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情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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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端人,出生于70年代末,中学教师,喜欢孩子,在他们无邪清澈的目光中感到安全,崇尚简单真诚的生活,相信永恒,相信爱。
  
  一个乍暖还寒的春天的午后,我独自倚在学校宿舍的栏杆上,在阳光中慵懒地想着散乱的心事。
  “你知道有人很喜欢你吗?”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传来,倪故弄玄虚地看我。
  “哦?”我惊奇地扬起头,“跟我开这种玩笑吗?”我跨进这所名不见经传的大学后,曾扬言绝不与这儿的男孩拍拖。这样的学校会有什么样的好男孩呢?四年过去了,我始终高昂着我的头,我白色长裙在男生畏怯的目光中逶迤而去。
  “阿特,又帅又能干的阿特。”倪相当认真,这样的态度令我莫名感动。我望着远方,一时间失去思考的能力。事到如今,我不能解释当时的空白。
  “我知道了。”我回答得很自然,好像我已和他进行了无数次约会,笑容从我微翘的嘴角边溢出来。绿茵场上阿特矫健的身姿吸引了无数女孩着迷的目光。我曾试着和同学去感受一下球场的狂烈,结果在喝彩声之中我落落寡欢。
  正当我和倪谈得起劲时,阿特抱着足球上来了,大汗淋漓但神采奕奕。我冲他很大方笑笑。“阿特,我替你向林曼表白了。”倪笑嘻嘻地说。足球从阿特手中滑下来,蹦蹦跳跳地滚开去。阿特的脸即刻红了起来。他不知所措地看了一下地面,又抬起头会意地看着我。他的大眼睛热烈而羞涩。那是双深邃的眼睛,紫色的葡萄似的。
  我的心格登了一下,脸有点儿烫,不过我很快恢复了冷静。“开玩笑,不介意。”我不以为然地说,不过,我再也不能多说一句话了,有一个善良的声音提醒我,不能伤害他,声音很微弱,它来自遥远的天际,它注定了我们之间不可逾越的隔阂和不可避免的劫难。
  “阿特要请你吃饭。”倪几乎每个晚上都打电话来。我总是笑着回绝了。这是纯情游戏的规则。
  春天很快过去了。我的爱情开始长出透明而晶莹的薄翅。
  人才交流中心。
  “你为什么要当老师呢?”老校长问,带着习惯性的挑剔,“你是非师范类的。”
  “我适合,我的文笔,口才,及广泛的阅读面都是资本。”
  “你热爱这份职业吗?”他一目十行地看完我厚厚的一叠资料后,问我。
  “难说。没接触现实之前,热爱只是一种理想。”
  “你打算把学校当跳板?”
  “如果您对我能成为好老师也没有足够的信心的话,您也可这么认为。”我用了“您”,它恰到好处地表达了我此时的敬意和客气。他是内敛的,将苛刻和严厉藏于温和的笑脸之中。他那微笑时显现的每一道皱纹,无一例外地表明了这一点。我忽然很想成为他领导下的一位老师。
  “我希望你会成为一名优秀的老师。”
  “你决定聘我?”
