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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水塔有妖的传闻,是在那个夏夜随着萤火虫飞出来的。
水塔高耸在南山半腰,与北山的碉堡遥遥相对,似乎可以把它们比作矿山的乳房,只是——碉堡是空洞的,那个小日本留下来的石头房里只有黑狗白狗在草窠里耍流氓;水塔却是丰盈的,汩汩流出水来,喂养着整个矿区人家。这是个国营煤矿,一排排红砖平房高高低低地堆在山脚下,挤挤挨挨地分列在柏油马路旁,跟鸡窝似的。这无甚稀奇,我只是想不明白:那大山下究竟藏着怎样的迷宫?井下铁轨是怎样在巷道里穿梭的?水塔里的水是怎样从地下管道流入各家各户水龙头的——作为十三岁的男伢,我没法不好奇,毕竟我们都热爱秘密。
水塔下那个孤零零的院子,矿上人都叫它水泵房,里面住着一个老头和一条狗,他俩都是守塔人。老头似乎很老了,据说他从监牢放出后,就一直在那儿守着了。狗很黑,白天蜷在老头的腿边,一到半夜就跳上高高的水塔,抻长脖子发出狼嚎般的叫声,让矿区的夜晚更静了。我一直想爬上山顶低头俯视水塔,可母亲不肯让我去,她说山上有狼,大头的父亲就是被狼叼走的。我在心底嗤笑她:骗谁呢?谁不晓得大头的父亲是被矿井的黑洞吞去了?可我不敢笑出声来,也不敢反驳她,因为她是矿上卫生所的医生,她说谁病了谁就病了,由不得人不信。我只能生闷气,一生气就狂做数学题,就跟矿工们采矿一样,用细细的铅笔尖把那些数学应用题的谜底挖出来。我不知道除了这个法儿,还有怎样的游戏能让自己高兴起来。母亲既为她的儿子骄傲,因为那个瘦削苍白的男伢是矿上闻名的神童,又为她的儿子忧心,因为那个迷迷瞪瞪的男伢不爱开口说话,让他在矿工们面前背诵古诗都会结巴。母亲说我很不健康,可我并不同意她的观点。
我知道任何貌似沉默的东西,比如石头、井架、四周的大山都在说话,只是大人们听不见而已。守塔老头就是这样,他整日没一句话,也许是坐牢坐得太久,舌头生锈了。矿上人私下里叫他哑巴老头,可我把《新华字典》里的生僻字找给他认,他都能脱口而出念出来,还能说出那些字的意思。他总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写申诉信,说他以前虽然表面上是国民党士兵,其实是中共潜伏在国民党内部的地下党。我不太相信他说的这个故事,因为他跟灯光球场露天放映的电影里地下党的形象差得太远了。大人们也不肯信他,都说他脑瓜有病,并告诫伢子不要走近他的水泵房。我之所以偷偷接近他,就是因为大人们那些隐秘的告诫让我对他产生好奇了。守塔老头对我不错,可黑狗跟我不熟,那家伙一见我总是扑腾前爪吠叫,很不友好的样子。
水塔下有着这样的老头、这样的黑狗,出现个妖怪就不足为奇了。
2
水塔上怎么会出现妖怪呢?
据目击者说,那天深夜,月亮爬上岭上的井架,仿佛被铁架顶破了,流出水渍般的白。天上的星星、地上的萤火虫飞来飞去,让矿区显得更矮更暗,跟蛰伏在山下的怪兽似的。目击者举着手电筒,被一小片摇来晃去的光亮牵着往前走,走了许久,总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忽然想起没有听见守塔黑狗的叫声。于是,他停住脚,向不远处的水塔望去,果然,水塔上不见黑狗的影子,却飘着一个白色的影子。也许是月光过于朦胧,也许是水塔太高,那团影子模模糊糊。他抹抹眼睛,仔细看去,依稀可见白影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在跳舞。他愣住了,踮着脚尖往上看,看着看着,那个女子竟然飞了起来。目击者“噢”地叫出声,手忙脚乱地奔跑起来。他边踏乱手电筒光,边高喊:啊!水塔上有妖怪!水塔上有妖怪——他越叫越欢,越跑越快,惊得矿山家属区的灯火亮起。
这个目击者就是大头,他是趁着夜色去山间田垄捉青蛙的。他没有听过《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只把青蛙当作他夏天最爱的肉食。这个意外的发现让他比青蛙还鼓噪,他觉得这个沉闷的矿区早就该发生意外了——意外总是会让人兴奋的,比如井下小煤车脱轨。虽然他不敢肯定那晚是否看见了妖怪,甚至心虚那团白影只是自己的眼花,却咬着牙信誓旦旦地对矿上人说:我真的看见水塔上有妖怪在跳舞!有人怀疑大头在胡说八道编故事,这是可以理解的,谁让他满嘴谎话呢?
大头比我大两岁,身子壮实多了。他的头其实并不大,只是把头发剃光,让那光葫芦水落石出而已。在很久以前,大头看上去还是个规规矩矩的伢子,只要一犯错,他的父亲就会用军用腰带把他抽得像陀螺。他痛,却不敢呲牙,只是倔强地犟着脖子盯着父亲,恍若隔世的仇人。可自打父亲没了后,他就变本加厉变得顽劣起来,连学校里爱踢学生尾骨的体育老师都拿他没办法。于是,矿上人不无惋惜而又愤怒地说:没爸的伢子,真可怜啊!没爸的伢子,没家教,无法无天啊!可我知道大头没有变,他还是那个满脑瓜炸药的人。我与小伙伴们并不亲近,从不参与他们热衷的游戏,比如推着铁圈满街疯跑——他们兴奋着,追逐着,似乎以为自己在推着地球跑。那在我看来盲目而聒噪,就跟矿上食堂里一喝醉酒就昂立街头豪情万丈高唱老歌的瘸腿伯伯一样。我就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能安静些,只有安静下来才能听见花开的声音啊。可我喜欢跟大头玩,他吹一声口哨就能把我从家里唤出来,因为他是个能把稀奇古怪的想法付诸于实践的人,因为他能制造出让人着迷的玩意儿。他总琢磨着从矿上捎来轴承做滑板车,从车队拿来旧轮胎当游泳圈,从机修车间寻来铁珠做钢珠枪,甚至从炸药房偷来炸药做炮仗。我想,若无意外,大头顺利长大后,会成为合格的武器制造工人,當然他对这个远大的理想未必满意。
两年前的深夜,我被家里鱼缸的小红鱼叫醒了。我迷迷糊糊醒来,睁开眼,看见鱼缸里盈满了月光,比白天更加透明了。鱼缸在摇晃,越摇越快,越摇越大,就跟在膨胀一样。小鱼们慌乱地游动着,拖曳着红色的影子。我恍惚听见它们急促而细微的尖叫,知道一个秘密就要开口了。果然,当玻璃鱼缸“嘭”的碎裂时,一阵黑色的喊声从井口方向传了过来:不好了!井下塌方了——大山就像被那喊声狠狠地砸了下,整个矿区颤动起来。当我趿着鞋匆匆跟着大人们涌到井架下时,空旷的煤场上聚集起好多矿工家属。他们被一盏高挂的灯光撕扯着,就跟一群骚动的鸦群似的。我们等啊等,等着小煤车沿着锃亮的铁轨把受难者运回地表上。可直到晨光渐起,灯光愈发惨淡,仍一无所获,好几个矿工就那样被井口吞没了。人群开始散去,就像小河缓缓流动,只剩下几个妇人嘶哑的号啕浮在煤场上。我迈着迟钝的脚往回走,忽地看见岭上松树下有一条人影,那是个男伢,正抱着树抽搐着身子。我停住脚,试探地喊:大头?男伢定住身,慢慢转过脸来,正是大头。我以为他哭了,可他脸上没有过多的悲伤,只有圆鼓鼓的眼睛下角挂着一滴水。我心里咯噔一下,就记住了他的眼睛,就知道他的父亲从此不会再从井下爬上来了。我结结巴巴:大头……回家吧。他狠狠地盯了我一眼,转身向南山的水塔方向跑去。他跑得飞快。一下就没了影子。我回到家,发现小红鱼们已躺在一汪水里,睁开圆眼,尾巴都不拍打了。它们的眼睛跟大头一样,仿佛孤零零的星星。 后来,大头的右眼珠换成玻璃球了。那场井下塌方事故发生后,大头就变得不愿跟人说话,一下课就站在学校围墙边的松树前,投掷着弹簧刀片,一下一下,扎得松树满是伤口。他的身影沉默而孤单,刀片钉在树上像颤栗的鸟翅。终有一天,那飞出去的弹簧刀片从树上突然反弹回来,刺伤了他的右眼。于是,他的右眼珠只好换成玻璃球,比原来的眼球还大,还圆,还愤怒,只是没了那种星星般忧伤的光泽了。因为那玻璃眼球,我更觉得应该把大头当作形影相随的伙伴了。
我问过大头:没了爸……你难过吗?
