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风物史(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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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马盐场:世界最后的盐和蓝味


  我走出了空调房,外面热浪滚滚,天空湛蓝澄清无比,在两座房屋之间的空隙地带划出刀一样深刻的划痕来,这伤口便是高温热天所为。我又抬头看了看西边,云很淡,很散漫,可以去拍盐场了。晒盐是一种靠太阳吃饭的古老行当,没了太阳就晒不出盐,这比摄影人更苦命,拍个照你选阴凉地,躲在那里长枪短炮地从暗处发射,晒盐客绝对要高温大太阳!前几日,鱼观和一帮摄影人去南塘山马盐场拍盐,到那里天阴下来,结果什么也没拍到。鱼观是盐盆人,乐清唯一一个以盐命名的乡,过去有一个很大的盐场,他经常去拍晒盐,对这个行业很了解。从 104国道线向南塘方向转弯,再往南浦方向开去,田间出现一片片水塘,澳力船舶就在一个小山坳里,前面是乐清湾。我问了路上山马盐场,给出两种答案:一种人说,现在还有什么盐场啊?早没了。是啊,谁还知道乐清还有一个晒盐场?另一种马上否定说,山马盐场,你笔直往山边开过去就到了。我在一个小山湾里停下车,一位老农说,你也来拍片啊?他的话很让我吃惊。拍片是摄影圈子里特定用语,一位田间行走的农人居然脱口说出“拍片”,说明来盐场拍晒盐场景的摄影人很多,三天两头跑这里。我本以为晒盐是一种很苦的事情,头顶大太阳,脚成天泡在咸热咸热的海水里,苦不堪言,可这里的人谈笑风生,根本看不出晒盐是种累活!连盐场上晒盐客“微信”这样潮的词儿挂在嘴上,“他们把(照片)晒在微信里我们看见了。”几个戴斗笠脸上用毛巾缠住的妇人开开心心地谈论起来拍她们的事情来。接着其中一个对我说,拍我们,有什么好拍啊?又说,你们放这空调房不享受,跑来这里晒太阳。语气里暗含被拍被上报纸的幸福味,妇人的南塘口音很重,那种直人直说的方式。她说:吃饱饭,吃饱饭。意思是有那么多的人去拍她,很幸福。下午四点的太阳很毒很晒人,我一听她们说话,心里就乐开花了。顾不得盐田的高温与咸酸(一种臭皮蛋的味道),加快了拍照步伐。拍照最忌讳被拍者不合作,挡你镜头或转过脸去,可山马盐场里的人大大方方,还挺合作。女的穿厚厚的长统靴,穿长裤,长袖衣服,手上戴手套,脸部用头巾包住,头上还戴顶用锡做的特制斗笠,整个人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只露出透气的鼻子。男的防晒做得很简单,有的喜欢赤脚走在田水里,双脚在咸海水里长期浸泡后彤红如云,很健康的那种,男人很悠闲地在田头走来走去,这里说几句,那边也插上一句。一位盐民告诉我这里的盐田有一百六十年了,从清朝年间就有盐场了,在当时盐贵如黄金,盐的生产和管理掌握在国家手里,在 1958年公社化的时候,盐还是国家控制的,盐场属于国营企业,想不到四十年后这里成为不值钱的晒盐田了,村里曾经想把盐地搞成房地产,盐客不肯,留守着全温州最后一块盐地。山马盐场有一百三十亩地,一户人家可管理几亩盐田,盐田分割成方方整整的盐坦,用黑色的尼龙布铺地,引进海水,灌溉到每个晒盐场大概高一公分,灌进海水的盐坦(一个约四五十平米的正方形盐地)散发出幽兰的光,这蓝莹莹的光便是盐在结晶前水的形状!我时常想起家门口有人挑着盐担进巷子里喊,卖盐,盐买阀盐!一遍遍地叫卖,可应者很少,偶尔从一个窗头探出身子的带疑问地问:盐好不好?孤独的卖盐客停下来响亮地说,好,当然好!楼上窗户里悠悠地说,我家盐还有的吃。这是放人家鸽子的回答。卖盐客放下担子在她家门口还不愿意走的模样,这盐真正的好,你看,又白又干净,哪里有这么好的盐。楼上说,这几天雨水多,你过几天再担来看。