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亩地

来源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ydaf9ta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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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棵白菜,拍卖到百元。二亩有机蔬菜,收到5万元订单。当有机农业遭遇土壤污染,一切会如戏剧般发生逆转吗?
  一
  犁铧刚过,我舅舅就急忙抓起一把土,闻了闻,泥土温润的清香,令我舅舅的胃意外蠕动起来,好像手里的土,完全可以就这么吃下去。
  又用手搓了搓,见泥土松软易散,我舅舅才“噗”的一声,吐掉枣核,脱口而出,好地!
  这样,我舅母笑得就像眼前这块刚犁开的地,感觉她和我舅舅后半生的好日子就开始了。
  我如释重负,跟着笑,说,当然是好地当然是好地,你看,这土黑油油的,将来不论种豆还是栽菜,一定种啥成啥,只怕收的时候,累死你们。
  我嘴上这么附和,心里却是摇头叹气,不屑,不解。我不明白,我舅舅和我舅母脑壳是不是被雷打昏了,退了休,不好好待在城里享清福,偏要跑来山旮旯找罪受。我已经记不清,我舅舅是什么时候打电话给我,反正是他和我舅母退休后的一个深夜,很深的夜,接了电话,鸡就叫了。舅舅说他睡不着。这让我想起电视上报道的退休综合征,大多数人退休后,都会空虚、落寞、焦虑,不知所措。难道我舅舅得了这种病?即使真得了这种病,也不应该打扰我睡觉啊!睡不着可以看电视,不看电视,可以把我舅母拉起来吹吹牛,谈谈后半生嘛。
  什么事?我的声音像塞了块石头,又硬又沉。
  估计我舅舅把我的这种腔调归结为我刚从梦中醒来,愣头愣脑的一句胡话。他说,建明,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然后,我舅舅就跟我说起找地的事。他说,退休之前,他和我舅母就商量好了,要找块地种菜,以后吃的菜,都要自己种。我想,我舅舅要不是疯了,就是怀念我家菜园子里的菜。这事,我是听我妈说过的,她每次进城,都会带几棵菜给我舅舅,我舅舅吃后,总夸我家的菜好吃,那白菜,煮出来的汤都是甜的。看来,还真是惦记我家的菜了。第二天早上,我就让我妈到园子里扭了几棵白菜,给我舅舅送了过去。
  我想,这件事应该就这么结了。但没完。
  没过几天,我舅舅和我舅母就来了,开着他们的比亚迪爱喜7。这时候,我才确定,我舅舅他们要找地种菜是认真的。我舅舅向我倒苦水,说他和我舅母已经找过很多地方,没一块适合。后来,想起我们瓦缸寨地处湿热河谷地带,四处山清水秀,又长年无霜,就把希望放到了这儿。
  地要向阳,最好全天都晒得到太阳,前面有水,后面有林,左右还要通风。听我舅舅这么说,我觉得我舅舅不是在找地种菜,好像是在打卦看风水。我叹了一阵气,说,好吧好吧。然后,我就把我舅舅和我舅母领到了我家菜园里,说,就这块,怎么样?
  菜园里有半块地是我昨天闲着没事干,手痒挖出来的。当时挖得随心所欲,许多土疙瘩都没有敲。我舅舅刚到地边,就选一个最大的土疙瘩站上去。我暗自好笑,我舅舅有点矮,与园子里的白菜相比,他确实高不了几厘米,但是,也没必要这么自卑嘛。不過,他站上去,在白菜面前,还真显出了一点伟岸。更可笑的是,他竟站在土疙瘩上颠臀扭腰,身子一晃一闪,一副要在土疙瘩上跳芭蕾舞给我瞧瞧的样子。如果他不是我舅舅,我真想一脚把他踹进水沟里。幸好,我舅舅只欢腾了几秒,土疙瘩就碎了。身高一下子掉下来,他有些沮丧,摇了一下头,就把眼前的地否决了。
  我指着地里嫩汪汪的大白菜,说,这么出庄稼的地,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你们竟然瞧不上。
  这菜,一定用过化肥吧?我舅母问。
  我笑了,说,肯定用,不用能出这么好的庄稼?
