惯地将身子挪了挪，在旁边留出一人的位置。
“孟婆，请给我一碗汤。”
孟婆——我也才想起，原来那日在桥头他曾这样唤过我，我想这将是我今后的唯一的名字。
【楔子】
我醒来，睁开眼见到漫天霞光在我身下铺落出看不到尽头的辉煌，我缓缓自这辉煌之中抬头，第一次看到了那个万丈光芒中的男子。
他端坐在清琅大殿里的莲花宝座上临顾众生，那样的高大圣洁不可亵渎，我不自觉地匍匐着想要靠近他。心生一念之时，便有薄瓷轻碎般的声音自我身体发出，我看到自己的身体在纷纷驳落，灰白碎片在我身后如雨般飞扬洒落，伴着我的前进如一袭华丽衣裳慢慢退下。
最终，我在莲花宝座之下于灰白之中蜕变出女子的完美胴体，抬头看他。
“孽障。”他启唇，一个清亮而悠远的声音在诺大的清琅山府大殿回响。
那瞬间，我如蒙开慧，似听到有一朵花在胸口盛开的声音，我知道我迷上了这个男子。
“仙尊，以后我便是你的孽障。”我微笑。
【01】一花一世界
忘川河今日的水比平日要清澈许多，河中没有飘浮顺流而下的魂魄，少了凄厉哀嚎，宁静美好得我有些不适。河岸的彼岸花还是那么绵延地开着，明明灭灭的幽蓝火光自艳红的花叶间时不时升起，诡异而妖娆。
见到我坐在奈何桥头发呆，有守桥的鬼卒给我端来一只酒瓮。
“今日是七月初一鬼门开，我们总算有一日清闲可图了。”那鬼卒咧开半露着森森白牙的嘴发笑。
我接过酒瓮，将封泥拍开后立马闻到了陌生的洒香。
“这是人间的酒。”我说。
“这可是我托了去人间放风的鬼魂带回来的。”鬼卒有些兴奋地说着，口中白牙咧得更开了。
鬼门开，是对所有在冥府地狱受刑魂魄的一种恩赐，不论犯过多大的错做过多大的孽，在这一天他们都是自由的，只要不为害凡人他们甚至可以在凡间来去自由。但我们却不行，我们是冥界的执法者，是与冥王有着契约的魂魄，我们可以留在冥府不入轮回，但如果不能解除契约我们将永远在地府里任职，像是一个诅咒的交易。
“人间现在如何？”我问，浅浅地抿了些酒，有一股辛辣自喉头滑过。
“据说人间现在是个女子在当皇帝，很是稀奇。”鬼卒大口地喝着酒，我看到酒水自他的口中咽下，却在喉咙处的裂口处又流了出来在身下汇成了小溪，显然他曾是被人割断脖子而亡的。
“女帝，原来女子也是可以称帝的，可真是大胆。”我点头，心中有几分佩服生出。
“那女帝手中有许多枉死的魂魄，估摸着他日来了地府是要受大刑的。”
“那又如何？我猜料她是不会后悔的，她是个有野心的女子。”我轻笑，望着平静的忘川河面挥了挥手示意鬼卒离开。
鬼卒有些无趣地咧了咧嘴，支着枯瘦的身子摇摇晃晃地离开。
四周恢复了安静，我沿着忘川河岸朝前走，在彼岸花海中的黑石上坐下，单脚踩在石上曲膝支住胳肘，提着我喝过一口的酒瓮继续欣赏忘川河难得一见的平静，。
渐渐地我有些醉了，不知不觉中闭了眼支起额角在石头上假寐，依稀中看到了一片辉煌在我面前铺开，有金黄的九瓣莲花在我身侧开放又调谢，周而复始。
“为何在这时睡着了。”有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将我从睡意中惊醒。
我恍然抬头，见到有身着白衣的男子正负手冲我微笑，面容如玉，星眸如海，微笑之间似带着春风般的和煦温暖。
“你来了。”我并没有多少惊讶，朝旁边挪了挪身子在让出一些地方给他，示意他可以在石上坐下。
“这次去的时日有些久，还怕你会忘记我呢。”他笑着在我旁边坐下，总带着忧伤的眼里有些欣喜闪过。
