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阎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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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雪阎王最喜欢打冬猎,大雪铺天盖地,山野白茫茫,雾蒙蒙。他把狗皮帽子往头上一戴,拎起猎枪就大步流星地往雪野里走。老远见了动物,就地一滚,便融入了雪里,蒙得动物到了跟前,还不知道要去见阎王。可现在,他却忽然停下来,目光盯着土丘后面,握枪的手微微地抖起来。
   狼,又是那只白狼。
   砰,一溜火线,直奔目标。白狼一跃而起,疯狂奔跑,突然又骨碌碌滚出一丈多远。雪阎王呼哧带喘跑过去,想一把拎起自己的战果。没想到,白狼猛地蹿起,冲他手臂咬了一口,然后闪电般跑进了夕阳深处。
   这只狼他昨天就開始跟踪。它非常狡猾,只要稍一动枪,它就贴着地皮跑掉了。慢慢地跟踪,雪阎王发现,这只狼来来回回总是钻柳条丛,跳上塔头墩绕弯走。怕留下脚印,还用尾巴扫身后的雪。离洞口一二里,便直立起来,像哨兵一样四处观察,发现一点不对,便会往洞口相反的方向走,确认没危险了,才走弯路回来,然后吱溜地钻进沙岗子下的洞里。
   雪阎王踅摸它好多天,就是没有机会开枪。
   现在,枪已出“鞘”,雪阎王哪肯罢休。他矮个头,双眉染霜,胡须挂着冰溜子,下巴尖削。他脚底打了掌子,走起来吃力,可眼睛却机警地环顾。
   在这一带,他是鼎鼎有名的打猎高手。人走一溜烟,枪打一条线,他瞄上的猎物,没几个能逃得掉。就像今天,他收获也不少,山鸡、兔子、獾子……十几只猎物堆在不远的土丘下。因为他杀生无数,又喜欢在冬天里穿翻毛羊皮袄,所以别人给他起个绰号,雪阎王。这一来,他本来的名字,反倒渐渐被人忘记了。
   估计狼回了窝,他这才悄悄地靠近那个洞子,趴进雪地里静静等待。半晌,洞口探出狼头,左右环顾,它出来了。雪阎王心一下跳到嗓子眼了。他慢慢端枪,砰,又一声枪响,回荡在雪野里,一排大树扑落落飘下一缕缕雾凇。
   白狼一声嚎叫,打个趔趄摔出老远。但它很快支撑开腿,站了起来。雪阎王再次举枪。忽地,白狼如风般扑过来,钢钩一样的爪子抓在雪阎王的肩头,张开尖牙大嘴就咬雪阎王的喉咙。雪阎王吓蒙了,用手胡乱地推打。
   一只猫头鹰低空掠过,呴喽呴喽地叫,白狼一愣神儿,雪阎王趁机细看,这只黑嘴巴白狼有只眼睛是瞎的。瞬间,他的心脏像被拳头狠狠地击了一下。
   是它,对,就是它!该死的畜牲!骂道,心里却是一阵激动。