  他点了点头,把一份合同推到我面前。我签了三年合同。
  走出大厅,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能够养活自己了,可以不依赖我那居无定所,四处流浪的老爸了。
  然而,教师不是我的职业理想,它与我要的事业相去甚远。当然,我还不能很确切地说出我究竟想追求怎样的生活。我们常常处于这样的状态:十分明白自己不需要什么,但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
  在吃饭还成问题时,理想是干瘪的。
  阿特在我之前在一家台商独资的文具公司也谋到了一个行政职位。我们为彼此已有所着落干杯。那夜,烛光映着我们的脸,我们对视的眼神确认了同病相怜的快乐和悲哀。阿特握着酒杯说,“真好。”
  我后来并没有去上班。一天夜里,我那搁在角落里的老磁带吱吱呀呀地传出我童年的歌谣:我们的祖国是花园……我翻来覆去,回想起我自己十六年的学校生活,忽然意识到教师是很容易误人子弟的。我轻易地毁了我那没有法律效力的合同书。
  我呆在家中,啜饮自制的柠檬水,对着电脑构思风花雪月的故事,然后投递给固定的两家杂志。薄薄的柠檬片在透明的玻璃杯里缓缓晃动,我的文字总是如愿以偿地购买了一些读者的盈盈泪光。我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有时懒散地坐在阳台上梳理着我飘飞的长发,想像着与父母共进晚餐,谈笑风生的温馨情景。那早已不能准确报时的破旧灰黑色石英钟“当——哒——当——哒”地走着。爸爸说,那是舅舅送给他和妈妈的结婚礼物。结婚的礼物呢。
  父亲背着画夹终年沉浸于青山绿水中,他是画家。在我上幼稚园时,他的大名就在电视和报刊上出现过——报纸和电视出现了那么多人的名字,不是吗?我始终不以为然。然而近年来,他已双鬓斑白。他老了。他拿画笔的手颤抖了,我看见了。我别过脸偷偷哭了。我的母亲却永远保持着她的年轻和美貌,永远生活在父亲的回忆中,我的想象中,静立在父亲画室雪白墙壁上——存于记忆的东西才是永恒的,死亡是惟一保存青春的方式。母亲死于难产,父亲因此在我两岁之前都很少正眼看我。“不论发生了什么,你都应该比别人更爱惜生命。”在我刚刚懂事时,父亲就这么对我说。父亲的语气冷冷的,我想他没有意识到我只是个孩子,我是无辜的。这是我父母给予我的爱。
  “你相信爱情吗?”
  “生死相守,忠贞不移,很难。”
  “以后你会信的。”阿特很有信心,仿佛他就是我的以后。我即刻迷上了他。
  那是阿特第一次到我家时,我们在父亲的画室里说的话,那时我的母亲在画中安详地注视着那对年轻而甜蜜的情侣,她理解她女儿摇曳不定的心旌。我家没给阿特留下很好的第一印象,冷色调,冰冷,不够温馨,他说,不过他喜欢我卧室里鲜艳无比、大大的向日葵绢花。
  我的呼机不断叫响着。追逐带着澎湃的气息扑面而来,加速了血液的流动速度。我能听见我的心跳。“林曼,我爱你。”这行字如何划过长长的时空,然后赫然印在我的眼前?
  你近来想老爸的次数怎么少了?父亲的狐疑通过电话线远远地传来,是不是心事多了?
  是啊是啊,爸爸,也许丘比特之箭就要刺穿你宝贝女儿的心了。
  这样,呵呵。我的丑小鸭也有人喜欢啊。
  车来车往。“车很多。”阿特的大眼睛狡黠地眨了一下,牵起我的手。别扭和温暖同时被牵住,我抬起头羞涩的望了他一下。一双大手握着一双小手,轻轻的,牢牢的。
  “你以为牵住我的手就能牵住我的心么?”大眼睛凝视我的目光散淡开来,我的手被握得更紧了,有点儿疼。
  城市的灯火在树影里闪烁不停。我们手拉手拾阶上了山顶,找了一块大石头并肩坐下来。卿卿我我的恋人比比皆是,增添了我们的勇气。在皎洁的月光下,在冰凉的山风中,有一星火光闪烁,诡谲而真实。它来自两颗年轻的心……
  可是,拥吻只是片刻的温存。残存的孤独像白茫茫的冰山矗立在我的生活中。阿特不能解救。
  时间在我们谈笑间逝去,在我们厮磨时溜走。它就这么没了。阿特,风花雪月不是我的全部;阿特,为什么所有的日子都这样轻盈而没有分量,阿特,我怅然若失,我无所适从。
  你要写小说吗?说不定我就是你要写的一部小说呢。阿特说,一抹微笑掠过他慨然而失落的眼睛。
  不。我摇摇头,我要生活在真实中。
  你要什么呢?具体地说。
  别这么问我,阿特。是的,也许生活本来就是顶无聊的,也许生活就只是浪费时间的美称。可是,阿特,我不能这样继续,不能这样耽搁,这样不负责任,这样无所谓。我得做点什么,投入地去拥抱我的渴望,就像溺水的孩子拥抱让他重生的浮木。
  清风徐徐的夜晚。西湖的石椅边。
  “我们分手吧,阿特。很爱一个人,我做不到。”
  “哦。”
  “真的,有时,谈恋爱挺浪费时间的。我会让你失望的。”我的喉咙有点儿生涩,“爱情不是我生命的意义,我希望做点事,实在的,切实可抓的事。”
  阿特望着湖面,沉默不语。波光投映在他眼里,亮晶晶的。
  我踮起脚尖,轻轻地在他的唇上印了个吻,“原谅我,阿特。”
  阿特紧紧地抱住我,我的心贴着他的心,咚——咚——咚——让心脏产生共振毁灭吧。
  我抽开身,离去,没有回头:我担心他召唤的眼神让一切崩溃。我离去的脚步很正常。我是善于控制自己的人。我在确认阿特看不见我时伸手擦掉了一脸的泪水。
  从此以后,在离别的路口,我养成从不回头的习惯,无论怎样的忧伤和眷恋。
  当——哒——当——哒,时钟迈着蹒跚的步子。我瞪着墙发呆。电话响了。
  “哎呀,干吗慢吞吞的?”
