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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戎号”曾经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飞船，它是整个人类世界的心血，是全人类五十年的努力与奋斗的结晶。而当最初设计它的人的尸骨都已在火星陵墓上腐朽之时，“卡戎号”开始了它的孤单远航。
可是，人类又造出了更大的飞船，人类的触手缓慢地蠕动着向深空蔓延，那些大船向四面八方扬帆远航。一个世纪以来，“卡戎号”早已淡出人们的视线，只有一些例行公事的人每二十六年等待一次距离他们十三光年远的“卡戎号”的消息。
而“卡戎号”，仍然孤零零地向着天琴座α爬行……
“一百三十四年前，我们的先辈自愿登上‘卡戎号’，为了探索未知的太空深处的秘密，为了人类的繁衍不息，他们将自己的一生奉献于此，当然，我们也一样。‘卡戎号’是一艘大船，它就是我们这些乘员的‘地球’，我们是彼此的亲人。”简零老师悬浮在教室中央，扫视着面前十几个十岁孩子稚嫩的脸庞。
“简零老师，地球很大吗？”蓝湛扬起头问道。
简零老师一挥手，教室中央赫然出现了一个蓝色的球体，“地球是人类诞生的地方，赤道半径六千多千米，当然你们现在对这个数字可能没有直观的感受，总之就是很大很大。打个比方的话，如果‘卡戎号’现在停靠在地球上，我们正在观察的这个地球投影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不同的话，‘卡戎号’甚至占不到一个像素点。你们看这个投影，地球很大，地貌也很复杂，有海洋、河流、高山、沙漠等各种各样的地形。在太空城项目普及之后，地球常常作为一个旅游胜地和一个超级博物馆被各大太空城居民游览观光……”
蓝色球体旋转变换着显出海洋与高山的样子，蓝湛眼中闪烁着向往的光，情不自禁地发问：“简零老师，您去过地球吗？”
“并没有，我才四十岁，我和你们一样，是在‘卡戎号’上长大的。”
“那你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海洋、河流、高山？”
“没有，但是我了解这些，当年有一个像我一样的老师，就是这样把关于地球的一切教给了我，所以你们也要像我当年一样认真学习这些。”
“但是，我想看看这样的海洋，‘卡戎号’上没有海洋。”
“但是我们有重力室中的游泳池……嗯，我想蓝湛你需要去放松一下。看看我们的窗外吧，我们有的是整个银河。你为什么要纠结于地球上的水洼呢？”
“是，老师。”蓝湛低下头，思绪却已经跨过十三光年——宽广的大海上白色的浪花翻滚，海燕在空中飞翔，美人鱼在水中歌唱……
蓝湛看着眼前的莉亚，感觉这一切不像是真的。他又抬头看了看，远处离心室的另一端，也有和他们一样的一对恋人坐在桌椅旁边。蓝湛有一种感觉，好像那对恋人和那套桌椅，随时会向他们砸下来。
“卡戎号”上出生的人不应该有这样的感觉啊……离心室因旋转产生的作用力会像引力一样把他们固定在离心室的一端。对“卡戎”居民而言，这可是像地球人认为太阳东升西落一样清楚的事情。
蓝湛能感觉到莉亚在看着他，他知道莉亚在猜着他在想什么，可是他却闪躲着莉亚的目光，那是一双迷人的眼睛。
“所以你要选修生态循环学了吗？”莉亚似乎想打破沉默。
“嗯，生态循环学的教授对我很好，而且对于‘卡戎号’来说的话，维持生态平衡的稳定是格外重要的事。我记得你选修的是太阳系古风俗研究？会不会觉得很枯燥呀……”
“不会啊，太阳系的一切都很有趣。今天我们还讲了太阳系的恋人的约会风俗，据说太阳系的恋人会在婚前一月一起相约去冥王星看雪呢……”莉亚的眼里满是期待。
“几百年前冥王星还是一片荒芜之地，是地球人把冥王星开发成那样的。风俗，也都是他们人为造就的。”蓝湛低下了头，“再说，冥王星距离我们十三光年，天琴座α也是，这辈子也到不了，我们注定就要这样老死在‘卡戎号’上了。”