   白狼似乎也认出了他,大嚎一声,再次死命扑去。雪阎王翻滚着,手脚不停地踢打。狼没有咬到他的要害。雪阎王去摸枪,狼却叼住枪管猛地把枪甩出。雪阎王拽出绑腿上的匕首,在狼的前腿间划开一道口子。狼一阵撕心裂肺地嚎叫。雪阎王顺势一滚,拿回了枪。狼却一个跳高,压向雪阎王,再次死死咬住枪管,不让他施展。雪阎王触到板机,也不管枪口冲那儿,猛地一勾,子弹出膛,枪口喷出一杆儿火焰,几粒沙子打中狼的左后腿,狼吊起滴血的腿,要往洞口钻。雪阎王咬牙掏出子弹,哆嗦着手,推弹上膛。
   就在这时,一阵嗷呜嗷呜声,一只半大狼崽从洞里吱溜钻出来。受伤的白狼猛一刹足,转身,目光凶狠地盯住雪阎王。雪阎王知道,它是想保护身后的狼崽。雪阎王一闪身,后退两步,迅速扣动板机。
   砰,白狼应声倒地,血涓涓地从开花的肚皮流出来。小狼嗷一声,惊恐后退,但马上反扑上来,眼睛喷射一团火。
   雪阎王浑身抖得厉害,但枪声又响了。小狼摇晃两下,栽倒在大狼身边,肚皮上露出一小段肠子,血溅了一地。小狼嗞嗞哇哇地嚷,疼得浑身打颤。白狼慢慢睁开眼睛,喘着粗气,吃力地抬头,用舌头舔舐小狼的肠子,哼哼叽叽地叫着,那声音完全软了下去。
   雪花翻滚,打着旋儿扑过来,沾到白狼娘俩融成的血泊里就化掉了,地上凝出一个不规则的心的图形,还在缓缓地放大。
   雪阎王大步向前,高高地举起枪托,霎那间,白狼张着大嘴,使出最后一点力气,一个翻滚趴到小狼身上。咔嘣,枪托断成两截,雪阎王呆住了。他的心狂跳起来,手在抖,身子哆嗦成一团,他想不到,凶狠的白狼竟然舍命救子,那悲壮的纵身一跃,戳痛了他的灵魂,并在头脑中定格成永恒。要知道,在平日里,他那双扁豆眼常笑成一条缝,可一端起枪,就凶相毕露。据说有人看见,他活扒兔子,用铁锹把狐狸拍得脑浆迸裂。
   枪折了,雪阎王心疼,以往,他会举刀乱捅,嗷嗷直叫。今天,他消停得像一只乖顺的猫。
   雪阎王特别爱枪,谁动他的枪,像摘他的心肝。他没事拿着枪擦拭,用手轻轻抚摸。这杆枪,帮他杀戮,也消了他心头之恨。
   小狼哼哼着,用头去拱大狼,眼睛里似乎蒙上了一层水雾。雪阎王愣愣地看着,恍惚中躺在血泊中的小狼变成了儿子小宝。半晌,他跪下去,小心地把小狼的肠子塞回去,又撕下内衣上的一条布,把小狼的伤口紧紧地缠住。
   雪不停地下,把雪阎王和小狼染成一个臃肿的雪人。
   暂短休克,小狼睁开眼睛,身子剧烈地颤抖。它本能地龇牙,一声声地低吼。雪阎王激灵一下,把肩膀上的小狼抡起来,举过头顶,牙齿咯咯地响。小狼瞪着血红的眼睛,向雪阎王的脖颈咬去。可刚一凑过去,它头一歪,又晕了过去,伤口渗出一汪血。
   雪阎王咧开胡子拉茬的嘴骂,小畜牲,让你逞能!
   天黑下来,风也消停了,只有雪花依然静静地扑落在小狼和雪阎王身上。
   雪阎王摘下腰间的酒葫芦,放在耳边晃一晃,就笑出一张核桃脸。他拧开木塞子,一扬脖,咕噜噜喝了一大口,沾满血的手往嘴上一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才解下靰鞡上的一只鞋带缠住小狼的嘴,然后小心地把小狼拥在怀里,快步消失在雪野里。
   2.