  “有事吗?”
  “算了,再说吧。”
  沙很小心地挂了电话,她很明白不适时打扰是令人生厌的,她那么熟悉我。我继续对墙发呆。
  沙和我在公交车上认识的。她戏说对我一见钟情。确切地说,她是对我的裙子一见钟情。我还记的她的第一句话是:“小姐,你的裙子真漂亮。”当时刚刚入夏,我穿着淡绿色连衣裙,扎着小围巾,那是我花了399元买下的。那段时间我迷上了围巾。后来,小围巾丢了,我依然穿那裙子。沙说,我们想要的未必就是必需的,我觉得这话很在理。这是后话。
  沙保养的很好,她的光洁如瓷的皮肤很自豪地告诉人们,它只属于它养尊处优的主人。她很健谈。“我们交个朋友,好吗?”临下车前,她问。她麻利地撕下一张纸,写上她手机号码,住宅号码及办公室号码。我踌躇了一下,写上我家号码。她的真诚令我不安,真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一改儿时广交天下友的脾性,对陌生人心怀戒心。和许许多多人一样,我冷漠地从人群中掠过,掠过哭叫着找寻妈妈的陌生小孩,掠过乞丐伸长的脏兮兮的手,掠过车辆碰撞留下的一滩血。
  一周后,我家电话里忽然传来似曾相识的声音,说请我喝茶。我没空呢。我终于认出是车上邂逅的人时,婉言拒绝了。她一共邀请了五次,我都能找出各种各样推辞的理由。
  然而危险敌不过诱惑,好奇是魔鬼。我终于答应见沙,而且在她家。沙其实是一名公务员,供职于某省厅,只是爱交朋友。和许多人第一次去朋友家一样,我翻阅了她的相册。沙介绍了她的朋友。她的能干的女同事们几乎无一例外地都遭遇了离婚。她们事业灿烂的光芒无法愈合感情的创伤。
  “她们都对男人的伦理道德表示怀疑和否定。”
  “现在有责任感的男人越来越少了?你说,女人的能干是不是男人使坏的借口?”
  “也许事业对女人而言,确实是奢侈品,一个女人可以没有事业,但不能没有爱情,爱情是女人的第二生命。”
  “男人可以吗?他们的第二生命是什么?”
  沙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家的落地窗帘随风轻摆。我就这样和四十岁的女人谈得不亦乐乎。自小那些老成的东西,比如妈妈的香水瓶,高跟鞋,街上女人菜花似的烫过的头发,总是吸引我的目光,他们的魅力并不亚于布娃娃和漫画。
  睁开眼时,一缕柔和的晨光跳入眼帘。天亮了。
  我拨了阿特的手机号。他没理我。我连呼三遍,然后走出我的房间。就在关门那一刻,电话响了。
  “干吗?可怜我吗?”
  “你,还好吧。”我怯怯地问。
  “用不着你管。”阿特的语气始终没缓和下来。
  “我一会儿去看你,你等我。”我当即把即兴做出的决定告诉他,他沉默了。
  书桌上散落着几本书,书堆里一个陶瓷烟灰缸,堆满了烟蒂,有一截还在冉冉冒着烟。地上一堆灰烬。我长裙扬起的风使灰轻轻飘扬起来。阿特看了我一眼,一丝亮光掠过。
  “阿特,”我搬了张椅子坐下,“你抽烟了?”
