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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省政府大门斜对面一座大楼的二楼里，吴悠见到了县长黄必寿。吴悠到达时，屋子里围着不少人，黄必寿站在窗前，右手一架手机，左手一架望远镜，看上去有些滑稽。尤其显得滑稽的是该县长胸前还别着块红色会议出席证。
他是从会场上被叫出来的。时值年初，省人大依法召开例会，县长们多为基层人民代表，自当隆重出席。
黄必寿说：“真是他妈怕什么来什么。”
此刻，围坐在省政府大院门口广场的上访者来自黄必寿治下浦湾乡坝下村。他们到省城上访，为的是当年浦湾开发区建设时的征地赔偿事项。
黄必寿已经安排数人与上访群众谈判，但前方人员传回的信息很不乐观。黄必寿说，首要的是把上访群众弄回去。省政府大院内各部门已经半天不能正常办公。
“一会儿你上。”黄必寿说，“要软硬兼施，说服他们上车，离开，马上。但是他们提的所有要求都只能答应回去研究，不能当场退让，不能开口，不能承诺。”
吴悠摇头：“这样很难。”
黄必寿应得非常干脆：“不难还要你我干什么。”
吴悠恼了：“这样吧，县长为主，我跟，县长走哪我跟哪，保证寸步不离。”
黄必寿笑，说他早知道吴悠厉害，吴副县长在县里再呆下去，早晚有一天他会让她搞死。黄必寿让吴悠别急着去，现在还不到时候。
已过中午，围坐在省政府大院门口广场的群众开始显现疲惫。吴悠带走了屋里的三个人，一起上阵。黄必寿做了战前动员，“你们三人要是让吴副少一根毫毛，别指望我客气。”
吴悠一行赶到现场。十五分钟后，上访群众开始离开省政府大院门口，上了路旁的大巴。又过了十分钟，大巴一辆一辆驶离现场。
这时黄必寿才亲临现场视察。他快活不已。他对吴悠哈哈大笑，“你行啊你。”
吴悠自己都讲不清上访群众是怎么给劝走的。她讲了几句硬话，说聚众围坐省政府大门有严重后果。她也讲软话，说现在天气开始转冷，大家衣裳单薄，从早上到现在没吃一点热的，这能撑到什么时候?赶紧上车吧，车上已经为大家准备了快餐。
上访群众只是面面相觑，却没有行动。
有一个看上去最多十一二岁的孩子挤到吴悠的身边。这孩子跟着大人们跑到省城上访。吴悠看见他满脸发红，抱着肩膀冷得缩头缩脑，一时不忍，当即一把扯下围巾，围在孩子的脖子上。
“你们还等什么!”她忍不住嚷，“快上车，别把孩子冻坏了!”
人群开始动弹。有人招呼：“走吧，走吧。”
就这样结束了。意想不到。
吴悠到县里任职之前在省农科院工作，当农业科技信息中心副主任。后来，上边抽调她下基层当副县长，时间两年，吴悠因此成为“吴副县长”，来到黄必寿县长治下县份。
初到县里时，黄必寿一看她是女的，来自省农科院，黄必寿就摇头。他没有调整县长们的分工，划出一块让吴悠分管，而是宣布让吴悠“全面配合”县长工作，什么都管，其实什么都管不了。他也不给吴悠配车，只说吴悠工作用车由县政府办负责保障，随要随调。
黄必寿欺人太甚，却不料吴悠是不太好欺负的，她不光来自省城，她还有来历：她的母亲当过省农业大学的校长，退休前是省政协副主席。吴悠不显山不露水，让黄必寿之流很不当回事，一朝明白不免大吃一惊。
“算起来我还是你老妈的弟子，”黄必寿说，“你他妈怎么不早说!”