大头慢慢闭上左眼,只睁着右眼,半晌才说:不!我不难过!
我惊讶:为啥?
他牵牵嘴角:没有爸,就没人管,我想干啥就干啥。
我信了,他那毫无表情的玻璃球眼骗了我。
我也看出大头对我格外好,若换成别人提及他的父亲,他早就恶语相加,甚至张牙舞爪扑上来了。
半晌,他睁开左眼,换成了笑嘻嘻的表情,耍了个猴子的模样:我就是齐天大圣孙悟空!你们谁都不是!
我想他的话是对的,因为孙猴子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而我们都有父亲。
可大人们都说大头爱撒谎。大头曾跟来矿上走亲戚的乡下伢子说,他的父亲是海军船长,在远方大海上航行;说他的父亲很疼爱他,每次回来都会给他带些海螺,而海螺就是大海的耳朵;说他的父亲在执行特殊任务,不能常回家,并叮嘱乡下伢子切不可把他父亲的事外传出去。乡下伢子不知怎么就把这事漏出来,一时传得满矿区的人都晓得。于是矿上人都笑,说大头是个满嘴谎话的伢子。可我并不这么认为,因为海军的事儿,还有海螺就是大海的耳朵的话,是大头听我说的。其实,大人们最爱说谎,比如矿广播站的播音员就像二大爷家养的叫八哥的鸟儿,只不过他们说谎说得名正言顺而已。但我不能确定水塔有妖的事儿,是不是大头说谎了。我只觉得水塔是整个矿区离星星最近的地儿。
3
矿上人终究相信了大头的话,他们很容易被一句话煽动起来,当年就曾呼喊口号差点把矿工俱乐部的屋顶掀翻了。他们补充说,有矿工下夜班时看见水塔上黑狗不叫,白影绰绰,可能是两只妖,至于为什么是妖不是鬼,因为妖是白色的,鬼是黑色的。他们私下说,那也可能是一对男女在塔上偷情,女方就是矿上广播站的广播员,那个女子是酒醉的矿工们热衷讨论的对象,至于男人是谁,他们心照不宣却不肯说出来。他们甚至细致地描绘出那对男女在水塔之上星光露霓的场景,一脸的妒忌与向往。当然,也有人怀疑那是个投毒犯——一个曾被打作右派的前中学老师、现在的锅炉工,总往矿机关大院里跑,请求保卫科前去水塔蹲守抓捕投毒犯,以防止水塔里流出的自来水含有蒙汗药。他说得小心、诚恳、心有余悸,仿佛是个预感到灾难即将发生的先知。可保卫科正忙着调查炸药库失窃案,没空答理他。而矿工们早已习惯了他的神神叨叨,对他的话一笑了之,都说他又发疯病了。于是,矿工家属们三三两两去水泵房院落前,向守塔老头打探消息,仿佛那个白妖是老头放出来的。
大头尾随理发店胖姨走到水塔下时,正是日光如羽毛般凋落的黄昏。水塔像往常一样投下一片含义不明的影子,一盏灯黄黄地亮着,就跟山上的野菊花似的。
那时,我正在水泵房里的灯下跟守塔老头下象棋。守塔老头是个臭棋篓,我不明白他下了一辈子象棋,为什么连蹩马脚都不懂,却总爱缠着我下棋。我钓鱼般下了几着,在他皱着眉头想招时,随手拿起桌上的帆布包,想看看他整日在写啥玩意儿。那只灰蓝色的包上面有个金光灿灿的天安门城楼,老头总把写好的申诉信齐齐整整地放在里面。
老头像被火烫了,站起身伸手就夺。
我跳开,隔着半米的距离看着老头。
老头嘴唇哆嗦着:别……别乱动!这包金贵着哦。
我不屑:切,这有啥稀罕的?
老头结巴了:这包……是我在北京……带回来的,这儿……买不到的。
瞧着老头畏缩的模样,再看看帆布包上霞光中的天安门,我根本不信他的鬼话,嘻嘻笑起来:就你,还去过北京?
老头见我不信,真急了,鹅样伸长脖子,急切地说了起来,像被冤枉的犯罪嫌疑人,急欲寻找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他越说越利索,说着说着佝偻的腰杆直了起来,浑浊的眼睛清亮起来,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从矮老头变成了瘦削的教书先生——我想,他那用膏药粘住脚的老花镜应该换成金丝眼镜了。
老头说,他早年见过大市面,在南京读过书,在北平打过战,在新疆喂过马。他说他在广州参加了红军,后奉命掩名改姓潜入国民党军队,在和平解放四川时,又随川军投诚了。可是,他的上线牺牲了,他没法证明自己中共地下党的身份,就被新政府投进了监狱,直到年老才被放了出來,到煤矿当了守塔人。他的话就像斑驳的光影,在我眼前飘来散去。我陌生地看着他,眼前越来越朦胧,恍惚觉得他正融入身后白石灰的墙壁,成为一张遥不可及的照片了。
突然,老头昂起头唱起了歌:八月桂花遍地开/鲜红的旗帜竖啊竖起来/张灯又结彩呀/张灯又结彩呀/光辉闪出新世界——他歌声欢快,却唱出了一脸的泪水,然后蹲下身哦哦地哭了,在哭声中又变成了守塔老头。
我就像做了一场梦,把帆布包递到他手上,小心翼翼地说:莫爷爷,你说的那个你……和现在的你,哪个是真的呀?
老头停住哭泣,站起身摸摸我的头,看向窗外的水塔,叹了句:伢子,等你长大了,就懂得哪个我是真的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水塔壁上一大片水泥脱落了,露出红砖,那工字形错落的墙缝里长着绿绿的苔藓,就跟老头脸上的老年斑一样——那应该是日光照不到的角落吧。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嚓嚓的脚步声,大头跟着理发店胖姨来了。
胖姨很有礼貌地摇动铁栅门,明知故问地喊:莫老爷子,在屋吗?
守塔老人慌忙将帆布包塞进衣柜,在灯下慢腾腾地踱着圈,就是不肯出去。
胖姨又唤了几声,便知趣地停住叫唤,低声咕哝:这个孤老头,就不爱见人。 胖姨身后的大头急了,探出头,猛地喊了一嗓子:天王盖地虎!
我在屋里忍不住,脱口而出应道:宝塔镇河妖!
守塔老头身子一颤,停住转圈,看了看我,这才踱了出来,木然地看着院门外的人。
胖姨讪笑着,支吾着,忽地大肥手一推大头:大头,你问。
大头挺挺胸:莫老爷子,你晚上有没有看见水塔上的妖怪呀?