  他不说话。
  “你烧了什么?”我俯下身捡了一些没烧完的纸片儿,“为什么?”
  “你没睡好。”他盯着我的眼睛,捧起我的脸。
  我看见他的大眼睛深陷进去,显得更大了。我闭上眼睛,等着被彼此的呼吸淹没。我们和好了。这违背了我的初衷。也许这就是爱情,不能计划,没有理智。它注定了要付出的代价。
  年底,父亲从黄果树瀑布回来了,胡须拉碴的。他一到家,家马上就一片狼藉。衣物七零八落,占领了他的画室和卧室。他会先在卧室呆上一小时,静静地仰望着娴静微笑着的母亲。
  “爸爸,你总是搞破坏。”我大声嚷嚷。
  “不就是让你多扫一次地嘛!”爸爸拍拍我的脑袋,“别偷懒,我的小乖乖。”
  “我会把你的画一起清理掉。”
  “那你就要了我这老头子的命了,你可一点都不像你妈妈。”
  妈妈什么样呢?我想。可是我从来不问妈妈生前的情况。我知道爸爸所有的语言都无法将我的妈妈描绘好。在父亲的眼中,我有的优点母亲也有,而我的缺点母亲是定然没有的。
  “妈妈如果活着,你也会对她很好吗?”
  “她一直活着。”
  “爱情是什么?爸爸。”
  “为了她不惜一切。”
  我试着找过父亲或母亲的日记,我几乎把家翻过来,一无所获。我的妈妈在墙上注视着这一切。她不怪我。我冲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爸爸在家的近一个月时间里,把画裱褙好,待价而沽。这一年他卖出了六幅画,价格五百,两万不等。来买画的有海外游子,有官员,也有纯粹附庸风雅的生意人。嘟、嘟、嘟,进门的总是体面的男人或女人。他们锃亮的皮鞋使我家蓬荜生辉。
  “爸爸,把画卖给那些人,不是在糟蹋画吗?”
  “作品是很难找到真正的读者,沉迷只是作者自己的事。”他笑呵呵地说,“再说,我想帮你多存点钱,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当个好爸爸。唉,这本来要你妈妈来教的,她却走了。”
  我不会安慰爸爸,因为他真的没怎么理我。他从没参加过我的家长会。记得有一次,我的班主任气呼呼地说,“搞艺术的怎么都这么没责任心。”你不能这样说我爸爸,我说。我不允许任何人说我爸爸的不是。我是我爸爸看着长大的。正月还没结束,爸爸又走了。他又为我存了三万。
  爸爸在家时,我只是和阿特保持电话联系。有一次,他说,你爸爸还不走啊?我生气了,马上挂了电话。阿特也生气了,他回他闽南老家去了。爸爸离开后,我打电话找阿特,说我想他。他四小时后就来了。他抱着我,说我不在乎他。“你不能这样对我,林曼,这不公平。”
  阿特问去哪儿玩,我总是说,“随便。”我对老是自己做决定的生活有点厌倦。我需要有人能指挥我。
  阿特和他的同事都喜欢唱卡拉OK,我跟着他们去了很多迪吧、酒吧及其他的娱乐场所。在昏暗的灯光中,阿特的兴致逐渐高涨。他唱了一首又一首,声情并茂。他的朋友们喝些酒,开些玩笑,说些粗话。醉得稀里糊涂的午夜时分,他们再哄然拥向旋转台,扭扭屁股。男人的眼睛在午夜放射饥渴而兴奋的光,和摇曳的灯光相互辉映。我在暂时被遗忘的角落里麻木不仁地欣赏着每一张奇异的脸,等待我的阿特尽兴而归。阿特说,在那儿他找到了自己。我说我知道。可我在那儿迷失自己,但我没说。
  “阿特,如果有三陪女来,你会怎样?”我想像一个妖艳的女人像蛇一样缠着阿特,挑逗他。
  “不能表现得太正经啊,别人会笑话的。”阿特告诉我一些迪吧的艳遇,他说曾有人自愿扑到他身上,要把身体给他。“那可是个正经女孩。”他最后做了补充。
  我微笑地听他讲完这一切,也许当时我还伪装出对他的崇拜:我的男朋友多有魅力啊。先前的阿特呢?真正的阿特呢?人是立体的,我轻而易举地为阿特找到了理由。