   雪阎王到家的时候,雪和风又吹得浓烈。他这两间土坯房,门前积了没膝的雪,像迎风端坐的老人,歪着脖子在默默地看着沉睡的松花江,费了很大劲,雪阎王才把门拉开。
   江北这一段黄土岗子,刀劈斧砍过一样,裸裸地立着。屋里漆黑,阴冷,他把小狼放在炕上,用手去摸,小狼的心脏还跳着。他抓过一把干柴,往灶膛里塞。    嚓,嚓,嚓,划燃一根火柴,红彤彤的火苗子就舔开大嘴一样的灶膛门。热浪袭来,他脸上像涂上一层淡淡的金粉。舞上墙的身影有些疲倦。
   屋子热乎起来。
   嗷呜,嗷呜。也不知什么时候,小狼在叫,雪阎王端来煤油灯,仔细地查看小狼的伤口。血不流了,但一动,小狼就疼得浑身哆嗦。雪阎王轻轻拍打它的脑门,小崽子,命挺大啊。小狼就瞪圆恶狠狠的眼睛,要咬人的样子。不过雪阎王给它戴着“箍嘴咒”呢!它可能知道,眼前这个救它的人,是它的恩人,也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它也可能想,他打死妈妈又打伤自己。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报仇,维护狼的威严。可实在太虚弱,连龇牙低吼的力气也没有。它的头像坠着一块石头,一动就摇晃,只能把脑袋贴在炕上倒气。
   小狼看着雪阎王,雪阎王不像先前那么凶,眼神里似乎还流露出友好。慢慢地它眼神也温顺了。雪阎王这才解开缠在它嘴上的鞋带。小狼的嘴张开了,向雪阎王的脸上贴过来。雪阎王见它嘴红肿着就给它揉,小狼却一口咬住雪阎王的手,怎么打它也不松开。雪阎王狠狠地掰开小狼的嘴,把手抽出来骂,你这小崽子,不是我救了你,你他妈的早就没命了。你这个王八犊子,再敢跟我来这套,你试试?看我不扒你皮、摘你心、剁碎了下锅,当我的下酒菜,看你还嘚瑟不?
   沉默。小狼像是听懂了,把头埋下去。雪阎王眉头挤在一起,使劲地想着什么。他不敢再靠近小狼,虽然它受了严重的伤,乖乖地躺着,但它是一条狼啊!他掀开墙角的一只空兔笼子,往里塞一把碎草,把小狼放进去。手一回,盖了盖子,用铁丝拧紧。雪阎王太累了,他一摊泥似的倒在炕上。小狼又嗷呜嗷呜地叫,雪阎王却什么也没听见。这会儿,他的思绪全在儿子身上。
   那年秋天,雪阎王带上儿子,扛着枪在江湾里杀猎,远远地见一只山鸡遛出来,雪阎王举枪就打,山鸡扑棱棱掉在很远的草窠里。他兴奋地去拾。
   过了好一会儿,儿子忽然喊,爹,爹。他回头,发现两束恶光从草窠里盯过来,是只白狼,黑嘴巴。没有雪阎王的呵护,白狼毫无顾忌地扑向小宝。雪阎王立即跟头把式地跑回去,也来不及掏子弹,人和狼就滚作一团。雪阎王身上,被抓开一道道血口子。他疯了,用嘴狠狠地咬,满嘴的狼毛。他又去抓狼的眼睛,硬生生抠出狼的左眼。狼嚎叫着,一只利爪也戳向雪阎王的左眼,雪阎王一阵钻心的痛,用手去摸左眼,一手鲜红,他这只眼睛就这样瞎了。白狼乘机跑掉。雪阎王顾不上疼,他使劲地睁眼,什么也看不到,他想着儿子,他真怕儿子被狼咬得血肉模糊。他没命地喊,叫儿子的乳名,没有儿子的回答,只有风在耳边呜呜地刮着。他连滚带爬,用手在草窠里划拉。好久,他摸到儿子一只冰冷的手,还有,一堆还有些热气的肠子。
   雪阎王到处找这只黑嘴巴白狼,他要给儿子报仇,也为一雪瞎眼之恨。他想过无数次,逮住这畜生,就把它碎尸万段,摘它的心肝,把它的眼睛也抠出来踹在地上。雪阎王常在梦中惊醒,然后就像女人一样地哭。
   3.
