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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时间再倒退七八十年,那么在如今的古城,那幽深而又曲折的小巷中,你定会看到许多勤劳而又忙碌的纳西妇女。她们身背背箩,摆摊、开铺子、织布、宰猪、卖菜,样样都是一把手。在老一辈人的记忆里,古城的那些小巷,总是和一些渐被遗忘的故事联系在一起。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我曾采访了生活于、活跃于古城小巷里的一些纳西老奶奶或他们的后代,可略窥老一代纳西女当年的风采……
芝满
由四方街往东,是条笔直的主干道,纳西话叫“芝满”,其意为街之尾。即四方街是街中心,它是街尾。“芝满”现通称四方街,属新义街,它与方形街——四方街相连成一体,从街头可一眼扫见街尾。街道两边并排的铺子,出售布匹、日用百货、书籍、各种副食品等,昔日这些铺子的经营者多为妇女。其中最富特点的是傅家酱菜铺和“粑粑司令”的粑粑铺。
傅家酱菜铺在“芝满”的中段,他们是个大家庭,三个妯娌带着几个儿媳共同经营,制作各种酱菜、咸菜,品种繁多,由于物美价廉,深受古城人民喜爱,尤以酸醋及酒浸梅最出名。那时哪家有红白喜事,傅家的醋是少不了的,她们做的这些咸菜,都是按纳西人自己的方法做,与内地的味道不一样。
“粑粑司令”名叫李仲兴,是一位不凡的纳西妇女。我认识她是在50年代初,当时她已步入老年不再做粑粑了。她和我外婆家同在一个小巷子里,因有点亲戚关系,我叫她“阿奶奶”。阿奶奶身材适中,圆脸庞白皙而带红,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只有从她那满头银丝上,才看出她的青春已逝。
我从妈妈及老辈人那里,听说了很多关于她的故事。
民国十几年,大土匪刘兴武聚众前来骚扰,唐继龄率团把刘包围在丽江马鞍山,丽江官民家家献粑粑给唐的队伍,需找人送到前线。年轻的李仲兴自告奋勇,约了几个同伴背着粑粑送到火线上,被人戏称为“粑粑司令”。她结婚后,在“芝满”的 关门口开起了粑粑铺。当时丽江粑粑只有椒盐的,她却创造出了甜咸两种油炸粑粑,十分受人欢迎,成为当时一种新兴的名特食品。当官的、有钱的、外地来经商的,常到她家来品尝这种粑粑。她的生意十分兴隆,成了名副其实的“粑粑司令”。而“粑粑司令”的粑粑从此也就享有盛名了。
“粑粑司令”是个刚烈而又热心肠的人。在丽江县志办,我看到了这样一份资料:1940年,丽江流行瘟疫,死人累累,李仲兴的丈夫也在这场灾难中死去,有的家无力买棺埋葬,地方绅老组织了“施棺会”,叫李仲兴负责,她欣然挑起了这付重担。她不惧传染,为人解难而不顾自身安危,哪家无钱安埋,就前去帮忙料理,并认一姓张的叫花子为义子,专门负责装棺和安埋事宜,倾尽了一幅热心肠。瘟疫消除后,“施棺会”不存在了,但李仲兴自愿终身搞这一慈善事业,她把粑粑铺交给儿媳经营,只要有人求她施舍棺材寿衣,她都尽力去办。粑粑司令的故事有很多,在我的记忆中,上世纪40年代末,她还在自家院里办起了戏园子,留住当时的滇戏名角刘菊生在丽江演出。无疑,这对滇戏在纳西族中的普及和传播具有积极的作用。

诗干地
杀猪巷纳西语叫“诗干地”,“诗干”即屠宰者,“地”为地方,“诗干地”就是屠宰者居住的地方,汉话叫杀猪巷,今为七一街崇仁巷。
