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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高兴自己生了病
出差两个月,下火车第一件事就是往父母家跑。迎接我的却是爸爸那一纸漂亮的书法:即日起,高明与高山断绝父子关系,双方老死不相往来。
高明是爸爸,高山是我。虽然到今年法律才规定不探视父母犯法,但爸爸在三年前就给我判了个“死刑”。
妈妈数落爸爸:“闲出毛病了吧,孩子才刚下火车,你就不能让他消停一会儿啊。”
爸爸的怒火一下子就转向老妈:“如果你也烦我,嫌我不中用了,你也走,我们离婚。”
“离就离,你还真以为谁离不开你。”
妈妈的话刚说完,爸爸打开衣柜,把衣服往小旅行包里一塞,气咻咻地开门,真的走了。
我追出去,在小区的大门口追上了爸爸。他正在跟保安说话,谈笑风生,一点不像一个赌气离家出走的人。
家丑不可外扬,我只能跟着爸爸走了一段,然后接过他手中的包,说:“爸,别闹了,回家吧。”
爸爸并不愿意下这个简易台阶,将包往地上一摔:“我现在是真的没用了啊?”
“谁说的呀?”
“这还用谁说吗?我一个六十多岁的人,这点眼色没有啊。”
冬日零下十八度的街头,他向我列举了妈妈对他的落井下石,“明知道我胃不好,饭总是做那么硬。”“告诉她一万遍,人上了岁数不能吃咸的,她的菜还是越来越咸,像看上了卖盐的似的。”“跟她说十句话,她能回一句就不错了。可是你没看她跟外面那些人,有说有笑的,像捡着钱了似的。”“不就是我现在退休了,没用了嘛。”
整整二十分钟!爸爸的口才还是那么好,跟他过去当领导时的发言一样,声音洪亮、不怒自威。可是我怕他感冒:“爸,说也说完了,咱回家吧。”
这句话让爸爸迅速地把矛头指向了我:“你跟你妈一样,就是个势利小人。看我现在退休不中用了,两个月都不回家一趟,真拿自己当国家主席啊!”
路上的行人纷纷侧目,这更加刺激了他的表演欲望:“我这胃三天两头疼,你就没想过带我去医院查查吗?想等到你爸得胃癌了死了算了?”
“爸,爸,我错了。明天就带你去医院。明天一大早去医院,做个最全面的检查,行不?”
好说歹说,像哄小孩一样把爸爸劝回了家。
第二天我跟单位请假,带他去医院从头到脚查了个遍,除了有些胃溃疡,其他部位一律强壮着呢。
我松了口气,爸爸却并不开心。就在我们快出医院时,他提出:“你带我去看看心理医生吧。要是身体没什么事,我肯定是心理出了毛病,一天到晚没个开心的时候。”
终于查出了毛病——轻微的老年抑郁症。听着医生的诊断,爸爸竟然有几分得意:“你看,我就说有病吧。”
手机变成传呼机
爸爸病了,病得漫长,而折磨的却是我。
不管我是不是在忙,一天能接到爸爸不下十个电话。不是他哪里不舒服了,就是某大叔某大爷有求于他,他揽下差事,交由我来完成;或者他干脆操起电话劈头盖脸地将我训一顿。
为此我不得不买了个双卡手机,将爸爸知道的那个号码经常保持关机状态,等稍闲一点的时候打开给他回電话过去。好好一个手机退化成了跟爸爸单线联系的传呼机,说起来都是泪啊。
我帮爸爸妈妈报了旅行团,希望祖国的大好河山能分散爸爸的注意力。没想到七天的行程,爸爸竟然三天就回来了,所到之处不是跟当地的奸商吵架就是跟导游过不去。用旅行社的话说:“你爸这不是去旅行,是找茬砸场子去了。”
我能说什么呢?更无奈的事情还在后面等着我。
一天夜里,我带着客户在歌厅里唱歌。不知道爸爸是怎么找到的,进去之后又是摔瓶子又是要砸人家音箱:“你不学好,花天酒地的,对得起慧慧吗?早晚得出事。”
我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站在大街上我痛心疾首:“爸,爹,亲爸亲爹,你到底要干什么?我是你儿子还是你仇人?我32岁了,上有老下有小,你再这样下去,我就申请调到广州总部去工作!”
总算是镇住了他。我又劝他:“比你大了去的官也有退休那一天,人家上老年大学,学画画,整天健身,谁像你这样,不是折磨我妈,就是折磨我。你非得把自己弄成孤家寡人,很有意思吗?”
