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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烈日当头,谭自逸差不多提前一小时到了琪琪家楼下。
他确认公寓大楼外和门厅里躲开了暑热,一片宁静祥和,嗅到油脂在阳光炙烤中散发让喉头发钝的气味,就转身走开一百三十米,推开小街左边隆昌锅贴店玻璃门,进去点锅贴吃。这里的锅贴据说是大城中心区最好的,保住了老字号汤汁原味。
三两带金黄斑点和淡黑焦痕的锅贴送到谭自逸面前。除了锅贴,店家还送一海碗咖哩牛肉粉丝汤,另附一小碟如假包换的镇江醋。
谭自逸腹中饥饿,肠子咕咕叫。他赶了很长的路,倒了三回公交车,发烫的空气裹得他通身汗。现在吹着隆昌的立地电风扇,人缓过一口气,却还感到身上腻腻的。他叹口气,筷子搛起裙边翘翘的锅贴,泡进黑醋液。
他很饿,但又不怎么想吃。开始吃起来,好吃的锅贴大概才两三只,后来的吃在嘴里都没味儿了。
谭自逸眼前全是琪琪的身影。他的耳边也听不见别的声音,都被琪琪那副略带沙哑的嗓音环绕。连锅贴的香气都让他想起琪琪身上那股子好闻的气味。
他知道这下子自己麻烦了,自己的心毫无预兆地被琪琪拴住了,好似牛鼻子拴上了一根粗绳子,甩不掉,更不想甩。他是在高校舞会上认识琪琪的,如今,他若想往舞会上去看看风景,只要琪琪不乐意,他就老大难,去不成了。不过琪琪也一直热衷去学校舞会,现在为了表示不花心,要去只同他一起去,想想这毕竟也算是公平的。
谭自逸从前不是没追过女孩子、没甩过女孩子,当然也绝非没被女孩子甩过,但他被一个女生一下子迷到心惊肉跳,这还算是第一次。
一碗咖哩汤,到了最后,一口也没碰。谭自逸害怕咖哩在嘴角留下滑稽的黄颜色。他站起身,背对电风扇又凉快了三十秒,在别的食客想开口抗议之前,乖觉地走出了店堂。
热浪兜头又罩住了他,汗猛地从颈部滋出,简直像开锅的米粥汁。他低头看腕表,匆匆追逐着楼角和树冠的阴影,又到了琪琪公寓楼下。他注意看了看,琪琪还没下来迎接他。他掏出手绢,轻轻擦拭脸上和脖子上的新汗。一转头,看见有个阿婆在大法桐下卖绿豆棒冰。
还有没有时间吃棒冰呢?
又渴又热。热锅上的蚂蚁。
琪琪住公寓楼十八楼三室。同住的除了父母,还有个弟弟。
家里面积小,是爸爸厂里分的房,只一室一厅。里间卧室只可能是暗间,厅倒南北通畅,光线明亮。小套有卫生间但没厨房,烧饭要到走廊里,用煤炉子烧。
本来一家四口都在卧室挤着睡,现在弟弟上高中,到厅里沙发床上睡了。琪琪已经是大学生,回家日子也想在厅里搭铺位,不过,爸爸做主还让她睡在卧室里。爸爸说亘亘大了,男孩子在厅里自由,琪琪反正大多数时间住校,周末还不如保持原状。毕竟卧室更安全些,大楼里人杂,万一有溜门撬锁的,吓坏了反而不美。
今天恰好弟弟不在。每逢周六弟弟都要出去训练,他加入了区田径队,训练时间雷打不动,不吃过晚饭不回来。琪琪爸爸听说琪琪今天要把学校里交到的男朋友带回来,什么心理准备都没有,猛地愣了一愣,身体僵在空气里。
琪琪妈妈偷笑了一下,拍打老公:“做啥?舍不得小棉袄?受刺激了?”
琪琪借着妈妈解围哑然一笑,对准爸爸发嗲:“你不要吓坏我同学,人家也是娇生惯养的,吓不起!”
爸爸也不说话,皮笑肉不笑。
琪琪觉得自己聪明,一大早她就开始搞卫生,整顿好厅里的摆设。鲜花是昨天回家路上买的,插在旧花瓶里,放在不起眼的角落。她慢慢梳妆打扮,把自己弄得清清爽爽:白短袖上衣,血色长裙。爸爸看看她,夸一句:“进了高等学府,你真添文雅了。”
妈妈已麻利地换了出客衣裳,埋怨琪琪:“还好是大热天,方便些。你今后再搞突然袭击,别怪我见不了客!”琪琪笑:“最好他别来了!烦死我!”
爸爸最終也换了衣服,穿得像去上班似的:灰色麻纱短袖衬衣,蓝长裤,还穿上了皮鞋。妈妈抿着嘴,对琪琪递眼色。爸爸把手表校准,戴在左边手腕子上,拖过靠背椅子,坐到落地电风扇正前方风口下。
琪琪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看自己。她眉毛淡淡,好比远山,眸子明亮,恰似远山出高湖。摸摸清秀的脸颊,她脸上一烫,想起了谭自逸亲自己时说的那些体己话。
谭自逸还是忍不住要了一根绿豆棒冰,等不及地揭开蜡纸,把有豆的一头塞进嘴里,大门牙咔嚓咬一口,爽。老婆婆看着他笑,他也露一嘴牙对婆婆笑:“救命的棒冰!”
伸手去西短口袋掏钱,一摸,他目瞪口呆,口袋是空的。他四处看,看不见有人像小偷。难道钱包掉在锅贴店?
老婆婆放他去锅贴店找钱包。谭自逸拔腿飞跑,再不计较烈日当头。他跑进锅贴店,先看桌子底下,但见纷乱的毛腿和脏拖鞋,哪里有钱包?问服务员,服务员笑道:“皮夹?这是捡皮夹子的天气吗?”一个食客笑他:“身上路边多找找,应该不会丢。这么热,小偷不肯出来吃苦的。”
谭自逸只好垂头丧气往琪琪家公寓走回来,一路还往地上瞄。钱包里钱倒不多,也没放证件,只拿什么付老太婆的棒冰?难道要琪琪代付钱?琪琪下来接他不会带钱,这一来,肯定上去拿钱,弄得没面子。
他闷胸闷脑回到公寓门口,琪琪还没下来。他刚要开口,眼光一长,看见自己的钱包好好地躺在棒冰箱子外侧,老婆婆立在那一头看不见。原来自己顺手先掏出来一放,才接过棒冰的。
刚和老婆婆自嘲自笑几句,付了钱,一回头,谭自逸愣在大太阳底下。琪琪这女子水仙似的正站在公寓门厅里,悄悄望着他,勾嘴角微笑。
他心旌乱摇走上去,举高手臂,用短袖口擦擦满额头汗珠,低声说:“你简直是块白冰砖。我好想咬一口。” 琪琪暗笑一声:“你找死!我爸在上头坐着,穿得跟个法官,你还有胆调戏我?”
“你爸?你爸爸很凶么?我没礼物。”谭自逸第一次想到礼物。
琪琪笑了:“谭先生,你搞清楚再梦呓。你是我同学,礼拜六来找我玩。礼物?你又不是毛脚女婿。礼物?你想得美!”
谭自逸笑了,他就爱琪琪这一调调。如果琪琪对别人这么讲话,他想自己会嫉妒死。
电梯里只他们俩,他看看她,她正在看他。他想凑过去亲她一口,她快手打了他一巴掌:“放肆!”
他消停了,拉拉衣襟,摸摸眼镜架子,还捋了捋梳理整齐的长发。夏天留长发,每天都得仔细洗。
门口已放了琪琪的珠光白拖鞋和一双天蓝色塑料大拖鞋。谭自逸跟在琪琪身后,眼睛落在琪琪苗条的腰身上。偶尔环顾四周,他只看见远处有镶着玻璃的墙花,能从雕花缝隙看见天空和附近的高楼。烈日刺目,让他有点眼瞎。
琪琪微笑着看他换好了拖鞋,对他甩个媚眼,笑吟吟推开门:“姆妈,阿爸,我同学来玩了!”