他是我来到冥府之后送上奈何桥的第一个魂魄，那日我自一个圣洁而辉煌的地方堕入冥府地狱，当我自疯狂生长的彼岸花中醒来时，见到了身着黑色宽袍，头戴黑色玉冕的冥王，他正有些愤怒地看着我。
“你根本不应该来到地府，你坏了冥府的秩序，你要为此负责。”
“我要如何？”
“你要留在地府当职一百年，以示惩罚。”
“一百年后呢？”
“那时，你离开冥府两不相欠。”
我站起身，看了看面前的冥王，猛然伸手将冥王头上的玉冕打翻在地。
“冥王，这下我至少要在冥府地狱当职五百年方才能赎罪吧。”
冥王在我的微笑中气歪了脸，一挥手将旁边站着的鬼卒打掉了头，却始终没有对我出手。
“你是自那里下来的，我不能动你，但这五百年里你不得踏出冥府地狱一步，如有悖逆你的魂魄会受永世诅咒不得解脱。”冥王忍怒与我定下契约，然后将我带到了奈何桥头，我看到桥头有一个女子正从一只锅汤舀起汤水递给排队来前的魂魄，那女子就是孟婆。
女子回头冲我微笑，盈盈秋水的眸子，凝脂般的皮肤，还有那妙曼的身姿，我才知道原来孟婆竟是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子。
“她要去轮回投胎了，你将替代她在奈何桥头为魂魄送汤。”冥王开口，然后无声地消失在我身侧。
我走近孟婆，有些不知所措。
“我走了，你是下一个。”孟婆微笑着将手中的银勺递与我，然后走到了排队前往奈何桥的众魂魄之中。在她转身的瞬间，我似乎从她的眼中看见了悲伤和绝望，但也就只有那么一瞬，在她踏上桥面后她的双目变得呆滞空白，她已忘记了前世所有的一切，将要进入新的一次轮回。
“孟婆，请给我一碗汤。”有好听的男子声音响起，将我看着桥头的目光引回，我侧头就看到了一身白衣的他。
“据说，冥府的卒吏都会记住自己第一次执事时所经手的魂魄。”
“是的，这是冥时魂魄，以此为记可以让鬼卒们不会因为时间太久而忘记自己在冥府的年月。”
“那么我想我就是你的那个冥时魂魄。”他微笑着，一手负于背后一手向我缓缓伸出，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鬼魂竟也是可以如此优雅好看。
“随我一道入轮回可好？”他问我。 我惊讶地看他，没有回答，却用目光肯定地告诉他这是不可能发生的。
他莞尔微笑，并不意外。
我舀起一碗汤递到他的手上，道：“你叫什么名字？”
“青衣。”
“可你却穿着白衣。”我有些偏执地问。
他笑了，眼角生出几缕细细的笑纹，道：“你在这里为魂魄送汤，但你叫孟婆吗？”
“不，我不是孟婆。”
“那你叫什么？”
“我……”我迟疑着，努力在脑海中回忆，想要寻找出一些关于姓名或是称谓有关的东西，才发现从未有人叫过我的姓名，唯有一个高高在上的男子曾叫我孽障。
“我为你取一个可好？”
我固执地拒绝了他，他却依旧微笑，似乎早就料定会是如此，同时我才发现他的眼里竟然有那么多的悲伤。而那些悲伤，即使是在他微笑着饮尽一碗汤孟婆汤走上奈何桥之后依然没有消散，直到我看着他消失在轮回入口，我依旧觉得那种悲伤在伴随着他进入了下一个轮回。
十八年后，在七月初一鬼门开的日子里他回来了，还是一身白衣，再次喝下我送的汤后走上奈何桥。如此重复着过了几个十八年，我渐渐将他的来去当成一种习惯，有时我会站在桥头时与他聊上一小会儿，有时会安静地站在忘川河岸站上一阵儿，他会告诉我一些凡间的事情，讲述那个遥远而陌生的世界里生离死别，痴怨悔痛。唯一不变的是，他每次都会问我同一句话：随我一道入轮回可好？