这以后他客气多了，车给配了，分工也调整了。
吴悠到了浦湾乡。上访村民回村后，暂时平静。
吴悠让乡里干部给村长罗伟大挂手机，找到他本人。罗伟大说他在广东梅州，一定争取尽快赶回。“吴县长你放心，有你在就没问题。”
但是他又添了一句：“吴县长也得体谅我们，总让我们这么吃亏，大家有气，事总还会再闹，别说我一个小小村长管不住，县长市长来了也未必管得住。”
浦湾开发区开发之初，具体工作部门采取行政措施以极低价格征用了坝下村大片土地。这笔极其可怜的征地款还未能尽数交到群众手里。数年后，开发区初现规模，沿海地价飙升，此时大家都醒了，连呼大亏。村民们屡屡反映，未能解决，直至聚众到省城上访。
吴悠在村里走访了二十多家农户，之后她决定安排一个座谈会，把村里几个比较有影响力的老人，召集在一起就上访的问题听他们的意见，也做解释工作。黄必寿让吴悠按计划开，他不参加，但他要求座谈会要在乡政府开，这让吴悠觉得奇怪。
那天的座谈会开了整一个上午。吴悠注意到一个新情况：村民们商量好了似的，除强烈要求补偿旧日征地款，还一起强调开发区工地的碎石供应问题。坝下出产碎石，浦湾开发区建设中需要无数碎石，以往都是就近取材作为对村民的补偿，现在开发区变卦了，开始绕开坝下到外边买碎石。
吴悠表态，她觉得村民的要求是合理的，村民的利益一定要得到保护。这时乡书记忽然凑过来，把手机递给吴悠，说黄县长找你。
“碎石的事不能开口子，别承诺。”黄必寿说，“小心，不要掉到罗伟大的陷阱里。”
吴悠不禁一愣。后来她才明白，县长把座谈会场安排在乡里，目的就是为了方便他遥控这个会场。
“黄县长，这事跟村民利益攸关的。”吴悠说。
“怎么还不接受教训!”他那边急了，“猪脑?忘了这回谁惹的事?”
吴悠心里的火忽一下上来了。当着场上那么多人的面，她什么都没说，啪地关上手机，把它扔还一旁坐着的乡书记。
两分钟后，电话又来了，直接挂吴悠的手机，当然还是黄必寿。
“吴副你回来吧。”他的口气已经和缓下来，“我这里有要事得劳你省领导大驾，比较急，赶紧回来商量一下。”
“我在开会呢。”“让他们乡里干部接着开。他们知道怎么办。”
吴悠关上手机，好一会儿一声不响。
她还能怎么办?
应当说，经过共事之初的磨合后，吴悠和黄必寿彼此相处总的还是不错的。不骂人的时候，黄必寿喜欢调侃。他感叹道，在本县里他只怕两个人，一个是县委书记，因为管着他。另外一个就是吴悠，因为来头大，特别优秀还特别敢提意见。
吴悠心里清楚，黄必寿对碎石事宜特别敏感，唯恐吴悠在这件事上再对村民承诺，除了怕引起连锁反应，还有一个原因是罗伟大。罗伟大不光是村长，同时也是村里碎石大户。罗伟大在广东梅州承包了一个工地，做的就是碎石。
因为这个罗伟大，吴悠已经领教过黄必寿的一次发作。事发去年，那次黄必寿比较客气，没骂猪脑，他骂“木头”，他说：“吴副你怎么也像根木头!”如此发火，为的是罗伟大当了村长。
“这个人也当村长?”他说，“你们都干什么吃的?死光了!”
吴悠说县长你不是木头，但是你也得遵守法律，这是原则。黄必寿说吴悠你不了解情况，这个罗伟大有前科，让这家伙当村长，肯定会给咱们弄出大乱子的。
黄必寿如此看重罗伟大，是因为此人特别。罗伟大不过三十四五，当村长之前，他是一个村民，办有一个碎石场。他跟一般村民大有不同，曾被判过刑，在某劳改农场劳动改造，历时五年。在当犯人之前他还有来历：当副乡长。当时他的顶头上司就是黄必寿，时为乡长。
吴悠奉命前往北京，与省、市有关方面领导一起，就浦湾电厂二期工程项目报批事宜进京汇报。事关重大，原定黄必寿县长亲自参与，代表项目所在地的县政府。临行前黄必寿把自己撤下来，把吴悠排了上去。
“吴副不必操心浦湾。”他告诉吴悠，“我亲自料理。”他还说，罗伟大这一回跳出来，肯定还有名堂。他不会轻易放过这家伙。
吴悠去了北京，一个星期后顺利完成任务，并打道回府。从机场往家里的路上，吴悠随口询问，了解县里情况。司机不说则已，一说惊人。“黄县长胳膊断了，差点没死。”