  我舅舅听出我话中带着刺,有些不好意思,扶了扶金边眼镜,说自从进城里工作,他和我舅母天天吃化肥菜、农药菜、大棚菜,吃了大半辈子,吃怕了。现在只想找块干干净净的地,种点干干净净的菜。他说,建明,你最好能帮我找一块新地,没人种过的,原生态那种。
  后来我才知道,我舅舅站到土疙瘩上,其实只是想看看土板结得厉不厉害。化肥用得越多,板结就越厉害。如果当时我知道,我肯定会告诉他,菜园里那些菜,我和我妈还是经常挑大粪去泼的。
  上哪儿找连化肥都没用过的地?我想,我舅舅和我舅母怕是在城里好东西吃多了,脑子吃坏了。若我不是他们外甥,我肯定甩着屁股走了,我才不想掺和这种荒唐的事。
  怎么办? 我急得差点抓掉一把头发。
  我舅舅太相信我的能力了,就因为我在瓦缸寨干了个小村主任。似乎在他眼里,我这个小村主任可以把瓦缸寨的天翻过来一样。
  我真不想管了,若不是我舅舅走的时候,给了我一包大重九,令我每次抽烟的时候,都有点怀念他。所以,我就经常带着对我舅舅的怀念,到村前寨后、坡上沟脚瞎转。结果,没过几天,我就在清风岭瞄上了一块好地。
  没错,就是现在这块,正在犁着的这块。大概两亩。那时候,地里杂草丛生,但地的主人是头发白得像脑壳上站满阳光的赵不正,要价却高得闪了一下我舅母的腰,三千一亩,每年。我差点笑出来,看看,折腾啥子,种什么干干净净的菜,这点钱,差不多够买一年的小菜了。
  我舅舅说少点少点,说地闲着也是闲着。
  这下该知难而退了吧。我心里暗笑。
  赵不正咧开嘴,向我舅舅和我舅母指了指残缺不全的牙齿,说,你看看,这牙齿还能让我好吃好喝几年?我许多好东西都还没有吃过呢。又告诉我舅舅和我舅母说,别看地里荒毛拾草,轮歇地都这样。
  轮歇地,我舅舅当然知道,就是种一年歇一年。但是,没必要一歇就是七八年吧?为了把租金压下来,我舅舅摆出了一副租不租都无所谓的样子。六千块,这确实不是一个小数目。
  赵不正抓了抓头发,好像要从头上抓下一把阳光,说,我七年没种庄稼,不就是为了等着今天给你们送上一块好地?这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事。
  我舅舅觉得,赵不正的话还是有道理的。若轮歇七年,真是为了给他们送上一块干干净净的地,细算下来,一年也轮不到几块钱。
  这样想,我舅舅和我舅母就把地定了。   二
  我舅舅和我舅母开着比亚迪爱喜7,到镇上买了钐刀(一种刀把很长的砍刀)、锄头、月牙刀、挑箩、粪箕和蛇皮口袋。然后,他们的日子就像过年一样,开始变得欢快起来。
  那时候已经是冬尾,寒意还在。寒风偶尔冒出来,揣着把刀四处游弋,见人就冲上去刮两刀。但就凭寒风这两把刷子,根本吓不住我舅舅和我舅母的热情。买到工具的第二天,那个阴沉沉的早晨,我舅舅毫不怕冷,扛着锄头和钐刀,不管不顾去了赵不正家地里。然后,“嘭嘭”的钐草声就在清风岭回荡了几天。
  我舅母则背着篮子,提着蛇皮口袋,四处捡牛屎马粪。见我舅母行为怪异,瓦缸寨的大嘴——佳生媳妇跑过来问,大姐,捡了干什么呀?
  呵呵,种菜。
  种菜?