后来，我开始清楚地记得他每一世活了多少年才重新回来，如果某一世太久，我会在看到那片彼岸花海和忘川河时想起他。
“这是人间长安的酒，我生前喝过许多。”青衣打断我的回忆。
我低头晃了晃手中的酒瓮，将它递给他，道：“你可以在喝汤前先喝上一些，也许下一世就没有这种酒可喝了。”
“其实凡间除了好酒之外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比如华丽的衣服，比如好看的风景。”青衣接过酒瓮冲我抬了抬腕。
“是呀，人间是很好。”我笑。
“可你还是不想轮回。”青衣有些无奈。
我涩然失笑，抬头望了望漆黑一片的冥府夜空，不语。
如从前一样，在我拒绝了轮回之邀后，青衣喝完汤后独自走上了奈何桥，带着那些悲伤开始下一个轮回。
【02】一念执着爱起
鬼节过后一切如从前继续进行，我依旧每日为过桥的魂魄送汤，看着那些魂魄忘却前尘步入轮回。但不知从何时起我变得嗜睡起来，起初只在投胎鬼魂较少时我坐在桥边闭目打盹，后来渐渐发展到我会在将一个魂魄的汤碗收回后忘记后面还站着其他魂魄而径自睡去。
睡梦间，我置身于一处金黄的灿烂之中，有一个圣洁高大的身影在我的面前端然闭目坐着，我不自觉地在他面前盘膝而坐，直到我被守桥的鬼卒叫醒。
有新来的鬼卒猜测我兴许是生了病，其他鬼卒就笑话他说我已经超出了生死轮回，根本没有了生老病死，我只是冥府里与冥王定下契约的不死鬼卒，以五百年的诅咒换取一个不入轮回的机会，执着着一起爱念。
终于，冥王知晓了这一切，他在冥殿里传唤我前去，我有些惶恐地进入冥殿，害怕冥王会因此而责罚于我。可当我到达冥殿，我发现冥王见到我时的眼里有的并不是愤怒，竟是悲伤和同情。
他用类似于可怜的目光看着我，许久后才道：“你的执念越来越重，忘川何的唳气都已无法压制它的力量，我不能再让你待在奈何桥头了。”
我有些吃惊，问道：“那我要去哪？我……要怎么办？”
“堕入轮回，让世间的轮回之法将你的执念一点点消磨洗去。”
“冥王，我不能入轮回，我不甘心呀。”我抬头仰望着冥王，目光肯定。
“明年七月初一就是整整五百年，你我契约将结束，这是唯一能让你继续活下去的办法，否则你会因为自己的执念而万劫不复。”冥王少有地软下了口气。
“原来已经五百年了。”我垂目回想，竟有些怅然若失。
“唉。”冥王叹息，一阵烟雾萦绕之后安静地消失在冥王宝座之上。
回到奈何桥头，我继续为过路投胎的魂魄送汤，冥王开始从凡间勾来的亡魂中寻找我的接任者，冥王陆续带了年轻女子的魂魄过来给我，我却怎么看都觉得不顺眼，递了她们一碗孟婆汤后将她们送上了奈何桥。
几次之后，冥王有些不太高兴，他道：“不过是寻个接任者，你何必如此眼高。”
我很固执地摇头，道：“她们不合我的心意，我不喜欢。”
“你不过是不愿离去罢了，这些都是借口。”冥王一语戳破了我的心事。
“也许是一个地方待的久了，就会生出些习惯的不舍吧。”我无法悖逆自己的心意，最终只得低下头默默在心中为自己寻找一个合理的理由。
“好自为知吧。”冥王拂袖离去，留我独自在奈何桥头对着顺忘川河流下的狞狰魂魄发呆。
半个月后，冥王再次来到桥头，他的身后跟着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宁然，乌黑而柔软的长发在她肩头垂着，发下半掩着的是一张花容月貌的脸和一双悲伤的眼。