   日上三竿的时候,小狼的嗷呜声吵醒了雪阎王,他揉揉眼睛,才觉得身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他看小狼用爪子咔哧咔哧地挠笼子,慢腾腾凑过去看。
   小狼精神多了,撑开四脚,能勉强地站立。它乖乖地摇动尾巴,眼神依然温和。雪阎王一撇嘴,小样儿,还来这一套,你当我还能上你的当?然后转身就走,小狼又急急地叫,用舌头舔自己的伤口,舔一下,嗞哇嗞哇地叫两声,像是博得雪阎王的同情。雪阎王拍一下大腿,自言自语道,我这脑袋啊!他把手往裤腰里摸,那里挂着一段手指粗细的竹筒。拴在腰带上,一动就一骨碌。雪阎王打开筒塞子,蜷起手,把黄药面倒出来,先是往自己伤口抹,然后掀开笼子盖,摸小狼缠伤口的布带。它也不叫不嚷。但雪阎王防着小狼,也怕解开布带小狼疼得受不了,就猛地擒住小狼的头,把一只脚伸进笼子踩下去,小心翼翼地解开布带把药面撒到小狼伤口上,重新包扎好。可能是药面剌激的缘故,小狼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叫,但又慢慢蜷作一团。
   雪阎王看着小狼,想起儿子死前,正是这样蜷缩着。他一下转身,猛地推开大门,仰望着漫山遍野的大雪发愣。一阵寒风卷来,直往他脖颈里灌。他打了个寒战,不由得咬紧牙根,回去取了把菜刀,朝小狼高高举起。不能让害了亲人的白狼后代活在世界上,他想。
   那一刻,他变成了阎王,单眼射出刮骨的光。小狼意识到危险,它从笼子的缝隙往外使劲地撞头,撞不开,它怒吼起来,一双眼睛狠狠地刺向雪阎王,视死如归的样子。它这是英勇吗?是在维护狼的尊严吗?雪阎王的手颤了颤,忽地,他将刀狠狠砍向炕沿,泄气一样,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少顷,雪阎王背过身,摘下掛在墙上的酒葫芦,一扬脖,咕咚来了一大口。
   他又叨咕起来,你吃我,我吃你的,今个杀,明个打的。怨谁呢,怨老天?可也不能全怨老天。这有吃肉的,就得有吃草的。吃肉的吃吃草的,吃草的就该着让吃肉的吃。他禁不住回头看一眼小狼,小狼的怒气像是消了,正静静地看过来。
   小狼悄无声息地躺了一天。
   4.
   傍晚,雪阎王用手去拍笼子,不见动静。他一怔,小狼死了?他心里顿时生出几丝蔓藤,飘来飘去,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过了好一会儿,雪阎王往脑门一捶,怎么自己心软得像个娘们?又对小狼说,你别恨我杀了你妈,你妈它是欠我的。咱两家有仇啊!算了,到我们俩儿这,就划个句号吧!小狼像听懂了人话,忽地抬起头来。雪阎王却抽抽嗒嗒地哭了。
   其实,雪阎王跟白狼家族为仇,不光因为儿子小宝。当年,他只身闯关东,在松花江北这片水草丰盛的地方落脚,先围墙建院,后开荒种地,娶妻生子。只是媳妇命苦,生下小宝没两年,生病死了。倒是她嫁过来时,娘家陪送五只羊,几年工夫,就繁殖成群。小院里羊叫狗跳,给雪阎王和儿子小宝的日子添了不少奔头。