我没有给爸爸留还击的机会,把他扔在午夜的街头,大踏步走了。
爸爸在默默地改变
至此,我的世界变得安静。几次偷偷打电话给妈,她说爸爸一切正常。我暗自窃喜。
鉴于爸爸的优秀表现,从广州出差回家的路上,我决定买瓶好酒回家看他。
短短两个星期,爸爸好像慈祥了许多。站在厨房里,颇有几分不得法地围着老妈转。那天的晚餐,我自认为是一家三口有史以来吃得最祥和的一次。爸爸不再挑剔,仿佛哪道菜都可口无比,我给他买的五粮液也是倒多少喝多少,不再像从前那样先训后喝。
临走前,我走到爸爸面前,鼓足了勇气说:“爸,那天对不起,我喝多了。”他的目光没有离开电视,温和地说:“你说得没错,我要改变我自己。”
我知道爸爸在默默地改变。不再疯狂打电话给我,也不再对妈妈百般挑剔。他去社区的老年活动室,还报了书法班、围棋班,总之,他终于试着开始自己的晚年生活了。
只是这种生活开始得并不顺利。在老年活动室,爸爸因为倡议禁烟而很不受大家欢迎,于是他很快就不再去那里了。而在书法班、围棋班,他又因为老师的不专业而愤然退学。
总而言之,不管在哪里,爸爸都是一个精神明亮的人,可是社会却在告诉我们,要想安乐,就得做到难得糊涂。
为此我特意回家跟爸爸做了一次深谈。爸爸真的变了,对于我的理论联系实际,对于我的长篇大论,也不再像从前那样面红耳赤地争辩,只是倾听。 我开始觉得,岁月就是这样吧,总有一天,儿子会说服老子,而老子也会在某一天心甘情愿地被儿子说服。在经历了那么漫长的折磨与磨合之后,爸爸交出了麦克风,把话语权无奈而又诚服地交到了我的手上。
然而,事实证明我错了。
那天黄昏,爸爸陪妈妈逛夜市,路边有一个中年男子带着三岁的女儿卖自家地里产的毛豆,生意还不错。爸爸和妈妈挑毛豆时,城管来了,驱逐父女俩。女孩爸爸跟城管说小话求情,城管要抢秤,小女孩一下子夺了过去,拼命地跑。城管开始追,追上小女孩后,在抢夺过程中,一脚将女孩踹倒在地。女孩爸爸急眼了,跑到路边卖肉的摊子抢来菜刀,朝城管疯狂砍去。
直到警察来了事件才平息下来。事情需要目击证人。听说要作证时,围观的人全部散去了,除了我的爸爸。
城管是否踹了女孩成为事情的关键。爸爸火很大:“光天化日之下,你知法犯法不说,良心也被狗吃了吗?一个小老百姓带着那么点儿大的孩子出来卖点自家产的毛豆是生活所迫啊,你家没有老人,没有小孩吗……”
话还没说完,爸爸轰然倒地。
我是在医院里见到爸爸的,虽然只是轻微的脑出血,但我可以想见当时爸爸有多么愤怒。
直到爸爸出院我才跟爸爸谈了谈。我想说服爸爸,如果你改变不了这个社会,就要学会适应它。可以为别人仗义,却没有必要弄得自己脑出血。
我的话仅仅说了个开场,没想到,爸爸哭了。我从没见过爸爸哭,他的眼泪让我手足无措。
这不是慢慢变老,是慢慢变傻
爸爸说,他想改变自己,他去社区活动室,想跟那些退休的老人一起打打麻将拉拉家常,可是他融不进去他们的圈子,他们有人抽烟,有人飞短流长,说得好像楼下小夫妻打个喷嚏都是在打野战似的。爸爸提了个禁烟的倡议,结果他成了不受欢迎的对象。有人说:“那么讲究,有本事别来这个地方,去老干部活动中心啊。”
爸爸说,融进那个圈子就意味着得牺牲健康,吸二手烟,得学会发牢骚,窥探别人家的风吹草动。太不值得了啊。
“在书法班,老师竟然把王羲之说成是唐朝的。我纠正他,他反而说,你们这么大岁数的人来学书法,不就是为了打发打发时间嘛,所以,王羲之是哪个朝代的能有什么关系?这样的老师,跟骗子有什么区别?他简直是拿这些上了年纪的学生当白痴看待。”
爸爸失落,不是因为退休,而是因为退休后智商尚存,却要强行被推到一个智力衰退、耳昏眼盲的位置上装疯卖傻。
分明是很好的光景啊,经历了半世风雨,耳聪目明,世事练达,怎么就得混日子呢?怎么就得装糊涂呢?爸爸说,这不是慢慢变老,这是慢慢变傻啊。
眼泪流在爸爸的脸上,却重重地打在我的心头。必须承认,我跟大家的想法是一样的,退休了就是老了,就应该图安逸、享清闲,两耳不闻世间事。但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是跟别人不一样的,我们总是叫着喊着要尊重孩子的个性,要尊重年轻人的个性,难道人老了就自然而然失去了这个被尊重的权利了吗?
“对不起,爸。”那一天,我向爸爸道歉。
水哥的青春永远不老
对于创业我一直抱着过于审慎的态度,直到那天爸爸流泪。
我渴望为父亲的晚年重新搭建一个发光发热的舞台。不管成败,事业对一个男人来说可以有很多次,可是父亲的晚年仅此一次。我们今生的父子一场,也仅此一次而已。
公司成立,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像模像样地给爸爸颁发了一个返聘证书,让爸爸担任公司的置业顾问,月薪三千元。
爸爸说可以不要钱,我说:“爸,你不拿钱,我怎么管理你?”他笑了。
公司成立快三年了,没有人知道水哥是我的父亲,那是父亲用他小名给自己取的外号。
三年来,在公司年終的联欢会上,他总是唱那首老掉牙的《掌声响起来》,每一年公司的同事们都会为他欢呼,大声喊:“水哥水哥我爱你!”
我也是其中的一个。只是,每当他唱到“多少青春不在”这句歌词时,我总是默默地在心中大喊一句:爸爸,你的青春永远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