  嗯。
  这样,佳生媳妇就确定,我舅母和那个大清早在清风岭钐地的男人是一伙的。再经她抬着大嘴一讲,全寨子的人就知道我舅舅和我舅母要在瓦缸寨干什么大事了。呵呵,你舅舅和你舅母在种干干净净的菜啊!寨子里的人,只要见到我,都这么一副口吻。我说,是啊是啊,在种干干净净的菜。这倒好,省得我四处解释。从瓦缸寨到清风岭,仅这条路上的牛屎马粪,就够我舅母捡十天半个月。自我记事开始,从没见寨子里的人干这种无聊的事。所以,寨子里的人大多和我一样,好奇地不屑地远远地看着我舅母用小耙子把牛屎马粪扒进蛇皮口袋。捡满一口袋,我舅母就用篮子把它背到清风岭。
  当天收工,我舅舅每只手握着两个花生大的水泡回来,我舅母则带着一身臭气。我舅母先把手洗干净,再拍拍衣服,拍拍裤子,好像这样,就把身上的臭气拍干净了。然后,让我妈给她找了根针,心疼地帮我舅舅挑水泡。按理,我舅舅的水泡是可以自己挑的,一个大男人,偏要让我舅母帮他挑出一份温情来。我看在眼里,觉得真他妈戳眼睛。
  第二天早上,我妈开始关心起她的弟弟,让我没事去帮我舅舅钐草。我提醒说,我昨天刚给油菜喷过药,手上还残留着农药呢。然后,就假装忙碌起来。混到中午,实在抵不过好奇,才去了一趟清风岭。其实,我只是想看看,我舅舅怎么钐草。
  见我来,我舅舅很不情愿地歇下了手中的活计,好像我挡在了钐刀和杂草中间,令他无法继续钐草。他走到地边,摘掉一只手套,抓起杂草堆上一块已经被他擦得湿漉漉的毛巾,在脸和脖子上抹了一把汗,才像想起什么来,说,坐啊,随便坐。那口气,就像我来到他的家里一样。我坐哪儿呢?我给我舅舅发了一支烟,趁机想了想。那些钐好的杂草,被我舅舅拢了堆在地边,整整齐齐。这么说,我应该可以随便挑一堆杂草坐下来。但我舅母正坐在她捡来的牛屎马蛋边用小耙子敲马粪蛋,马粪蛋纤维太多,不容易敲碎,在我舅母的小耙子下跳来跳去,乍一看,我误以为她正在开心地玩着一个跳跳球。唉,这个退休前,穿着白大褂,在医院里白云一样飘来飘去,给人看病打针嘱咐病人注意卫生的医生,怎么干起这种臭烘烘的事,一点都不觉得恶心。
  说实话,我真不想过去和我舅母坐在一起,那堆快够一牛车的大粪让我恶心。真恶心。我的生活刚刚变得干净起来,我舅舅和我舅母就昏头日脑带着理想来搞乱我的生活,他們根本不理解,像我这种从泥巴里爬出来的孩子,脱离臭烘烘的牛屎猪粪有多么不容易。但是,想到小时候,我舅母给我打针,我疼得哭,我舅母就从白大褂里摸出一个狗舔糖哄我开心,搞得我以后打针,不管疼不疼,都要冲着我舅母大哭一场。想想这些,我就不好意思在我舅母面前摆臭架子。况且,我还记得我舅母说过,世间什么东西最干净,水最干净,再脏的东西,只要放进水里洗一洗,就干净了。
  我就抓把杂草垫着屁股,坐到了我舅母身边。我舅舅呢,杵着钐刀把子看着我和我舅母。这样,我就尽量看着我舅舅,省得嘴巴朝着粪堆,少吃点臭气。
  我问我舅舅,打算种哪些菜?