不知为何，在对上她眼神的那一刻，我莫名地烦燥起来，她的目光里带着浓浓的忧伤，而我恨那样的眼神。
“以后她将留在你身边，七月初一过后将接任你。”冥王指着她向我开口。
我启唇想要拒绝，却未待出声，她已走到我面前恳切而坚决地道：“孟婆，请你让我留下来吧，我不想入轮回。”
“此事就如此定下，再无变更。”冥王不容置疑地留下话，然后消失不见。
“孟婆，我会好好守在桥头的。”她道。
我终于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冷面喝道：“我不是孟婆，不许唤我孟婆。”
宁然被我的怒喝吓到，缩着身子后退了两步，惊慌之下她眼里的忧伤多出几分，这让我更是生厌。
“留在桥头为魂魄送汤，没我的命令不许离开一步。”我心烦地留下命令，然后踩着彼岸花沿忘川河岸逆流向上走去寻找清静之地。 自宁然来后我嗜睡的毛病也越来越严重，所性将递汤之事全交由了她一个，整日在忘川河岸的大石上侧身打盹。梦中，我依旧在与那个万丈光芒中闭目的男子相对而坐，谦卑地仰望着他的一切不肯醒来。
起初只睡几个时辰，后来是半日，再后来就是整日整日不曾醒来，渐渐地我甚至都无法分清何时是在睡梦中何时是在现实。
直到有一日，有人摇着我的肩将我唤醒，我睁开眼，看到宁然站在我的面前。
“何事？”我没有好气地问。
“有一个魂魄要见你。”
我单肘支起额角，眯眼望去，见到青衣正一身素白立在彼岸花海中，如兰芝玉树一般出尘脱俗，俊美的不似真实存在。
“你怎么来了。”我淡淡发问，像是在与故人闲聊。
“今日突然想回来看看你。”青衣微笑，那一笑的美好让我不禁生出些昏眩。纵然这笑容已在记忆中存在了五百年，每每见到却都还是那么让我心中愉悦，就如每年七月初一安静下来的忘川河一样，宁静而美好。
“你回来，那么这一世轮回岂不就结束了？”
青衣没有说话，只默认地点了点头。
“此世轮回你本是人间皇子，将来有望继承大业，才活了一岁便夭折，真是有些可惜。”我有些替他可惜。
“也许吧。”青衣自火光明灭的彼岸花海中走近我，我冲宁然挥了挥手示意她离开。
青衣在我身侧停下，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习惯地负手而立将目光落在平静的忘川面。我也没有多言，挪了挪身子在旁边的焦石上让出些地方给他，然后将目光投向河面，享受着一年一次的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不觉中困意再次袭来，我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渐渐模糊，身子摇晃着伏倒在焦石上。
“青衣，你我相识多久了？”我微仰起头，蒙胧地眯眼发问。
“到今日正好整整五百年。”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我小声地喃念一句，然后沉沉睡去。
再次睁眼抬头，我已经在梦境之中，面前依旧是端坐在三重莲花上的圣洁男子，高大而庄严。
从前，我只会安静地坐在他的面前，可此刻我却有些莫名地愤怒，我自地上站起仰起头看着他问道：“仙尊，为何你从不睁眼看我？”
仙尊没有因为我的发问而有任何的动容，我开始心烦意乱，觉得这些声音如同魔咒，脑海中开始翻腾起各种记忆让我心神不宁，我不由抬起手紧捂住耳朵，同时瞪着眼大声地指责莲花宝座上的男子。