“可是我们在一起啊，我们在‘卡戎号’上可以一直在一起，我们的后代可以在天琴座α的行星上生活。等‘卡戎号’航行到了天琴座α，我们会有自己的文化，太阳系的古风俗就是这些文化的底蕴，我们才不会忘记自己的故乡。而且啊，我听说地球传来了一份资料，能在人脑内创设完全真实情景的设备，在地球已经研制成功了，比‘卡戎号’的全息投影和虚拟实景要好得多呢，说不定我们到时候能用那东西体验太阳系的美景了！”
“嗯，我们一起去。”
蓝湛和莉亚结婚三年了，他们的孩子出生满一年后，就交付给了“卡戎号”的育婴教育机构，从此这个孩子与他们无关。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孩子的名字，一如他们的父母不知他们的名字。“卡戎号”上的名字是循环编号的，蓝湛死后会有另一个人叫蓝湛，蓝湛出生前有另一个人叫蓝湛。现在“卡戎号”上的人的名字，与一百四十多年前“卡戎号”出发时没有什么差别。
这就像假装那些人活了几百年，真是自欺欺人……蓝湛有时这么想。
莉亚喜欢拉着蓝湛一起去“卡戎号”的舷窗看星星，那是宇宙中最普遍的东西之一，对于宇宙渺小如他们面前的尘埃，可在莉亚眼中那就很美。在蓝湛眼中呢，星星和莉亚一样美。蓝湛有时疑惑自己爱的是莉亚还是莉亚眼眸里的星星，也许这两者没有什么区别吧。星星遥不可及，莉亚近在咫尺……然而有时蓝湛觉得莉亚比星星还要遥远。
距离对于蓝湛来说是个模糊的概念。从“卡戎号”的这一头去到那一头，蓝湛想，哦，这是这么远；看星星时，蓝湛伸出手指丈量两颗星星的距离，星星是这么远；当拥抱着莉亚时，蓝湛感受着她的心跳，心想，莉亚的心跳和星星一样远。
蓝湛总是一个人待在植株培养室，无重力的培养室四周墙壁上，都布满了植物，营养液被放置在容器中一点一滴地灌输给植物的根茎，四处是气孔把飞船各处的二氧化碳输送到此处。
蓝湛喜欢悬在培养室的中央，感受着植物一点点地呼吸。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这样。他已经是培养室的负责人，培养室如果有任何异样，A.I.都会将数据发送到他的內嵌电脑上。过去的一百四十多年，培养室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丝错误。尽管如此，比起在全息游戏室里消磨时光，蓝湛更加喜欢一个人在培养室里看护着那些植物。 有时，蓝湛看着那些繁盛的植物，觉得自己离开了“卡戎号”。培养室像是森林，温暖的阳光透过枝叶，满满的丁达尔效应照耀着蓝湛。蓝湛一时间恍惚迷离，只觉得强大的地心引力握住了自己，自己不需要借助推进器就能在大地上奔跑，像光一样穿越时间……他甚至可以看见地球上的海、冥王星的雪，还有天琴座α的行星环绕着优美的圆锥曲线。
可当迷梦醒来，蓝湛发现自己依旧悬浮在“卡戎号”的培养室里，地心引力弃他而去，雪消融却未化成海，他悬浮在培养室的中央，四周是些在营养液的支持下苟延残喘的植物……
一声长叹，而后是长久的沉默，蓝湛觉得自己就像那些植物，“卡戎号”就是他的培养室。和植物一样，蓝湛这一生没有一刻沐浴过真正的日光。
莉亚觉得蓝湛越来越不对劲，蓝湛好像不再像从前那样喜欢看莉亚的眼睛。莉亚带着蓝湛去舷窗看星星的时候，蓝湛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目光射向黑暗却不知落在何处，脸上看不出欣喜也没有痛苦。
蓝湛甚至不去全息游戏室玩，当“卡戎号”上的船员们都沉浸在多巴胺带来的欢欣之时，蓝湛却独自一人悬浮在植株培养室里感受着植物的呼吸。蓝湛开始阅读过去的那些小说，那些几百年前的欢欣和绝望，渐渐在他脑海里盘旋。
莉亚发现蓝湛出现了失眠的症状，当莉亚被一阵细微的声响打扰了睡眠时，她总是发现蓝湛坐在她的身旁，专注地阅读电子屏幕上的文字。
“你怎么了，睡不着吗？”莉亚对此感到疑惑。
蓝湛却总是敷衍，“嗯，没事，你先睡吧……”
“你也许该去看看医生了。”
“我没事的，就是有点儿不想睡而已。”
于是莉亚又在辗转反侧中进入梦乡。