吴悠得知，那一天上午黄县长在县里开会，接到浦湾乡告急。县长匆匆把会停下，带着几个人直扑浦湾。他们抄近路，走县道，那条路路况不好，与一辆货车抢道时，县长的车子翻在路坡上。
吴悠呆了。
在高速公路上，吴悠往县里打了个电话给县政府办主任，了解了浦湾发生的事情。
几天前，吴悠还在北京。坝下村民在村外大道上拦截了两辆自卸卡车，卡车上装的是开发区从附近村庄购买的碎石。司机和货主被一拥而上的村民痛打一顿，四人受伤，其中两人伤势严重。开发区公安分局很快就掌握了线索，锁定两个打人主要嫌犯，并依法实施抓捕。不料警察进村捕人时突遭百余村民围困，又几名警察和乡干部受伤。当晚县里采取紧急措施，加强警力，控制事态发展。坝下村民也不含糊，竟开出十数辆满载碎石的拖拉机，把进出开发区的通道塞个水泄不通，事情就此闹大，对峙陡然升级。
当晚，吴悠的车还没驶出高速公路，手机响了，竟是黄必寿。黄必寿说他已经从医院里跑了出来，正前往浦湾，继续其被车祸中断的旅途。
按照黄必寿的指示，第二天吴悠出席了几个会，分别做“重要讲话”，但她始终放心不下浦湾。第三天，吴悠呆不住了，她把手头上的事情略作交代，然后叫上司机，直奔浦湾。
吴悠发现黄必寿情况不妙。这个人嘴上活蹦乱跳，实际情况相当严重，除了吊在脖子下的左胳膊，已经肿胀如斗，特别是左脸颊肿得不像样，左眼就成一条缝了。这人相当镇定，称一切都在控制之中。
“这家伙盯着我们。”他对吴悠说，“他就在村里，幕后指挥。情况我们已经掌握了。”
他说的还是罗伟大。他说坝下村风波的根源就是罗伟大，要害是碎石的销售。黄必寿说这小子会玩，当年当副乡长时就这样，胆子大，点子刁。
她建议县长立刻离开浦湾，回县医院治疗，她来劝导村民。黄必寿说情况已经变了，罗伟大这脓包已经溃烂，得把脓头挤出来，割除掉，问题才能解决。
吴悠坚持，“现在他跟群众裹在一起，硬干会伤害无辜，后遗症会非常严重。”
黄必寿说行了，吴副的意见提得非常好，提完就行了。走吧。
吴悠恼了，抬高声调说她哪都不去，就呆在这里。她是省里派来挂职的本县副县长，挂钩浦湾乡，除非黄县长能宣布解除她的职务，否则谁也别想把她从这里撵走。
吴悠带了三个人前去劝说。刚动身，黄必寿急招手命令停车，他让人拿过一部无线电对讲机塞到吴悠手中，要她随时联络。
吴悠按照商量过的方案，不管三七二十一直趋村部。没等他们走近，村中忽然响起锣声：“哐当!哐当!哐当!”眨眼间，村民们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
吴悠低声招呼身边干部：“别慌，镇定。”但她自己只觉得掌心里全是汗水。
他们一直走进村部，身后跟上了大批村民。她往村部里的一张长凳上一坐，转身招呼跟进来的村民，让他们在长桌周围坐下。不知不觉间天黑下来，电灯亮了起来，吴悠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声嘶力竭，嗓子肿痛。有人给她递了个大茶缸。她喝了口水，意外发觉是甜的，糖水。
吴悠把那缸糖水全部喝光。忽然她看见随行的小朱神色异样，表情骇人，不禁一愣。原来小朱发现装在包里的对讲机不见了。进村之后，黄必寿曾通过对讲机发来两次准备撤离的指令。但吴悠并没有理会，她还要争取。
几分钟后，村里忽然又响彻锣声。“哐当!哐当!哐当!”狗又吠成一片。待大家回过神时，村部二楼大厅只剩下吴悠一行四人，村民们都聚集在村部外的晒场上，黑压压一片。
随行的便衣警察跑下楼，立刻又奔了回来，“吴副!吴副!铁门给上锁了!”
“别慌。镇静。”
忽然电灯一起熄灭，坝下村部顿时一片漆黑。
吴悠哎了一声，脱口道：“坏了。”
她听到空中响起一个巨大声响，耀眼的白光应声而起，照亮了天地。与此同时村外马达轰鸣，警笛齐响，声浪滚滚冲来，坝下村为之震颤。
十五分钟后一辆吉普车冲到坝下村部，时村部前的晒场已空无一人。黄必寿从吉普车上跳下来，下令砸掉村部铁门上的大锁。
“吴悠!吴副!”他在楼下大叫，“吴副县长!”