“你从不看我，你不敢看，你在胆怯什么。”
脑中的声音继续着，似乎更响亮而清晰，我的头似要裂开一般。
“不要再念了，不要念了。”我大声地喊叫，后退着身子摔倒在莲花宝座之下，在倒下的那一刻我看到莲花座下有一团团灰白粉末在汇集聚拢似要朝我的身上覆来，我沿着那灰白粉末一路望去，在对面的看到了一朵盛开在灰烬中的紫莲。
恐惧自我心头升起，我忘记了吟诵加持在我身上的痛苦，放下了捂在耳边的手，趔趄地爬起身子地开始逃跑，不让那些灰白的粉末沾上。
“我为已修得人身，我是平等众生之一，我为了让你看到我宁愿堕入地府五百年，你不能伤我，你不能！”
我大叫着，自辉煌的光芒之中失足堕落，身下迎接我的是幽黑的万丈地狱。
我惊醒，蓦然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黑石上侧卧着，身下是连绵了整个忘川河岸的彼岸花，妖艳的红色花朵大朵大朵地盛开着，花朵之上时不时升起幽蓝色的鬼火，诡异而又华丽。
青衣还站在我的身侧，依旧负手看着忘川河面，一个恍惚间我觉得他很像那个三重宝莲上的男子，优雅而圣洁。
“冥王来过了，他说你已是自由魂魄之身，但必须在子时前入轮回道，否则你的执念便会不受己控化成你的心魔。”
“嗯，知道了。”我点头，自黑石上起身踏着彼岸花转身欲要离去。
“随我一道去轮回吧。”青衣在背后出声，似有向我伸出手来。
“轮回可让你我洗去前事只为凡人。”
我脚下的步子停住，但最终还是没有回头，只引咒化形消失在忘川彼岸。
【03】尊前痴幻像
五百年，是尊袓将孙猴子压在五指山下的时间，也是我离开清琅山府堕入地狱的时间。孙悟空在五百年后得到点化，历经磨难之后重新回到灵山成佛，而我在五百年后重新登上清琅山时，却还是如五百年前一样。
我在清琅山府大殿外的清池边看到了一个女子跪坐着的肉身，身下是一朵紫莲，那是她的本尊肉身。她曾是清池里的一株紫莲，因每日爱一道目光的注视而有了知觉开慧明智，她自混沌中醒来，渴望能进入清琅山府大殿见到那个目光的主人。为此，她耗时数十万年潜心修行换得一副皮囊肉身。
但，当她在成形之日迫不急待地要冲进大殿时，却被守在殿外的尊者打了出来。
“卑贱小妖，竟敢妄闯圣地，还不速速离去。”
“我要见仙尊，我要见仙尊……”那时的她只叫着这一句，天真的有些可怜。
“初成妖形便有如此不敬执念，实乃大患。”守殿尊者对她露出了厌恶，扬手施法便将她打回原形。
“继续去修行吧。”在最后一刻，自大殿之中传来了仙尊悠扬的声音，宏亮而威严，在清琅山府回响，更久久在她的心中回响。
守门尊者停下手，行礼之后退回了殿门之内，她看着大殿金门缓缓闭上，却有一道欲念自她心底更长高几分。
眨眼间又是数万年，她终于有了足够的修为，她不顾一切地推开了守门尊者冲进清琅山府大殿，然后在踏进大殿之时，她被大殿之中的光芒所笼罩，如被置身烈火之中，倾刻间皮肉尽焚。
再次醒来，她睁开眼抬头，终于第一次见到了万丈光芒中高大圣洁的仙尊。
“孽障。”仙尊唤她。
她自焚烧过后的灰烬中站起，抬头微笑着欣然接受。
“仙尊，以后我便是你的孽障，请让我留在你身边吧。” “速速离去，再不许入仙府大殿一步。”
“仙尊，我做错了什么，我一定改，求求您不要赶我走，求求您。”他害怕地乞求。
仙尊闭目不看，她被冷置于大殿之中，所有的热情在此刻化为烟云。