莉亚还是去向“卡戎号”上的医疗机构说了蓝湛的情况。
医疗机构在给蓝湛检查之后，对蓝湛说他只是心理压力有点儿大，让他好好放松，并且给了他一些安眠药物帮助睡眠。
可是在蓝湛检查完离开之后，医療机构又马上给莉亚的内置电脑发送了信息，让她来“卡戎号”上的医疗室。
“莉亚，我们认为他可能患有深度的抑郁症，为了方便治疗他，我们需要看一下他的个人日记，舰上指令室的申请已经批下来了，不过我们还需要你的同意。”
莉亚觉得吃惊，为什么蓝湛会患上抑郁症，他们的生活一直十分融洽，很少有什么矛盾啊……莉亚百思不得其解，但她还是默默地点了头。
医师轻轻挥手，蓝色屏幕出现在医疗室中央，上面是蓝湛的日记：
2月7日
今天读了卡夫卡的《日记》：“我生活在这个世上，仿佛确信会有来生，有点儿像我为了安慰自己没能去巴黎，就会想，下次争取去一趟。”我没去过地球，就算有来生的话，应该也去不了地球，但天琴座α对于来生来说，可能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
2月8日
无趣的一天。
……
3月16日
读了川端康成的《雪国》，很想看雪，但是没有机会。不知道莉亚穿上和服站在雪中是什么样子？
……
4月3日
培养室的植物一直长得很好，跟全息影像里地球上的一样好。我经常感觉它们很可怜，它们被囚禁在培养室里，营养液是飞船上的废渣循环。也许我也一样。
……
5月17日
船上的人也太悠闲了，逛遍“卡戎号”，每一天、每一处都是同样的景象，这让我感觉过去的一天都没有生气。啊，真想晒晒太阳啊！
……
7月2日
这样的日子过得太长了，“卡戎号”要是没有出发就好了，我可以在地球上好好地生活。我这辈子，看来是永远也见不到太阳了，在大地上奔跑这样的事也做不到。那些星星明明那么远，却告诉我那是我们的目标……我出生在“卡戎号”上是个可怕的错误！然而我什么都做不了，等我死了，有另一个人会叫蓝湛，我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也只有这“卡戎号”的植株培养室的日常记录了。我和“卡戎号”绑在一起，暗无天日。我的出生是个错误。“卡戎号”也是个错误。
……
8月4日
刚刚莉亚让我去医疗室检查，医师给了我安眠药。实在是不知道怎么样和莉亚道别啊，就这样再见吧……
“嗯，8月4日是……糟了！快去植物培养室！”医师慌张起来，拉上莉亚赶紧冲出医疗室。
在没有一丝加速度的植物培养室里，蓝湛在空中摇摆不定。
他继续看着郁郁葱葱的植物，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这微笑让他精疲力竭，让他吐出了肺中的最后一丝空气。
黑暗慢慢锈蚀了他的视线，他的全身疲软无力，像个木偶似的被吊在空中，一动不动。
蓝湛觉得自己在空中旋转，他的头简直快要炸裂，有什么东西要把他甩出去，把他撕裂，他觉得自己就快死了，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可是一股力量突然按住了蓝湛，猛地，蓝湛睁开了眼睛，一盏灯明晃晃地悬在他的头顶，他躺在一张大床上。
“这里是……重力室？”蓝湛四处打量，这里是一个密闭的屋子，四方的墙壁，只有一张大床，而重力将他的每一个细胞向下牵扯。
“我怎么，从来没来过……嗯？我……我没死？”蓝湛诧异万分。
蓝湛前方的墙壁突然透出一道光亮，一扇门打开了，一个身着正装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对他和善地说道：“蓝湛先生，您当然没死，您现在也没有必要寻死了，欢迎回来，蓝湛先生，地球欢迎您！”
中年男子伸手一挥，房间的墙壁一下子变得透明了，其外是参天的树木与蔚蓝的天空，还有远方的一片碧海。
疑惑瞬间变为震惊，蓝湛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什……什么……不可能！‘卡戎号’呢？莉亚呢？天琴座α呢？”