没有应话。
黄必寿带着人冲上二楼，用手电筒照射黑洞洞的大厅。吴悠和她的三个随员安然无恙，他们静静地坐在长桌边。吴悠泪流满面。
“你怎么能这么干。”她哑着嗓子说。
黄必寿动用了照明弹和催泪瓦斯，让数十辆消防车和警车同时启动，扑入坝下村，制造出骇人声浪，同时用大型推土机和铲车把村头的路障一举摧毁。有一批事先安排潜入村子的便衣警察同时动手，控制住村中四个专事敲锣聚众者。第二天罗村长投案自首。
两个月后，吴悠被通知到市里去，一位相关领导找她谈话,希望吴悠正式留下来，拟任县长。吴悠当场拒绝。离开领导的办公室，吴悠就打手机找黄必寿。“黄县长你不要害人。”她说，“我会恨你的。”
黄必寿笑。他说吴县长得把称呼改过来。不是黄县长，是黄副局长。
黄必寿已经被免去县长职务，调离本县，到市农业局任副局长。黄必寿的降职就因为坝下事件。虽然事件得以处理，但是动作过度，致村民多人受伤，影响恶劣。黄必寿说，如此处理在他料想之中。
黄必寿力荐吴悠接替自己，他说他不怕招吴悠恨，这一回害人害定了。于公于私，吴悠都得干。于公是什么?现在该你，该你的时候你还往哪跑?于私是什么?吴悠欠他，他为了吴悠丢掉了非常热爱的县长乌纱，她还能不干?
坝下事件那天，坝下村突然全面停电，黄必寿在一片黑暗中当机立断下了决心。他担心罗伟大故意制造断电，企图摸黑趁乱下手，伤害吴悠诸人。
“把她给我抢出来!”他在那一刻气急败坏。
其实当晚停电与罗伟大一伙无关，属意外事故。罗伟大也供称绝无伤害吴悠的打算。他说旁人敢打，吴县长不敢打，因为她是从上边来的，而且“村民会反起来的”。
这都是后话了。
(选自《人民文学》2005年第9期)
他是从会场上被叫出来的。时值年初，省人大依法召开例会，县长们多为基层人民代表，自当隆重出席。
黄必寿说：“真是他妈怕什么来什么。”
此刻，围坐在省政府大院门口广场的上访者来自黄必寿治下浦湾乡坝下村。他们到省城上访，为的是当年浦湾开发区建设时的征地赔偿事项。
黄必寿已经安排数人与上访群众谈判，但前方人员传回的信息很不乐观。黄必寿说，首要的是把上访群众弄回去。省政府大院内各部门已经半天不能正常办公。
“一会儿你上。”黄必寿说，“要软硬兼施，说服他们上车，离开，马上。但是他们提的所有要求都只能答应回去研究，不能当场退让，不能开口，不能承诺。”
吴悠摇头：“这样很难。”
黄必寿应得非常干脆：“不难还要你我干什么。”
吴悠恼了：“这样吧，县长为主，我跟，县长走哪我跟哪，保证寸步不离。”
黄必寿笑，说他早知道吴悠厉害，吴副县长在县里再呆下去，早晚有一天他会让她搞死。黄必寿让吴悠别急着去，现在还不到时候。
已过中午，围坐在省政府大院门口广场的群众开始显现疲惫。吴悠带走了屋里的三个人，一起上阵。黄必寿做了战前动员，“你们三人要是让吴副少一根毫毛，别指望我客气。”
吴悠一行赶到现场。十五分钟后，上访群众开始离开省政府大院门口，上了路旁的大巴。又过了十分钟，大巴一辆一辆驶离现场。
这时黄必寿才亲临现场视察。他快活不已。他对吴悠哈哈大笑，“你行啊你。”
吴悠自己都讲不清上访群众是怎么给劝走的。她讲了几句硬话，说聚众围坐省政府大门有严重后果。她也讲软话，说现在天气开始转冷，大家衣裳单薄，从早上到现在没吃一点热的，这能撑到什么时候?赶紧上车吧，车上已经为大家准备了快餐。
上访群众只是面面相觑，却没有行动。
有一个看上去最多十一二岁的孩子挤到吴悠的身边。这孩子跟着大人们跑到省城上访。吴悠看见他满脸发红，抱着肩膀冷得缩头缩脑，一时不忍，当即一把扯下围巾，围在孩子的脖子上。
“你们还等什么!”她忍不住嚷，“快上车，别把孩子冻坏了!”