谭自逸眼睛还有点花,他一大步跨进门,手臂垂下来放在小腹前,拘谨地微微欠身,大声讲:“阿姨好,爷叔好,打扰了。”
琪琪姆妈笑着走过来,把房门拉到笔直:“进来,进来,大热天的,快来喝凉茶。”她好奇得了不得,把这高个子男生上下看。
但见一位微胖中年男子端坐高背椅上,正像蜡人馆里蜡像。谭自逸不敢大意,对准他又欠身,幅度大过第一次:“请叔叔原谅,打扰您午休了。”
“礼貌不用这么周到。”琪琪爸爸没表情地挥挥手,又像接着要讲什么,喉结蠕动。谭自逸耐心等待,可对方终究没再说什么,手一伸,似乎请谭自逸自便。
琪琪指给谭自逸沙发,等他坐下,从妈妈手里接过茶,递给他。递完茶,她往爸爸身边一站,小鸟依人,笑看房里所有人。
二
冬天,窗外栗树树枝全光秃秃,若不立马打开热汀,房里就冷得叫人发抖。谭自逸傍晚从蒙巴纳斯摩天办公楼回到阿莱西亚老公寓,没做晚饭。他吃掉一半半路顺手买的新鲜长棍子面包,喝了罐放水汀上暖了暖的酸奶,冲过澡,就躺下了。
他刚从日本商务旅行回来,生意上的难题平衡好了,他有点瞌睡。巴黎散发的气味对他有镇定抚慰作用。
这种时刻还要做什么呢?不需要。他渴望有难得的美梦像鸽子般降在他身上。
樱桃已回里尔去了,先去给她父母报信。
樱桃是出生在里尔的法国女郎,名字Cerise就是漂亮的小果子樱桃。她已习惯谭自逸称呼她“樱桃”,这中文听上去蛮好听,她喜欢。不过,谭自逸说等到了里尔的弗海希纳府上,最好还是以法语称呼她,免得造次得罪她父亲。一个比人家女儿年龄大一倍的亚洲人要到老法人家求亲,最好还是谨小慎微处处检点。里尔不是巴黎,里尔守旧得多。
谭自逸临睡前揽镜自照,样貌还好,晒干的橄榄未必不如青橄榄。只两鬓染银,他若不接受染发,到时候和未来岳父面面相觑,倒真有同龄人的尴尬。
终于克服重重心障,跋涉到婚姻的地标前了。
谭自逸此刻平静地想:看来上海那个地方是不会回去长住的。原来自己命里的城池竟是巴黎,好似一棵苗移栽到合适的土壤里,怎么也不能回到原来的花盆里去了。
更让谭自逸没想到的是,会有一个黑发褐眼的樱桃在这片土地上等他。
他打开卧室的热汀,床边推来小餐车,放上一瓶白兰地和三只红苹果。他一个人自己跟自己过了多年,养成一个习惯,就是边喝酒边翻阅报纸和书籍,看到好文字和难得的新闻就喝一大口。这样睡过去蛮舒服的,根本不会有梦,到第二天闹钟也叫不醒。而不喝酒的日子他天天必有梦,多数是碎片般无意义的思维图像。他今天隐隐约约盼着有梦,所以他不准备大喝白兰地,那白兰地只为让自己放松一下,也让苹果滋味带上酒意。
正喝得有点忘怀放不下酒杯,樱桃的电话来了:“我同爸爸妈妈说了,他们等你来。”
谭自逸没能立马回答这句话,他迟疑地含着一口酒,舌头浸在一股沉重的芳香里。思考一番后,吞了酒浆问:“他们知道我是谁了?”
樱桃挺轻松自在地笑了一声:“Oui(对),他們知道你是外国人。放心吧,这难道不是我自己的事吗?你就当成一次公关活动好了。”
“公关?”谭自逸沉吟道,“对你父母倒不应该公关。”
“不光有我父母,”樱桃在电话那头笑得高兴,“父亲安排了派对,要把亲戚全部请来。来吧。我陷在城堡里了,你快来攻城吧!我所有的表姐妹和堂姐妹们,她们都是和攻下城堡的人成婚的。来吧,你也来玩这游戏!”
谭自逸关掉照明总开关,室外清寂的暗黄路灯光投在窗帘上,只是一种模糊的蛋青色,像一个经不起推敲的乱梦。他坐着摇晃上身,膝盖也抖动着,语气温柔地对黑暗中的自己说:“别这样!挺好的。那就这样好了!”然后急切地伸出手,在黑暗中摸到酒瓶,就着瓶口喝了一大口。
下一刻,谭自逸茫然地站在大街上,周围行人都是和他一般的黄皮肤单眼皮亚洲人。他望见巴黎圣母院的钟楼,加快脚步,汇入了亚洲人的人群。他费力地想越过这些行走的人,走了好半天,人流反而把他吞没了。
他身体难受,像被吸入一个巨大的肉鼓鼓的袋子,眼看袋口向他合拢来。他透不过气,手脚乱蹬。呼的一下,袋子还是合拢了,纯正的黑暗吞噬了他。
惶惑加上恐惧,反倒让他一下子冷静了,他沉在黑暗的底部等待。
黑暗中有个灰色的点,他觉得自己的心神在向那个灰点竭力靠近。然后,他整个身体被一股力量吸入了灰色的打旋的圈圈。
谭自逸自天而降,落到一个过路天桥上。
他端详了一下四周,认出这是他幼年时居住的街区。他住过的老楼周围房屋都在,单单那飞檐走脊的老楼不见了。
他走过空无一人的天桥,车流在桥下通过,没有轿车,都是些三个轮子灰蓝色的乌龟车。推开天桥这一侧的玻璃门,里面是个布置成植物园暖棚般的咖啡馆。喝咖啡的客人隐在阔大的热带植物叶下,只闻到咖啡香气和一点腐土气息。 谭自逸上上下下观看了一番,这咖啡馆呈现一片寂然。他推开玻璃门,退回天桥,凝望桥下旧式车辆,越过马路走入对面建筑物,一下子,他毛骨悚然。
原来这个公寓他熟悉的!他看见了远处的墙花,用玻璃镶着,外面的云彩投射进来。
他觉得他应该往上去到十八楼。寻找电梯,没电梯。寻找楼梯,找不到楼梯。不过,那边有个公寓服务台,服务台上坐着几个衣着陈旧的妇女。
谭自逸彬彬有礼地上前问好,请教如何上去十八楼。一个老太婆抬起龙钟皓首,研究谭自逸的提问。谭自逸捂住自己的嘴,还是忍不住说:“您不卖棒冰了?”老太婆笑嘻嘻翻开一本陈旧的牛皮纸封面大本子,手指伸到嘴里沾沾口水,翻了几页,说:“十八楼?琪琪家?琪琪不住在这里啦。她妈妈和她弟弟在。”
谭自逸一层一层往上步行,螺旋形的水泥梯子像是要绞住人的脚。往梯子边上通气小窗口看出去,他看见一段黄浦江面,也看见流入黄浦江的蜿蜒的苏州河,两条河流一黄一灰都黏稠地流。
他明白自己又是在梦里。他知道梦里只有幻象。他知道十八楼是走不到的,走到了也枉然……
三
“阿爸,你说话呀。他名字叫谭自逸,他的法语是我们系最好的,比那些高年级生还好!”琪琪抓住爸爸的手臂,摇撼他。
谭自逸喝了一口茶,为了不接触琪琪爸爸的目光,脸凑到茶杯上。琪琪对他的描绘让他有了点能量,他坐直了,露出一个谦虚的微笑。看看琪琪妈,她正笑嘻嘻打量他。扭头看见琪琪,琪琪也正对他笑,比平时笑得更持久。琪琪爸爸就在琪琪身边,脸儿长长的,仿佛老僧入定,毫无表情。谭自逸注意到琪琪爸爸有点下垂的脸颊肉,下垂部分显得特别不待见人。
谭自逸自谦说:“琪琪过奖了。我爸爸是教法语的,我从小学了,不是我特别有什么了不起的能力。倒是琪琪学法语比我有天赋。”
“你爸爸是教授,你妈妈做什么工作?”琪琪爸爸急促又突然地问。
“妈妈?”谭自逸心里有说不清的狐疑,“妈妈是爸爸同班同學,当社科书翻译。”
每个人都竖起耳朵等待,等待琪琪爸的下一句话。
谭自逸没等到琪琪爸爸任何评价。沉默拖长了,就成了冷场。
“阿爸,这个和你摆弄精密仪表是差不多的。一个个字讲究过去,就是你一个个小零件摆弄过来。”琪琪嗲悠悠拉住爸爸胳膊。
谭自逸连忙站起身,对着琪琪爸爸恭恭敬敬说:“爷叔是工程师,巧手巧心思。”
只听那当爹的冷冷一句:“不敢当,我只是个老技工,不是知识分子。”
谭自逸慢慢坐回沙发上,捧起茶杯又喝了一口。琪琪妈马上伸手过来:“我给你加茶。”但听琪琪嘻嘻笑:“阿爸呀阿爸,你对的。工人阶级才是领导阶级。”
琪琪爸爸斜了一眼琪琪,身子动了动,在椅子上坐直,清清喉咙,终于喊一声:“谭自逸。”
像屁股上爆一个弹簧,谭自逸嗖地站起来,毕恭毕敬望着琪琪爸爸。
“小谭,”琪琪爸爸伸手示意谭自逸坐下,“我问你三个问题可不可以?”
“爷叔请问。”谭自逸骨头轻,心想有问有答,事情必有进展。
“第一个问题。”琪琪爸爸看见老婆给客人端茶来,略等了等,等谭自逸欠身接过茶杯。“假设一下好吧?假设我们家要和别家打群架,对方好几个大汉,我这边只有我和我儿子,你要恰好在边上,你怎么办?”
琪琪妈噗哧笑了:“老头子,奇出怪样。我们家怎么会跟人打群架?”
琪琪咯咯笑。
“我就是这么问个问题。”琪琪爸爸对老婆解释,“不懂少插嘴!”
谭自逸愣在沙发上,这个问题问得好,让他发现了自己的底线。
“爷叔,我从前没有打过架。我想我不会打架的,也打不过别人。除非有人欺负琪琪,要是有人欺负琪琪,我只好上去拼了。”他一五一十回答,一口气讲完了。
短暂的沉默。琪琪悄悄走过来,在谭自逸身边坐下,伸手搂住了他,头靠在他肩上。琪琪妈一拍大腿:“行了,行了。能这样还不是行了?”
琪琪爸爸往琪琪原来站的地方撩了一把:“说句你们知识分子的话:喜欢房子,不也喜欢房子上住的乌鸦吗?你不肯帮我们打架?”