老头愕然张大豁牙的嘴:啥?妖怪?
大头撸撸鼻子:是啊!就是白色的妖怪!
老头慌不迭:没有,没有,天下哪有妖怪啊。
胖姨凑上前,一脸诡秘:那你是看见人了?是矿上的广播员,是啵?
老头又是一愣,连连摇头:没……也没看见人,谁上水塔做什么?
大头双手卡腰:莫老爷子,你不老实!水塔上就是有妖怪,要不,这些日子黑狗咋不在塔上叫唤了呢?
老头支吾着:哦,你们是说小黑啊,它病了,病得有些日子了。
胖姨不满地瞥瞥老头,又抬眼瞍瞍水塔,转身走去。
我没有走出小屋,手里攥着一粒棋子,透着窗户看向院外。我看见理发店胖姨扭着肥大的屁股走下山去,身影真像要下蛋的母鸡。大头朝屋里的我做了个鬼脸,颠儿颠地跟着胖姨跳去。
忽地,我的眼神一跳,倏地看见不远处的树林里有个白色连衣裙一闪,那是小蓝,矿上广播员的女儿。她的母亲在高悬矿区之上的喇叭里发出声儿,很悦耳动听,总让矿工们欢欣鼓舞,让矿工家属们愤愤不平。她躲在树林里偷听什么呢?她又不是长着耳朵的蘑菇。
4
也许任何人看到小蓝都会眼神一跳的。
那个夏天,小蓝很白,总穿着白色连衣裙,走起路来马尾辫一跳一跳的,看上去像蝴蝶,在煤球般的矿区伢中间很抢眼。小蓝是随犯了错误的父母从大城市下放到矿上的,她的父亲——那个矿学校的音乐老师,爱把白皙瘦削的身子,倚在操场的松树上拉手风琴,又细又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弹跳着,让一首首曲子风一样卷出来,她就跟着琴声哼唱:长夜快过去/天色蒙蒙亮/衷心祝福你好姑娘/但愿从今后/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小蓝还会唱《铃儿响叮当》《红莓花儿开》,还会跳舞,于是她的身影频频出现在矿山联欢晚会上。当被油漆染得五颜六色的大灯泡亮起,她站在矿工俱乐部的高台上,牵着连衣裙裙角微微鞠躬,然后嘴里就会栖上黄莺。当然,她也会被老师涂成红脸蛋,在舞台上旋转红裙子,领着一群胖妞模仿朵朵葵花向阳开。而那时,我们只会扯着嗓子唱: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交给警察叔叔手里边——因而,小伙伴們一见到她就会不自觉地垂下头,就连大头见到她都会勾下头搓着手,跟做错事似的——也许有一种美让人不敢正视,比如夏日午后的日光。但我喜欢直视小蓝的眼睛,她眼里有着淡淡的雾,让我觉得她离我很近却又遥远。
我最忘不了的是,每每早操过后,学校的喇叭就会播放起小蓝讲的《猴子捞月》的故事:一只小猴子看见水井里有个又大又圆的月亮,吓坏了,高喊:不好了!不好了!月亮掉进井里了。于是,一群猴子跑过来,在老猴子的带领下,用脚钩住树,一个接一个挂成一串,钻进井里捞起月亮来……她的普通话字正腔圆,很好听。每每听到她学着小猴子喊“不好了!月亮掉进井里了”,我就莫名心慌,虽然故事的结尾我早就知道:月亮仍好好地挂在天上,井里的月亮只是个影子。
有个冬日,我和小蓝在学校围墙下晒太阳。
我问她:小蓝,你说,我们为什么要在马路边捡一分钱,交给警察叔叔呢?
她望着天上的云:因为……一分钱硬币上有国徽啊。
我又问:你真的是从大城市上海来的吗?
她点点头。
那……上海究竟有多大?
她咬咬嘴唇:上海真的很大……黄浦江边有好多高楼大厦……还有好多玻璃,好明亮的。
我这才知道,这世上除了黑还有白,除了到处煤黑的矿区,还有满是玻璃的地方,那个地方白得让人向往,那个地方玻璃反射着日光,不像矿山的大雪总在掩盖什么。
我若有所思地哦了声,不知还能问什么。
半晌,她幽幽地说:其实,黄浦江也是一面大玻璃镜……
我懵了:江水怎么是镜子?江里不是有船行鱼游吗?
她嘴唇抖了抖:江里是有鱼,我祖父就……就成了那条江里的鱼了。
我想她没有说谎,我记得有本书上说鱼是人类的远祖。
可她眼里慢慢蓄满了泪:黄浦江真的是大镜子……我祖父是大学里的教授,可自从被人批斗后就总呆在江边,一天又一天,像是在照镜子,照着照着,就跳进江里变成鱼了。
我发傻:你祖父会不会……跳进江里捞月亮呀?
她忽地嘤嘤哭了,我不知所措。
她又哽咽地说:这是我俩的秘密……你千万莫说出去哦。
我使劲地点点头。
她终于停住哭泣,向我伸出了小手掌。我只有怯怯地伸出自己的手,与她击掌而誓了。当我的手在她掌心一触而过时,一种又滑又软的感觉从手指一下子传遍了全身,让我心惊肉跳,让我觉得她就是一尾鱼。我这才懂得:为什么有人要保守秘密了,原来秘密是让人心惊胆战而又快乐的。
其实,我还知道小蓝的另一个秘密,那是大头告诉我的。
有天晚上,夜已深,大头叉青蛙归来。当他背着一蛇皮袋青蛙摇着手电筒走回矿上地磅房时,看见一辆绿皮汽车满载一车煤滑行而来。车灯摇摇晃晃,照亮着前面的柏油马路,那让大头一阵恍惚,觉得绿皮汽车是在搬运夜色。车灯越来越近,大头在瞎眼的路灯下站住,关掉手电筒,等待着绿皮汽车挟着风从身边驶过。车灯就像瀑布射来,大头眼睛一眩,忽地看见车前奔跑着一个人。那人穿着白色连衣裙,在车灯里跑得飞快,就像被灯光撵着——她就是小蓝。大头心儿一下子提了起来,担心绿皮汽车会将小蓝吞没。他愣了片刻,醒过神来,慌忙放下蛇皮袋追过去,可前面已没了汽车和小蓝的影子。大头怀疑自己被车灯照花了眼,眼里出现幻觉了,可他在返回的路上捡到了一只鞋,那是粉红色的凉鞋,上面系着塑料蝴蝶,那只能是小蓝的。 大头悄声说完这事后,歪着头问我:你说,小蓝为啥大半夜在马路上跑呢?
我疑疑惑惑:你没看错吧?
怎么会看错呢?大头睁大眼睛:我抓的那些青蛙……也看见她了。
那……她会不会是在锻炼身体?
切!又不是早晨,谁会在深更半夜锻炼呀?再说,小蓝胆小,她怎敢一个人跑在黑灯瞎火的大街上呢?
我左思右想却寻不到答案,脑瓜里像是钻进一只蚂蚁。
大头却笑了,恍然大悟地说:她可能真的是女特务,半夜去搞破坏吧。
在学校里,小伙伴都说小蓝很好看,好看得像个女特务。如果你在灯光球场跟我们一起看过电影《羊城暗哨》《深入虎穴》《铁道卫士》,就知道小伙伴们说得有理了。那些反特电影里,女特务都很漂亮,打扮得洋气花哨。小蓝长得好看,而且并不根正苗红,理所当然就有女特务的嫌疑了。可就算是女特务,她深夜奔跑能有什么阴谋行动呢?
