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在云端，只眨了一眨眼。”
　　瑰丽的晚霞燃烧着浸入碧水，烧得满池烟涛升腾。
　　无数个盛夏，无数只羽毛皓洁、羽翼丰满的白天鹅集结成群，穿越平野、穿越沼泽、穿越磅礴热烈的凤凰花海、穿越幽深溟潆的黛色长墙，汇聚于初晨射透雾霭的第一束光线抵达的湖面，高高扬起项颈，面对朝阳升起的方向放歌。鱼跃空门，候鸟送葬，黄泉沿途的火照之路，死亡重临。
　　朝暾初上，风浪既平。天鹅们高唱挽歌，弥留了。
　　我是一棵树。
　　亿万年前的星球，原始丛林葱葱郁郁，三叶虫缓慢挪移，恐龙称霸地球，始祖鸟畅游青天。寒武纪侏罗纪白垩纪，时空交错光影重叠，我的祖先传承生之火种，代代不息。生灵复苏的春，泉涌叮咚，涓细绵长如同华贵纽腻的彩绸。酷日炎炎的夏，干燥脱水的老树皮在日光下“啪”地断裂，透露古老秘密。旷古寂静的冬，机警灵活的生物此时正酣畅冬眠，落雪飞鸿，梅枝悄绽。我惟独不喜欢秋，萧索悲绝，潜藏死亡的危机。
　　因此，我甚为讨厌盛夏末天鹅最后气绝的鸣唱，想来那许是刻意为秋天降临设计的苍白伏笔。
　　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暮暮朝朝，芳华流转。
　　这样的日子过得太快，一晃千年。
　　我是一棵树。
　　繁花落尽的季末，覆雪皑皑远离尘嚣的村庄，我在冬日暖阳轻笼下邂逅一个女孩，她叫小眉。
　　那个安静祥和的早晨，我伸伸懒腰，积雪簌簌飘落。空气略略有些寒冷，她轻轻来到我身边，脚步轻盈像白蝴蝶翩翩舞动。我粗壮茂盛的枝叶在她脸上投下道道暗影，树枝空隙漏下的光晕撤上她纤长浓密的睫毛，女孩清丽的眉眼荡漾出畅享早春的喜悦。偶尔侧身，我看到她弧度优美的下颚透过清晨闪烁的柔光洁白得近平透明，青色血管脉脉流动，笑窝轻浅。当她素净修长的手指滑过我裸露的肌肤，我的心在刹那间一颤。
　　我恍惚听到一声温柔地呢喃：我叫小眉。
　　小眉经常将写满心事的日记埋葬在我脚跟。日记里记载了有关各种植物的介绍，名称奇奇怪怪：锦葵：二年生或多年生草本植物，叶子肾脏形，夏天开花，紫红色。又称芘芣。
　　淋漓柯：常绿乔木，叶子披针形，壳斗单生，坚果宽卵生。也作摁仔。
　　萱草：多年生草本植物，叶子条状披针形，花橙红色或黄红色。
　　扉页夹藏几张涂鸦，画面里红发女孩怀抱火红色的电吉他高亢激昂地演唱，周围情境错乱——尖叫的观众、破碎的空啤酒瓶、瓶嘴残留的泡沫、金属麦克风……无比凌乱地重叠交错，图画右下方落款大大的“MEI”。日记里穿插用蜡笔勾勒描摹的植物图形，简单抽象，看来她是喜欢植物热衷音乐的女孩。此刻，我脑海尽是她费尽力气创土、填埋的样子，仅为埋葬这么些少女深藏心底自以为是的秘密。我想笑，内心却暖洋洋的。
　　我记得她打开窗户面对晨光熹微的世界轻声放歌的情景——高高仰起脸，眼神充满对未来的期待对梦想的笃定，矮小清瘦的身躯蕴藏着柔和的生命力，足以驱散天鹅的悲鸣。燕尾蝶轻舞飞扬，玉兰花幽幽绽放，连秋天也开始闪耀明黄色的光。
　　这样的日子过得太快，一晃十年。
　　我是一棵树。
　　道路通达的城镇，整日有身份不同背景各异的人从我身旁经过。他们或者华衣加身或者布衫褴褛，或是恩爱情侣或是争吵夙敌，任何光怪陆离的事件发生都无法引起我的关注。
　　因为我爱上一个女孩，她叫小眉，尽管她已很久没亲近我。只是偶尔地，我看到她背着画板步履匆匆；只是偶尔地，考试失败的自责自叹之声入耳，我透过熟悉的音色得以辨认；只是偶尔地，我远远看她打开门跑出屋子，门被摔得震天响，以飞奔的速度，以致我区分不出她面颊飞坠的泪是开怀还是委屈。
　　我再也没听过小眉唱歌。但无论如何，我爱上了她，并且无时无刻不想念着她。
　　开心的时候常常想起她，她淘气地问我：我双手的温柔，你能收藏多久?