谭自逸本来以为琪琪会笑话她爸,可是,奇怪,琪琪并没吱声。她埋头在他背后,只是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我想我不会逃开的,”谭自逸说,“我来劝架。”
“第二个问题,”琪琪爸爸不评论“劝架”这种选择,“第二个问题你听好了,很重要。琪琪是有弟弟的女人。弟弟么,有可能要吃姐夫一辈子的。受得了么?”
“阿爸,你不要这种样子好不好?”琪琪从谭自逸背后探出头,脸皱了起来,“人家同学来家里玩玩而已,你什么意思啦?”
谭自逸心疼琪琪,他搂住琪琪腰肢,对她爸爸说:“爷叔,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吧?我劝架是为了和平,不是不把您当自家人。我和琪琪好,我诚心诚意,我总会担当我的角色的。”
琪琪妈站起来,跑出房间,嘴里说:“我炉子上煮着绿豆汤,我要去看看。”
琪琪爸爸不动声色,又说:“最后一个问题问你,但不必回答我:你会喜欢一个工人的家庭吗?”
琪琪呜的一声哭了:“爸爸你有毛病呀?”
琪琪爸爸摆摆手,对谭自逸说:“你去帮琪琪妈看一看炉子,不要不小心烧起来。天热,着火不得了!”
谭自逸应一声,放开琪琪,跑出房间去。琪琪扭转身,不看她爸。
琪琪爸爸冷冷说:“现在我看过这小子了,细皮嫩肉小白脸,还架着金框子眼镜,你很会挑男朋友。喏,我也问你三个问题,你自己好好去想就得了。”
“我不要听。”琪琪抽噎了一下。
“很简单,一说就完。第一,男人这般嫩,又是书呆子家庭出来的,你希望他怎么成熟?男人成熟都得女人付代价,你知不知道?第二,阿爸是男人,自然了解男人。男人对女人总要腻味的,你魅力多大,能让他迷你多少年?现在就恋爱,将来没结果,再换人来得及?第三,恋爱应该先甜后苦还是先苦后甜?自己动脑子,你从小又不笨的!” 谭自逸跑出房间,看见绿豆汤还安安稳稳在煤炉上煮着,琪琪妈正在走廊一扇小窗边凭栏远眺。
“阿姨,要不要我帮忙?”
琪琪妈转过身,摆摆手。她撩开齐耳短发,露出一缕银丝,小而亮的双眼上下又打量一下谭自逸,压低嗓音:“乖囡,对不住你。老头子就是怪脾气,你不要被他吓着。下次他不在家,你跟着琪琪再来玩。我自己做冷饮给你们吃。”
谭自逸不晓得说什么好。他咧开嘴,傻笑笑:“我喜欢琪琪!”
琪琪妈就问:“你平时在家干活儿吗?我家琪琪可是啥家务都不会做,光会享福的。”
四
巴黎到里尔的高速列车滑翔了两个小时,谭自逸本想打个瞌睡,可他带的行李太多,身边搁着的包袋不算,车厢外行李架上还有两个大旅行箱,塞满了他全球采办来送樱桃家的礼物。他怕行李箱被人偷走,一直不肯合眼。晚上又没睡好,就有浅浅的黑眼圈挂着。
里尔火车站给人一种沉稳朴素的观感,相比巴黎,这里显出一种波澜不惊又睡意蒙眬的气氛。谭自逸出了车厢,有条不紊地把随身包袋固定到两只大行李箱上,双手各拖一只,顺人流往外走。途中他停下来仔细阅读了小旅馆“床先生”的灯箱广告:只要付三十九点九欧元就可以在单人房间住上一晚。樱桃说好到车站接他,住旅馆不在议题之内,不过他很向往能自己做主,至少把行李先寄存在“床先生”,以便轻松得体出现在她父母面前。
经过车站麦当劳,谭自逸推开玻璃门进去,把行李靠墙放好,想用一用洗手间。洗手间没锁,他一推,忽听一声惊叫,蹦出个金发矮个姑娘。谭自逸还没来得及说抱歉,那女孩已抢先说了声中文“你好”,下死劲看着他抛个媚眼,走开了。
谭自逸走进洗手间,锁上门,发现马桶没冲过,里面扔着带血的手纸。他皱着眉头冲了马桶,用完厕所,洗手出来,那女孩坐在高脚椅上,什么也不吃,目不转睛看着他。谭自逸怜悯地看她一看,去柜台上买了汉堡,放进大衣口袋,拖箱子出了车站。
一阵凉快的風吹走浅浅燥热。只见樱桃张开双臂笑着跑来,她的高个总让身上的黑大衣带上时装表演的风尚。他们两边吻脸亲热一番,各拖一只箱子走向樱桃开的雷诺车。
谭自逸吃着汉堡说想把箱子寄放到“床先生”去,樱桃笑:“何必‘床先生’?弟弟在爸爸家附近有个小公寓,他又不住。钥匙在哪里我知道,就扔他那儿去。”谭自逸迟疑:“那样妥当吗?”樱桃坐到驾驶座上,耸耸肩:“有啥不妥当?”
樱桃准备发动汽车,她转过脸,满脸都是明媚:“我很开心你来里尔,逸,你一定会喜欢我们家的!”
谭自逸带着汉堡气味亲吻了樱桃,不过他发现樱桃的快乐并没传染到他。他有些莫名伤感,摸摸樱桃和中国人黑得不同调的长发:“我自然会喜欢你家,樱桃,中国人有句成语叫做‘爱屋及乌’。”
里尔旧城镌刻着一种特别的历史感,有人说那是荷德英西历史上争夺里尔留下的建筑大杂烩造就的,不过这些老建筑相处得天衣无缝,默默地矗立了数百年。谭自逸迷恋地望着风景:“樱桃,既然里尔可以接受这么多风格的建筑,想必你家也能接受一个东方人?”
“你的法语说得比我还地道,你哪是什么东方人?”樱桃啐道,“你只是法国人当中长得比较蒙古的那一位。”
“‘两眼分开远,生性缺怜悯’。你说我是成吉思汗?”谭自逸摸摸自己鼻梁,“不是,我的鼻梁倒真不比法国人低多少。”
樱桃停车在一栋淡黄石灰石饰面的公寓前,他俩把行李拖到三楼,樱桃从门框上头摸到钥匙,打开了房门。弟弟葛萨维尔的公寓整洁得如同现代艺术博物馆展厅。樱桃打开书房把行李箱塞进去:“不用打电话给他,明天我们早点来取送人的东西。”
“应该留张纸条给他,万一他来这儿。”谭自逸不太踏实,“我得有点礼貌。”
“是啊,”樱桃笑着转身开门,“何不在纸条上再留一百欧元寄存费呢?绅士都这么做的。”
他俩跑下楼来,钻进暖和的汽车,搓着手。樱桃说:“不急着去见我爸妈,你还没见识里尔,如果你不是紧张到没胃口的话,我们先去吃东西,然后到戴高乐广场喝一杯?”
谭自逸忽然明白自己确是紧张的。年纪大了,早不需要考试,现在心理却像临试,还是决定性的大考。他笑了:“我怕我走进你家,就像一只狗走进猫咪窝。”
“哈哈哈,”樱桃花枝乱颤,“其实你错了,你走进我家,不可能是一只狗,狗在里尔一点儿不特别。你将意识到自己可能是一只熊猫!”
谭自逸拉住樱桃手,动情地亲吻她:“姑娘,你是我的阳光。我怕失去你。”
“放心吧,老熊猫。”樱桃挣脱他,笑道,“这里是自由世界,没有梅里美笔下的家族势力。”
谭自逸头往后一仰,吐出一口气:“我饿死了,我们去吃奶酪蒸贻贝吧!”
奶酪蒸贻贝?
记得很多年前那个下午,琪琪妈端着滚烫绿豆汤锅同谭自逸走回房间,琪琪正捂着脸哭泣,她的手绢湿得叫谭自逸心惊。
琪琪爸爸端坐在那张靠背椅上,不像一个老技工。像什么?谭自逸觉得他活像一尊木乃伊,像埃及法老。
“琪琪,你不要哭。”谭自逸心酸,“即使一切不如人愿,我永远都喜欢你。你知道这和天热一样的,是自然现象,改变不了。”他对着琪琪慢慢说这几句,却知道自己是说给琪琪爸爸听。
“你会变的,你不会永远喜欢我。”琪琪呜咽得更起劲了,“男人都一样的,男人没长性。”
谭自逸放开琪琪站了起来,他浑身止不住颤抖,恼得咬牙切齿。琪琪爸爸可以更礼貌一点,或仁慈一点,没必要这么对待一个陌生人。
自己有什么错呢,有什么罪呢,谭自逸想,爱上一个男人的女儿是罪过吗?他是大学生,难道不该恋爱了吗?
他觉得自己再也敷衍不下去,喉咙哽住了,一个礼貌的字眼也吐不出。他转身朝琪琪家房门走去,两眼发直,一只手捏住自己咽喉,一下子就到了走廊里。
谭自逸忍不住回望了一下,看不清房间深处,他被远处窗花外明亮的白云照射,白云之上的世界孤单凄凉。 他按了电梯,走进去。电梯正要合上的时候,他听见琪琪的声音。他赶紧去打开电梯,可电梯却往下坠落了……
公寓楼外,热空气不烫了,四周此起彼伏着大黑蝉的鸣声。老婆婆依旧站在树荫下卖棒冰,她朝谭自逸招招手,他走拢去。老婆婆扒开棒冰箱子上厚厚的深蓝色棉垫子,打开大保温杯盖,掏出一根棒冰:“你认识琪琪?我请你吃。”
谭自逸苦笑,接过棒冰:“谢谢阿婆,单吃一根不好,现在凑成一对!”