所谓皮相，所谓追寻，在高洁神圣的仙尊面前不过只是烟云一缕，众生皆幻，众念皆空。原来，原来她一切的努力不过只是他口中孽障二字，一孽一障，告诉她自己只是一个不应出现于圣洁灵地的卑贱妖物。她的存在，只是这空幻万千之中不可察闻的一缕，甚至不足以让仙尊看她一眼。
仰头看着仙尊许久后她站起身轻声失笑，双目泛起红意，长发在脑后飞扬纠缠，用最恶毒最怨恨的目光看着仙尊，大声地指责了他。
“仙尊，你为何还不肯为我睁眼？你于三千浮世之中造就了我的存在，然后又于芸芸众生中遗弃了我，你何其残忍。”
最后她翻身跃起，引咒施法翻身扑向三重莲花宝座上的仙尊，自指间凝出自己的一滴心头血落在仙尊的掌中，拼尽修为在仙尊的掌心种下一粒朱砂。
“仙尊，我要与你打赌，我要有五百年赌你这掌中一粒朱砂。”
然后，她被仙尊的护体金光所击仰面后堕，魂魄与肉体分离落入地狱。
那朵紫莲就是我，浩然万物，大千世界中一个有着痴妄执念的仙尊前莲妖。
这次不是梦境，是我再一次真实地走进了清琅山府大殿，十方仙尊各在其位林立左右，我自大殿中间踏着脚下的辉煌一步步前进，就如当初我自那一片灰白之中蜕变出人形，最终我立在了三重宝莲之下仰望仙尊。
“仙尊，我回来了。”
仙尊依旧闭目不看我，我才真的相信，我的存在于他而言不论是五百年前，还是五百年后都从未有过一分一毫的改变，我不过是一介有着不敬痴妄的妖孽。
“仙尊，五百年了你还是一点没有变，你依旧圣洁而冷漠，依旧高不可攀，我不服我不服！五百年啊，五百年了，凭何你可以如此不沾一丝情念，凭何你能对我不视不见。”我咬牙，有怒火自心头升起，我怒问仙尊，带着恨，五指之间有力量在凝聚，眼前的一切开始渐渐变得血红。
“孽障，你已入魔，若还不肯放下执念，便会铸成大错。”有守殿尊者怒喝出声。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大声地说着，声音在清琅山府大殿中回响不息，守殿尊者取出了斩妖剑向我，我冷笑着在掌心凝聚法力，尖利的指甲自指尖长出，却不想一只手忽然被人握住。抬眼，我看到身着白衫的青衣立在我的面前。
“随我去轮回道吧。”青衣恳求地开口，眼中没有了平时总带着的笑意，唯有被忧郁夹杂着的焦急和担忧。
我看着他，犹豫之后还是倔强地摇了头。
“为何你总这样固执。”一直沉淀在青衣眼中的悲伤此时如潮般涌现，和我从未见过的无奈。
“是他造就了我的一切，我只是想让他睁眼看我，我只是想让他看看我，我有何错？难道我真的卑贱至此？”我摇着头，一点点将自己的手从他掌中抽离。
“她已执念入魔，若不除，必将为害世间。”莲花之上的仙尊闭目出声。
“这都是你的错！”我愤怒地扭头看向仙尊。
“若你现在肯放下执念，我可以让你同他一道入轮回。”仙尊道。
“我要你睁眼看我。”我猛然跃起，如五百年前一样朝莲花宝座上的仙尊扑身而去，我要去找到那一粒用我心头血种下的朱砂，那是我最后的希望。
可是，我看到的却是一只洁然无物的掌心。那一刻，我终于心死，原来一切都只是我自己的执念，从不曾与他有半点关系。
我看到仙尊护身的金光再次向我击来，光芒耀眼，灿烂而华丽，看着那张始终不肯睁眼看我的容颜我闭上了眼，但我却没有被再次打下地狱或是灰飞烟灭，而是堕在了一团白色的祥云之间，睁开眼，我看到身着白衫的青衣逆光立在我的面前，他冲我微笑，将手伸到我面前慢慢摊开掌心。
“你如此执着，也许我应当成全你。”