“别担心，蓝湛先生，一切都不过是个实验罢了，没有什么去往天琴座α的航行，‘卡戎号’现在悬停在地球与火星的拉格朗日点，它一直都在那儿，我们只不过用全息投影模拟了‘卡戎号’往天琴座α的旅途。至于莉亚，她很好，你一会儿就可以见到她。” 蓝湛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但他现在想知道真相，他急切地问道：“什么实验？什么意思，一切都是假的吗？”
“差不多吧……人类根本没有往深空派遣恒星际飞船。星际航行不能冒失孟浪。从前的海洋生物，不知道自己爬上陆地之后会发生什么，我们也不知道离开太阳系之后，人类会变成什么。脱离太阳系环境后，人类的状况，尤其是心理状况，会十分不稳定，而且远行的飞船地球方面无法掌控其动态，也无法判断其是否会对人类的利益构成威胁……虽然现在太阳系的居住条件还比较优良，但人类早晚总要向外发展，为此需要了解远航的飞船上人员的状况，顺便也要考察星际飞船上的生态独立循环系统是否完备。”
“所以，‘卡戎号’就是个谎言，我就是个实验品？我二十几年的光阴，就耗费在这样一个实验上？”
“蓝湛先生，对此我们深感抱歉，也正是因为您的自杀举动，让我们决定暂停实验。今后，您可以像您所期望的一样，在太阳系生活，我们会对您的生活全权负责。这不正是您想要的吗？”
蓝湛全身瘫软下来。一个笑话，他就是一个笑话，“卡戎号”、天琴座α，统统子虚乌有，都是一个笑话。他渴望的生活，原来一直就在“卡戎号”舷窗外的星河之外，其实近在咫尺，而他却一无所知……真可怜，他觉得自己真可怜，一直生活在幻境中，最后差点儿死在幻境中。
“蓝湛先生，您好好休息吧，休息好了我可以帶您去外面看看，您和莉亚也可以继续一起生活。太阳系的生活还是很美好的，你应该从“卡戎号”中醒来了。”
蓝湛摸了摸床沿，这是真的，天空的颜色很纯净，不像是全息投影的样子。好吧，该醒了，新生活开始了，蔚蓝的海，白色的浪，冥王星的雪，穿梭在行星轨道间的飞船在一旁等待着他。蓝湛突然觉得，“卡戎号”上的一切，都是那么遥远，甚至遥远得有些美丽。
困意袭来，蓝湛又合上了眼，黑暗一点点地吞没了他，他的嘴角带着笑。
“舰长，这样真的好吗？”大副局促不安地看着舰长。
“有什么不好的，让他这样幸福地死去，已经是极大的宽容与仁慈了。蓝湛的心理问题很严重，我们舰上的资源有限，难以解决。让他在这样的幻境中死去，对他来说是一种美妙的解脱。”舰长背过身，抬头看着舷窗外的黑暗。
“可是，他吞下的安眠药并没有达到致死剂量啊。为什么要放弃治疗？这等于是我们杀了他吧……”
“在他对‘卡戎号’绝望了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我们都需要活在希望中，‘卡戎号’没有位置留给绝望的人。再说，太阳系让我们制造的情境创设机器，对大脑还有些不明的影响，找一个快死的人来进行试验，也是太阳系方面的意思……毕竟，在那些人道组织的监督下，太阳系没法做这种事。这也算是蓝湛死前为人类做出的贡献吧。”
“那也没必要这样做吧……”大副嗫嚅着。
“你知道‘卡戎’是什么意思吗？”舰长转过身来。
“唉？不是冥王星旁边的一颗矮行星的名字吗？当年‘卡戎号’就是从那里出发的吧。”
“‘卡戎’，在古地球神话中是冥河上摆渡亡魂的船夫。”舰长冷冰冰地盯着大副，“我们是被摆渡的亡魂，我们没有活过，在未来的天琴座殖民历史里，我们是一段话，甚至几个字符，仅此而已。”
副手愣住了，他不知道该拿什么说服舰长，或者说服自己。
“去跟莉亚说蓝湛抢救失败，他已魂归太阳系……你把蓝湛的尸体从情境创设机上移下来处理好，然后再把实验结果发回给太阳系。”
“是。”大副不再说什么，转身移下蓝湛的尸体，然后退出了舰长室。
舰长垂下头，看了看已经卸下了蓝湛尸体的情境创设机，像是在对谁倾诉一般说道：“在幸福中死去，还真有点儿让人羡慕呢……”
俄顷，他又抬起头，决绝地说道：“但是因为不满就去死，是懦弱的。”
舰长又扭头看了看点缀着星星的黑暗舷窗，喃喃自语：“也许你是对的吧……‘卡戎号’是一个错误。宇宙也是个错误，美丽的错误。可是，你看，星星多美，它们多美啊……”