他背对着公寓楼慢慢吃棒冰,等棒冰融化在喉咙间。他把棒冰木柄放进口袋,回过头,琪琪并没坐电梯下来,留给他满目空旷。他低了脑袋,快步走向远处……
其实他并不知道琪琪一直在望得见楼下的十八楼走廊尽头俯视他。
五
自然,那个下午并非谭自逸和琪琪的剧终。
回到校园,没几天他俩又腻到一起。琪琪说:“混到哪天是哪天罢了。反正,大家到了毕业就要散伙,你告诉我,哪届不是如此?”
谭自逸自从去过琪琪家后说话腔调有点变了,他笑道:“你要不还是恢复同历史系那个一米九十三的来往吧?他或者更符合令尊的标准。他可以参加打群架,必要时扣篮对方脑袋。”
琪琪绷着脸在他胸口猛推一把:“谭自逸,你不要说我阿爸坏话。我也不许他说你。你俩,最好井水不犯河水!”
“娶一个女人等于娶她全家。”谭自逸叹道,“琪琪,就算娶你全家,我也非得娶你不可。没你,我胸口没活气。”
琪琪摇摇头:“你说话像个大孩子。谭自逸,就算娶了玛丽莲·梦露,你最后也会腻味的。别这样。你我缘分未尽,好好过一天就是一天!”
尽管琪琪如此期许,谭自逸的情绪还是败坏起来。
欣根是谭自逸中学时代的近友,他们是在市立图书馆的书友会认识的,彼此能讲到一起去。欣根读的是同一所大学的哲学系。进大学之后他俩本还常来往,欣根谈女朋友之后就没时间找谭自逸;谭自逸有了琪琪之后,简直和欣根相忘于江湖。
然而,欣根这时候來找老朋友了。
欣根形销骨立。欣根痛不欲生。原因稀松平常,他如果失恋倒还罢了:他还没正式失恋,正架在火炉子上烤。
谭自逸知道欣根女友是谁,她倒是和谭自逸琪琪一个系,不过读德语。那个女生鹅蛋长脸,肤色嫩白,身材标致,身上有股妖气。谭自逸有一次见到欣根和女友站在宿舍楼边演戏,去饭堂打晚饭的校友们全侧脸打量他们。欣根的女友一看就是假演,双臂勾着欣根脖颈,抬头凝望他;欣根是真演,大概早就忘了自己是谁。谭自逸看他表情,就知道他早晚玩儿完。
“我出了点事情,”欣根踅到谭自逸宿舍来对他说,“我可能会被校方开除。”
“啥事?”谭自逸诧异。
“我和屏屏发生了关系。”欣根傻笑一下。
“得了吧,”谭自逸不想听,“学校不可能管这种事。”
“我没说完。”欣根说,“你听着,她不是处女。”
谭自逸抬起头看老友:“你说昏话。她怎么可能是?”
欣根没有受打击的模样,笑了:“我以为她和我都是第一次,却只有我是第一次;因为我是第一次,被她嘲笑了。”
谭自逸想了想欣根女友的模样,摇摇头,他本想说“屏屏那副骚样哪个男人看不清”,最后说出来是:“你要是真爱她就别计较她过去。”
“你说到点子上了。”欣根点头,他身上散发酒气,“我不计较她过去,可她希望我连现在和未来都别计较。”
“啥意思?”谭自逸不太跟得上。
“我昨天一天都在跟踪她,”欣根说,“她下午去了男研究生宿舍,三小时没出来;晚上又去了教工宿舍。我晚上扒了窗户,从后面树林爬树上去的……”
谭自逸毛骨悚然。
“我看见了。”欣根头一扭,脸埋在左边肩膀上,“丑死人了!我要杀了她。”
欣根的腿摔伤了,他浑然不顾。谭自逸追着他撩起裤管看,吓得差点吐,断骨头都露在皮肤外了,他根本没在意。
谭自逸帮不上欣根,他只会说些没用的废话。最后的结果是欣根没杀人,他进了医院请了病假。
秋天里,所有人都淡忘了炽热夏日逼迫人产生的疯狂,安定下来。谭自逸和琪琪相依相偎,看来比什么时候都要好。琪琪对谭自逸说:“我们又不是连体婴儿,你要让我有独处的时间。听好了,以后周五到周一,我不一定见你。”
从此谭自逸的时间分成了两种。一种时间里,他和琪琪如两条鱼在一起浮游。另一种时间,琪琪倏然蒸发,不告诉他她去哪里。谭自逸留在校园里,只做一件事:猜想琪琪正在做什么。
做任何事他都无所谓,只要不把他变成第二个欣根。谭自逸根本不相信琪琪会是欣根女友那种人,根本不会的么!
琪琪需要离开他,她有爸爸妈妈和弟弟,特别是那位不喜欢他谭自逸的爸爸。琪琪要顾及爸爸的感受,在学校老爸管不着,周末总不能当他不存在吧?
谭自逸替琪琪想出了理由,心里就不冒邪火。冒邪火是可怕而危险的,你看看欣根。不过,没琪琪的周末加上带头扯尾巴的周五和周一,谭自逸一周的爱情生活只剩下了三天。
还好谭自逸是个能以理性苛求自己的人。他书包里放上五六个肉包子,自带茶杯,恶狠狠在图书馆看书。从文科图书馆二楼最后一排书架开始倒吞每一本书,诸子百家,故纸新页,什么都看。
读外语的人最怕知识面狭窄,谭自逸称不上系里才子,但最好也别太一般,太一般的话,时间长了琪琪会看低他。
沉到书里,谭自逸就不感到寂寞了,他把很多奇谈怪论抄录下来,准备和琪琪聊天时讲给她听。
谭自逸父母对他周末不回家很鼓励,尤其知道他周末泡图书馆,两人点头都说好,乐得落个自在。谭自逸从小就被他们请托给别家人带,夫妻俩摆明了都想做事业。家里,对谭自逸而言,无非另一个图书馆。妈妈做的菜,还没学校食堂的好吃。
图书馆每晚十点准时奏响大自鸣钟。白色灯光下那悠长明亮的钟声象征着知识和理性将暂时告退。走出图书馆,常常还传来周末舞会的鼓点。自从和琪琪在一起,他很久没去舞会了。舞会是男人和女人互相挑选的场合,有了琪琪,再单独去舞会就有不忠的气息…… 谭自逸最近自修法语里的“文言文”,他选了拉克洛的原版书信体小说《危险的关系》,想着毕业论文可以研究拉克洛的中世纪文体。不过,这本书越读越叫他心惊,男女之间本质上存在着互相勾引的本能,看上去贞洁的贵族小姐本性都很淫荡,只要别有用心的男人在合适时间施加诱惑,没有谁能不掉在“危险的关系”里。如同飞蛾,玩火是人的本能。
谭自逸对自己完全没信心,他觉得勾引妇女这种事,只要披上高雅的外衣,他也很热衷,符合他本能的冲动。同理可证,学校里的女生也不生活在真空里。譬如拿欣根那个读德语的女友来说:她层次不低,人样子又好,着迷她的人多着呢。她显然无力抵抗挠得着她痒痒的诱惑。
要是有聪明人看上了琪琪呢?什么样的诱惑能把琪琪勾引坏?
谭自逸出了图书馆不总是直接回寝室,他爱在校园里闲逛。也不知道哪天起,忽然他对着暗处晃动的男女仔细打量起来。开始是替不在校园的欣根看看有没有他那不守本分的女友,后来他忽然想:琪琪会不会就在学校里,并没有每个周末都回家?她能坚持每个周末都不想念他,这可和刚开始时不一样了啊!
六
谭自逸和樱桃享用完了奶酪蒸贻贝,分着喝了点粉红葡萄酒,一起闲逛了里尔商业大街。谭自逸准备晚饭前到准岳父岳母府上拜见,然后留下吃樱桃父母款待他俩的四人晚宴。樱桃笑说这是唯一一场“面试”。
樱桃开来的雷诺车是她父亲平日的座驾,法国老百姓的寻常代步工具,半新不旧,停在马路边非常合群。樱桃驾车往城西去,太阳还高高的,路边高大的栗树和橡树在冷风中招展巨大裸露的树冠,黑乌鸦呱呱地从树枝上飘下来,啄食留着老南瓜的农地。机械打好的干草卷成淡黄色圆筒,随处滚着点缀大地。谭自逸看见乡间石头住宅越来越多,不经意问了声:“你家也是这样子的石头房子吗?”
“嗯。”樱桃应了一声,“差不多。”
雷诺车开始爬坡,樱桃说:“不远了,上了坡就能望见。”
這就像谭自逸小时候在大光明电影院看西方宽银幕电影,小雷诺车一上坡,他心旷神怡,一下子在副驾驶座位上坐直了:啊?富人区?
但见爬上坡来前方竟是一望无际一个小平原。平原景观与一路而来的风光迥异:这里尽是大宅大户的高档乡野别墅。没任何高楼,只有别墅和大花园。
樱桃倒也没说错,房子的确全是石头房子,只比一路见到的石头民宅大得多,显出庄园气派。大多数人家的花园至少有两三个足球场大,种有年代古远的参天大树。不少职业园丁这季节还在园子里修枝剪篱。
“你父母家在这儿?”谭自逸觉得有一种奇特的受骗感,跟樱桃来往四五年了,从来都觉得她只是个中产家庭的社会均码女白领。樱桃似乎刻意不让他知道自己家财富。难不成是怕他多想?