我和大头一头雾水,觉得小蓝很神秘,但我俩约定:就算她是女特务,我们也不去矿保卫科告发她——单调沉闷的矿区能有她这样一个女特务也挺好。
小蓝真是个猜不透的谜。这个黄昏,她去水泵房前的树林里究竟要偷听什么呢?难道她也听说她母亲、漂亮的广播员有可能就是水塔上的白妖?
5
在夜晚来临之前,一声长长的口哨声把我从家里唤了出来。我走到路灯下就看见了大头,那口哨就是他吹出来的。
大头四顾无人,低下头对我说:我们得去捉妖!
我摇摇头,不想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大头以为我怕妖,挺挺胸:你莫怕,我练过武术,就算有妖,我有一捉一,有二捉二!
我晓得他家床头堆满了《武林》杂志,晓得他每天早上都要举石磙子,但并不认为这有什么用处。
大头见我不说话,急了:你不是对啥都好奇么?你难道不想知道妖怪长啥模样么?
我心动了,恍惚看见一个影影绰绰的妖像阿拉伯数字“8”一样扭曲起来,便点点头。
大头咧开嘴笑了,一巴掌拍在我的肩上:对了,这样才是好兄弟嘛!
我被大巴掌拍得摇了摇。
大头抬头看天,若有所思:你说,妖怪究竟长啥模样呢?
我没应声,悄悄走回家,留下犯傻的大头,还有越来越浓的夜。半晌,大头的哨声又起,就跟打水漂似的掠得夜色波澜四起。
既然要捉妖,首先得解决守塔黑狗。我晓得水泵房之所以不能轻易靠近,不是因为守塔老頭,而是老头养的狗。那条黑狗全身黑,只有额头上长着一撮白毛,按大人们说那是恶虎转世,很凶煞。我曾担心假若没有守塔老头的喝止,黑狗准会冲到街上见人就咬,让矿上人都得上狂犬病。我也想过:假若没有黑狗壮胆儿,守塔老头会不会害怕的夜不能寐?虽然那条黑狗有些日子没在水塔上对着月亮狂吠了,可它潜在夜色里就是一种来历不明的危险,若不除掉它,捉妖行动就是畏途。
我和大头在地磅房前密谋着。我俩都知道我们不能像矿保卫科那样用铁棍猛击恶犬的头部,将黑狗一棍击毙,因为那适合杀狗义士光明正大使用,而我俩只能秘密进行。大头为屠狗专门做了钢珠枪,还从炸药库偷来一些黑黑红红的火硝,只要一扣枪的扳机,钢珠就会射出,钻进两米以外的杉树里。我不喜暴力,建议智取黑狗,就是用鱼钩拴上涂着药的肉骨头,放在黑狗出没的路上,让黑狗误食药饵毒杀之。作为医生的儿子,我知道矿上食堂里的瘸腿伯伯有一种药,狗吃了它会变大,导致呼吸困难而死。我俩各抒己见,最后以抓阉的方式选择了我的药毒法。
夜深了,矿山又落进黑色的梦里,星星点点的灯火忽明忽暗,仿佛偷窥的眼儿。我和大头带着药饵鱼钩、钢珠枪出发了。我们经过小蓝家后窗时,听见她在背诵一首诗: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我想那缥缈的空中/定然有美丽的街市——就像给入睡的矿山唱摇篮曲儿。我们经过矿保卫科时,看见四个穿警服的叔叔正在打扑克牌。我们经过街上的邮局时,听见绿漆斑斑的邮筒里仿佛有小鸟在里面扑腾着翅膀。我们终于爬上半山,爬上大树,窥视水泵房了。
水塔下,黑狗蹲在生锈的铁栅门前,尖尖的耳朵转动,似乎很警觉。院内小屋里,守塔老头又在双线信纸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信纸下垫着蓝色复写纸,就跟矿上财务科会计似的。一盏45瓦的灯泡在他白发稀疏的头顶上,模仿着落日。说实话,我挺可怜守塔老头,他总是那样写啊写,然后把那些信投进矿邮电所寄向远方,却没有收到一封回信,就像个拙劣的养鸽人,辛辛苦苦养了一大群鸽子,可放飞后一只鸽子都没回来。水塔上却什么也没有,那个白妖大抵尚未登台上场吧。
我们没有心情仰望高高在上的水塔,只将目光聚向铁栅门前的黑狗。大头是个钓鱼老手,他挑着鱼竿,把药饵骨头慢慢伸向黑狗,颇有耐心地等待着。他细眯着左眼,右眼玻璃眼珠愈发显得冰冷而突出。我紧紧抱着树干,警惕着黑狗跃起。我毫无把握黑狗是否看见我了,也担心母亲带着消毒水味道的喊声从山下的街上传来。月色越来越黑,黑漆漆的山上风声夹着不知名的夜鸟叫声传来,让我怀疑那些隐约的山野里藏着鬼魅的影子。我真怕黑狗睡着了。
忽地,树枝猛地一颤,大头低喝:好!倒……倒了!我闻声看向黑狗,果然,黑狗正向地上趴去,嘴被肉骨头撑起,挣扎的叫声就像漏出的风,呜呜咽咽。它的肚子越来越大,四条腿终于支撑不住,颤抖着身子趴了下来。我和大头跳下树,一步一步移向黑狗,小心谨慎,仿佛黑狗是守塔老头埋下的地雷。黑狗睁大眼睛瞪着我们,眼珠缓缓转动,转着转着就转不动了,尖尖的耳朵耷拉下来,额前的白毛被风吹起。大头小心地拉着鱼竿,把肉骨头拽了出来。黑狗哀嚎一声,摆摆尾巴,摇着身子似乎要站起来。快跑!大头扔下鱼竿,拉着我转身奔跑起来。我能听到身后风呼呼地响,恍惚觉得黑狗跟黑色的闪电一样追过来,红红的舌头像隐藏在嘴里的火焰。我们越跑越快,跑得气喘吁吁,跑到无边的夜色里。我忽然发现,那么多人喜欢遁入黑色,原来是黑色能给人安全感啊。 黑狗还是死了。第二天早晨,它被麻绳拴着脖子挂在树上,骨肉已经不知去向,只剩下了空空的黑皮。守塔老头蹲在树下,抱着膝盖,咧着空洞的嘴却没声儿,只是眼角几滴泪在表示他在号啕。好几个大人走过来,理发店胖姨扭着肥屁股,劝老头莫要伤心,不就死了一条狗嘛。穿着旧军装的矿工很内行地说,偷狗贼的刀功不错,狗皮剥得完好无损,可以做一顶狗皮帽。食堂里的瘸腿伯伯端着搪瓷缸走过来,皱皱鼻子:天上龙肉,地下狗肉,这偷狗贼有口福呢。守塔老头蹲了半晌,才站起身,没看狗皮一眼就蹒跚走进水泵房的院落。他的背影似乎又佝偻了几分。
好几日,我和大头走在街上看矿上人的肚子,观察有没有人的肚子像黑狗一样鼓起来,可除了小卖部那个怀孕的阿姨和保卫科长本来就大腹便便外,没有一个人有偷吃黑狗的迹象。难道那种药饵对人无效?当然,我们不便怀疑孕妇和保卫科长,他俩的肚子大得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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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矿上又有流言蜚语传出,说守塔黑狗是被水塔上的白妖掏空身子的——要不怎么会剩下那么一张干干净净的狗皮呢?豆腐店阿婆神神叨叨地说,妖怪吃人也会留下人皮,以便扮成人的模样。于是,天一黑,大人们不再让伢子出家门了。于是,小伙伴们白天一见面,就会相互捏捏脸皮,验证一下对方是不是妖怪假冒的。我总是躲闪着小伙伴伸过来的手,每每看见一只手像鸟翅扑来就一阵心慌。
其实,自打看到风中的狗皮后,我好几天晚上都在做噩梦。我梦见自己就是《西游记》里的小妖怪,头上长出两个犄角,鼻上串着铜铃铛。大头则是个绿头发的妖怪,拿着被开水煮过的刀,剖开树上黑狗的肚皮,扒下狗肉和内脏,刀尖滴下露珠一样的血。我愕然地看着大头,抬脚想逃,可脚被地面吸住了。我张嘴想喊,可发不出声儿。我挣扎着,直到一头大汗地醒来。窗外,没有守塔黑狗的狂吠声,显得更黑了,仿佛已经睡死过去——难道矿山也被药麻倒了?