  我舅舅说,都在你舅母脑子里呢。
  我舅母就说,黄瓜啦、番茄啦、辣子啦、苦瓜啦……这些菜肯定是要种的。这类菜可以为我们提供大量的维生素A、维生素C、维生素E。维生素A可以保护我们的眼睛,维生素C可以降低我们患癌的风险,维生素E可以缓减我们的衰老。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生活质量上,她说,现在不愁吃不愁穿,但要提高生活质量,首先就要提高饮食的质量,饮食的质量直接关系到身体的健康,如果身体不健康,说提高生活质量,完全就是瞎扯淡。
  我听不下去了,我一个小村主任,一个天天跟泥巴和农民打交道的人,管什么ABCDE?只管产量,如果再多管一丁丁点,就是好不好吃。听了我舅母这番话,我就觉得,我舅母应该待在城里,开个蔬菜大讲堂,把她脑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ABCDE,统统讲给城里人听。城里人肯定爱听。为了让我舅母知道,我对她的话题毫无兴趣,就随便捡了一根小棍子,撬土玩,反正屎蛋子我是不会去碰的。我想,如果再听下去,我肯定会怀疑,这几年好不容易才过上大鱼大肉的生活,其实根本就不是人过的生活。
  我舅舅杵着刀把,看着我,直到对我看不到什么希望,才转过身,继续钐草去了。要不是碍于我比我舅舅年轻十多岁,我肯定要告诉他,在体力活面前,我从来不逞强。
  我舅舅刀法很差,白有一股狠劲,钐草的时候,他身体直得像腰杆上别着一根钢筋。这地,荒了七八年,除了杂草,还有许多灌丛。我见我舅舅手中的钐刀,只要碰到拇指粗的灌木就会弹回来,总要补上两三刀。
  这样,我就觉得我应该教我舅舅怎么用钐刀。来一场,我总得为我舅舅和我舅母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我给我舅舅做了两下示范,让他把腰部的力量用起来。我舅舅就开了窍,果然是城里人,站在地里,说话慢悠悠,就像品着咖啡,说样子有点像打高尔夫。我转身就把刀递给了我舅舅,我真的不想和他说话了,一个要种菜的人,怎么尽想些不着调调的事。
  我舅舅掌握了使用钐刀的技巧,钐草比先前快了许多,像辆拖拉机上了高速路,一下子跑得欢畅起来。看来,天黑之前,把剩下的杂草钐完,是一丁点儿问题都没有了。
  这样,我似乎就应该走了,干瞪着两个长辈吭哧吭哧干活,这好像不怎么礼貌。我刚转身,脚还没有跨出田埂,我舅舅就叫起来,疯子疯子!我以为我舅舅见我要走,骂我呢,回头一看,原来是一群马蜂,正怒气冲天攻击他。我舅舅惊慌失措,一边跑,一边向空中挥着钐刀,像要把蜂子砍下来,样子非常滑稽。我舅母也急得张牙舞爪,但又不敢上前帮忙。看来,我舅舅定是钐得太欢,没注意,惹到杂草里的马蜂窝了。   我让我舅舅别跑,趴下。我舅舅就丢掉钐刀,来了个士兵“卧倒”。果然生猛。我抓了一把枯草,点了火,举过头,向我舅舅冲过去。蜂子最怕火,我一上,它们就全被吓跑了。
  虽然救得及时,我舅舅还是被马蜂叮到了,脸上、膀子上,鼓起一个个红疙瘩,痒得我舅舅龇牙咧嘴。我妈从碗柜里找出一包小苏打,兑好水,让我舅母帮我舅舅擦。
  见我舅舅没减轻多少痛苦,我舅母不放心,最终还是决定把我舅舅送回城里。见我舅母真的要走,我只好把刚从地里清剿回来的蜂盘拿出来,递给她,说带回去给我舅舅补补身体。
  我舅母没有接,也没有说话,气鼓鼓上了车,发动比亚迪爱喜7,开着走了。我站在难闻的尾气里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我舅舅对蜂子过敏。
  这么有营养的东西都没有吃的命,还谈什么生活质量。我撇了撇嘴。
  三
  过了很久,不见我舅舅和我舅母来,也不见我舅舅和我舅母打个电话。我就想,我舅舅和我舅母怕是不会回来了,种干干净净的菜,这种荒唐的想法,应该早已经忘得干干净净。
  为了确定,我就给我舅舅打了一个电话。我把我妈搬出来,说我妈让我问问,病好些没有?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你们不要挂着。我舅舅说。
  我舅舅果然没有说两亩地的事。我也没有问,我可不想把他们勾来。
  但我舅舅和我舅母还是来了。他们开着一辆二手皮卡,欢得很,瓦缸寨那条水泥路上的灰尘全部飞了起来,给他们举行了一场隆重的欢迎仪式。我舅舅说,为了方便,他和我舅母才把比亚迪爱喜7换成了皮卡。
  皮卡车里装着一张床、两个沙发、一台电视、一个卫星接收机、一个音箱、锅碗瓢盆、皮管、净水器,等等,满满一车。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皮卡车,果然方便。
  见我舅舅和我舅母只差房子没有搬来,我问他们想干啥?是不是嫌侄儿子家房子矮,床不宽,菜不好?