樱桃开着车耸耸肩:“对我来说,他们住在哪里都一样。不是吗?”
谭自逸无言以对。倒也是,法国女人常常自立得超尘出俗。对樱桃来说,就财富方面而言,父母是穷是富,也许只和将来继承的遗产多寡有点关系吧?
谭自逸虽自命潇洒,一下子还是压力骤大。本要面对一双异国长者,不知道气场能否契合,现在平添了对势利的担心。势利这东西,不是自己说没有就没有的。
可樱桃的父亲开的车却是这不起眼的雷诺?
樱桃父母听见汽车声就迎了出来。谭自逸远远望见一个瘦削的穿格子西服的中年人戴着深色框架眼镜,鬈曲的灰头发文雅地覆在额上;一位身材苗条的夫人不怕冷地穿着单薄裙装在先生身边微笑。目测他俩年纪,和谭自逸真差不多。
经过多年历练,谭自逸气度从容从车里出来,不紧不慢微笑着向准岳父准岳母走过去。他还是有些自信的,他常年运动,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步态富有朝气,身高也比一般法国人高些。今天他的衣着用心搭配了。
“欢迎你。”这是谭自逸听见的第一波法语,听起来真诚而友好。
谭自逸不知不觉对樱桃的母亲施展自己历来迷住异性的小姿态,他谦恭地微鞠一躬,把和樱桃一起采办来的鲜花递过去;他温和地握着樱桃父亲的手,连说幸会。
“别出洋相,别丢面子。”他暗暗告诫自己,“樱桃希望看见一个够格的丈夫。”
谭自逸接过开胃酒,神态自若地应酬着樱桃加入后的四人对答,他没太注意自己说什么,这种繁文缛节他算见过世面的。他微微抬头感受这栋坚固而巨大的法式别墅,暗自数数门口的罗马柱。他觉得樱桃的父亲气质淡定,她母亲华贵雍容。
这“城堡”是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气势磅礴。看来,继悠远的年轻时代之后,他又要攻城了。
后来,谭自逸记得,他还是再去过一回琪琪家的。琪琪爸爸不在家,琪琪弟弟也不在,光琪琪和她妈在。琪琪电话里喊他去,她在电话那头呜咽。
秋天暖阳照在苏州河面上,灰黑色河水闪耀粼粼金光,琪琪家公寓楼下马路上有一股难闻的饭铺子废油味儿,树上仍有苟延残喘的黑蝉在呻吟。谭自逸从很远的校园骑车过来,心里带着哀伤的预感,不晓得这次在公寓大楼又会遇见什么,反正不可能有好事。
琪琪没下楼接他。他走进公寓楼门厅,和一个穿蓝色工装的青年男子一起等电梯。
记得电梯到达底层的时候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那男人吓了一跳,转头对他笑了笑。电梯启动时也咔咔连声抖动不停,他靠在一个角落里看生锈的电梯门,想像电梯忽然摆脱约束,猛地冲上顶层蹿出电梯井,如火箭射向天空。
他发愣的当口电梯门打开,蓝色工装男在十三楼出了电梯。电梯抖动着又开始上行,他觉得那男人出去得对,现在只剩下他一个,冤大头总是唯一的一个。电梯将只带着他一个人飞走,这就愈发对了!
电梯倏然停下,在十八层打开了。他逃跑式地冲出去。一个女人站在走廊里,对他笑着点头。他认出那是琪琪的妈妈。
“你去劝劝她,难过了一上午了。又没什么事咯。”琪琪妈摊开手,“你们也真是,年纪轻轻多愁善感,谈恋爱就这样难,将来结了婚怎么过?” 谭自逸心一动,立刻又提醒自己不要骨头轻。琪琪妈这是泛指,不是说琪琪要和他谭自逸结婚。
琪琪穿着睡袍,正岔开长腿,倒骑那张靠背椅,头伏在木椅子背上抽泣。看见他进来,她用一条米色手帕擦擦眼,委委屈屈站起来,转身背对他,坐到沙发上去了。
“你怎么了?”谭自逸怜惜得忘乎所以,一屁股坐到琪琪身边,伸手搂住了她腰肢。
琪琪妈斜他一眼,背转身倒茶。
琪琪伸一根水葱样手指,点在谭自逸胸口上,用一点点气力,颤悠悠推开他:“你试试看别碰我。慢慢的,你就会习惯的。”
“习惯什么?”谭自逸觉得不认识琪琪了,她的话充满不祥的含义。
“习惯不碰着我。”琪琪亮闪闪的细眼睛盯着他看,火灼灼的。
琪琪妈端来一杯茶,轻轻放在谭自逸面前:“你们两个轻松点,不要老绷着脸。老头子又不在家,别弄得像他在一样。”
谭自逸兀自谢了一声茶:“琪琪,你今天到底怎么啦?”
“我怎么啦?谭自逸,你日子过得倒轻松,现在根本不要看见我是吗?听说你天天泡图书馆看小说,校园里逛逛,玩好了,没事了,拿我再解解闷?”
“我?”谭自逸觉得哭笑不得,“我敢找你吗?你周五回家周二才理我,我,我难道追到这里来?”
“难道你不想追到这里来?”琪琪坐端正了,“哦,谭自逸,我明白了,你不想追到这里来。这里有我老爸,你觉得没必要自讨没趣。你这样子一位世家公子,怎能让我老爸奚落?你受不了他,你不想面对他。是吧?”
琪琪说得尖利,泪水流在腮帮子上,眼睛红红。谭自逸否认不了,低头长叹一声。
“可是,可是,谭自逸,你不肯面对我老爸,就是故意叫我老爸面对我一个。”琪琪呜咽起来,“你根本没想长长久久。你,你被我爸爸说中了。”
谭自逸伸手拉琪琪,琪琪一甩手,把他的手甩落沙发角上,撞了一下。
“好了,好了,你们!”琪琪妈跑上来扯扯琪琪,“说这么多干什么?有些事,是用嘴巴说的么?真是个不懂事的笨丫头!”
说完朝谭自逸转过身:“谭,谭,小谭,有时候话说得难听,其实也就是考考你罢了。我家老头子吃相是难看的,这个我最了解,但也不是没人心。你看,这么多日子白白过去了,你一次也没上门来努力过,是吧?罢了,罢了,我的小姐妹,热心肠,给琪琪介绍一个台湾来的男朋友……”
谭自逸腾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吃惊地瞅着琪琪。琪琪低着头,又抬起脸,傲然看他。谭自逸一拍大腿,原地打个转,差点跌倒:“你让我过来,是要和我了断?”
他愤然看一看琪琪妈,想说什么,喉结乱动,最后没说。他车转身正要走,琪琪嘤的一声扑过来,抱住了他后腰:“你不要走呀!”
琪琪妈紧张兮兮,看他,又看琪琪。
谭自逸很快开始松软,回身环抱琪琪:“琪琪,我不是不想来攻城,我天天琢磨你在家干什么。我,我只担心我要是来,你爸就对你下辣手!那样,我就再也没希望了。”
琪琪哭得他胸口衣服湿了,她身上有股子酸味儿,像好几天不洗漱的懒婆娘。琪琪妈叹口气:“好吧,好吧。没出息,我也没法子的了。随你们去吧!”
琪琪头顶在谭自逸胸口伤心,谭自逸放不开她。局面真一番胶着……
门外喊一声姆妈,又喊声阿姐,是琪琪的弟弟回来了。
七
樱桃父亲请初次见面的谭自逸务必不要见外,可以直呼他名字,而且请直呼“你”,不必尊称“您”。这样子谭自逸就显得怪怪的,一面称呼樱桃母亲弗海希纳太太,却直呼樱桃父亲塞米尔。
塞米尔嘭地开了一瓶粉红香槟,笑眯眯先给太太女儿满上杯。他又倒满两个长杯子,放下香槟大瓶,递一杯给谭自逸。看樱桃专心同母亲说话,塞米尔轻揽谭自逸肩膀,往落地窗边来,指指庭院:“你看这里有一株中国松,很多年的。”
谭自逸仔细看去,角落里遒劲一株五针松,鳞皮裂绽,弯曲苍凉。他感到这国味的树木为他在这法式大宅当了先锋,令他此时的现身少些突兀。他脱口而出:“府上喜欢中国东西吗?”
塞米尔飞快但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中国,多遥远!大家都喜欢有些异国情调的东西。”
他俩喝空了手里酒杯,转身回来再斟。
弗海希纳太太眯起眼睛,给了谭自逸一个甜美笑容:“自逸,你父母住在上海?他们准备来法国吗?”