从外表看,杀猪巷的房屋布局、住房设施、生活习俗与古城其他街巷毫无区别。由于它处于古城东南方向,接近中学堂及中心小学校,东坝子的农民进城,中小学生上学,都必经此巷,50年代初以后,丽江地区医院又建在这一方,所以是个交通要冲,来来往往的人很多。
杀猪巷的居民绝大多数都从事屠宰业,而从事这一职业的几近是清一色的女性。这就增加了这条巷子的知名度和几多褒贬。过去,“诗干美”(从事屠宰的女人)总是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正是生活在这样一种环境中,杀猪巷的女人有一种比其他纳西女更强烈的自尊心和反抗精神,一种更加泼辣、更加勇敢的性格特征。我曾听说过不少关于她们的故事:旧时大兵来抢肉,她们中有的人竟敢举起杀猪刀和他们硬斗;小孩生在赶猪的路上自己接生,把婴儿用围腰一裹,举起鞭子继续赶着猪回到家里;为了挣工分,她们可以胯下骑着一条羊,左手按住另一条羊,右手提刀,两下捅死两只羊……
在屠宰场,我看过她们杀猪,那才叫干净利落。拉猪、捅刀、烫毛、剖肚、取油、理肠,最后一劈两半,把猪肉放进手推车中,前后仅用20分钟,让人瞠目结舌。
我曾走访了她们中的几位:阿重合、阿润姑、阿月新等老人。她们与其他杀猪女一样,自幼跟着母亲赶猪、喂猪、理油、煮血,十五、六岁帮着杀猪卖肉,十七八岁就独挡一面地从事这一职业。干了几十年,其中甘苦,只有她们知道。阿重合告诉我她们买猪的经历:爬山涉水、风餐露宿,跑遍四乡和山区;买到了猪赶回来,更是泥里水里,猪掉进深沟,你也得跳下去;天热猪不走,得点着火把两头黑地赶。昔日屠宰业被人看不起,有儿娶不到媳妇,有女嫁不出去,所以杀猪巷的人家过去都是巷内联姻。杀猪女就这样一代代的生活过来了。
巴瓦
从四方街径直往东南走, 经芝满和茨姆紫肯,接着就是巴瓦。巴瓦汉名八河,现为七一街所属八一段。对于八河的含义,有几种说法:有称原叫八和,因最早只有八户和姓居住于此而得名。也有称这里有八条大小河流汇集而得名,但至今我也弄不清是否有那么多的河流。八河最大的河流就是中河,整条街道依傍于中河西侧,伴着中河延伸下去,直到下八河农村。
在我的记忆中,在巴瓦有不少妇女经营端街的生意,纳西话叫“芝乎”,直译是“等街”。她们一大早就三三两两背起背箩,带上口袋及升、称等量具,到通往古城的半道口等待前来赶街的农民,向他们批发来农副产品,再背到街上零卖,从中获得微利。巴瓦也有跑鹤庆和石鼓街的,跑鹤庆街叫“展芝久”,意为“跑城街”,一般四天一个来回,趁街期赊帐先买回当地土特产如土布、纸张、粉皮、莲藕、百合等,赶回丽江古城卖,再带去丽江土特产,赶鹤庆街子天,将货脱手后就清理前个街天的账目。到石鼓赶街叫“拉八芝几”,三天一个来回,她们大都从丽江带去蔬菜、日用品等,再背回(妇女背)或驮回(男人用马驮)江边土特产。这比等街还苦,背负重物,翻山越岭,几十里路程全用脚走,路上常常强盗出没,但她们却风雨无阻地奔波在这条路上。不少人腰、背、腿都变了形,我认识她们中的好几位,其中一位饶三婶(我叫她饶大妈),由于长期穿草鞋爬山越岭,一双脚都变了形。至于其中艰苦,我也是亲身体验过的。八岁时候,我随妈妈及饶大妈在街子天下午启程,走过江边小路,爬上冷水沟大山,到雄古住店,走得浑身像散了架,脚被草鞋磨出了泡。大人们忙着做晚饭,我就在火塘边泡脚,妈妈用酒帮我擦脚板,说这样可以减轻疲劳。