人群开始动弹。有人招呼：“走吧，走吧。”
就这样结束了。意想不到。
吴悠到县里任职之前在省农科院工作，当农业科技信息中心副主任。后来，上边抽调她下基层当副县长，时间两年，吴悠因此成为“吴副县长”，来到黄必寿县长治下县份。
初到县里时，黄必寿一看她是女的，来自省农科院，黄必寿就摇头。他没有调整县长们的分工，划出一块让吴悠分管，而是宣布让吴悠“全面配合”县长工作，什么都管，其实什么都管不了。他也不给吴悠配车，只说吴悠工作用车由县政府办负责保障，随要随调。
黄必寿欺人太甚，却不料吴悠是不太好欺负的，她不光来自省城，她还有来历：她的母亲当过省农业大学的校长，退休前是省政协副主席。吴悠不显山不露水，让黄必寿之流很不当回事，一朝明白不免大吃一惊。
“算起来我还是你老妈的弟子，”黄必寿说，“你他妈怎么不早说!”
这以后他客气多了，车给配了，分工也调整了。
吴悠到了浦湾乡。上访村民回村后，暂时平静。
吴悠让乡里干部给村长罗伟大挂手机，找到他本人。罗伟大说他在广东梅州，一定争取尽快赶回。“吴县长你放心，有你在就没问题。”
但是他又添了一句：“吴县长也得体谅我们，总让我们这么吃亏，大家有气，事总还会再闹，别说我一个小小村长管不住，县长市长来了也未必管得住。”
浦湾开发区开发之初，具体工作部门采取行政措施以极低价格征用了坝下村大片土地。这笔极其可怜的征地款还未能尽数交到群众手里。数年后，开发区初现规模，沿海地价飙升，此时大家都醒了，连呼大亏。村民们屡屡反映，未能解决，直至聚众到省城上访。
吴悠在村里走访了二十多家农户，之后她决定安排一个座谈会，把村里几个比较有影响力的老人，召集在一起就上访的问题听他们的意见，也做解释工作。黄必寿让吴悠按计划开，他不参加，但他要求座谈会要在乡政府开，这让吴悠觉得奇怪。
那天的座谈会开了整一个上午。吴悠注意到一个新情况：村民们商量好了似的，除强烈要求补偿旧日征地款，还一起强调开发区工地的碎石供应问题。坝下出产碎石，浦湾开发区建设中需要无数碎石，以往都是就近取材作为对村民的补偿，现在开发区变卦了，开始绕开坝下到外边买碎石。
吴悠表态，她觉得村民的要求是合理的，村民的利益一定要得到保护。这时乡书记忽然凑过来，把手机递给吴悠，说黄县长找你。
“碎石的事不能开口子，别承诺。”黄必寿说，“小心，不要掉到罗伟大的陷阱里。”
吴悠不禁一愣。后来她才明白，县长把座谈会场安排在乡里，目的就是为了方便他遥控这个会场。
“黄县长，这事跟村民利益攸关的。”吴悠说。
“怎么还不接受教训!”他那边急了，“猪脑?忘了这回谁惹的事?”
吴悠心里的火忽一下上来了。当着场上那么多人的面，她什么都没说，啪地关上手机，把它扔还一旁坐着的乡书记。
两分钟后，电话又来了，直接挂吴悠的手机，当然还是黄必寿。
“吴副你回来吧。”他的口气已经和缓下来，“我这里有要事得劳你省领导大驾，比较急，赶紧回来商量一下。”
“我在开会呢。”“让他们乡里干部接着开。他们知道怎么办。”
吴悠关上手机，好一会儿一声不响。
她还能怎么办?