卖盐客不生气(谁知道他肚子里窝着火呢),也没立马走,说,那我在阿婶楼下歇会儿。盐田头上堆放着晒盐客的用具:扫帚、木拖鞋、畚箕、蛇皮袋、水勺、尼龙、引水皮管、空的机油桶,常见的农作器物在盐水田上变得圣洁起来,这圣洁之光来自于海水的幽蓝,然后来自盐的制作,蓝和盐,将它们在时间里凝固起来,浓烈起来。晒盐客时不时地拿扫帚在海水上扫过去,再扫回来,白花花的盐在水下结晶出来,牛奶色,又有点像人的唾液,接着晒盐客快速地把海水扫向盐坛中心,很多白色结晶体沉淀起来,泡沫一样的海水从结晶体上退去,盐便制成了。盐田下面的这层黑色尼龙布就是用来升温的,盐在海水、阳光、盐耙推力、黑布的共同作用下快速结晶,我用指头蘸了点盐放进嘴巴里尝,比家里的食盐更咸带苦味。一个盐坦里通常有两个盐客,一男一女,多为夫妻搭档,男人力气大,用盐耙推,女人拿扫帚扫,一起将海水推向坦中央,围成一个盐圈,最后男人用铁锹兜起盐往蛇皮袋里倒,倒满一蛇皮袋大约有五十斤。挑担的两个人,若是夫妻档,女人在前面挑,男人在后面,因为后面挑的重,男人承担重担子的一头。一个盐坦的田垄上放着两个蛇皮袋,口袋扎得严严实实,多的可产一百五十斤盐,一斤盐八毛,一个盐坦最好收成百元多点,一亩盐田也就三四百而已。一次收盐过程起码要二十多天,时时要隄防下雨天台风。山马盐场的所在位置非常好,前面乐清湾,后面(西方)一个马形小山,山不高,太阳下去得很迟,要到晚上六点二十分才完全下去,良好的光照是晒盐的基本条件,在盐田里拉起很多根电线杆,每根电线杆上吊有白炽灯,夜里拧亮所有白
  炽灯马力加工,山马盐场都具备了。在盐场里没有躲避毒日头的地方,只能不停地迎上去,迎上去。没过几分钟,我感觉嘴旁边渗透出盐的味道来,脸上、眉毛上、手臂上、腿上全粘上了细微的盐粒。

上街头:被大火烧掉的、曾经的优雅和现在的寂寥


  车未到白溪大桥,往右沿着溪岸下去,路边有个路牌:白溪街,另一个新路牌上写着:雁荡镇。白溪镇消失了,改名叫雁荡镇。他们大概突然发现老街还有点吸引人,就叫了白溪街。白溪边上搞了个盛大的房地产“小镇美食音乐节”,其实就是路边烧烤店,他们把房地置业起名叫“雁荡小镇”,三年前广告就铺天盖地了。我的两个上黄村表弟都买了房子,这样一来他们有了个“住商品房”的名分了。到白溪,我最多的是去上黄村的姨妈家,然后去西门岛,去雁荡山火车站,偶然去下白溪新街买水果,一次也没去过老街上街头。白溪街是我小时候听过的一条街,姨妈常买来海鲜招待我们。白溪街的海鲜很有名,直到长大后姨妈来我家也会捎上点白溪街的海鲜作便手。姨妈在村子里走动,碰到的人问她:“哪哋(里)去?”姨妈答“嘎(街)里。”“嘎”在白溪话里就是街,姨妈一大早就从上黄家里出发,穿过白溪,来回大概要花掉个把小时,在我眼里白溪街很远很远。有一次我跟在姨妈后面上了回白溪街,在高高的堤坝上走,站在堤坝上可以看见白溪,可以看见远方起伏的雁荡山,再下来在溪地里走,走了很远才到,感觉出门一趟真不容易。白溪到上黄村的水泥路做好后,走一趟白溪街就方便了许多,再后来有车了,两地不过是一条溪的距离,上桥,转个弯就到上黄村了。但在我眼里,上黄到白溪街很远很远。2007年一场大火烧掉了上街头数十间老屋,火灾发生的第二天从报纸上读到新闻,嘘唏不已,电话打给姨妈,姨妈描述了火灾现场,火光冲天,一下子就烧掉了半条街。我一直没去上街头,我在马叙的散文里读过它,它被火烧掉后的惨烈和心痛,那么这条街是不存在了。不存在是我的想象,上头街还在的,只不过没那么多老房子了(老街老房子不是被火烧掉就是被拆,其命运是一样的)。直到我站在了上街头 1号,一种古旧的感觉恢复过来了,分明是我曾拍过的无数老街中的一条,又不是,在一座老屋下挂着两个门牌:“雁荡镇”“白溪街”,雁荡镇的门牌深蓝色,白溪街的门牌淡蓝色,我喜欢白溪街,喜欢它的淡蓝色,老家在白溪上林村的诗人马叙有句诗“老家的门牌换成了蓝色双数”,门牌的更迭让诗人有丧失身份的感觉。