   突然有一天,雪阎王发现一个秘密。每每太阳西下,他赶着羊群往家里走,都会看到江边草场某个地方有一公一母两只白狼,远远地跟踪,眼睛瓦蓝,透着贼光。而且,雪阎王的羊群开始丢羊,一只,两只,黑天丢,白天也丢。雪阎王知道是白狼干的。他加固羊圈墙,可白狼照样能偷走羊。    有天晚上,雪阎王听到两只看家狗一阵狂咬,赶紧往外跑,见看家狗正和两只白狼嘶咬。院子里两只羊被狼咬死。多少个夜晚,怕狼祸害羊,雪阎王不敢眨眼,守着羊圈,可刚打个盹,狼就来了。他恨狼,恨得想一把把狼撕碎。他心疼羊,又没有好办法赶走狼。
   就这样,羊一只只地被狼吃掉,雪阎王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决心要把白狼一家斩草除根。他很快找到白狼的老巢,在西大岗子的洞里。
   一天,白狼又出洞猎食,雪阎王直捣狼窝。他要毁掉白狼的家。狼洞又粗又深,雪阎王用铁锹使劲挖。他听到狼崽叫唤,雪阎王一阵怪笑。一只,两只,三只,雪阎王掏出龇牙咧嘴的小狼,狠命往地上摔去。让你们祸害我的羊。我让你断子绝孙。见有人挖窝,救子心切的公狼箭打一样往回跑,到了近前嗖地蹿上来,疯狂地撕咬雪阎王,它想把尖牙利齿插入敌人的胸膛。雪阎王被公狼死死地拖住,举起的最后一只狼崽也同他玩命。
   这只狼崽比另外摔死的两只狼崽高出一头,在雪阎王把它抡起来往地上摔的瞬间,它狂吼一声狠狠地咬向雪阎王的动脉,雪阎王吓得一激灵,猛地躲闪,狼崽咬住了他的肩头,死死地咬,不肯松口。雪阎王大喊一声,就地三百六十度大旋转,嗖地把狼崽甩出老远。母狼也风一样赶回来,见狼崽飞过来,一个蹿高,把狼崽接在嘴里,然后放到地上。公狼也被雪阎王的惯力撞翻在地,它撑开四肢张开血盆大嘴,雪阎王把铁锹高高地扬起,像一道闪电击向它的头顶,叭的一声,公狼的脑袋开花了,血光四射。母狼见状,腾空蹿起两米多高,直扑过来,它的两只尖爪狠狠地抓在雪阎王的肩头。雪阎王的身子栽栽歪歪倒下去。又一阵猛烈的撕打,雪阎王体力渐渐不支。他支撑母狼的双手抖个不停。
   爹,给你扎枪。是儿子小宝。雪阎王立马来了精神,他一骨碌,和狼滚下土丘,到了小宝跟前。白狼见到扎枪上的红缨,浑身打颤,它龇牙低吼,转身就跑。雪阎王勉强睁开血肿的眼睛去抓住扎枪,然后追上去一通乱扎,一个身影倒下了。雪阎王跑过去看,扎中的是那只狼崽。就在他拿起扎枪的一刻,狼崽冲上来替母狼挡了一枪。母狼哀嚎着逃了。小狼努力地看着母狼跑远了,到死也没有闭上眼睛。雪阎王长叹一声,把扎枪狠狠地拽在地上。他从心底敬佩狼崽,他觉得舍命救母有时人也做不到。
   他后悔错杀了这只小义狼。
   旷野,静得出奇,日头颤悠悠向地平线坠去,西大岗、庄稼地、伸向远处的羊肠小道、还有那只小狼,一律披上了金黄的色彩,一切都被笼罩在无比的富丽堂皇中。雪阎王牵着儿子,脚步沉沉地向家走去,身后拖出两条长长的影子。
   母狼逃走后,就没了踪迹。雪阎王依然心有不甘,买回一杆猎枪,他急不可耐地练习瞄准,寒来暑往,白天黑日,只要有空,他就练,把那枪托都磨得光溜溜。打得好时,他就扯开嗓子嗷嗷地喊几声,苍凉的声音在旷野回荡。西大岗子的一处横断面被雪阎王打得稀破烂。看着手中这杆枪,雪阎王仿佛看到白狼倒在他的枪口下。他想,有了这杆枪,人就能干过狼,白狼怕他,其它狼也会怕他。从此,他枪不离身。这一带,有了一个要杀狼的雪阎王。