　　寂寞的时候常常想起她，她挂在眼角的泪滴，冰冰凉凉，有一丝丝遗憾。
　　无聊的时候常常想起她，她书写的日记、记录的心情，我还没有读完。
　　蜜蜂路过的时候，我努力摇摆枝桠，希望它授予我奇怪罕见的花粉：木槿、苍术、芜菁、槲栎、白蔹……好最终长成小眉钟爱的花树。或者，如果可以，让手艺奇巧的乐匠把我做成一把吉他，送她。
　　这样的日子过得太快，一晃几度春草绿。
　　我是一棵树。
　　浓烟滚滚的高速公路上，身旁穿梭的行人消失，取而代之是恶心发臭的垃圾和几具腐烂的黑猫尸体。我是整条街上最后一棵树，青翠得犹为突兀和可怜。城市人用二氧化碳占据了氧气漂浮的空间。
　　我深爱的女孩小眉，掌心回旋着我全部的梦想，她家房屋在城市扩建中失去踪影。我不知她是否同多年前一样，留乌黑长发，与世无争地扬起绯色的孩子脸，目光烁烁地说：我叫小眉。声音清脆言辞悦耳，如同振翅的金色鹏鸟，从楼兰姑娘头顶盘旋飞起，冲破云霄。我无法想像裁们在四面钢筋水泥、丧失温情的城市里重逢的场景，正如我无从得知这种盲目无望的日子还要浪费多少韶华。
　　秋天来临，高贵的天鹅迈着整齐的步伐扑向死亡。火红滔天的凤凰花、纯洁皓白的羽毛灼烧焚毁，白光泛滥，高昂激越的挽歌从盛夏延续到深秋。在生死临界望不到边的黑暗之中，惟孤傲果敢的生命扇动翅膀用力拥抱彼世虚幻的幸福。面目可鄙的人类，手持冰冷森然的伐木机器继续伟大的城市化，争分夺秒，我的兄弟姐妹莫名其妙地死亡。当参差林立的高楼阻断绿色，人类流露欢喜雀跃的表情。
　　终于有一天，我被几个交通专家团团包围。他们嘀嘀咕咕、手舞足蹈，结果我被连根拔起，铁锯乃划裂躯体，生冷生冷地疼。这群混蛋!竟用钢铁来玷污我被小眉素净修长的手指抚摸过的皮肤!我被抬上车，披头散发，四肢无力垂落。急速行驶的车子扬起飓风，同行某教授夹在腋下的报纸飞扬起来，那是他带回家送小女儿的礼物——城市地下，一张当红摇滚乐团TREE的海报，宣传标语夺目：
　　“请勇敢地呼吸，让我们用肺去净化污染的空气!”
　　风速太快，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小眉的声音和白天鹅的鸣唱重叠纠结。我还来不及看清海报右下角女主唱怀抱的火红吉他和亲笔签下的大大的“MEI”，就昏死过去。
　　曾经我是一棵树。
　　现在我有个幽雅古典的名字：桃木梳子。若有机会选择，我仍希望变成一把火红色电吉他。
　　我存放在一家装饰考究的小店。店主是一个猫般慵懒的女子，每天花两小时涂上完美的深色眼影。她希望我能卖个好价钱，那样她就有闲钱大量购置当前新款流行的彩妆粉底和时尚杂志了。
　　我不喜欢这样的女子，正如我讨厌这声色犬马的都市。
　　我在等那个我深爱的女孩，她叫小眉。目标明确，心无旁骛。
　　这样的日子过得太快，一晃光阴数十载。
　　多年后的清晨，我被最后一任女主人信手丢到大街。
　　我赤条条地躺在路边，突然一双手轻轻托起我——女人的脸苍老憔悴，鬓发如霜，眼底却沉淀着我似曾相识的目光。她泪眼朦胧，渐渐，泪珠如同剪辑一帧一帧重现少女不予人知的婉转心事：日记本、音符、塑料铲；清晨放歌，窗扉半闭，生怕吵醒邻居，微渺的声波透露出昌盛的梦想；TREE、火红色电吉他、摇滚、咆哮，撕心裂肺才是对生活的完整表达。城市的绿色最终消亡，动物园也失踪了，孩子们手指灰浊的天空发呆，思考该到哪里打发夜以继日的可怕空闲。铁锯刀锈迹斑斑，再没人伐树，因为伐木工人都躲进医院吸食纯氧了。
　　老妇人用温暖粗糙的手指摩擦我伤痕累累的身体。我脑海里闪现出年轻女孩的面孔，我在心底默默呼唤：小眉，小眉。初次相见。我正值苍翠年华，而她还是温柔多情的少女。此后别离经数年，谁都不会猜到彼此重逢竟是如此。数十载的光阴对于一棵树来说只是弹指瞬间，惟等待的时光那么漫长。
　　亲爱的小眉，我终于可以安心合眼，睡上一觉，做个久违的美梦。
　　在梦里，我是一棵树，枝干参天，延伸进上帝的神殿。
　　树干高大约1.25米的位置，小孩子伸手接触得到的地方，有块心型伤口，一个叫小眉的女孩在那里亲手埋葬了她的情愫。上帝闲暇时会陪我聊天，他说等到这个秋天就让我听懂天鹅的歌唱。
　　后来秋天来到，我果然听懂了天鹅的歌声，它们昂首朝向我的伤口唱：
　　“这是天堂的入口，这是天堂的缺口。”而我永远不可能知道，小眉的丈夫就是当地最大的伐木商。
　　这样才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