老屋夹在两座新造的水泥高楼中间,屋檐下方摆着十几个空酒瓮,每个酒瓮上用红油漆标示。阳光从西面照射过来,西北面房屋刚好挡住了光线,整条老街沉静在阴影里,我寻找大火燃烧过的痕迹。在一个挂牌名字为“乐清市雁荡山风景区供销合作社”的楼房里有三个空窗户,朝街的整面保存完整,没有发现火烧的碳痕,里面有一幢五十年代建筑,属于公社风格。在合作社旁边有几间清代老宅,文革题词“为毛泽东思想”清清楚楚,老宅还住人,每扇门上贴了新对联,在清代老宅对面一座民国年间造起来的老屋,左右屋檐下有一个欧式的雕饰,窗门上出现了拱形(民国标志),木板上的文革题词为“人民革命”。在老屋里坐着一位老人,旁边一条狗睡在地上,老人看着我拍照片,不言也不语。我碰到的大多数白溪街老人都很沉默,他看着你却不说话。我来到西北面一座大宅院里,白溪街上保留最完整的清建筑,朝西有一个漂亮的台门,阳光从西面照过来,刚好落在台门上,从台门上去就是 104国道线。我在拍照的时候,太阳从云层里时进时出,我也只得拍拍停停,有时候没了阳光,老屋什么也不是,光来了,那什么都好了。一个老太太用皮管往屋顶上喷水,给屋顶降降温,大屋里坐着一位不声不响的老人。在西北面我看见了被火烧乌黑了的木头搭在一起横穿天空,大火过去七年了,被烧掉的几十间老屋大部分已在原有的地基上造了水泥新房,上街街头的人对大火很冷漠,没人想提起它,我也只好不再多问。走完上街头,有一个路廊,路廊里面黑漆漆的堆着柴火,过去从上灵岩、下灵岩来的挑柴客把柴挑在路廊下,我站在路廊下,离上街头不远的 104国道线上汽车的轰鸣声传过来,除此外整条街上没声音了,偶然有妇女推着婴儿车沿墙角根走。一个穿白衣的男青年从街上走来,当他快走进路廊里面的时候,我朝他的背影按下了快门。过完路廊是一个很大的黄氏大宗,我走进去,几根包金皮的柱子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宗祠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正中央戏台上有台电视机在播放动画片,可能刚刚有群小孩离去。“白溪古为黄山驿”,最早迁徙来的黄姓人,“黄氏大宗”是整个白溪街的最中心位置,它周围的几座鹅卵石老屋唤起了我对白溪的回忆,在大荆地区老屋结构多为鹅卵石,因为有白溪大荆溪,取材方便,造价低廉,很多普通人家就用鹅卵石起围墙造房子。我在上街头拍老屋的时候,蹲在路边的一位青年愉快地对我说,老屋好看呀。你要多拍,拍了上电视,领导看见了就来拆老屋造新房,那我们就有新房子住喽!

车头村——与一座伟大古宅相遇


  从白象镇水塔南路往南开,车到了河深村,无大路可走,我停下来,向一位老人打听车头村位置。从这时候开始,我被白象方言的发音完全搞晕了。老人的口音是地地道道的白象腔,把“车头”两个字说成“溪头”,在白象话里“溪”、“车”同音。在清朝光绪年间车头村有一条小溪形状蜿蜒如鸡头,俗名叫鸡头,又名溪头。我在象塔南路桥头碰到了另一群人,我把“车头”说成了“车头河”,他们误认为是“油车”,油车是位于磐石重石方向的一个村子,我去往的目的地是“车头村”,他们指给我的是“油车村”,两个南辕北辙的村子。我是在快到车头村的时候离开了,去了一条条莫名其妙、又不得不走的冤枉路。这时我体验到当初上帝为了防止人类攀上通天塔故意搞乱他们的语言。在离开河深村去往“车头村”的路上,我看过了坐落在河边的北白象大港教堂,教堂门关闭,我按了下门铃,无人应答,教堂隔壁是两个姓氏的宗祠,宗祠里面机器声轰鸣,村办工厂占领了两个宗祠,唯独教堂清净。离白象教堂不远有一个伯利恒教堂,在一户普通人家里,我仔细地看了看,除了“教堂”二字外无任何明显标志。车到万仓村,我在路边停下来,走出车门,问路边人,路人指着一家店名说“万仓村”,在路上我询问了大概不下十余人,有本地人、有外地人,他们把我要走的“车头河”弄成了“万仓村”,位于磐石瓯江南段的一个小村子 ,两个月前我曾来过。我只得重新调头北上。在一个叫做山东的小村子里停下来,这个村子倒是有特点,许多建于七十年代的两楼一底(在过去是富裕人家的标志)房子特意在正面写上建造时间,如 1966。后门使用拱形门,装饰艺术在拱形两边显露出来。一座陈家老宅是山东村保持最好的三退屋,前门是青砖石结构,门边挂着一条女人内裤,晒着大太阳,其实太阳老早就晒干了内裤上的水分(内裤略发黄发腥),可它还在晒,而且在正大门,在过去这是不可思议的举动。