  “和其他女孩相比,你并不爱我。”在我困惑时,阿特难过地告诉我,“你总是飘忽不定,我总觉得总有一天你会飘出我生活。”
  “如果有人爱你,而你也对她好,我会离去。”
  阿特紧紧地抱着我,我插翅难飞。也许他该给我一些山盟海誓。哦,那些动人的词。
  “为了面子问题,可能我会选择先丢下你。你应该有更多的自由来选择你的生活。”
  不,阿特。你应该说你是我最恰切的选择,说你能够许我一个未来。
  能干而体贴的丈夫,聪明可爱的儿子,宽敞的屋子,清闲且待遇丰厚的工作:沙是少有的幸福的女人,别人这么说,她自己也这么认为。“上苍宠我。”她常常这么说。她的满足让人妒忌。
  “如果你已决定要和阿特在一起了,那就得讲究些方法,免得在一起不开心。相处很不容易的。”
  “讲些方法?”我哑然失笑,那多没意思。
  又是卡拉OK厅,空气并不活跃。我知道那是因为我木头般僵硬的笑容。
  “嫂子,和阿特一起来一首《知心爱人》。”他的一位死党笑嘻嘻地用手碰了碰我。
  “别叫我嫂子,”我面无表情地说。阿特愣了一下,“林曼。”他轻轻地叫道。
  “那我来吧。”一位女子替我解了围。她很热情地拍了拍阿特的肩,“我们一起唱。”我和大家一起在他们曲终时表示了喝彩。他们又接着对唱了一首我不熟悉的情歌。
  我在其中阻碍了什么,至少我没有丝毫快乐可言。我一个人走出了包厢,下了楼梯,在街上溜达了一通。霓虹灯闪烁的繁荣夜景和接踵摩肩的过往人群依然不能驱除我的抑郁。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阿特失望。我站在天桥上,风随意地翻弄着我的长发,我的衣角。泪水流了下来。空虚、无聊击垮了我。我茫然地走回包厢。
  “你去哪了?”阿特关切地问,“急死人了。”
  “没事的,出去走走。”我陪着笑脸解释,不愿让别人看出我们的裂痕。有人带头唱起歌了,气氛重新活跃起来。大家又开始打情骂俏。阿特在我身边坐着。
  一边又有人叫阿特唱歌。他就去了。我近乎哀怨地看他从我身边走开。
  一位小姐送饮料来,短而紧的裙子使她曲线毕露。“小姐,一起唱歌吧。”有人提议。“不会唱。”小姐低声回答。她低着头,一手托着茶几,一手托着茶盘,很小心地下蹲着倒茶。她稍胖的雪白的大腿裸露着。我习惯性地对她道了声谢谢。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不客气。你慢用。”她退出去了,那姿势就像电视里看到的二战期间一步三回头的日本女人。我真的呆不下去了。
  “阿特,我想先走。”阿特唱完一首一坐回我身边,我就对他说。
  “再等一会儿。好吗?”他为难了,他从没有半途退出他们的活动。
  “我现在就走。”我提起包,往外走,等不及和他的同事道个别。我一刻也不想呆了。
  阿特手足无措地跟出来。我知道我让他难堪了。我望着他不说话。他轻轻揽着我的肩,冲我笑了笑。我靠着他,疲软得像麦芽糖,很累很累。街上已冷清下来了,独留霓虹灯在晚风中顾盼自己的容颜。
  他公司宿舍很近,我们步行回去。他腰间的BP响了,他看了一眼,并不及时回。
  “哐——当——”铁门发出自由的笑声。终于回来了。皎洁的月光洒满了房间。我很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刚刚收到一条信息,很奇怪。”阿特装得很神秘的样子。
  “给我瞧瞧。”我顿时来了精神,伸出手做个要的姿势。
  “不行,不能看。”阿特故弄玄虚,偏不给。
  我趁他不注意,一把抢过他的呼机,一看,愣住了,只见荧光屏上显示着:我爱你。
  “谁的?”我大声嚷起来,“我要查人工台。”我气呼呼地跑到电话边。阿特按住了我的手。