困意袭来，舰长合上了眼，黑暗一点点地吞没了他，他的嘴角带着笑。
【责任编辑：刘维佳】
可是，人类又造出了更大的飞船，人类的触手缓慢地蠕动着向深空蔓延，那些大船向四面八方扬帆远航。一个世纪以来，“卡戎号”早已淡出人们的视线，只有一些例行公事的人每二十六年等待一次距离他们十三光年远的“卡戎号”的消息。
而“卡戎号”，仍然孤零零地向着天琴座α爬行……
“一百三十四年前，我们的先辈自愿登上‘卡戎号’，为了探索未知的太空深处的秘密，为了人类的繁衍不息，他们将自己的一生奉献于此，当然，我们也一样。‘卡戎号’是一艘大船，它就是我们这些乘员的‘地球’，我们是彼此的亲人。”简零老师悬浮在教室中央，扫视着面前十几个十岁孩子稚嫩的脸庞。
“简零老师，地球很大吗？”蓝湛扬起头问道。
简零老师一挥手，教室中央赫然出现了一个蓝色的球体，“地球是人类诞生的地方，赤道半径六千多千米，当然你们现在对这个数字可能没有直观的感受，总之就是很大很大。打个比方的话，如果‘卡戎号’现在停靠在地球上，我们正在观察的这个地球投影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不同的话，‘卡戎号’甚至占不到一个像素点。你们看这个投影，地球很大，地貌也很复杂，有海洋、河流、高山、沙漠等各种各样的地形。在太空城项目普及之后，地球常常作为一个旅游胜地和一个超级博物馆被各大太空城居民游览观光……”
蓝色球体旋转变换着显出海洋与高山的样子，蓝湛眼中闪烁着向往的光，情不自禁地发问：“简零老师，您去过地球吗？”
“并没有，我才四十岁，我和你们一样，是在‘卡戎号’上长大的。”
“那你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海洋、河流、高山？”
“没有，但是我了解这些，当年有一个像我一样的老师，就是这样把关于地球的一切教给了我，所以你们也要像我当年一样认真学习这些。”
“但是，我想看看这样的海洋，‘卡戎号’上没有海洋。”
“但是我们有重力室中的游泳池……嗯，我想蓝湛你需要去放松一下。看看我们的窗外吧，我们有的是整个银河。你为什么要纠结于地球上的水洼呢？”
“是，老师。”蓝湛低下头，思绪却已经跨过十三光年——宽广的大海上白色的浪花翻滚，海燕在空中飞翔，美人鱼在水中歌唱……
蓝湛看着眼前的莉亚，感觉这一切不像是真的。他又抬头看了看，远处离心室的另一端，也有和他们一样的一对恋人坐在桌椅旁边。蓝湛有一种感觉，好像那对恋人和那套桌椅，随时会向他们砸下来。
“卡戎号”上出生的人不应该有这样的感觉啊……离心室因旋转产生的作用力会像引力一样把他们固定在离心室的一端。对“卡戎”居民而言，这可是像地球人认为太阳东升西落一样清楚的事情。
蓝湛能感觉到莉亚在看着他，他知道莉亚在猜着他在想什么，可是他却闪躲着莉亚的目光，那是一双迷人的眼睛。
“所以你要选修生态循环学了吗？”莉亚似乎想打破沉默。
“嗯，生态循环学的教授对我很好，而且对于‘卡戎号’来说的话，维持生态平衡的稳定是格外重要的事。我记得你选修的是太阳系古风俗研究？会不会觉得很枯燥呀……”
“不会啊，太阳系的一切都很有趣。今天我们还讲了太阳系的恋人的约会风俗，据说太阳系的恋人会在婚前一月一起相约去冥王星看雪呢……”莉亚的眼里满是期待。
“几百年前冥王星还是一片荒芜之地，是地球人把冥王星开发成那样的。风俗，也都是他们人为造就的。”蓝湛低下了头，“再说，冥王星距离我们十三光年，天琴座α也是，这辈子也到不了，我们注定就要这样老死在‘卡戎号’上了。”
“可是我们在一起啊，我们在‘卡戎号’上可以一直在一起，我们的后代可以在天琴座α的行星上生活。等‘卡戎号’航行到了天琴座α，我们会有自己的文化，太阳系的古风俗就是这些文化的底蕴，我们才不会忘记自己的故乡。而且啊，我听说地球传来了一份资料，能在人脑内创设完全真实情景的设备，在地球已经研制成功了，比‘卡戎号’的全息投影和虚拟实景要好得多呢，说不定我们到时候能用那东西体验太阳系的美景了！”