应当说，经过共事之初的磨合后，吴悠和黄必寿彼此相处总的还是不错的。不骂人的时候，黄必寿喜欢调侃。他感叹道，在本县里他只怕两个人，一个是县委书记，因为管着他。另外一个就是吴悠，因为来头大，特别优秀还特别敢提意见。
吴悠心里清楚，黄必寿对碎石事宜特别敏感，唯恐吴悠在这件事上再对村民承诺，除了怕引起连锁反应，还有一个原因是罗伟大。罗伟大不光是村长，同时也是村里碎石大户。罗伟大在广东梅州承包了一个工地，做的就是碎石。
因为这个罗伟大，吴悠已经领教过黄必寿的一次发作。事发去年，那次黄必寿比较客气，没骂猪脑，他骂“木头”，他说：“吴副你怎么也像根木头!”如此发火，为的是罗伟大当了村长。
“这个人也当村长?”他说，“你们都干什么吃的?死光了!”
吴悠说县长你不是木头，但是你也得遵守法律，这是原则。黄必寿说吴悠你不了解情况，这个罗伟大有前科，让这家伙当村长，肯定会给咱们弄出大乱子的。
黄必寿如此看重罗伟大，是因为此人特别。罗伟大不过三十四五，当村长之前，他是一个村民，办有一个碎石场。他跟一般村民大有不同，曾被判过刑，在某劳改农场劳动改造，历时五年。在当犯人之前他还有来历：当副乡长。当时他的顶头上司就是黄必寿，时为乡长。
吴悠奉命前往北京，与省、市有关方面领导一起，就浦湾电厂二期工程项目报批事宜进京汇报。事关重大，原定黄必寿县长亲自参与，代表项目所在地的县政府。临行前黄必寿把自己撤下来，把吴悠排了上去。
“吴副不必操心浦湾。”他告诉吴悠，“我亲自料理。”他还说，罗伟大这一回跳出来，肯定还有名堂。他不会轻易放过这家伙。
吴悠去了北京，一个星期后顺利完成任务，并打道回府。从机场往家里的路上，吴悠随口询问，了解县里情况。司机不说则已，一说惊人。“黄县长胳膊断了，差点没死。”
吴悠得知，那一天上午黄县长在县里开会，接到浦湾乡告急。县长匆匆把会停下，带着几个人直扑浦湾。他们抄近路，走县道，那条路路况不好，与一辆货车抢道时，县长的车子翻在路坡上。
吴悠呆了。
在高速公路上，吴悠往县里打了个电话给县政府办主任，了解了浦湾发生的事情。
几天前，吴悠还在北京。坝下村民在村外大道上拦截了两辆自卸卡车，卡车上装的是开发区从附近村庄购买的碎石。司机和货主被一拥而上的村民痛打一顿，四人受伤，其中两人伤势严重。开发区公安分局很快就掌握了线索，锁定两个打人主要嫌犯，并依法实施抓捕。不料警察进村捕人时突遭百余村民围困，又几名警察和乡干部受伤。当晚县里采取紧急措施，加强警力，控制事态发展。坝下村民也不含糊，竟开出十数辆满载碎石的拖拉机，把进出开发区的通道塞个水泄不通，事情就此闹大，对峙陡然升级。
当晚，吴悠的车还没驶出高速公路，手机响了，竟是黄必寿。黄必寿说他已经从医院里跑了出来，正前往浦湾，继续其被车祸中断的旅途。
按照黄必寿的指示，第二天吴悠出席了几个会，分别做“重要讲话”，但她始终放心不下浦湾。第三天，吴悠呆不住了，她把手头上的事情略作交代，然后叫上司机，直奔浦湾。
吴悠发现黄必寿情况不妙。这个人嘴上活蹦乱跳，实际情况相当严重，除了吊在脖子下的左胳膊，已经肿胀如斗，特别是左脸颊肿得不像样，左眼就成一条缝了。这人相当镇定，称一切都在控制之中。
“这家伙盯着我们。”他对吴悠说，“他就在村里，幕后指挥。情况我们已经掌握了。”
他说的还是罗伟大。他说坝下村风波的根源就是罗伟大，要害是碎石的销售。黄必寿说这小子会玩，当年当副乡长时就这样，胆子大，点子刁。
她建议县长立刻离开浦湾，回县医院治疗，她来劝导村民。黄必寿说情况已经变了，罗伟大这脓包已经溃烂，得把脓头挤出来，割除掉，问题才能解决。
吴悠坚持，“现在他跟群众裹在一起，硬干会伤害无辜，后遗症会非常严重。”
黄必寿说行了，吴副的意见提得非常好，提完就行了。走吧。