   他到处找跑掉的那只白狼。江南江北,方圆百里,两岸的灌木丛,几十道沙岗子,甚至更远更大的荒草甸子,但始终没见到白狼的踪迹。
   两年后的除夕,雪阎王喝了一葫芦高粱酒,人就有些伤感。他领上儿子小宝摇摇晃晃地往江湾深处走,他要去看看埋在那里的媳妇,跟她说几句话。鬼龇牙的夜,冻得人脸像猫咬,小宝嘶嘶哈哈,直往雪阎王的皮袄里钻。雪阎王左手提盏灯笼,右手拿着枪。快到时,他问儿子:想你妈不?这一问,孩子哇地哭出声来。
   两个灰白的影子在黑暗里动了一下,蓝盈盈的眼睛射过来两道逼人的光。尽管喝多了酒,但雪阎王还是感觉,那个影子中有一个就是他踏破铁鞋苦寻的白狼。枪一顺,砰,一溜火线,那大一点的影子向前一蹿,没有打中,他又开了一枪,那个影子一个跟头栽倒在一座坟丘上。小一点的影子远远钉住,射过来两束蓝光。雪阎王走过去,借着灯火,他看清了,正是那只黑嘴白母狼,浑身滚满纸灰。母狼扑地腾起,转身就逃。小黑影紧跟其后。雪阎王一下子明白了,那个小影子一定是白母狼又生的一个狼崽。这鬼东西,装死,引诱我射出枪膛的两颗子弹,原来是怕我伤到它的崽子。
   从此,雪阎王觉得有个甩不掉的影子。不论白天还是黑夜,这个影子一直跟着他,像个要命鬼。更加可怕是,它似乎对儿子小宝怀着什么阴谋。后来,儿子真就被这只黑嘴巴白狼给害了。小宝死后,雪阎王醉在日子里,却活在复仇的坚定意志中……
   小狼又在叫,不像是痛苦,像是饿了。雪阎王化开一块冻狐狸肉,剁碎了喂小狼,小狼一通狼吞虎咽。没吃够,它还要,雪阎王又拿来一只扒光的兔子。小狼进食了,一种愉悦充实在雪阎王心头。
   5.
   又过了几天,小狼的伤渐渐好起来,它在笼子里来回走动。它向窗外看,似乎很想回到蓝天白云下的草地。雪阎王不理它,多咱它闹急了,就冲炕沿上拍两巴掌,吓唬吓唬小狼。可小狼不怕,以龇牙对峙,它的眼睛里又冒出凶光。但作闹后,它又恢复了温和的状态,它是怕不给它吃肉吗?或许它知道,如果不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转眼两月。小狼平静了,也长大一些,它似乎准备在笼子里过一辈子。
   有天晚上,雪阎王拎着酒葫芦,栽栽歪歪地回来了,他喝得太多了,一进屋就栽倒在灶台旁呼呼大睡。一缕月光透过门洞,像小狗一样咬住他的裤脚。雪阎王吧嗒几下干渴的嘴,像是说梦话,小狼啊,别急,你再好好,再长大一点,我就放了你。
   屋里静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小狼咬断了拧紧笼子盖的铁丝,从笼子里探出头来。雪閻王听到动静,激灵灵打个冷战,睁开了眼。见小狼悄悄走过来,面露凶相,两颗尖牙印在那孔月光里。它努力地把嘴张大,准备一击致命。雪阎王一骨碌爬起来,飞脚把小狼踢到门口。小狼没叫,扒开门就跑。雪阎王还醉得厉害,但由气生恨,他本能地抓起身边的洋叉,踉跄着追出门,对着小狼就射过去。
   雪阎王向天空大喊,你个白眼狼,要害老子。喊着,眼里就涌出一汪热泪。
   那以后,没人再见过雪阎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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