谭自逸和樱桃之间很少谈及他父母,他猝不及防,迟疑了两秒:“我父母见过樱桃照片,您知道,他们都是法语方面的学者。如果您的意思是指婚礼,也许他们不会飞来,他们上了点年纪。一旦我们回上海,就要在上海再办一回中国式的婚礼。”
说完,看樱桃父母神色,谭自逸怀疑自己是不是领会错了那问题,弗海希纳太太也许不是这意思。不过,他反有一种庆幸,借着她不太明确的提问,他把今天最敏感的话题挑明了。有些唐突,却大方自然,还轻松说了自己父母和家庭的态度、安排。
樱桃坐在沙发上微笑,她轻松自在,抿着杯中好酒。
樱桃父母交换了一下眼色。樱桃撒娇道:“逸的父母年迈,正好你们可以送我到上海去。你们早该去远东旅行了。”
“那么,婚礼之后,你们作何打算?在巴黎过日子还是留在上海?”弗海希纳太太问出了口,又掩饰,“巴黎和上海都是人们舍不得离开的地方。”
谭自逸看看樱桃,樱桃满不在乎。谭自逸借着举杯喝香槟又猜弗海希纳太太问这问题的用意,咽下酒,他应酬说:“我都可以,樱桃喜欢哪里我就留在哪里。”
“呵呵,”樱桃父亲笑了,“自逸,你这种表态据说是非常上海式的。”
谭自逸也乘机打个哈哈:“生意现在是移到了巴黎。利润可观的部分全是在巴黎生发的。”
“你們在巴黎的房子是租的吗?”弗海希纳太太问,又说,“请原谅我的好奇心。我只是想评估樱桃需要我做些什么。” “我理解。”谭自逸笑道,“我完全理解。巴黎的房子是我一到巴黎就买下的。六楼那套现在我们住着,四楼的租给了一家中国朋友。”
樱桃笑嘻嘻看着谭自逸:“需要我亲爱的妈妈做些什么吗?”
塞米尔无声无息替谭自逸斟满酒杯,淡然看着这三个人。弗海希纳太太点点头:“需要我们做些什么,请不必客气。我得为我的宝贝儿做点什么。”
谭自逸豁然开朗,他轻松地点点头:“就经济上而言,我不至于让樱桃感到拮据,并不需要更多的。如果有让她在自己家里感到幸福的事,请尽管安排。”
“诚然。你说得在理。”塞米尔点点头,“让我们入席吧。”
他拿起壁炉上的大铜铃哐哐摇动,穿得一本正经的男仆恭恭敬敬跑出来说:“先生们,太太,小姐,请入席吧。”
第一道菜是奶油小芦笋,小芦笋看上去新鲜又白嫩,调了海鲜汁的奶油泛着泡沫。塞米尔看谭自逸吃得津津有味,笑一下:“这芦笋不是地里摘的,冬天地里没有。我们保存在地窖,当然,用了一点祖传秘诀。”
“请告诉我大概吧。我对这,对烹饪,非常有兴趣。”谭自逸央求道。
“自逸,樱桃觉得你很法国。”弗海希纳太太插嘴说,“哦拉拉,怎么想象这样一个家庭?在远东,一对夫妻从年轻时就把法语当成事业,儿子从小在中国人之间学法语,然后来到巴黎做成了商业。这多不容易!”
谭自逸伸手在台面上握住樱桃的手,朝她一笑,扭头认真对弗海希纳太太说:“您放心,樱桃在我身边,我时刻都留神她的。”
塞米尔看看没答话的太太,点头:“樱桃自己选的人生,无论将来怎样,我们都保持敬意。”
弗海希纳太太喝一口酒,放下,又拿起喝一口。等到再放下,还是立刻拿起喝了一口:“自逸,明天我们家族聚一聚。你会被介绍给每一个人。”
第二道菜非常惊艳,是自制鹅肝酱,配深红覆盆子果酱。
“你知道,或者樱桃曾同你提起过,关于她的继承权问题,我们家族有些特别的传统?”塞米尔等谭自逸津津有味吞下鹅肝酱后说,“也许今天应该有个说明?”
谭自逸放下刀叉,对塞米尔摆摆手:“恕我直言,我一直以为您住在市中心某栋公寓。我得知您拥有如此华美的宅第才不到一个小时。我很高兴樱桃出生在如此优渥的家庭环境,但要是她出身贫寒也不关我的事。她的继承权问题如果不需要我参与讨论,我其实真不想了解参与,我有许多事要操心。您征求樱桃自己意见即可。”
怕对方不相信他的“潇洒”, 谭自逸又说:“樱桃在她这边的家事上完全代表和覆盖我。我不想过问。”
第三道菜上来了,是嫩煎海鲈鱼,配着欧芹和小土豆。
樱桃笑嘻嘻问:“逸,‘代表’我懂,‘覆盖’是什么意思?”
塞米尔和他太太也好奇地望着谭自逸。
“总而言之,就是樱桃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我在府上任何议题上都愿意弃权,我只想应付我自己这边的事务,无暇他顾。”谭自逸听见自己说出了“弃权”两个字,心里一松,简直神清气爽。
樱桃朝父亲点头:“就这么回事。就这么回事。挺好!”
谭自逸觉得气氛不错,想必塞米尔和他太太心里对他这准女婿都松了口气吧?这准女婿虽是个外国人,别忘了他读巴尔扎克长大的哟!
他心头一乐,想开个无害无妨的玩笑:“请别担心我会不近人情。如果,塞米尔,哦,弗海希纳先生,万一,万一您领着家里人同什么人械斗打群架,只要给樱桃来个电话,我一定操家伙就来帮忙。”
“哈哈哈。”弗海希纳一家子全放声大笑,“谢谢你,自逸!这太、太贴心了!不过你不必担心,我们既不是意大利人也不是科西嘉人,更不是美国牛仔。没人会械斗!”
谭自逸觉得不留心说出的这一句冷不防踹了自己窝心脚:这句话从心里哪个角落迸出来的?事先怎么没征兆?樱桃狐疑地看着他,在桌下踢了踢他小腿,脸上若有所思。
海鲈鱼吃完,奶酪拼盘就上来了。谭自逸拒绝了餐后酒的建议,只要一杯小黑咖啡。
四个人结伴在花园里散步消食,都披上了大衣,也许,远看就像四只大黑松鸦在地上走。现在,谭自逸找到了机会给马上要成为自己岳父岳母的这两位讲讲自己的生意。他很干脆地告诉他们自己的客户是谁、订单多少和有多大利润空间,他报出自己的雇员数目,指明目前占比较高的成本是哪些……这些资料足以让一个行家推敲出他在市场上的活跃度和潜力。
“不错。”尽管太太没置评,塞米尔还是拍了拍谭自逸肩膀。
像是来而不往非礼也,塞米尔也简单讲了讲祖上传下的家族生意。他家历来是北部重要的颜料制造商,在欧洲各国都有自己的专营店。
樱桃想在家里住下,她难得回家。谭自逸本想去住宾馆,后来也放弃了,因为樱桃说:“我俩先去玩,玩到半夜回家睡觉。”她自己有一栋小楼落脚,在池塘后面,被橡树环绕,很幽静。
晚上两个人到处玩闹过了回家,顺路去樱桃弟弟公寓取中国带来的礼物,翻着旅行箱,樱桃蓦然记起来问:“那也是中国的风俗吗?岳父打架女婿要来救场?”
谭自逸愣了一愣,浮出一脸苦涩:“不是风俗。那是我读大学时去女友家,她父亲考我的题。我没答应去打架,他也没给我好脸色。”
樱桃哦了一声,笑得开心,伸手抚摩他头发:“对我比对前女友好?我领情了。”
深夜里做了爱,樱桃睡熟了。谭自逸睡不着,手枕在头下,一路问自己:当初怎么不肯顺着琪琪爸爸说话?现在怎么忽然拍樱桃父亲马屁?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对得起琪琪么?对得起往昔么?
八
琪琪弟弟亘亘一大步跨进门来。大概门外亮门里暗,他眼睛一下子看不清,问他妈:“阿姐人呢?成天哭哭啼啼想那个不讨喜的人,有啥意思?”
妈妈拍了他一下,这时候他眼睛大概不花了,扭头过来,正好和谭自逸眼对眼。
谭自逸听他说自己“不讨喜”,心里一沉。等互相一照面,心里更加灰暗。琪琪这么个女孩,弟弟怎么长得這般凶狠?亘亘才十六七岁年纪,身板阔大孔武有力,一看就是个运动员。他眉毛黑而细,鼻子高却弯,嘴唇薄又紫,脸上板筋条条,看人带煞气。 谭自逸站起身,讪讪说:“你好。”
亘亘不回礼,看了谭自逸又看琪琪,一转身去了里间不出来。
琪琪跑去洗了洗脸。她不在客厅的时候,她妈妈对谭自逸点头:“你逃了课吗?要紧吗?如果重要的课,赶紧回去上。”
谭自逸未解其意,觉得这种婆婆妈妈的话没意思,他明白他已经见到了琪琪全家人,而这个弟弟似乎比琪琪爸更有要紧之处。这个弟弟没见过自己,为什么判定自己“不讨喜”?他哽住了。
琪琪不知道何时坐回他身边,他浑然不觉。琪琪拍他手臂:“你怎么了?”
谭自逸空空一笑,压低嗓子:“琪琪,我爬在城墙上,打得筋疲力尽。”
琪琪哼一声:“夸张。”她忽然不顾妈妈看着,一把抱住谭自逸,蓬松头发扎进他胸怀。
谭自逸轻轻推开琪琪,附在她耳朵上说:“去学校吧。这里不方便。去学校,学校里我们才能说话。”
他站起来向琪琪妈告辞,琪琪妈松了一口气,欢天喜地送他到门口,琪琪倒无声无息的。琪琪妈一路送出来,送进电梯,陪着他下楼。当然,她什么也没说,就是叹了几口气。
谭自逸恹恹地朝锅贴店方向慢慢走,浑身乏力,情绪也像被抽干的井里余下的水滴,远处一丛月季开得粉红,似乎是专门针对他的嘲讽。
“喂,姓谭的,你等一等。”后面粗嗓门一声喊,亘亘大步流星追上来。
谭自逸身条子一紧,往街边一站,像怕亘亘动手动脚。亘亘伸手抓住谭自逸手臂一拖,拉着他往回走几步。
“我们、我们去哪里?”谭自逸问。
亘亘回过脸,嘴里喷出一股蒜味儿:“你、你想当我姐夫?”