  我舅舅笑起来,指着车上的一张油布说,这是什么,知道不?
  我说,油布。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拉起来就是帐篷。我舅舅很是得意,说为了把菜种好,他和我舅母决定住到地里。
  我舅舅这种不着边际的话,把我彻底气晕了,像十八岁第一次喝醉酒,有了打人的冲动。幸好,在我装疯出手之前,我舅舅又拿出两包大重九在我眼前晃了晃。上次是一包软包装,这次是两包硬包装。我只能认栽,谁让他是我舅舅呢?这样,我就又屁颠屁颠跟着我舅舅和我舅母忙起来。
  油布确实是用来搭帐篷的,很大的一个军用帐篷。帐篷有门有窗,不比一般的房子差。把它往赵不正家地里一放,好像整个清风岭都是我舅舅家的了。帐篷空间很大,床、沙发、电视、锅碗瓢盆统统搬进去,还空得可以牵两头牛进去搞斗牛比赛。
  沙发摆哪儿,我舅舅和我舅母发生了分歧。我舅舅说摆电视机前,我舅母硬要对着门。我舅舅呢,是为了方便看电视,每晚的《鉴宝》必不可少。我舅母说,就算你天天看,也不见你的哪幅画上了《鉴宝》。我舅母则是为了看着菜,她说,即使坐在屋里,她也要看着地里的菜生长。我舅舅就说,就算你整天盯着菜,也不可能让地里的菜长得快一点。看着我舅舅和我舅母瞎扯,我暗自好笑,要不是有两个沙发,他们可能真要吵起来。最后,他们便各摆各的,一个摆在电视机前,一个摆在门口。
  下午,又到我家杉树地里,砍了两棵腿粗的杉树,帮我舅舅和我舅母拉好电,我的小日子才又过得轻松起来。我舅舅说,水就不用我操心了。的确,从清风岭淌下来的那股水,离地不远,四十多米,清得完全可以拿去城里卖矿泉水。但我舅母还是不放心,说水里藏着许多细菌、虫卵,还说蚂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钻进鼻子里,悄悄吸人血,硬逼着我舅舅拿着锄头,去水源点的下方挖了一个簸箕大的澄清池。即使这样,还要把澄清过的水,引进美的净水器过滤一遍。看看,山泉水清冽甘甜,明明可以直接喝,我舅舅和我舅母硬要像种菜一样,瞎折腾,搞出一股自来水的味道。我实在无法忍受,冲着我舅舅和我舅母的后脑壳白了一眼,然后甩着屁股走了。
  第二天,二牛帮我舅舅犁好地,开着微耕机走了之后,我舅舅总算表示出一点我喜欢的意思。我舅舅提了两个塑料凳,他一个,我一个,坐在帐篷门口,然后掏出一沓红彤彤的钱,当着我数起来。
  我舅舅太客气了,太把我当外人了。我脸色平静,心里却是一阵慌乱,不知该不该接我舅舅的钱,或者接多少。在我舅舅心里,这钱,肯定是要拿一部分给二牛的,但二牛的钱我是可以不给的,我请他帮忙,二牛高兴还来不及。瓦缸寨的人,除了没人愿意给我这个小村主任洗裤衩,其他的事,有谁不愿意干?不扯了,一得意我就容易飘。反正我舅舅已经向我递了两千块钱过来。
  算了算了。我推辞说。如果我舅舅再递,我就接一千块晚上打麻将去。
  我舅舅说,拿着,帮我收两皮桶蚯蚓,不管十块一斤,还是一百块一斤,就这点钱,你帮我把事情办了。
  我舅舅的腔调太逗我生气了。在瓦缸寨,除了我妈,还没有谁敢用这种命令的口吻跟我这个小村主任说话。我舅舅虽然是我舅舅,但他现在要生活在瓦缸寨,生活在由我管着的这片土地上,要我帮忙,难道就不能用一副商量的口吻?算了算了,我懒得计较,问我舅舅收蚯蚓干什么?