  “你吃醋了。”他笑吟吟地抱起我,“你终于吃醋了。”
  我瞪着他,他的唇迎上来,重重地盖在我唇上,他浓重的呼吸声包围着我。
  我的衣服被一件件剥落,夹杂着我的恐惧,憧憬,好奇和幸福。
  当我溢满香水的躯体裸露在月光下时,我看到了阿特的欲望。这是一种诱惑。
  我闭上眼,我看见娴静的母亲忧伤的眼泪和邻居大婶白色的唾液。
  血在尖锐的疼痛中散落在小花被上。
  我痛,阿特,可是,我需要你,至少尖锐的疼痛会分娩虚无的幸福,驱逐世俗的恐惧。
  那张床带走了我所有少女的矜持和羞涩,这违背了我对婚床的愿望。阿特的脸贴着我的脸,他的兴奋和疲惫那么温柔地划过我没有遮掩的躯体。我躲在他怀里,像只软绵绵的猫。我想永恒地睡去,再也不要醒来,不要醒来。
  “现在,你就是我妻子了。”阿特吻着我。妻子。这个词悬在空中,飘啊飘,它将坠落在哪里?我笑了。我洞房花烛夜的娇羞闪着亮光像流星一样掠过午夜蓝黑的天空。世俗的不幸在空洞中延展。
  那是我万劫不复的梦:阿特,在我们尖锐分离的那一刻,你确信要永久地占有我保护我爱我而不厌倦吗?那是占有的阴谋,不能抑制的欲望还是你爱我的宣言?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阿特,拉勾吧。”我举起我的小手指,阿特也伸出他的小指扣住我的。透明的指甲叠合着,注定了我们天涯海角甜蜜的守望或咫尺之间痛苦的折磨。细细的小指甲无声无息地生长,剥落的指甲油亮闪闪的,它们是我不能言语的斑驳的承诺。
  青春交付的秘密是一生不能守候的守候,是寂寞重新衍生的寂寞。
  那一夜之前,我还羞于买卫生巾,内衣,羞于别人告诉我拥吻的感觉。之后,我能正常地对待这些,我总是无语地微笑着。我蒙昧的初夜使我成长,我以为。
  小姐将我们引向六号桌,那儿坐着一个年轻的男人。看到我们,他站起来,他很高大。
  “罗,我约的,他说他认识你。”沙对着一脸困惑的我嬉皮笑脸的。
  “哦?”我将信将疑,预感有圈套,“我不想和不熟悉的人一起吃饭。”
  罗已感觉到什么,走向我们,诚恳而友善地笑着。“你好,林曼。”他伸出手来,这好像不符合礼节,印象中是小姐掌握握手的主动权的。我迟疑了一下,也伸出手。
  “终于又见到你了,真高兴。”他亲切得如故友重逢。
  “我们认识吗?”我疑惑地看着他,只见他那单眼皮的不大不小的眼睛温和地望着我,告诉我是的,我们认识,那目光那么肯定,我的脸微微烫起来。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他询问。
  我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冲他歉意地摇了摇头,“不记得的了。”
  坐下没多久,沙的手机就响了。“我出去接一下电话。”她说着就向外走去。
  我感到别扭。我点的红萝卜汁送来了,于是无奈地边衔着吸管边往门外瞧,巴望沙快回来。“还写文章吗?”他问。
  “很久没动笔了。”和阿特在一起快一年了,我几乎只懂得往他那儿跑了,我好像丧失了很多能力,我惘然若失,“你真的认识我吗?”
  “沙常常提起你,你很特别。”
  “你不知道‘特别’是用来安慰不漂亮女孩的词么?”
  “哦?”他惊异地张着嘴,接着他也笑了,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你很刻薄。”他说。
  沙说有事得先走,并嘱咐罗好好照顾我。我眼睁睁地看她离去,把我丢给一个陌生的男人。“林曼。”罗叫我,“你不喜欢这儿?”
  我意识到我走神了,笑了笑,“我只习惯和阿特在一起。阿特,我朋友,男朋友。”
  “他很优秀?”