谭自逸没吭声,他望着亘亘特别运动员的脸。亘亘脸上并不是一脸不屑,是满面孔不相信。
谭自逸虚弱地笑了笑:“你想和我谈谈?要谈的话,站在马路边不合适。我请你到人民公园门口茶室喝茶吧?”
亘亘摇摇头,放开他。亘亘像找不到要说的词汇,他犹豫着几次要开口。忽然他说:“你自己慢慢走,我先到茶室等你。”
谭自逸紧跟着亘亘,也不比他走得慢,自顾自笑了。亘亘是看不起自己的文弱?难道他希望琪琪和一个球员谈恋爱?
进到茶室,谭自逸推开力大无比的亘亘,买了两杯可乐。自己那杯是中杯,亘亘那杯是大杯。
亘亘一口气喝了半杯可乐,打了个嗝。蒜气弥漫。谭自逸屏住呼吸,等那股子刺激性气味过去。
“我爸觉得你和琪琪不合适。”亘亘一双连环画里赵子龙的细眼瞪着谭自逸。
“你爸?”谭自逸从亘亘口气里听出一番稚嫩,他恢复了一点自己的傲气,“你爸是你爸,你是你。”
“我更加觉得你不合适!”亘亘轻蔑地抽紧了嘴角。
“为啥?说原因!”谭自逸哼一声。
“没原因。就是不合适。”亘亘回敬道。
谭自逸不晓得还说什么好。这一家子两个男人都无惧于表达内心对他的排斥。如果是情敌,自然可以拼;如今是父兄,叫人怎么处?
想起琪琪,一阵奇异温暖涌上心头。谭自逸觉得为了琪琪不能和亘亘闹翻,甚至受胯下之辱的时刻到了。是不是爱情,要接受考验。
他心软了,本来已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他笑了笑,挺温厚可怜的笑容:“亘亘,你并不了解我。或者,过一阵子你再下结论?”
亘亘脸上的疑问风起云涌,他是不掩饰表情的年龄,他还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像是未长全羽衣的蟋蟀。
“你有时间来我们大学玩吧!我和琪琪带你到处看看。”谭自逸抓住时间之间的空隙提出具体建议。
“嗯。”亘亘应了一声,“找你玩可以,不过你先离琪琪远点!”
运动员说完站了起来,他裸露的肌肉组和躲在衬衣里头的肌肉组轮番动弹,像机器各个齿轮依次运转。
谭自逸连忙也站起来,他有个子但没肌肉,站在亘亘面前,像一只鹤面对鹰。
“好自为之,你!”亘亘吐出一句警句,迈开腿,推开茶室玻璃门,扬长而去。
谭自逸颓然坐回椅子,低头看着可乐杯。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上帝看不惯自己和琪琪在一起?
第二天一大早,谭自逸跟着历来朝气蓬勃的樱桃早起。樱桃在小楼厨房煎了蛋卷,拿出乡间甜品铺子产的芝麻核桃面包,还从冰箱取出妈妈自己做的苹果汁。谭自逸看见有咖啡手冲壶,回卧室从行李里取出自带埃塞俄比亚咖啡豆,做了一壶上好的咖啡。
他俩跑出宅院,在一栋栋花园别墅之间小路上晨跑,冬日冷风带走他们呼出的白汽。等跑回大宅门口,正有一辆风骚的枣红色跑车嗖地在门口停下。车门打开,一个头发丰厚满脸胡茬神采奕奕的高卢汉子笑嘻嘻跳出来,抱住一身汗的樱桃就亲:“我心爱的姐姐,近来可好?”
葛萨维尔放开樱桃,张开手臂,笑盈盈又来拥抱谭自逸。谭自逸心里暖热,紧紧和樱桃的老弟拥抱了两下,问候个不停。
“你俩赶紧洗个脸,穿上衣服,我在这里等你们。在那盛大聚会前,我们三个该找个地方,好好说说话!”葛萨维尔伸手摸摸樱桃头发,另一只手也拍拍谭自逸的脑袋,完全不顾谭自逸的年龄足以当他父辈。他钻进跑车,打开了音乐,朝他俩挥手。
“你弟弟看来喜欢我?”谭自逸和樱桃抢着在面斗前洗漱,他激动地问樱桃。
樱桃歪过头看看谭自逸,笑道:“我弟弟喜欢任何我自己挑来喜欢的人。这是我们之间的规则。我也喜欢过他挑的那些姑娘,尽管他现在又成了孤家寡人。”
不一会儿葛萨维尔的跑车就一溜烟飞在乡间小路上。姐弟俩说着土话,时而大笑时而浅笑,他们的用词有些谭自逸是听不懂的,但他对那些方言俚语并不感兴趣。要知道,一个研究法语的外国家庭养大的孩子,如果他有家学渊源的话,他很可能并不像旁人想象的那般对法语好奇,他必须有些小小的排斥和餍足,他不能要自己真的去成為大辞典。谭自逸觉得葛萨维尔完全没给自己带来压力,后者时不时拍拍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谭自逸,回头冲姐姐笑。 他们到了乡间一家深黑色木料搭建的咖啡馆兼酒吧,这里真可谓难得清静。只有法国的乡下人才可能奉献如此宁静乡俗却精美高档的小馆子。
葛萨维尔兴高采烈地点了早餐,对谭自逸说:“既然你们用过了早餐,那么,热红酒吧?”
“碰巧我去过一回上海。”他得意地点点头,“我拿着一只红苹果走进人民广场地铁站,然后,你明白?我咬着苹果,昏倒在人流里。”
谭自逸喜欢这个隐喻。谭自逸觉得如此评价一个让他无法接受的城市是他可以凭着礼貌尽到的最大努力。
他想附和葛萨维尔以取得某种平衡,于是他说:“你在巴黎蒙巴纳斯地铁站站过那高速载客履带?就是人站着不动但可以送你前行的电动履带?哦,当然你站过。我每次站上去,就像百米赛跑的人在起跑线后伏下上身,等待发令枪响。”
“是啊,是啊,”葛萨维尔点头大笑,“巴黎和上海都不是我们乡下。我的上帝啊,感谢你让我们在空旷无人的乡野上像野人般过日子。”
樱桃笑而不语,时而看看弟弟,时而看看谭自逸。
“我说葛萨维尔,樱桃就在这里,我想直率地问你一个问题。”谭自逸等葛萨维尔吃完东西点上一杯热红酒时说,“关于我和樱桃的一个问题。”
“问吧。”樱桃弟弟大大咧咧说。
“你能接受姐姐带回家一个黄皮肤的亚洲人?”谭自逸知道樱桃会笑话他“自我敏感”,但他仍好奇她老弟的态度。
“好问题。”葛萨维尔端起酒喝了一口,“证明你很想进入樱桃的世界。”
谭自逸等他往下说,葛萨维尔却没再往下说。他轻巧地换了话题:“我陪着克莱尔,注意,这是她的法文名字,她是百分百的中国姑娘,一个苏州女人,我陪着她飞到上海,转去苏州。这就是我为什么会去过上海的缘由。”
“说说,”樱桃笑道,“你的中国情人。克莱尔,她姓什么?克莱尔·童?”
“算了,我都忘记她姓什么了。”葛萨维尔托住自己额头,满脸暗金色胡茬很有质感地衬出他脸颊,“这是一场飞快掠过的疯狂。我以为有异国情调,其实并没有。”
他掉过脑袋,两只亮晃晃的眼睛直视着谭自逸:“我有没有注意她的肤色?没有。男人和女人之间哪有什么肤色?爱情的眼珠只看见模糊的整体。”
谭自逸还没反应过来,葛萨维尔已举起红酒杯:“为我珍贵可爱的姐姐干杯!她从来认真对待她的爱情。我为此祝福你们。”
谭自逸沉醉于樱桃那无瑕的面孔,她露出珍珠般牙齿,如此纯洁,连牙齿的排列也令人想起天使。谭自逸叹了口气。
“我想说,我得给你俩一个礼物。”葛萨维尔调皮地看看樱桃,也看看谭自逸,“你们回到里尔来的话,不能总是回父母那里去对吧?你们需要自己的地方。我把我那套小公寓过户到樱桃名下,作为属于你们的小小的永远在那里等待的窝。一个在里尔的窝。”
“谢谢你,弟弟。这个礼物太实用了。”樱桃温柔欢喜地抱住葛萨维尔亲一亲,笑得眉舒目展。
谭自逸道谢如仪,寻思该回什么礼为好。不过,他忍不住想,这样子樱桃和他似乎就不必住在她父母的大宅里了。小舅子心里是不是这个打算?
九
葛萨维尔把红酒喝得热气腾腾,他宽敞的脸红润起来,眉宇间透着亲热和快活。
谭自逸握住樱桃的手,樱桃的手暖暖的,很安静地呆在他手掌里。樱桃这个法国女人有时候让谭自逸觉得她没有国籍,她很少展现性格里自我的一面,总温和地迎合意料之中和意料之外的事。谭自逸跟着樱桃去了教堂,如今只要没刻不容缓的事,他总和她一起去做周日弥撒。樱桃认定上帝安排了一切,乐得样样事情顺从本来发生的样式。她似乎连想一想事情根由的权利也捐弃了,或者简直是懒得思考人间的情理。谭自逸认真思考过几次,终于也认定樱桃这样的状态总体是件好事。
葛萨维尔和樱桃聊了一会儿亲戚的琐事,他看看没多大表情的谭自逸,笑道:“我得带上姐夫去见识见识里尔啊。马上就要办婚礼的话,至少自逸得立刻想法子见识见识这儿的风流女人,过过最后的单身汉之夜什么的。难道这不是你们的风俗习惯么?”