“嗯，我们一起去。”
蓝湛和莉亚结婚三年了，他们的孩子出生满一年后，就交付给了“卡戎号”的育婴教育机构，从此这个孩子与他们无关。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孩子的名字，一如他们的父母不知他们的名字。“卡戎号”上的名字是循环编号的，蓝湛死后会有另一个人叫蓝湛，蓝湛出生前有另一个人叫蓝湛。现在“卡戎号”上的人的名字，与一百四十多年前“卡戎号”出发时没有什么差别。
这就像假装那些人活了几百年，真是自欺欺人……蓝湛有时这么想。
莉亚喜欢拉着蓝湛一起去“卡戎号”的舷窗看星星，那是宇宙中最普遍的东西之一，对于宇宙渺小如他们面前的尘埃，可在莉亚眼中那就很美。在蓝湛眼中呢，星星和莉亚一样美。蓝湛有时疑惑自己爱的是莉亚还是莉亚眼眸里的星星，也许这两者没有什么区别吧。星星遥不可及，莉亚近在咫尺……然而有时蓝湛觉得莉亚比星星还要遥远。
距离对于蓝湛来说是个模糊的概念。从“卡戎号”的这一头去到那一头，蓝湛想，哦，这是这么远；看星星时，蓝湛伸出手指丈量两颗星星的距离，星星是这么远；当拥抱着莉亚时，蓝湛感受着她的心跳，心想，莉亚的心跳和星星一样远。
蓝湛总是一个人待在植株培养室，无重力的培养室四周墙壁上，都布满了植物，营养液被放置在容器中一点一滴地灌输给植物的根茎，四处是气孔把飞船各处的二氧化碳输送到此处。
蓝湛喜欢悬在培养室的中央，感受着植物一点点地呼吸。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这样。他已经是培养室的负责人，培养室如果有任何异样，A.I.都会将数据发送到他的內嵌电脑上。过去的一百四十多年，培养室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丝错误。尽管如此，比起在全息游戏室里消磨时光，蓝湛更加喜欢一个人在培养室里看护着那些植物。 有时，蓝湛看着那些繁盛的植物，觉得自己离开了“卡戎号”。培养室像是森林，温暖的阳光透过枝叶，满满的丁达尔效应照耀着蓝湛。蓝湛一时间恍惚迷离，只觉得强大的地心引力握住了自己，自己不需要借助推进器就能在大地上奔跑，像光一样穿越时间……他甚至可以看见地球上的海、冥王星的雪，还有天琴座α的行星环绕着优美的圆锥曲线。
可当迷梦醒来，蓝湛发现自己依旧悬浮在“卡戎号”的培养室里，地心引力弃他而去，雪消融却未化成海，他悬浮在培养室的中央，四周是些在营养液的支持下苟延残喘的植物……
一声长叹，而后是长久的沉默，蓝湛觉得自己就像那些植物，“卡戎号”就是他的培养室。和植物一样，蓝湛这一生没有一刻沐浴过真正的日光。
莉亚觉得蓝湛越来越不对劲，蓝湛好像不再像从前那样喜欢看莉亚的眼睛。莉亚带着蓝湛去舷窗看星星的时候，蓝湛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目光射向黑暗却不知落在何处，脸上看不出欣喜也没有痛苦。
蓝湛甚至不去全息游戏室玩，当“卡戎号”上的船员们都沉浸在多巴胺带来的欢欣之时，蓝湛却独自一人悬浮在植株培养室里感受着植物的呼吸。蓝湛开始阅读过去的那些小说，那些几百年前的欢欣和绝望，渐渐在他脑海里盘旋。
莉亚发现蓝湛出现了失眠的症状，当莉亚被一阵细微的声响打扰了睡眠时，她总是发现蓝湛坐在她的身旁，专注地阅读电子屏幕上的文字。
“你怎么了，睡不着吗？”莉亚对此感到疑惑。
蓝湛却总是敷衍，“嗯，没事，你先睡吧……”
“你也许该去看看医生了。”
“我没事的，就是有点儿不想睡而已。”
于是莉亚又在辗转反侧中进入梦乡。
莉亚还是去向“卡戎号”上的医疗机构说了蓝湛的情况。
医疗机构在给蓝湛检查之后，对蓝湛说他只是心理压力有点儿大，让他好好放松，并且给了他一些安眠药物帮助睡眠。
可是在蓝湛检查完离开之后，医療机构又马上给莉亚的内置电脑发送了信息，让她来“卡戎号”上的医疗室。
“莉亚，我们认为他可能患有深度的抑郁症，为了方便治疗他，我们需要看一下他的个人日记，舰上指令室的申请已经批下来了，不过我们还需要你的同意。”