  我离开陈家老宅已近中午,在大港村转了几个弯,朝白象车头开去。消耗了 2个小时后,又回到了上午到达过的河深村。一位卖水果妇女说的干脆,车头啊,你笔直到底!河深,车头,两个重叠在一起的小村,与白象柳市一带村子一样,房子里密密麻麻生出无数个小房子,这些低矮的房子租给外地人居住。“镜子和交媾都是污秽的,因为他们使人口增殖。”老宅如一个老年孕妇,里面生延着无数外地人与狗!我到的每一处老宅最先跑出来的肯定是狗,一只狗咆哮起来,另一只狗被带动着叫起来,它们都朝我叫,试着将我赶跑。外地人则很冷漠地看着我进出,因为我与他们一样,是老屋的异己者,他们在我身上找到了同类。“孙愚谷故居!”当我说出几个字的时候,没有人听懂。我问,这村子姓孙吗?他们一致点头。我说,是一座民国老房子。他们更不懂了。一位妇女插话问,炮台楼吗?我说,对,是炮台楼。我们终于接应上了,妇女说,车头村炮台楼是有几座的,她用手划了一下说,在那。在一条窄巷子里,一座石基围墙,长达十多米的进深,围墙当中段耸立起一个高高的
  炮楼,炮楼是一个方方正正带西式风格的阁楼,阁楼四个方向都开了门窗,它的顶部是一个阳台,有青草从阳台角上长出来,在规规矩矩的中式建筑群里炮楼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了,因为它的洋气,也因为它的不听话,炮楼给主人招惹了罪。炮楼的主人孙愚谷(1884——1966),是民国年间白象名士、教育家。他早年东渡扶桑,先入同文书院学习日语,后来在日本著名的早稻田大学专攻测绘,孙回国后主持《乐清县地形全图》,1922年被推为柳市第三小学校长。孙愚谷晚年不幸,在大形势的逼迫下弃教从商,开了一家酱油园来维持生计,在他死的时候将诗文、日记等放在棺材底里带走。他死的那年“文革”开始。五十年后我来车头村凭悼他。在车头村另一座姓孙的老宅(可能是孙愚谷的族兄孙养初)里遇见了一位老人,老人说是孙的孙子。他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咸菜什么的,正往外走,见我要看老宅,非常兴奋,嘴里低声道,“我阿爷是大地主,可被斗得苦啊!”他又怕,又高兴。他的怕是过去五十年来“文革”斗地主在他身上落下的烙印,喜的是居然有人来看望被遗忘的老宅。孙老人提着咸菜袋往回走,陪我进入他家。孙养初与孙愚谷各在村子的西东两个方向,相距不过百余米,当中是一块漂亮的水田,从孙养初这边遥望孙愚谷的家,森严的围墙从田间头四起,一道半米宽的水渠隔离了孙宅与田野,过去了半个世纪后,孙宅颓败了很多,但依然可见它的尊严与辉煌。“然而,当你走近贡布雷,市镇看起来就像一位身披深色大氅周围、拱起灰溜溜背脊的羊群。中世纪遗留下来的城墙,有些地方已经倾圯,但当年完美的弧形残迹犹存。”这是普鲁斯特写给贡布雷镇的,当我一个人站在车头村的田间,遥望苏愚谷故居时,浮现出《追忆似水年华》里的篇章。我的诗意被眼前的景象打断:孙养初家简直是一个废品收购站,如此一个大宅院猥琐得让人无法搁得下一双脚!旧轮胎、旧自行车、白纸板箱、旧家具、成堆的废铜烂铁。老宅底下盖出了无数的小宅,好像一个美好的身体上长出了癌症肉瘤,而且是很情愿的。宅院里有一个大水池,水池扶栏用料考究,
  工整的石柱,石柱底下有一段用淡蓝色油漆涂起来,民国风格非常强烈。从地面到水池中央,放下来石头台阶,走几步就可到水面。端放在水池围栏上面的花草显现出夏天的盎然来:模糊不清的水面开始有了反应,几张旧叶子浮起在水上,没有仪式,也毫无征兆。