谭自逸握紧樱桃手,急忙宣布:“我怕这是美国新大陆的风尚,我这人和欧洲一般老派,不必了。不是我矫情,年纪大了,我荷尔蒙剩下不多。”
樱桃笑道:“葛萨维尔的荷尔蒙正当峰值。”
葛萨维尔点点头,他的鬈发富有弹性在头颅上动弹,好比小鱼纷纷进出珊瑚的样子。他把一根食指支在太阳穴上,开始展露一种文静的仪态,仿佛深思熟虑:“我得带上自逸去俱乐部抽会儿雪茄,我们男人之间的谈话是必不可少的。”
谭自逸欣赏地看着葛萨维尔表演小舅子,一瞬间他的思绪飞越了大陆和漫长的时间,绝望地回忆起一个截然不同的人:亘亘。
亘亘这些年里不间断地出没于谭自逸的梦境。几乎每个梦里亘亘都会对谭自逸展示他的白眼。白眼如此之多,其结果亘亘常以一条大淡水鱼的变形存在于谭自逸的潜意识,以至于他莫名其妙拒吃任何形式的鱼头宴。
樱桃走进一家美发厅。葛萨维尔挽住谭自逸胳膊,步入达维多夫烟草铺子附设的堂皇吸烟室。他在俱乐部里寄着保存良好的古巴雪茄,他选了温和的达维多夫小型雪茄递给亚洲人准姐夫。
“我和苏州女人合不来。”他喷出一口柔和灰雾,笑着告诉谭自逸。
“也许本来没问题的,但你带着她去了你父母家吧?”谭自逸猜测。
葛萨维尔眼睛一阵发亮:“是啊。我带着她在庄上玩了几天。这是转折点吗?”
“不晓得。”谭自逸抿嘴一笑,点点头,“爱情和婚姻是两回事。激情和爱情又是两回事。不过,据我所知,苏州代表了古老文明,凡古老文明都充满了权衡和思虑。也许,你表现得像个纨绔子弟,让苏州姑娘发生了不安全感。”
“天晓得。”葛薩维尔耸肩一笑,“那年忽然间里尔到处都是中国姑娘。我从小喜欢屏风上的仕女图,你懂,细长的眼睛大大的粉脸,呵呵,我有些可笑了。” “不谈她吧。我想知道你看不看好我和樱桃即将缔结的婚姻?”谭自逸单刀直入,“我是一个法语说得不错的人,但我的来路和别人不同。”
葛萨维尔捏着雪茄,脸颊收缩,一直吸吸吸,他的眉毛抖动,眼神飘忽,终于长长吐出烟气,笑了:“你很直接啊!你在担忧这些吗?樱桃没和你谈过?”
“我们没有谈。谈不起来,她总说我不必想这些。”谭自逸也浓浓吐出一道烟柱。
葛萨维尔点头:“我理解你的关注。不过,还是樱桃说得对,你不必多想。这种事情对大家都是新经验,哪能一下子说得清?樱桃要这个婚姻,那是她的事情。”
“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谭自逸有点苦恼地皱起眉毛,“府上各位的意思是顺其自然?不能干涉别人的感情,所以暂且乐观其成?”
“嗬嗬,这有点可笑。”葛萨维尔摇头,“你的年纪比我大得多,问我是没意义的,这个世界大家都在尝试超越自己的局限。别人的事不该我们来表态,我祝愿樱桃和你幸运。如果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你不妨直接同我说。”
雪茄抽到头了,谭自逸建议说:“如果烟让你口渴,我们再去酒吧喝一杯?”
葛萨维尔摇摇头,突然间兴味索然,他闷闷地想了一会儿,说:“晚上家族聚会我前妻会来,还有我们的三个小孩。如果我有任何不周到,请你包涵。”
谭自逸和琪琪在学校再碰头记得是在大田径场边上。
夜色里有不少男生在跑道上跑圈,空气里有秋意正浓的松快气息。谭自逸背靠小香樟树树干,盯着看袅袅婷婷的琪琪犹犹豫豫走来。
拉手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像什么事情已宣布了结,大家都必须表示克制。
但克制的情绪被莫名的惯性冲散,两个人都主动抱紧了对方,嘴唇寻找着嘴唇,舌尖探求着舌尖。这次接吻时间之长,很说明问题的状态和实质。
琪琪把天鹅头颈搁在他肩上叹了口气,声音幽幽的。他动情地对着琪琪的颈窝深深吸气:“你真香!”
“如果我想和你继续下去,就只好找个地方搬出来了。”琪琪说。
谭自逸窘迫地放松琪琪,他突然间想不明晰琪琪怎样一个人离了父母居住。她当然不能每天都住在宿舍,周末她必须要有一个家。这题目给得太早,他根本没想过。
琪琪迟疑地抬头,迅速看了他一眼:“不过恐怕也不必枉费心思,我俩看起来有缘无分,长痛还不如短痛。”
谭自逸记得那一瞬间自己曾心如刀绞,说不出话来。
“琪琪,你给我一点时间,我爱你。”他挤出来这句话。
琪琪扑在他肩头,又哭了。谭自逸永远忘不了肩头被琪琪热泪灼烧的痛感。
后面好几天他确实失魂落魄,简直可说言行举止犹如行尸走肉,彻底无计可施。
从爱情的角度琪琪是他的俘虏,但他却眼睁睁看着她被关在城堡里。琪琪爸和亘亘孔武有力,还不惮显示对他完全的轻蔑。这时候谭自逸觉得自己的学识化成青烟无足轻重,作为书生,徒有花前月下之心,毫无赴汤蹈火之力。
谭自逸选修计算机初级应用,到计算机系宿舍找一个同学的同学借课本,他和此君在校园聚会上有过几次闲聊,知道他有个好记的名字张杉。张杉是矮子,而且头大,说话喜欢不停抿嘴,老是像泰国人一样向人合掌致意。他功课极好,专业能力一流。
不晓得为什么张杉就提到了琪琪:“你和琪琪好?我看见你们好多次了,很幸福哟。”举手胸前合掌祝福,还低了低头。
谭自逸一脸茫然:“哦,是啊。你认识琪琪?”
“我不认识琪琪,不过我认识她妈妈。她妈妈名字是乔冠兰不是?”
“我倒没问过,就是见过而已。”谭自逸拿过借的课本,问:“你不会是她家亲戚吧?知道她妈妈名字。远亲?”
张杉低头合掌:“不是不是。有次我们出去旅游,路上碰见她妈妈一个人旅行。她对我们可好了。”
谭自逸告辞了出来,忘记问张杉为什么他旅游认识琪琪妈就知道琪琪长什么样、在哪个学校哪个系。
琪琪无精打采和谭自逸继续来往,甚至周末也不回家,和他在校园里到处依偎。
琪琪说:“本想与君毕业时劳燕分飞,还有些日子相处。现在不能再如此从长计议,多陪你一刻是一刻。”
琪琪甚至放任譚自逸对她的索求,把底线压缩到真正的底线。
谭自逸有亡命之感,觉得自己活不长,每一刻都绝望地向日子索取刺激和沉重的享乐。
有一天他和琪琪无话可说,于是他记起来,说:“我知道你妈妈的名字,是不是叫乔冠兰?”
琪琪一激灵:“你好恐怖,连我妈的名字都了解到了?我可没告诉你,你怎么知道的?”
谭自逸辩清自己说:“我才不会去特意了解什么。喏,是这样……”
十
弗海希纳府上的家族聚会开始于下午四点,够早的。客人并非如谭自逸想象的那般穿燕尾服挺高领子不苟言笑坐着马车来。樱桃笑说她们家不是王公贵族后裔,也不是搞大场面的暴发户。最早来的是几个表姐妹,带着孩子,穿着家常衣服,高兴得叽叽喳喳,更像鸟类鸣啭而非人声喧哗。她们礼貌地和谭自逸打过招呼,就撇下他拉着樱桃跑到园子里去了。塞米尔陪着谭自逸坐,弗海希纳太太也不时走到大客厅来和他俩说几句。
“我很乐意把你介绍给整个家族。”塞米尔彬彬有礼对谭自逸举杯,“他们这些人也关心樱桃嫁给什么人,现在有答案给他们瞧瞧了。”
谭自逸眼观鼻,鼻观心,谨慎答道:“是的。希望不至于让大家感到不寻常。”
塞米尔等太太有一次起身走开,清一下喉咙:“自逸,关于樱桃的嫁妆,我想同你说明。”
谭自逸抬起眼睛,这个对话他想象过,在心里排演过,现在他完全做好了准备。
“其实也很简单……”塞米尔先来这么一句。
“等等,”谭自逸举起手,眼神滑过房间,“弗海希纳先生,我是否可以事先声明?在这类问题上,我想告诉您,我本人的经济状况良好,可以负担家庭。您和您女儿之间经济上的安排可以不必告诉我,我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没希望在经济上得到什么馈赠。我希望您了解我和樱桃之间纯粹是感情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