  “优秀的定义是什么?因人而异。我不习惯和别人谈他。”我微笑着,我希望微笑能淡化我的刻薄,我再次感到我的刻薄了。我告诉他我想走。
  他很快买了单,跟着我出来。走出大门时,他往后拐,“你等我一下,我的车在后面。”他叫道。
  我站在台阶上,思考着怎样向他说明我讨厌坐在男人的自行车或摩托车后面,拒绝他送我回家。我晃动着我的小黑背包,看不同品牌的车从我旁边开过,联系它们的价位、款式,猜测车主的模样。小时候,我一直希望有一天我的爸爸腰缠万贯,送我一部红色跑车。富足将更好地解放精神的束缚,这是我对唯物主义的认识。
  一辆黑色桑塔那在我脚边停下来。罗从车窗里探出脑袋,“进来吧。”他顺势开了门。
  哦?轿车。“你应该下车开门啦,这样显得绅士。”我打趣他,“你不是司机吧。”他一愣。
  “是啊。怎么不是?”他总算回过神来了,“你的司机啊。”他说。
  “我有车的话,可不需要司机,自己开。我喜欢飞驰的感觉。”
  罗缓缓启动引擎,注视着前方。他告诉我,这车是他工作的第五年买的。
  “有一天,我也有自己的车就好了。”我掩饰不住兴奋。
  “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车夫。”罗幽幽地说,他回过头来,深情无限地望了我一眼。
  “真逗。你经常这样讨女孩子欢心吗?”我调皮地冲他眨了眨眼,慵懒地靠在车座上,想起阿特。车开得很慢。车内很安静。偶尔掠过的树在车上投下婆娑的影子。
  车拐进我家的巷子时,车速变得更慢了。“林曼。”罗轻轻地叫我。我回过头,再一次碰上他的目光,忽然觉得他专注的眼神与我久远的岁月有关。我安静地下了车,由衷地说了声谢谢。
  回到家,我习惯性地走过每个房间。我母亲的微笑总是挂在她美丽的脸上。妈妈,你快乐吗?
  我瞥了一眼BP机,没有阿特的号码,一股失落的情绪袭上来,很强烈。我拨了他的手机号,他说正和琳在喝茶。我毫无兴致地搁了电话,仰面躺在沙发上。我生自己的气,自从那一夜后,我越来越依赖阿特了,可是一种莫名的茫然萦绕着我所有的时空。我的直觉不断提醒我,我做了错事,会遭人唾弃。我甚至想好了怎样对付不友好的言语和目光。而这一切是不能和阿特说的。他也许会觉得我可笑呢,觉得我不爱他。更重要的是,说了也没用,他也帮不了我。有一天,“未来”这词忽然闯入我的脑中,挥之不去。未来。我和阿特的未来。阿特,我怎么老觉得我们没有未来呢。
  沙来电,幸灾乐祸地问我和罗谈得怎样,我说我只想和阿特在一起,不想节外生枝。沙说我着了阿特的魔了,提醒我不要轻易相信男人,女人是经不起伤害的。我沉默了。我的心突突直跳。
  我百无聊赖地望了望空荡荡的房屋,二十年来第一次感到害怕。如果妈妈在,这些都还会发生吗?妈妈她会对我说什么?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妈妈。可是,妈妈,我不想当坏孩子。
  回到自己的房间,看见叠放在桌面的稿纸,依然不着墨迹。它们已在此静躺两个月了。我拈起其中一张,轻轻掸去了上面的灰尘。打开电脑,感觉主机启动的声音汩汩流过我的神经末梢。
  阿特上班去了,兴致来时,我就独自呆在他的宿舍。
  在阿特的屋里,我只是知道阿特他喜欢我贤惠的样子。于是我学着做些家务。
  小水珠从衣服上滴滴哒哒地落下来,下小雨似的。晾完衣服,腰酸背痛,我一屁股坐在阿特的床上,瞪着刚刚拖过的地板发呆。门外响起阿特熟悉的脚步声。我腾地蹿到门后。
  门开了。阿特手里拎着青菜和鱼。他径自走到厨房去了。他对焕然一新的房间没多少知觉。
  “阿特——”我无趣地从门后走出来。
  “你来了。”阿特淡淡地打了招呼,就在厨房忙开了。
  “休息一会儿吧。”我心疼地望着他一脸疲惫的样子,过去亲昵地拉他。
  “看电视去,啊——”他轻轻地推我,“我煮饭。”
  “一个人好没意思。”我忽然间有点委屈,“不然你教我炒菜。”
  “好啊——”阿特开玩笑地说,“不然要你这个女朋友干吗?”