玛瑙村:在拐角处遇见自己


  离开玛瑙村,我想好了一个标题:蓝、石头屋、空睡椅、及在拐角处遇见自己。每个村庄总是从拍摄开始,从想好的标题结束,当中过程在写作中慢慢酝酿,更多细节伴随着离开与回忆而到来。从到达玛瑙村二点五十分开始,到离去三点四十分,我在村里待了不过五十分钟,当我再次回到停车的地方时,原先坐在石头屋下晒太阳的老人少了许多,刚下车的时候大概有十个老人一溜坐着晒太阳,他们看着我拍照,问我从哪里来。我从里面拍完了出来,只剩下四个人。山谷里的风大起来,刺骨的寒风往衣服里吹,玛瑙村里有一半的石头屋躲在阴影里,一个砍柴工挑起一捆大柴火往溪头上摔去。天冷下来了!两辆四轮小货车停在路边,车斗敞开着,一辆车里专门卖冬季保暖品:棉鞋、手套、帽子,一辆车里卖糖果糕点,车上的喇叭在自动播放着:“卖棉拖鞋、卖手套帽子”,叫了好久没有人来搭理,两个卖货小伙子干脆从车上下来,凑到晒太阳的老人堆里跟他们闲聊。这时候过来一位老太太,身子靠在溪头栏杆上,又来了一位老头,斜视了一眼货车,很快转过身走了。棉手套和糖果本是妇女小孩最喜欢的东西,我在货车边上站了半天,没有一个妇女来,也没有小孩过来,玛瑙村没有小学,没有幼儿班,没有见到小孩在路上疯跑。玛瑙村妇女坐在屋檐下装搭,她们手里有许多细小的金属件在加工,这些手本来应拿着绣花针,要么拿畚箕扫把,或在屋里灶前忙前忙后,现在她们一律地为赚到更多钱而投身于装搭工,她们是柳市大工厂的隐形人。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朋友圈里出现了一条薛文锋最新微信:“这里是我老家,我漫长的少年时光,都溶在老屋的石头缝隙里,你在拐角见到的应该还有年少的我。”文锋是我多年前的同事,现在是柳市长江集团的总裁,正当我写到装搭工人的时候,他在朋友圈里看见我发的微信留言,我想起了一位坐在墙角里装搭的妇女告诉我,她们村里人大多数姓薛。于是我的写作成为了一个开放的场合。你说的对,我喜欢一个人出去拍照,无人打扰地拍摄,而在写作的时候,喜欢有更多、甚至分岔的声音进来(在车上有布鲁克纳的《第八交响曲》伴随我,回到家是柴科夫斯基《第一、二交响曲》),它们像流水一样供给记忆的河床。我在拍照的时候,很多人问我从哪里来,当我告诉他们从乐清来时,他们表示出惊讶和恭敬,玛瑙与四都乡有十公里距离,隔着一座大山,我开车翻越了二十多分钟,才从四都樟岙村开到玛瑙,四都距离虹桥镇大概七八公里,虹桥距离乐清十二公里,从乐清到玛瑙至少有三十公里路程,在过去车辆稀少的年代这是个不小的公路数,现在尽管有水泥路从樟岙村一直通到玛瑙,进出一趟还是不那么方便的,所以他们会对乐清表示出几分恭敬,县城周边近的乡镇已没有这样的口吻了。玛瑙村上空的蓝也是因为距离造成的,车开到山顶上,天空灰蒙蒙一片,四都上空雾霾严重,汽车往下坡走时,天空渐渐变蓝,到山谷底的玛瑙村天空蓝得很彻底、很干净了。   在一户人家院子里摆着几条毛竹竿,一个竹竿上挂着腊猪头,一个竹竿上晾着四个鳗鲞干,旁边还有一只蓝色塑料手套一并在晾,太阳光照在鳗鲞竿上,与蓝手套组合成一个画面,仿佛主人刚刚晒好腊猪头、鳗鲞干后离去。

显胜门村:伟大之门的起点


  确切的说,显胜门我来过四五次,绝不会超过五次,最近的一次是在 2007年。显胜门地处大荆镇龙西乡,路偏远,好多人不愿意去,104国道过了白箬岙的弯到大荆镇上人会无端地烦起来,大荆镇脏、乱,与那条穿镇而过的宽阔的蒲溪比起来大荆不值一提,但雁荡山好多处风景点散落在大荆里面,比如羊角洞、仙溪、仙桥、南北閤、显胜门等等,去这些地方必经大荆,所以每次我都忍受舟车之苦、甚至呕吐,到了景点里面人早已歇菜了哪有心思看风景,渐渐地也不想去了。可我突然想去看显胜门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于显胜门我记得是两扇相对倾斜而出的巨大岩石门,中间极窄,去往显胜门要走完一个很长的路弯,这个弯是个极好的铺垫,让你见到门之前有个放松的心理准备。