其实,自打看到风中的狗皮后,我就觉得自己要长大了——因为,在我们矿区只有大人才会用药,比如矿卫生所医生、我的母亲总是把白白黄黄的药片开给人吃,豆腐店阿婆总是煮桃叶水喂给发癫的前中学老师——现在的锅炉工喝,矿工们总是以酒当药抵御井下的湿寒……我真不知道,假若没有药,大人们会怎样生活。而我也学会用药毒狗,这岂不是长大成人的征兆?
那天晌午,我蹲在半山水库堤坝的台阶上,看水中随波荡漾的脸,并不时抓挠脸皮,防止水草爬上自己的脸。
忽而,一个怯怯的声音飘过来:你……你在干什么?
我吓了一跳,扭头看见身后的小蓝。她隔着十三个台阶俯视着我,眼神有着淡淡的忧伤,那种表情是矿上别的女伢没有的,仿佛水浸在了她的脸上。我明白过来,她是担心我会像她祖父一样跳进水里变成鱼儿。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干啥,只是想看清楚水里的石子儿。
那你……为什么总不停地抓自己的脸?
我……脸发痒。
痒?是生痱子了吧?扑点痱子粉就好了。
不是啊!我急急辩解,我知道自己是男伢,涂脂抹粉还不笑死人了。
她一脸关切,眼睛在我脸上寻找着什么:那……你的脸为什么痒呢?
我……我觉得……好像有啄木鸟在脸上啄来啄去。
嘻!她笑了:你的脸又不是生了虫子的树皮,啄木鸟啄它做什么?
我抓抓后脑勺,不知说什么。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哀伤又漫了出来,幽幽地说:脸痒不要紧的,你妈是矿卫生所的医生哦……你不要总看着水,不要把水当作镜子,那很危险。说完,像刚成年的小媳妇似的輕轻叹了一口气。
我怔怔地看着她,发现女孩真是易变。
她低下头,脸红红的,嘀咕: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她脸上长着细细的绒毛,仿佛是桃子。我突然很想摸摸她的脸,便迟疑地说:小蓝……我能摸摸你的脸吗?
干吗?她嗔起脸:你是不是怀疑我是妖怪变的?
我张口结舌,慌忙摆起手: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狠狠地瞪我一眼,扭身走去。
我傻傻地看着她的白色连衣裙飘去,心里蓦地生出那种叫烦恼的东西来,担心她不再理我,会离我越来越远。
我悻悻地往家走,绕过水塔,下了山。
我刚到街上邮电所前,就看见大头靠在路灯柱上迎候着我。我记得那一排路灯是被他用钢珠枪一夜之间打碎的。
我想避开大头,可他开口了:你总往水库跑,做啥子?
我……我脑瓜转动:我去看看,研究研究水塔是怎么从水库吸水的……老师不是说过么,吃水不忘挖井人,要饮水思源呢。
大头怪怪地笑着:那你琢磨出来了吗?
我摇摇头。
大头环顾四周无人,伸长脖子低声说:听着!别管那水库、水塔的鸟事了,我们的捉妖行动还要继续呢。
我心跳一下加快了,咬着唇拼命摇起头来。
大头恶狠狠地吐了口痰:哼,胆小鬼!
我跳起:我不是!
你就是!你就是个只会跟猫说话的胆小鬼!
我生气了,血涌在脸上:谁是胆小鬼?不就是捉妖吗?谁怕了?
其实,我真的有些害怕,害怕在捉妖的路上遇见挂在树上的黑狗皮。
大头满意地点点头,扭身闪去。我松了口气,可他走了两步,又转过身一脸诡秘地笑:嘻!我晓得你去水库干啥。
我急了,以为他窥出了我的心思:我……我就是去给水塔找水源的啊。
切!你骗我!我看见你跟小蓝在水库边了。
就算是,又怎样了?我结巴起来。
大头将两个手指翘起,嘬着嘴,长长地吹了声口哨而去,那哨声欢快而热烈地在长街上呼啸着,在我耳边回旋着。我仿佛误入了锯木场,满耳都是尖利的锯木声,满眼都是纷纷扬扬的木屑。我捂着耳朵奔跑起来。
那个夏天的白昼真是太闷了,日光灼热得没有一丝儿空隙,凉风似乎被地下的矿井吸去了,雨水好像被水塔储藏起来了,只有夜晚跟白昼较着劲儿,愈发得黑愈发得凉。 那时正是白天,日光明晃晃的。我奔跑在长街上,矿机关大院楼顶红旗呼啦啦地飘,从柏油路面蒸腾上来的气味张牙舞爪。我跑着跑着,觉得一场大雨正乘坐黑云越来越近,凉风的气息就像矿区谣传的消息在漫开。我没有停下来看蚂蚁慌乱地搬家,只是在奔跑中翕动着嘴,就像冒出水面吐泡泡的鱼。我在喊:雨来了!要下雨了,要下大雨了——
7
自从黑狗消失后,我有些日子没敢去见守塔老头了,听说他还像往常一样整日写写画画,只是买了顶草帽。其实矿上的灯房里挂着一排排矿灯帽,那种帽子形似钢盔,比蜗牛的壳还硬,帽前有灯能射出一道雪亮的光柱。矿灯房阿姨很好看,她就像一个专门擦亮星星的人,每天都要给那些帽子按上星星,让我们的父辈总有一种头顶光明前行的硬气。可守塔老头没有资格戴矿灯帽——也许他白发稀疏的头更适合草帽吧。我见过他戴白礼帽的模样,那是藏在帆布包里的一张发黄的黑白相片,相片上一个少年穿着西装,腰板挺直,头戴礼帽,眼神发亮,守塔老头说那就是当年的他。我很诧异:莫不是时光特意留下那张相片,与他现在衰老的模样来作对比的?但我想象不出守塔老头戴着草帽的样子,忍不住想去水泵房看看。
黄昏,我踅踅摸摸走到水泵房铁栅门前,探头探脑地向院子里窥去。屋里没人,一顶崭新的草帽挂在墙上,就像一只鼓凸的黄眼珠。我猜想守塔老头去街上邮电所寄信了,轉身想溜走。可一声咳嗽传出,接着老头的声儿追过来:躲什么躲?进来吧,已经没有狗了。
我吓了一跳,这才看见老头默坐在院角的石凳上,面前的石墩上仍然摆着象棋,仿佛红黑的棋子在棋盘上生根了。老头看上去没有我想象的那样悲伤或凶狠。我挺挺胸,推开铁栅门走了进去,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拿起一颗“马”夹在指间耍着,不敢正眼看他的脸。
老头默默地看着我,目光在我身上下了一场黑雪。
老年人真的比少年更习惯于沉默,我终于忍不住,指指身边高高的水塔:那……那上面真的有妖吗?
老头的脸在黄昏的日光下有些模糊,他龇起豁牙的嘴:你说呢?