  “你将步骤说给我听,我自己来。”我逞能。其实我吃了整整十年的百家饭。十一岁前奶奶在,心肝宝贝地疼我,吃啥有啥;奶奶去世后,爸爸被迫结束流浪生涯,回来照顾了我三年,他只是带我去一家又一家快餐店。等我上了高中,就吃起了食堂大锅饭。吃饭在相当的时间里对我而言,只是一项任务。
  青菜煮一半时全都变得黄蔫蔫的,热气和油烟熏得我浑身难受。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拿起铲子要捞青菜时,阿特发话了:“我来,你握铲的姿势都不对。”他接过铲子示范。
  我噘起嘴,一转身回卧室去了。油烟味跟着我,满卧室乌烟瘴气。我换了件衣裳,拿起眉笔在眼角轻轻描了几下,掩饰哭红的眼睛,然后心不在焉地看电视。阿特在厨房里劈里啪啦的,我焦躁不安。
  不然要你这个女朋友干吗?要你这个女朋友干吗?女朋友干吗?
  我心事重重地扒了几口饭,洗了碗。手油腻腻的。我抹上香皂洗了三遍,还是觉得不干净。
  我走进卧室,阿特已窝在床上,看足球赛转播。我坐到他膝上。“累着呢。”他轻轻拍拍我,将我抱到一边自个儿坐着。我把他的手从后面抓过来拢着我的腰。“很烦啦。”他的手无力地拢着,“你一点都不懂得照顾人。”他说,他的眼睛是木然的。
  我环视着井井有条的房间,赌气地别过脸。
  阿特不屑地斜了我一眼。
  “哼。”我鄙夷地看他一眼,拎起包,朝门口走去。
  “林曼!”阿特箭似的冲到门口,堵着,并顺手将门锁死。“你不能走。”
  “走开啊!我讨厌这儿,讨厌和陌生的男人在一起。你越来越陌生了。我一无是处,我知道你已经开始厌倦我了。我早就该知道,我这傻瓜。”我嘟囔着,说出自己都很不屑的话,泪如泉涌。
  “我厌恶这种生活。”我逼视着阿特的眼睛,低喊,“我厌恶!我不过是你的一个俘虏,你占有我后就可以随意支配我了。”
  我耸动的肩膀被按住了,阿特扳过我的脸,吻着我的泪水,“别哭。”他抱起我,“都是我不好。不论多么痛苦,我都会爱你。”阿特抚弄着我的长发,他的鼻息在浓密的头发里相互沟通,相互碰撞,他目光幽怨,语气深沉。
  “如果我和别人结婚了呢?”我歪着脑袋问,我为自己时常莫名其妙冒出的话莫名其妙。
  “我会把你抢回来。”他扳正我的脸,让我看着他。流动的目光无法传递我们隐匿的深情。
  “你知道什么叫‘亲爱’吗?”阿特忽然问。
  女人是奇怪的动物,有时她确实为爱而活着,蒸馏水一样清冽,纯净,透明。她穷其一生爱着的男人,他就是她的世界,她的时间,她的生命。其实,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企图改变自己,为了我心爱的阿特,努力成为一位乖巧、温顺、贤惠的女人,那种阿特随时都能把握的简单的女人,犹如他的一根头发,一片指甲。善良而单纯的愿望因为幻想的色彩迷惑着我,让我激动不已。但我没对阿特说,我不知道是对自己没信心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阿特他不知道。“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切表达都丧失了表达的可能性,我的想像驰骋于我们一起老死的将来。
  昙花悄无声息地绽放,悄无声息地凋零。它的存在并不为了吸引谁的目光。蒸馏水浇灌不了它。那是我的爱情,关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传说。它滋长于传统的土壤上,为传统扼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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