当我经过显胜门下面的一个村庄时我完全不记得它了,我对同伴侯山河说,这里有一个村庄,我怎么都不记得了?我真不记得这个名叫山谷坑的村庄存在着,就在显胜门入口处,在一条溪水的对岸。我想这种短暂的遗忘是有好处的,特别是对于近几年想看老屋想疯掉了的我来说,缘溪而上的山谷坑村正符合了我对显胜门的期待与想象。到达龙西乡仙人坦时正值中午时分,天气炎热逼人,我们在路边一个小店里吃了一碗大荆汤米面,店里奇热无比,没有空调,几盏挂在墙壁上的电风扇呼呼地送来热风,厨房间里一位烧菜厨师系着一条深蓝色围裙,他里面的身体光光的,汗水湿透了蓝围裙,几个外地人在吃面条,我们只能与他们同一张桌子,虽然挤了点,也就将就着,久违了的路边店带回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感觉。米面香料下得很足,有肉虾青菜,海海的一大碗。吃完后我们继续上路,错过了显胜门的入口,重新倒车回来,从一条很不显眼的路上插入(风景点没有路牌令人诧异,也说明去显胜门的人何其之少),一条桥两边栏杆上挂满了大荆细粉干,这种荆味十足的晒粉干方式在仙溪一带很常见。正午太阳太猛烈了,我们不敢进村,先下到溪地里,在一棵大树的阴凉处歇息。山河买来一张夏席,在溪水里浸泡后晾在路上。我们脱下鞋袜,光脚伸进冰凉的溪水里,溪地的蚊子太多太毒,被咬得心底发麻,只好上岸。山谷坑村傍溪而建,大约有百来户人家,典型的大荆山区石头墙,用整齐的溪卵石码起来,房子盖得很低,没有高大马头墙,也没有考究的台门,他们的房子靠山而筑,面朝溪水,有几户稍微讲究一点的人家就从大院子里放出几级石头台阶下到溪水边来,这种既实用又诗意的布局是村民在大自然中学到的。村对面一列似五马奔腾的山嶂叫紫宵嶂,上下高度、左右宽度都在百米以上,列阵的马头对着显胜门,紫宵嶂底下竹林波浪起伏。一条冒着白花花的鹅卵石而没有一滴水的溪流(山洪爆发的雨季除外),一块巨石天老地荒地滚落在溪地中央,直生生地切断了溪水,嶂、溪、竹林好比伟大交响乐的前奏,在欲盖弥彰中加强着看的欲望。你看竹林,看溪水,看紫宵嶂,看路边的一堆古墙寨,以至忘了显胜门。就在一个大弧度弯后,显胜门出现了,它 200米高,门形上窄下宽,中间似一轮合十的手掌,天! 7年前我见到它是这样,今天依然是这样!伟大的门啊。正中午的太阳将一端嶂壁的影子投在了另一端上,从我们进入显胜门到离开,嶂壁的巨大影子在移动,光影明暗变化,嶂壁上的草和矮树在阳光下层层叠叠,给这坚硬的岩石造出无端的生命来。但,高潮还不在这里,——站在显胜门里面一块天然岩石上,从里面眺望门外,有两枚粗壮如男根的石柱从松林间突兀拔起,显胜门好比一枚阴户,正对那男根,这并非什么性隐喻,在所有伟大自然与人类杰作中,性的赞誉总是源源不断,直到我离开显胜门,在仙人坦村村口有一个更宏大的男根叙事,叫沓屏峰,又叫百丈岩,此刻它正默默地注视着远方的显胜门,不响,也不语。景点里的人三三两两,有两位砍柴公,一位躺倒在门脚下的岩石上,享受着从里面吹来的穿堂风。在溪水底部有一个穿三点式的漂亮女人坐在石头上,女人还抽着香烟,刚刚从一个小水潭游泳后上来休息,衣服湿漉漉的,一个男人也抽香烟,他们是情人吗?旁边另一位女人忽然打骂起孩子来,孩子的哭喊声在门内形成回音。我又推断女人不会是本地人,乐清人你就是借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在显胜门穿三点式抽香烟。后来那女人就由男人的身体当掩护,站在过道上换衣服,我和他们隔着一块岩石,换好衣服的女人下到水潭里用很清的溪水洗她的内裤,这种风情也只有在显胜门可以看得见。显胜门里面有株含羞瀑,我走得太累了,倒在含羞瀑几米远的岩石上睡着了,我的