我?我不信世上有妖……那是大人编出的谎儿,来骗骗伢子的。
我这么说,是因为豆腐店阿婆总是吓唬偷吃她家豆干的伢子说:伢子,不能偷吃,要不就有妖怪把你们的小手指掰了,跟吃生姜一样咔咔吃掉哦。其实,她那笑眯眯的说话样儿,是吓不着人的。
老头眼窝更深了:是啊,那是无稽之谈!世上哪会有妖?妖怪都是人们把心里的魔放出来,自己吓自己的。当然,也有人希望有妖,希望妖怪就像《聊斋》里的狐狸精……若真有那样的妖就好了,那种妖远比人更可以亲近。
我迷惘地看着他:你是说,有的妖怪比人好?
老头眯起眼,欲言又止,但还是开口了:伢儿,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啊好啊!我很喜欢听故事。
老头眯着眼说开了:好多年前,我所在的部队被敌人打散了,我们十来个战士就藏在大山里,等待机会突围。我们没了粮食,又饿又乏,就在树林里采来蘑菇,放在行军锅里熬汤吃。那时我正闹肚子发高烧,喝了一口蘑菇汤就吐了,就昏昏地睡着了。等我醒来,发现热气腾腾的行军锅早就凉了,战友们都永远地睡去了……
永远地睡去了?我睁大眼睛。
是啊。他们都被蘑菇汤毒死了……那时是早春,天真冷啊。
老头说着,抱抱瘦小的身子,似乎在发冷,让我觉得他身子里钻着一条蛇。
我冷啊饿啊……当我把战士们掩埋后,当地的游击队就来了,他们救了我,又把我抓起来了……再后来,这桩事就成了我是叛徒的罪证了,哎——
我听不出他的叹息有多沉重,只是奇怪地问:那蘑菇跟妖怪有啥关系?
老头嘎嘎地笑了,笑得皱脸上挂起了眼泪:那蘑菇就是我命运里的小妖怪啊,捉弄人的小妖怪啊。
我不喜欢看他那种笑模样,那看上去很陌生:那你……为啥总往外面寄信呢?
老头收住笑,抖抖索索地点烟:我……是在等一封信。
等啥信?
这个……老头有些口吃了:你还是小伢,说这些你又不懂。
我不服气:哼!你小瞧人,我懂!
老头斜睨着我:你懂什么?你是不是听矿上人说的?说我就是为了平反,就是为了让政府给我恢复名誉,落实政策?……我都老成这样了,还要那些做什么?
我站起身:不!那是大人们胡说。你在等一封信,让那封信飞来,说出蘑菇的秘密……因为每封信里都藏着一个秘密!
老头激动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手。他抽搐着瘦削的双肩,手抖得太厉害了,可抖了半晌,手一滑,又瘫坐下来。
我低下头看着他,这才看清老头曾被我忽略的样子:他头发花白,眼神黯淡,眼睛下面挂着两个眼袋。
老头仰天长叹:我只是想要个真相啊!可我恐怕等不来,等不到那封信了。他眼神空空地看天,天上没有一只鸟。
我肯定地说:莫爷爷,你会等来的,因为秘密总是要漏出来的!
老头牵牵嘴角笑了,笑得有些好看了。
我想了想又问:莫爷爷,人老了,老是啥感觉?
老了……老了,就觉得自己活在长长的梦里。老了,就不做梦了。
我“哦”了声,夜色便从山顶漫了下来。我跟守塔老头打了声招呼,赶忙向山下跑去,我知道母亲在唤我回家了。
那天晚上,我睡在床上一直想着守塔老头等信的事儿,想着想着,就觉得一只鸟叼着蓝色条纹的信飞来了。我追过去,去抓那封信,可是鸟越来越高,急得我大喊大叫醒来,惊得母亲从隔壁房间走过来,熟练地给我量起体温说我发烧了。我不理睬母亲,我看见窗外一只萤火虫飞来飞去。我想:我得去小城邮电局或者更远的地方,帮守塔老头寻回信了,毕竟我药死了他的黑狗。而去远方远比捉妖重要,因为老头颤抖的样儿就像深秋的落叶了。
8
准确地说,我和大头第二次捉妖行动是在正午开始的。 那天正午,日光灼人,长街上蒸腾着热浪。街上没有人影,也许天太热,人们都躺在家里睡午觉吧。我和大头拖着短短的影子在街上闲逛。走过小卖部时,我们看见小蓝站在柜台前吮吸着冰棒,白色连衣裙就像池塘里的莲花。我们情不自禁地走过去,装模作样地看向柜台后的木箱,那木箱塞满了保温的棉絮,一掀开就有凉凉的雾气散开。
大头舔舔厚嘴唇,低声问我:你带钱没?
我在裤兜里摸了半天,才摸出个两分硬币,掏了出来。
大头泄气了,嘀咕:没钱吃个球呀。
我和大头只有恋恋不舍离开小卖部,可没走几步就听见塑料凉鞋呱叽呱叽跟过来,回头一看,小蓝正拿着两支绿豆冰棒追来。她笑吟吟地把冰棒往我和大头手里送。
我和大头眼神一碰,想伸手却不好意思。
小蓝声儿很凉爽:还不快接着?冰棒要化了。
我和大头这才迫不及待接过冰棒,三口两口就嚼完了。
我细着声儿:我……我会还你钱的。
大头嘿嘿笑,蹦出句:以后谁欺负你,告诉我,我帮你揍他!
小蓝笑出两个酒窝,摆摆手,转身风一样吹走了。
我和大头傻傻地看着她的背影,醒过神来,又向前逛去。
我俩溜进理发店,因为那儿有一台吊扇,吱吱呀呀转动,能带来几许清凉。胖姨正在给小男伢剃瓦盖头,剪刀在男伢头上咔嚓咔嚓地響,像在收割杂草。她一边利索地铰着头发,一边跟坐在长椅上的男伢妈叽叽咕咕说着话儿。男伢妈不时捂起嘴,发出鸽子般的笑声。
我敢保证,那水塔上的妖精就是广播站的骚蹄子!咱们矿上女子,有谁敢半夜去水塔上……干那种伤风败俗的事儿?
唔唔,是呢。
那骚蹄子是从大城市来的,放得开,又招惹男人……不是她,能是谁?
就是就是!嘻嘻!
我和大头仰着脸听着,都知道矿上女人嘴里的骚蹄子就是小蓝妈。但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妇人说起她时总咬牙切齿,满嘴仇恨。那些妇人今天能为一块煤球吵吵起来,明天又会在一起说说笑笑,可小蓝妈见人就笑,从不跟她们拌嘴,为什么会被全矿妇女当作仇人呢?
胖姨和男伢妈根本没有把我和大头放在眼里,仍兀自说着。
你说,那骚蹄子跟别人干那种事,咋不藏着掖着,为啥要去水塔上呢?
这个……谁晓得呀。她整出的西洋景还少么?
也是也是。
我可不是凭空乱说……那晚,我家那口子夜班回家,就看见骚蹄子在水塔下的树林里转悠,还踮着脚向塔上看……你说,她一个女人家深更半夜去山上做啥?
那为啥水泵房的黑狗不咬她,肯让她……两个人上塔?
那条黑狗……也许……也许也怕手枪呢。
是哦是哦。也许那黑狗也好色,见着她就不肯叫唤了,嘻嘻。
胖姨和男伢妈都吃吃地笑了,似乎在压抑着某种快乐。
我知道矿上只有一把手枪,就挂在保卫科长的腰上,但不愿意相信黑狗会怕保卫科长。我还想听下去,可身边的大头站了起来,他满脸通红,头上汗珠沁了出来,忽地抓起电吹风向墙上的玻璃镜砸去,“嗵”的一声,玻璃镜在女人的惊叫中“哗”地碎了。我还在发愣,大头拉起我就跑,逃出了随之而来的胖姨咒骂声。
我们跑到地磅房前站定,喘着粗气。
大头气汹汹的:哼!那些婆姨的嘴真毒!