莉亚觉得吃惊，为什么蓝湛会患上抑郁症，他们的生活一直十分融洽，很少有什么矛盾啊……莉亚百思不得其解，但她还是默默地点了头。
医师轻轻挥手，蓝色屏幕出现在医疗室中央，上面是蓝湛的日记：
2月7日
今天读了卡夫卡的《日记》：“我生活在这个世上，仿佛确信会有来生，有点儿像我为了安慰自己没能去巴黎，就会想，下次争取去一趟。”我没去过地球，就算有来生的话，应该也去不了地球，但天琴座α对于来生来说，可能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
2月8日
无趣的一天。
……
3月16日
读了川端康成的《雪国》，很想看雪，但是没有机会。不知道莉亚穿上和服站在雪中是什么样子？
……
4月3日
培养室的植物一直长得很好，跟全息影像里地球上的一样好。我经常感觉它们很可怜，它们被囚禁在培养室里，营养液是飞船上的废渣循环。也许我也一样。
……
5月17日
船上的人也太悠闲了，逛遍“卡戎号”，每一天、每一处都是同样的景象，这让我感觉过去的一天都没有生气。啊，真想晒晒太阳啊！
……
7月2日
这样的日子过得太长了，“卡戎号”要是没有出发就好了，我可以在地球上好好地生活。我这辈子，看来是永远也见不到太阳了，在大地上奔跑这样的事也做不到。那些星星明明那么远，却告诉我那是我们的目标……我出生在“卡戎号”上是个可怕的错误！然而我什么都做不了，等我死了，有另一个人会叫蓝湛，我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也只有这“卡戎号”的植株培养室的日常记录了。我和“卡戎号”绑在一起，暗无天日。我的出生是个错误。“卡戎号”也是个错误。
……
8月4日
刚刚莉亚让我去医疗室检查，医师给了我安眠药。实在是不知道怎么样和莉亚道别啊，就这样再见吧……
“嗯，8月4日是……糟了！快去植物培养室！”医师慌张起来，拉上莉亚赶紧冲出医疗室。
在没有一丝加速度的植物培养室里，蓝湛在空中摇摆不定。
他继续看着郁郁葱葱的植物，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这微笑让他精疲力竭，让他吐出了肺中的最后一丝空气。
黑暗慢慢锈蚀了他的视线，他的全身疲软无力，像个木偶似的被吊在空中，一动不动。
蓝湛觉得自己在空中旋转，他的头简直快要炸裂，有什么东西要把他甩出去，把他撕裂，他觉得自己就快死了，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可是一股力量突然按住了蓝湛，猛地，蓝湛睁开了眼睛，一盏灯明晃晃地悬在他的头顶，他躺在一张大床上。
“这里是……重力室？”蓝湛四处打量，这里是一个密闭的屋子，四方的墙壁，只有一张大床，而重力将他的每一个细胞向下牵扯。
“我怎么，从来没来过……嗯？我……我没死？”蓝湛诧异万分。
蓝湛前方的墙壁突然透出一道光亮，一扇门打开了，一个身着正装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对他和善地说道：“蓝湛先生，您当然没死，您现在也没有必要寻死了，欢迎回来，蓝湛先生，地球欢迎您！”
中年男子伸手一挥，房间的墙壁一下子变得透明了，其外是参天的树木与蔚蓝的天空，还有远方的一片碧海。
疑惑瞬间变为震惊，蓝湛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什……什么……不可能！‘卡戎号’呢？莉亚呢？天琴座α呢？”
“别担心，蓝湛先生，一切都不过是个实验罢了，没有什么去往天琴座α的航行，‘卡戎号’现在悬停在地球与火星的拉格朗日点，它一直都在那儿，我们只不过用全息投影模拟了‘卡戎号’往天琴座α的旅途。至于莉亚，她很好，你一会儿就可以见到她。” 蓝湛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但他现在想知道真相，他急切地问道：“什么实验？什么意思，一切都是假的吗？”