  身体底下便是花花作响的溪水,在睡梦中稍不留神,人手机相机都会滑入冰冷的瀑布里,幸好我睡着的那一分钟里,什么事也没发生。我从瀑布底下装了一瓶水带走。

上黄村:村中单向道


  上黄街,白溪镇上黄村一条百米左右、宽不及两米的村中小路——我认识它有几十年了,姨妈家住在上黄村上黄街。小时候,白溪是我到过最远的地方,先从村里河埠头坐上机动船到柳市,上岸后从柳市乘汽车到乐清,再从乐清换班车到清江等渡轮,渡到江对岸,一段最难走的山路一路颠簸到白溪。等一班汽车通常需要一个小时,整个行程花去四五个小时,而我未到乐清就脸色煞白开始呕吐了,接下来的路如同下地狱般痛苦。对上黄村既恐惧、又欣喜,恐惧的是路途遥远,欣喜的是见到姑妈一家人,餐餐有爱吃的虾和海蟹,晚上到雁荡山看夜景。上黄与我的遥远还在它的语言,上黄人说大荆话,一种与县西话相差很大的方言,县西人听不懂,所以两个出生在上黄的表弟来我家作客,会有许多小孩围住他们,看他们说话,好像他们来自外国,然后学他们的方言,学到一两个词,边学边嘿嘿笑出声音来,小孩子特有的表情,当然先学到骂人话,互相用白溪粗话攻击对方。随着来上黄次数增多,我熟悉了这门方言,白溪话或者大荆话指向他们那里的环境:宽的溪流,清凉的溪水,白色卵石,山和山路,木柴、滩涂,海上船只,海里水产。几十年过去,现在到白溪开车不过三十多分钟,从高速下,过一个山头转弯就到白溪镇了,沿着玉溪边上的水泥路行驶,不到数分钟即到上黄村。上黄村比从前大了许多,村两旁高楼耸立,看不出来这里的经济与县西的差距,从前我走的溪路已经不见了,我也根本无须走到上面去,因为汽车的轮子代替了步行,通过玉溪只需过一座桥就可以,我还记得堤坝上的路,一条高出溪流人把高的堤岸,从堤岸上走可以望见整座村庄,望见绿色的葡萄藤架,望见高大的树木,望见远处雁荡山云雾缭绕的展旗峰。上黄村周围有多个面积不大的村,上林村、上詹村、泽前村、上旺村、上阮村,一条高速铁路在修建中,它贯穿这些村落,将村庄拦腰截断,堤坝毁于高速铁路的路基下面,更多的堤坝、更多的葡萄园和耕地毁于它之下。上黄街开始于水泥路结束的地方,两方矮矮的土墙作为它的起点,上黄街 1号,一门店面狭小的店铺,没有货品摆出来卖,也没有一个人坐在店里,几方平板拆卸下来,安静地,几近荒芜。几十年前上黄村给我这样的感觉,现在还是这样,路面三分之一的地方有一口井,一个妇人打了井水在洗菜洗衣服。我见识过这口井,村里没有安装上自来水之前家家户户都打井吃井水,白溪水清澈,井里水质非常好,从井的深处打水,到每户人家的水缸里,我喜欢听铁桶撞击井壁发出的哐当声,再用打上来的井水清洗院子。偶尔街上走出来几个人,站着,注视着村里的生人,不说一句话,看着你向村里走去,有人背后嘀咕,张小奇家来客人了。他们把我姨丈连名带姓叫出来,张——小——奇,带着拖音,宛如慢声的表演,而后大家都知道了村里是来了生人,张小奇家的客人。姨丈当过镇中心小学校长,写得一手好字,会拉二胡,村里的文化人和知识人,他从街道的一户人家出来,大概是听到人们的报信后,那人家里拥堵着几十个人,许多人站在条凳上,一盏白炽灯悬在梁上把屋子照得个精亮,他们在赌博,我的姨丈就是从打麻将的桌子上脱身来迎接我们的。再过去就是姨妈从前的家,一座石头加木材造的房子,白溪人家造房别于县西,造房子用切割得整整齐齐的石头,表面黄中带褐色,很牢固,这座房子十多年前毁于一场大火,木材盖的基本上烧光,石头结构的还在,两个窗户里透露出衰落的迹象。一个院落,从前我经常玩耍的地方,停着几辆自行车,破落了。

翁村:我看见了我的过去


  汽车过了镇安乡吕岙村后插入一条斜坡山路,开了两三分钟,到了另一个村庄,两旁高楼林立,车子在一条狭窄的水泥路上行驶,我放下车窗,问路上的妇人,翁村怎么走?这里就是翁(wong)村啊!妇人异常热情地回答我。她们把“翁”发成 wong。在路口停好车,我将信将疑地打量翁村新楼,盖得一座赛过一座,有的楼房在动工中,你造五层我就造六层七层压过你。去年我走过很多农村,他们正在大兴土木,一场新农村演义风暴席卷了乐清农村,哪怕最不为人所知的偏远山村。2个多月前我去吕岙村,那里已没有什么老房子可言了。