我点头,我知道有些声音是有毒的。
大头眺向山上的水塔,声音有些忧伤:我们一定要把妖怪捉住。
我张张嘴:你是为……为小蓝的绿豆冰棒吗?
不是!那些婆姨在胡说八道,我不信塔上的妖怪会是小蓝妈。你信吗?
不信,当然不信!我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那我俩就得捉住妖怪,还小蓝妈清白。今晚我俩就去捉妖!
好!我挺挺瘦棱棱的胸脯,一股清凉的绿豆气息从嗓子里滑出,那应该是月光的味道。
到了夜晚,月亮升上山顶,洒下朦朦胧胧的灰白,让水塔耸立得更加突兀了。没有黑狗在塔上夜吠的夜晚,真的很静。我和大头又坐在水泵房前树林里,等着守塔老头睡去。我们不用去看院里的灯火,只需等着屋里干干的咳嗽声停下来。老头睡觉不打鼾,他连睡觉都很小心,不会像矿工们肆无忌惮地打着呼噜,但他忍不住咳嗽。我的目光随着长了白毛的山脊起伏,大头双手枕头靠在树上眯着眼看天,天上的星星也似睡非睡着。
忽然,大头一跃而起:好了!莫老爷子睡着了!开始行动!
我转过脸犹豫地问:要不要等白妖出现再去捉呀?
大头掏出钢珠枪:不用,我们现在就攀上水塔,那妖怪一定藏在水塔里。
我只好抱住树干溜下地,就在这时,不远处有人高喊:快!快抓狗——接着,一束束矿灯从长街向山上乱摇而来,矿灯的穿梭处一个白影在奔跑,那是一条白狗。
我和大头面面相觑,只得等那群人追逐白狗远去。
守塔黑狗死后,矿保卫科成立了打狗队,小蓝妈每日早晨都在喇叭里用好听的普通话广播狂犬病的危害,说人被狗咬了会得狂犬病,那种病潜伏期特别长,可长达五十年才会发作。我不信她的话,我想:假若她的话是对的,那么我就可以这么理解:每个人的身上都有狂犬病,要不人老了怎会都老成狗的模样了呢?但我的理解并不能影响保卫科打狗队的热情,他们围追堵截、伏击包围,冲向矿家属区所有的狗。他们每打死一条狗,不仅能得到矿上的奖金,而且有狗肉吃——幸好他们不让人看见被剥得干干净净的狗皮。当时,我还没有预感到:二十多年后,一个打狗队员会成为名誉小城的狗肉馆的大老板。
等着保卫科打狗队雪亮的矿灯消失后,我和大头再次聆听水泵房里的动静时,守塔老头已被吵醒了,一阵阵咳嗽声不停地传出来。大头无奈地摇摇头,我们的第二次捉妖行动就这样夭折了。
那天晚上,我梦见守塔黑狗活过来了,它从这个山头蹿向那个山头,起伏着黑色的影子,不时仰头对着月光拽长脖子狂吠。母亲说过:狗对月亮发出狼嚎,是在呼唤山野里的伙伴,是动物返祖现象。可我喜欢听那狗叫声,在那发白的叫声里沉沉地睡熟了——那是我在那个夏天睡得最香甜的夜晚。
9
不知为什么小蓝会求我带她去水泵房,女伢的心思真是奇怪。
我说过守塔老头是个古板的怪人,他从不轻易让人踏进水泵房院子,除了矿上的水电工,能进入那个院子的恐怕只有我了。老头不知为什么会对我另眼相看,他一见我就会喝住黑狗邀我进屋,要么从铁皮桶里掏出几粒花生给我吃,要么让我陪他下棋,要么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拉呱,一度让我怀疑自己是他失散多年的孙子。他曾让我看一页线装书上的古文,等一支烟吸完就要我默写。虽然那些文字大多是初次相识,但我还是一字不差地把它们画了下来。老头激动了,连声说好。其实,那对我来说并非难事,我在看那古文时,就像照相机一样把那页纸清晰地印在后脑勺里,我只是把它们描画下来而已。何况我的父亲记忆力好,他曾是学《毛选》积极分子,能大段大段背诵毛主席语录。老头又出了道数学题,就是鸡有两只腿,兔有四只腿,鸡兔一共多少腿,问鸡多少兔多少。我咬咬圆珠笔杆,就把那些鸡兔数了出来。老头更惊讶了,连声说:难得难得!其实,我只是在脑瓜里,沿着一星萤火虫般的亮光,在草地上找到那些鸡兔而已。
于是,老头常常摸着我的头说:这么好的脑瓜,可惜了,可惜了——仿佛我的头是品质上好的西瓜,却馊了。
我就问:莫爷爷,有啥可惜的?
老头笑:你啊,太聪明了!
我不信:那……为啥矿上人都说我傻呢?
我这不是谦虚,因为我爱盯着人问“为啥呢”“后来呢”,因为我总懵懵懂懂地游走在街上,连绿皮卡车的喇叭声都听而不闻,所以矿上好多人明里叫我神童,私下里叫我小傻。因此,母亲常常让我当着矿上人的面背诵唐诗,就像急于证明自己清白似的。
老头又伸出手摸我的头:你是我一生见过的两个天赋最好的人之一。
那另一个是谁?
那个就是我的战友,他记忆超群,只要看一眼敌人的布防图,就能把他记下来画出来,报送给组织……他是不可多得的谍报人才啊。
那我也要成为像他那样的人,战斗在敌人的心脏。
不,现在是和平时期,不需要谍报人员了。
我有些着急了:那我能成为什么样的人呀?
老头深深地看着我:你这天赋,如若能接受良好的教育,一定能成为高级知识分子的……否则就浪费禀赋了。
也不知这是否就是老頭允许我随时进出他院子的理由呢?
但是,矿上人不肯走进潮湿阴暗的水泵房,仿佛那是吞吃人的深井。那么,小蓝为什么要去那儿呢?她说她想看看水塔的样子,这话能信吗?莫非她也对水塔上的妖怪感兴趣了?
我只好带着小蓝走向水泵房。小蓝跟在我身后走走停停,就像好奇却又怕误入陷阱的麋鹿。走到水泵房院外时,我推响铁栅门,唤起:莫爷爷,莫爷爷——半晌,院里才有了动静。当守塔老头从暗淡的光线里浮出来时,小蓝短促地叫了声,那喊声吓了老头一跳。他打开铁栅门上的铁锁链,把我和小蓝放了进去。我在石凳上坐了下来,老头吸着香烟,小蓝低着头并不东张西望,一时院子里很安静。四周,石头垒成的围墙,由于长年风吹雨打,颜色越来越斑驳了。
半晌,小蓝开口了:莫爷爷,您是有学问的人……您说,人总梦见什么,是不是就要变成什么呀?
老头停住吸烟,哦了声:你这伢子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因为……因为我祖父活着的时候,总梦见鱼,后来就跳进黄浦江变成鱼了。
老头上上下下打量小蓝:那你总梦见什么?
我……小蓝有些害羞:我总梦见,我在上海少年宫的舞台上跳舞,可舞台越来越高,让我害怕,我怕自己摔下去,像天鹅一样摔断翅膀。
老头垂下眼皮:伢子,你不用怕,梦是反的。你会像白天鹅一样飞起来的。
真的吗?小蓝忽闪着眼睛:我还能飞回上海吗?
能!一定能!老头坚定地点点头,我从没见过他那么坚决的态度。
小蓝开心地笑了,忽又转过脸问我:你总梦见什么呀?
我挠挠后脑勺,对自己的梦自惭形秽:我总梦见狗。
老头笑了:梦见狗好啊,狗是世上最有灵性的动物啊。
我也开心地笑了。
小蓝仰起脸:莫爷爷,那您做梦吗?