“青衣。”我喃喃唤出一声，伸手想要去抓住他，却在我的手碰触到他的指尖时传出一声薄瓷的碎裂之声，我看着他在刹那间碎成无数薄烟。那烟缓缓朝仙尊飞去，最后落在闭着的双目之间，满殿尊者都缓缓睁开了眼将目光投向仙尊，那一刻整个清琅山府大殿安静到极致，仿整个世间都停止了一切声响，静到孤寂，寂到生寒。
半晌，仙尊终于缓缓睁开了眼，他的目光徐徐下视俯瞰向我，平静而空灵，如看世间所有的芸芸众生一样。迎视着仙尊的目光，我在对视的那一刻呆立在原地瞬间全身冰凉。是那双眼，那双似带着亘古微笑的眼，青衣的眼！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自脑中渐渐清楚起来，奈何桥头，彼岸花间，这双微笑的眼曾一直伴我整整五百年。
“你本清池灵物，因长年开于尊前受我目光观瞻而开了慧根修行，却不想你竟误生执念，以一身修为加诸我身，引我一缕魂魄随你堕落地狱。”
闻声，我如被雷击，趔趄着连连后退数步。
“五百年，你却始终固执不放，枉送了他性命……”仙尊微微垂目，眼中的悲伤熟悉到我不敢直视。
欲念，有欲即有念，心生一念便如心种一因，困果之间就是一次周始的轮回纠缠，唯有放弃才能解脱，可我却始终不肯放，直到将一切毁灭，看到满地狼藉残骸才方知道悔悟。
我看着仙尊，如见魔障，摇着头一步步后退。原来，这一切不过是一个因果的轮回明灭，来去如如幻，终归散尽。
“他是谁？”我仰面看着那双眼暗哑地发问。
仙尊微笑着，缓缓伸出了手，我的目光落在他的掌心，看到一滴清泪包裹着一粒朱砂。
“那目，你堕入地狱曾有一滴泪自我眼中落出，它携我一缕魂魄随你而去，自那时起我便再不能睁眼……”
我抬腕，接过那滴自仙尊掌中落下的朱砂泪，看到它渗入自己的掌中，在自己的牚心留下一粒赤红朱砂。
最后一次抬头，我仰望高高在上的仙尊，他的眼角微微扬起丝笑意。一笑间，我那历时数十万年自烈火中蜕变而出的皮囊肉身刹那碎裂，一点点驳落散化成烟，如当初我自灰烬中一步步匍匐蜕变。最后，在熟悉的目光中，我紧握着手心，翻身仰面重新跃入冥府地狱。
【04】何处惹尘埃
又是七月初一，忘川何岸的彼岸花依旧妖绕而艳丽是连绵开放着，我如往年一样坐在岸边的黑色焦石上看着河面，清澈而宁静。
宁然来与我作别，她决定要去投入轮回了。
“为何要走了？”我想起那日她肯求我留下她时固执的样子。
“因为我昨日见到他了。”
“谁？”
“曾与我相约三世的男子，他的魂魄已投了胎。”
“那时你不想早日轮回，就是为了等他，你会在来世与他结缘的吧。”
“不，他已经忘了我，忘得一干二净。”
“其实，魂魄就是这样，不论你愿不愿意，一旦走上奈何桥全都会忘记。”我微笑着轻叹。
宁然涩然地笑了笑，转身朝奈何桥上走去。
“他叫什么名字？”我有些好奇地追问。
“不记得了，只记得他喜穿白衣罢了。”宁然淡淡地应着，然后仰面饮下一碗孟婆汤，她最后侧脸看我的时候，我看自己倒映在忘川河中的倒影，才发现她竟有着和我一样的容貌。
看着宁然的背影消失在轮回道入口，我忽然想起冥王在很早的时候曾告诉过我，孟婆其实根本不是一个人，那是每一个有着执念不肯投胎，想留在奈何桥头等待的女子共有的称谓罢了。
我低头看了看掌心的朱砂，觉得有些累了，闭眼支起额角在黑石上假寐，习惯地将身子挪了挪，在旁边留出一人的位置。
“孟婆，请给我一碗汤。”
孟婆——我也才想起，原来那日在桥头他曾这样唤过我，我想这将是我今后的唯一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