  一帮人坐在村委会门口的长椅上晒太阳,村委会造在一个小高地上(翁村坐落在一个山谷里,一条溪流从村前流过,新造的水泥楼大多选择了相对开阔的平地上),水泥二层新楼,千篇一律地标上“老年活动中心”,——翁村还不够新式,在它的隔壁村吕岙,他们响应政府把老协祠堂这类的村活动场所整改为“文化礼堂”。老协旁边三层楼外墙上贴着醒目瓷砖,“翁贵芬烟酒商行”,大概是村里比较气派的小卖店,紧邻着一座古宅(据村里人说是翁中书令第),炊烟从烟囱里飘出来,胡时代的标语“全面建设小康社会:开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农村”,后面几个字已经很模糊了,我给它补充出来。在村委会大楼下面搭有一个简易的蓝布棚,有人在里面弹棉花,弹棉老司是一位男的,穿红色睡衣,几个妇人站在棚下,等看男人弹棉花。一个年轻妇人穿粉红白圆点睡衣,抱了弹好的棉胎从棚里出来,往家里抱。抱棉胎的女人与村委会大楼下的男人形成对比,村委会的男人无所事事,晒太阳、唠嗑、挖鼻屎、着黑衣服,不大一会儿几个男人也加入看弹棉花的女人中。我“潜入”一户人家的灶间(在农村哪怕主人不在家,门也不上锁),一张圆桌上摆着一个豆腐乳瓶,几张空凳子围着,光从细格子窗户里照射进来,刚好落在豆腐乳瓶子上,我想起了 10月份在杭州党校拍的一张“酱油醋瓶”,引得微信圈里赞叹,这张灶间的豆腐乳瓶比酱油醋瓶更自然更生动,我想把豆腐乳瓶子再往光里移,但我的理性阻止了我,任何人为的改变都会让事情往相反的方向走,拍照要遵循自然。在另一户人家,一位老人正在洗脸,征得同意后,我“潜入”他家灶间,一个木圆面盂用四条铁丝吊在空中,里面罩着红色洗米器,一个晾衣架挂在铁丝吊上,光打在木圆面盂和晾衣架上,我感觉神来之笔。我的屡屡拍摄让老人匪夷所思,几次问我这里有什么好拍的。我回答说,我拍的就是这个。老人说这里都烧掉了,随后他就出去了,我也跟着到外面去,一个完整的三退屋,有一部分被火烧掉了,重新造,新的房子只盖了一半停掉,连水泥也没有砌上,几只公鸡停在木头瓦砾上打鸣。在田埂上或院子里可以看到大瓮,口径很大,有那么四五个摆在一起,成为路头茅坑,有些文雅一点就在大瓮后面支起一个稻草架子做“屏风”,盖住了屁股,人脸朝向大路,反而把路人弄得不好意思了。继续往上走,一位老人坐在太阳里用篾刀劈开毛竹条,他起先对我有疑心,我用半生不熟的大荆话与他打招呼,做篾老司朝镜头笑起来,露出可爱的门牙。我想起了我的爷爷,他生前也是一位做篾老司,我对篾刀、竹篾非常熟悉,新割下来的竹衣有一种好闻的清香,都让我想起去世多年的爷爷。爷爷去世后我做了一对挽联缅怀他,有一句“解竹春光里”,二十多年后,当我在瓮村遇上一位做篾老司,记忆往前缓缓拨动,我竟然想起了多年前的挽联。从山上绕回来的时候,我朝瓮村的西面走去,西面地势开阔,多新造水泥楼,在一条田埂上走着,前面一位老妪拄着拐杖,她的腿不好,走起来一瘸一拐的,我走到她前面,老妪停下来,看我走过去,半天她才开始走。一条很深的弄堂,弄堂里面蹲着一条大狗,狗看见我,立起来咆哮,我往回走。这时老妪开口说话了:“屑(不要)去!会咬人!”老妪拄着拐杖走了,她的臃肿的身体消失在阳光里。
  最后我重新来到了翁村村委会,一个男人双手交叉站在坡上岩,他脚下就是弹棉花棚,后面坐着晒太阳的一排老人,我对着他拍了一张。回到家里出来意想不到的效果,我一共摄进了十一个人,每个人神态各异,在玻璃窗后面的男人神情迷茫,有位老人半秃半花,专注地看着下面(弹棉花棚)。坡上岩男人左面有一位男子侧着身体坐,头发蓬乱,脸颊猛烈地吸过去,他太像我主耶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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