吴悠恼了，抬高声调说她哪都不去，就呆在这里。她是省里派来挂职的本县副县长，挂钩浦湾乡，除非黄县长能宣布解除她的职务，否则谁也别想把她从这里撵走。
吴悠带了三个人前去劝说。刚动身，黄必寿急招手命令停车，他让人拿过一部无线电对讲机塞到吴悠手中，要她随时联络。
吴悠按照商量过的方案，不管三七二十一直趋村部。没等他们走近，村中忽然响起锣声：“哐当!哐当!哐当!”眨眼间，村民们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
吴悠低声招呼身边干部：“别慌，镇定。”但她自己只觉得掌心里全是汗水。
他们一直走进村部，身后跟上了大批村民。她往村部里的一张长凳上一坐，转身招呼跟进来的村民，让他们在长桌周围坐下。不知不觉间天黑下来，电灯亮了起来，吴悠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声嘶力竭，嗓子肿痛。有人给她递了个大茶缸。她喝了口水，意外发觉是甜的，糖水。
吴悠把那缸糖水全部喝光。忽然她看见随行的小朱神色异样，表情骇人，不禁一愣。原来小朱发现装在包里的对讲机不见了。进村之后，黄必寿曾通过对讲机发来两次准备撤离的指令。但吴悠并没有理会，她还要争取。
几分钟后，村里忽然又响彻锣声。“哐当!哐当!哐当!”狗又吠成一片。待大家回过神时，村部二楼大厅只剩下吴悠一行四人，村民们都聚集在村部外的晒场上，黑压压一片。
随行的便衣警察跑下楼，立刻又奔了回来，“吴副!吴副!铁门给上锁了!”
“别慌。镇静。”
忽然电灯一起熄灭，坝下村部顿时一片漆黑。
吴悠哎了一声，脱口道：“坏了。”
她听到空中响起一个巨大声响，耀眼的白光应声而起，照亮了天地。与此同时村外马达轰鸣，警笛齐响，声浪滚滚冲来，坝下村为之震颤。
十五分钟后一辆吉普车冲到坝下村部，时村部前的晒场已空无一人。黄必寿从吉普车上跳下来，下令砸掉村部铁门上的大锁。
“吴悠!吴副!”他在楼下大叫，“吴副县长!”
没有应话。
黄必寿带着人冲上二楼，用手电筒照射黑洞洞的大厅。吴悠和她的三个随员安然无恙，他们静静地坐在长桌边。吴悠泪流满面。
“你怎么能这么干。”她哑着嗓子说。
黄必寿动用了照明弹和催泪瓦斯，让数十辆消防车和警车同时启动，扑入坝下村，制造出骇人声浪，同时用大型推土机和铲车把村头的路障一举摧毁。有一批事先安排潜入村子的便衣警察同时动手，控制住村中四个专事敲锣聚众者。第二天罗村长投案自首。
两个月后，吴悠被通知到市里去，一位相关领导找她谈话,希望吴悠正式留下来，拟任县长。吴悠当场拒绝。离开领导的办公室，吴悠就打手机找黄必寿。“黄县长你不要害人。”她说，“我会恨你的。”
黄必寿笑。他说吴县长得把称呼改过来。不是黄县长，是黄副局长。
黄必寿已经被免去县长职务，调离本县，到市农业局任副局长。黄必寿的降职就因为坝下事件。虽然事件得以处理，但是动作过度，致村民多人受伤，影响恶劣。黄必寿说，如此处理在他料想之中。
黄必寿力荐吴悠接替自己，他说他不怕招吴悠恨，这一回害人害定了。于公于私，吴悠都得干。于公是什么?现在该你，该你的时候你还往哪跑?于私是什么?吴悠欠他，他为了吴悠丢掉了非常热爱的县长乌纱，她还能不干?
坝下事件那天，坝下村突然全面停电，黄必寿在一片黑暗中当机立断下了决心。他担心罗伟大故意制造断电，企图摸黑趁乱下手，伤害吴悠诸人。
“把她给我抢出来!”他在那一刻气急败坏。
其实当晚停电与罗伟大一伙无关，属意外事故。罗伟大也供称绝无伤害吴悠的打算。他说旁人敢打，吴县长不敢打，因为她是从上边来的，而且“村民会反起来的”。
这都是后话了。
(选自《人民文学》2005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