吃过晚饭,以木板为床,木头为枕,盖上一床毯子,大家围着火塘横七竖八地睡了。整夜听见的都是山风的吼声和远处的狼嚎,令我十分害怕。鸡叫头遍,我被大人叫醒,草草吃过早饭,摸黑上路,在爬雄古大山坡时,不准有半点声息,说不然会惊动强盗,我的心怦怦直跳。好不容易到了布市坡,总算看见了人家,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然后继续往前走,爬山、下山。如果遇上冰雪天气、刮风下雨,那更苦不堪言,累不堪言。饶大妈她们一年四季奔波在这条山路上, 其苦和累可想而知。
伍柏
伍柏现在统称为新华街。伍柏的景色的确迷人,铺面及民居院落,一面紧靠狮子山,一边临平坝,清澈的西玉河水欢快地从中间流过,把这条街道自然地分成两半,河上的座座古栗木桥又把两边联为一个整体,美在其中。
伍柏的大多数居民以经营小本生意、小手工业来维持生计。从我记事起,印象最深的是伍佰卖面条的馆子多,当时紧接四方街的那一段街面,全是面条馆,所以纳西有句俗谚:“面提伍柏,亨子巴瓦(八河)。”意为“吃面在伍柏,吃凉粉在巴瓦。"可见伍柏以开面馆驰名古城。
与面馆面条相连,面粉行业应运而生,且清一色由妇女经营。这个工作很艰苦,买麦、洗麦,送到水磨坊里磨,再背着面粉走街串户去卖,绝非易事,常见她们背着沉重的口袋,周身像披上一层厚雪,连头发、眉毛也是白的。一年四季,不管风霜雨雪都是如此。

建洛过
由四方街往南方向的那个街区,是由一横一竖两条主要街道组成的,纳西名叫“建洛过”,汉名“现云阁”(现为光义街所属现文巷)。现云阁曾是四方街一带最繁华的街区。据和汝恭老人回忆,当时大理人来这里,资本较多,生意也好,如遇地方派款,他们一次代为付款,不要居民摊派。以后大研镇人渐渐向他们学起做生意,进一步与他们竞争,大理人生意萎缩,先后撤号回去,而丽江妇女已掌握一套做买卖的本领,就在现云阁开起杂货店来,如盐店、马料店以及火腿、腊肉、酥油等铺子。她们十分精明能干,虽然很多人不识字,但是能说会算,精于贸易,又善于安排,生意越做越大。有的人甚至成了大商家。譬如李镜海,以深谋善算、能力超群而成为名噪一时的女资本家。
当年曾活跃在现云阁的安桂香老人回忆说,她从小在现云阁长大,后来也出嫁到现云阁。她说,当时现云阁十多家开铺子做生意,只有做金子生意的她的公公和另一头的杨家才有男人做生意,其余的清一色全是女人,男人要靠女人养活,他们大多不干事。她做土杂生意,后来又开洋布铺子,货源来自印度、下关等地。由于讲信用,大理喜洲在丽江开号的“鸿兴源”家经常赊布给她,卖了再付钱,渐渐地生意越做越大了。
对于这一带女人做生意的能耐,顾彼得在他的《被遗忘的王国里》一书里做了这样的描述:“她们学习商业的各种复杂情况,并且当商人、土地和货币的兑换经纪人、店主和生意人。她们鼓励(我认为是“容忍”而不是鼓励——笔者注)自己的丈夫闲游浪荡和领娃娃。正是她们获得了事业的辉煌成就,她们的丈夫和儿子们不得不向她们讨钱,即使是买香烟的几分钱。”
这一代纳西女人懂得生意经,懂得赚钱,她们用自己的双肩,支撑起一个个家庭。这一代纳西女人更懂得如何去帮助比自己贫困的人,她们往往以母亲无私的爱去温暖处于困境中的人。
节选自《以砚池命名的城——丽江古城寻踪》
和钟华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