老头眉毛翘起:我呀,做过的梦就多了,我梦见自己骑着白马,挎着长枪,冲锋陷阵;梦见自己骑着白马,衣锦还乡,却找不着家门;梦见自己骑着白马,在新疆草原上放牧马群……
小蓝嘻笑:莫爷爷,您总是梦见白马,难道您要变成马吗?
老头眉开眼笑:那匹白马……不就是跟我一起守塔的黑狗嘛!说着抖动稀疏的胡须大笑起来,一时小院里传出从未有过的笑声。
小蓝乐疯了,在老头的哄诱下开始唱起歌来。她唱: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多快乐啊多有趣/我们坐在雪橇上——她唱:小小少年/很少烦恼/眺望四周阳光照——老头也从未那样快活过,乐得脸上褶子都开了。我也从没觉得日子可以那样欢快,手舞足蹈起来。水泵房小院似乎着魔了,变成梦了。我们唱着笑着,忘了那是个有妖出没的地儿,忘了时光在流动。
直到黄昏带着夜色而来时,我们才噤住声,又回到了黑色的小院。狂欢之后,就是莫名的疲倦,就像所有的快乐都放空了。回家的路上,我和小蓝都沉默着,情绪比来时更低落了。而那时,西山顶上正燃烧着一团火烧云,红彤彤的云就像一只只红鸟在扑腾着翅膀——我不知道那是落日的灰烬还是新鲜的霞光。
10
夏日将逝,夜晚的月色愈发白了。我依稀听见寂静的学校里,传来早操时播放的运动员进行曲,那种蠢蠢欲动的声音盖过了山间水田里的蛙鸣。当然这不是最后一个夏夜,萤火虫仍在飞来飞去。大头显得很急躁,他说再不捉住水塔上的妖怪,恐怕那妖就会被秋天的西风卷跑了。我也很烦躁,那神秘的妖怪就像未解出的数学题硌得我难受,这跟患有洁癖的母亲面对一个擦不去的污点一样。幸好随着最后一条狗被打死,矿保卫科打狗队解散了。于是,我们的第三次捉妖行动悄悄进行了。 还是深夜,我和大头像上一次一样钻进水塔前的树林里,骑在树枝上,居高临下偷窥着水泵房里守塔老人的动静。他仍在昏黄的灯泡下一如既往地写着申诉信,为了能用蓝色复写纸誊写出一式三份,他看上去很用力,瘦枯的手指扭曲着,而且写不了几行字就会停下来,活动几下手指骨节,就像老鹰在舔着爪子。他把写好的信纸放进帆布包里,再藏进柜子里,然后喝茶,上床,咳嗽,似乎要把心脏咳出来——那单调、迟缓的动作真的让人疲倦。
老头终于在我昏昏入梦前睡着了,我和大头滑下树,悄声走近铁栅门。那个院落虽然不大,但严严实实地把水泵房和水塔圈住了,石头围墙随着坡地起伏,虽然只有一人多高,但墙顶水泥上扎着碎玻璃,墙下长满了硬刺的灌木,想必跟传说中的监狱有几分相像吧,因此我和大头只能破门而入了。铁栅门真是太老了,大头鼓起手臂上的肌腱,一用力就把两根生锈的竖杆扭弯了。我这才知道:有些锁链形同虚设,哪怕它是响当当的永固牌。我俩猫身从铁栅门洞里钻进去,蹑手蹑脚,准备从守塔老人的屋下穿过,跳上水泥台阶爬上水塔,再沿着塔内的铁梯钻进水塔里,去捉那个白色的妖怪。
可我们的计划落空了,当我们走到小屋窗前时,突然听见守塔老头高叫一声开始说话了。我们倏地站住,一时不能确定那是不是他在梦里发出的。他的声音漫漶不清,警觉,恐惧,还夹着几分愤怒。
当我总算听出那是在喊“抓贼啊”时,守塔老头已出现在我们的身后了。他怀里紧紧抱着帆布包,身子蜷曲着,看上去比我们还害怕。他抖抖索索:屋里的东西,你们爱拿啥就拿啥吧……就是不要偷我的帆布包啊!
我贴在墙壁上缩着脑袋,不知所措。
原本想拔腿就跑的大头却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嘻笑:莫老爷子,别怕,是我。
是你……老头目光里仍闪着警觉,把帆布包抱得更紧了。
大头拉着我的手臂把我拽出来:还有他呢。
老头瞍着眼,仔细看着我,手松了下来:你们……你们深更半夜到院里来,做什么?
我们是追兔子,追一只兔子进来的。大头说谎从来不用打草稿。
兔子?老头被噎住了,翻起眼儿。
就在这时,一阵歌声从水塔上传来,声音含糊不清,但肯定是歌声。
大头低呼:呀,妖怪出来了!
我惊讶地抬头向水塔上看去,果然看见一条白影在塔顶上翩翩起舞。也许是夜色太黑,月色太白,看不清那妖的模样。
老头哦了声,一阵抽搐倒在地上。
我想把老头扶起来,可大头拽住我:快!快去捉妖啊!
我跟着大头咚咚咚地跑上水泥台阶,向塔顶攀去。我有种在梦中腾云驾雾的感觉,如果不是脚步那么踏实,我真怀疑脚下不是水泥台阶,而是月光。
水塔顶上,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把夜晚撕开了一条缝,也把我的心撕开了一条缝。我和大头攀上塔顶,却不见白影。
塔下,老头惶恐地喊:不要啊,不要啊!你俩快下来啊!
我不知道他是为我们攀上高塔而担忧,还是为妖怪被捉而担心,但他的喊声有种绝望,就跟三岁的娃娃被抢走心爱的玩具似的。
我还是发懵着,大头警觉地发现那块通往塔里的水泥板被掀开了。他拽着我钻入那个露天的小洞,顺着铁锈斑斑的铁梯螺旋而下,进入塔里。塔里很黑很黑,却高挂着一盏一百瓦的大灯泡,就像一轮黑夜的太阳。平台四周围着一圈铁栏桿,下面就是古井一样深深的水,就跟跳水运动的跳台似的。那水就是从水库吸上来的,就是要流入矿区人家水龙头的。我提着心,终于在高高的平台上看见妖了——她竟然是小蓝。她穿着白色连衣裙,伏在铁栏杆上,捂着脸呜呜地哭着。
我和大头明白过来,这世上真的没有妖,所谓的妖怪或许只是好看的女子在跳舞而已。
我们想走上前,可小蓝尖声喊:你们别过来,别过来!边喊边看向脚下的深水。
大头停住脚,似乎怕惊醒什么,轻声喊:小蓝,别害怕,你走过来,走过来呀。
我也轻声唤:小蓝,别怕,我们回家吧。
小蓝仍在呜咽。
我和大头互望一眼,齐声说:小蓝,我们保证不会把今晚的秘密说出去的!
小蓝停住哭声,满脸泪花地对我们一笑。
我们也笑了,可笑还没绽开,小蓝却扭身跨过铁栏杆跳去,落向深井般的水里。
我在嘭的落水声中,看见那个夏夜爆炸了……
那个夏天终于过去了。
后来,我和大头常常爬上夜晚的水塔。
看着山下的矿区灯火,我总觉得自己就像站在小岛上,我想着守塔老头出走前说的话:你们难道不知道小蓝患有梦游症吗?她在水塔上跳舞,你们为什么要吓醒她?我一直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我知道在小蓝跳水后,矿上工人给塔里的铁栏杆刷了一层绿漆,在那古井般的深水里放了一车皮矾粉净化塔里的水。我真想站在塔上对着月光喊叫,就像当年的守塔黑狗那样。
而大头说,他要做另一个守塔老头。
责任编辑 赵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