“差不多吧……人类根本没有往深空派遣恒星际飞船。星际航行不能冒失孟浪。从前的海洋生物，不知道自己爬上陆地之后会发生什么，我们也不知道离开太阳系之后，人类会变成什么。脱离太阳系环境后，人类的状况，尤其是心理状况，会十分不稳定，而且远行的飞船地球方面无法掌控其动态，也无法判断其是否会对人类的利益构成威胁……虽然现在太阳系的居住条件还比较优良，但人类早晚总要向外发展，为此需要了解远航的飞船上人员的状况，顺便也要考察星际飞船上的生态独立循环系统是否完备。”
“所以，‘卡戎号’就是个谎言，我就是个实验品？我二十几年的光阴，就耗费在这样一个实验上？”
“蓝湛先生，对此我们深感抱歉，也正是因为您的自杀举动，让我们决定暂停实验。今后，您可以像您所期望的一样，在太阳系生活，我们会对您的生活全权负责。这不正是您想要的吗？”
蓝湛全身瘫软下来。一个笑话，他就是一个笑话，“卡戎号”、天琴座α，统统子虚乌有，都是一个笑话。他渴望的生活，原来一直就在“卡戎号”舷窗外的星河之外，其实近在咫尺，而他却一无所知……真可怜，他觉得自己真可怜，一直生活在幻境中，最后差点儿死在幻境中。
“蓝湛先生，您好好休息吧，休息好了我可以帶您去外面看看，您和莉亚也可以继续一起生活。太阳系的生活还是很美好的，你应该从“卡戎号”中醒来了。”
蓝湛摸了摸床沿，这是真的，天空的颜色很纯净，不像是全息投影的样子。好吧，该醒了，新生活开始了，蔚蓝的海，白色的浪，冥王星的雪，穿梭在行星轨道间的飞船在一旁等待着他。蓝湛突然觉得，“卡戎号”上的一切，都是那么遥远，甚至遥远得有些美丽。
困意袭来，蓝湛又合上了眼，黑暗一点点地吞没了他，他的嘴角带着笑。
“舰长，这样真的好吗？”大副局促不安地看着舰长。
“有什么不好的，让他这样幸福地死去，已经是极大的宽容与仁慈了。蓝湛的心理问题很严重，我们舰上的资源有限，难以解决。让他在这样的幻境中死去，对他来说是一种美妙的解脱。”舰长背过身，抬头看着舷窗外的黑暗。
“可是，他吞下的安眠药并没有达到致死剂量啊。为什么要放弃治疗？这等于是我们杀了他吧……”
“在他对‘卡戎号’绝望了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我们都需要活在希望中，‘卡戎号’没有位置留给绝望的人。再说，太阳系让我们制造的情境创设机器，对大脑还有些不明的影响，找一个快死的人来进行试验，也是太阳系方面的意思……毕竟，在那些人道组织的监督下，太阳系没法做这种事。这也算是蓝湛死前为人类做出的贡献吧。”
“那也没必要这样做吧……”大副嗫嚅着。
“你知道‘卡戎’是什么意思吗？”舰长转过身来。
“唉？不是冥王星旁边的一颗矮行星的名字吗？当年‘卡戎号’就是从那里出发的吧。”
“‘卡戎’，在古地球神话中是冥河上摆渡亡魂的船夫。”舰长冷冰冰地盯着大副，“我们是被摆渡的亡魂，我们没有活过，在未来的天琴座殖民历史里，我们是一段话，甚至几个字符，仅此而已。”
副手愣住了，他不知道该拿什么说服舰长，或者说服自己。
“去跟莉亚说蓝湛抢救失败，他已魂归太阳系……你把蓝湛的尸体从情境创设机上移下来处理好，然后再把实验结果发回给太阳系。”
“是。”大副不再说什么，转身移下蓝湛的尸体，然后退出了舰长室。
舰长垂下头，看了看已经卸下了蓝湛尸体的情境创设机，像是在对谁倾诉一般说道：“在幸福中死去，还真有点儿让人羡慕呢……”
俄顷，他又抬起头，决绝地说道：“但是因为不满就去死，是懦弱的。”
舰长又扭头看了看点缀着星星的黑暗舷窗，喃喃自语：“也许你是对的吧……‘卡戎号’是一个错误。宇宙也是个错误，美丽的错误。可是，你看，星星多美，它们多美啊……”
困意袭来，舰长合上了眼，黑暗一点点地吞没了他，他的嘴角带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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