  我舅舅说,改良土壤。
  地瘦施肥,菜病打药。买蚯蚓改良土壤,我不明白,我舅舅和我舅母的想法,咋就這么稀奇古怪?我也懒得问,省得我舅舅像我舅母,朝我扔来一串ABCDE。两个退了休的人,不闲着享清福,偏要找干干净净的地,种干干净净的菜,有这种想法的人,什么事干不出来?我甚至庆幸自己是个农民,省得将来像我舅舅和我舅母,得这种可怕的退休综合征。
  但我还是问我舅舅,咋不自己收?
  我舅舅说,他要出去找点爆石灰,买来撒进地里除虫。
  记得我舅舅钐草的时候,见地里有许多蝗虫、蜘蛛、介壳虫、蚂蚁、蜈蚣在开虫子运动会,就问我怎么办。我吐了一口痰,说得胸有成竹,只要用几支敌杀死配上半瓶乐果,就可以让这些鬼东西全部死翘翘。   建明,你是想毁掉我六千多块钱的地啊!我舅舅当时气得吭哧吭哧钐草。
  原来,借蜂子叮着回城那次,我舅舅去农业局找了他的老同学张浩子。张浩子的脑袋向右歪扛着,这使他看什么都像在认真思考,果然像个认真干事的老专家。听我舅舅问起除虫的事,张浩子就笑了,因为脑壳歪扛着,笑就显得有点对我舅舅不尊敬,他不说怎么生态除虫,先说我舅舅是不是吃错药了,退了休,不好好颐养天年,跑去种什么干干净净的菜。
  我舅舅并不生气,得意地说起了赵不正家的地。他说地的后面是一片原始森林,前面是一汪湖,一股山泉清冽冽从原始森林里跑出来,哗啦哗啦注进星月湖。说着说着,我舅舅还打开手机里的照片,让张浩子看,说,你看看你看看,东西通风,一点阴凉都没有,在这里种的菜,从小喝着山泉水,每片叶子都含着阳光长大,从早到晚,一丝阳光都漏不掉。晚上,它们还可以听听虫鸣鸟叫,听听清风和树叶的吟唱。你说,这种地种出来的菜,好不好吃,你想不想吃?
  我舅舅的话,像块温润的手帕,把张浩子的眼睛忽地擦亮了。这样,张浩子就打开他办公室里的文件柜,拿出了一本红皮的《中国上下五千年农作物种植技术大典》,用毛巾擦了擦封面上的灰,才打开目录,又翻到一千多页,帮我舅舅找到了除虫的秘方。
  爆石灰不但可以除虫杀菌,还可以调节土壤的酸碱性。张浩子说。
  太好了太好了!我舅舅一激动,就拍了一下大腿,然后疼得叫起来。蜂子引起的过敏性疼痛还没有彻底好利落,他憨头昏脑一用力,不疼死才怪。如果我当时在场,肯定要说说他,一大把岁数的人,这点芝麻大的小事都激动,作为一个老师,即使只是教学生怎么画画的美术老师,难道就没有听过一个成语,叫“宠辱不惊”?
  张浩子落得一个开怀大笑,说,记得菜成的时候,喊我去扭两棵啊。然后,他从办公桌上的塑料袋里抓了一把枣子递给我舅舅,说去山东考察时带回来的冬枣,县里准备发展,让我舅舅先偿偿。
  我舅舅就丢个枣子在嘴里,说一声“真甜”,然后咔嚓咔嚓嚼着走了。
  難怪我舅舅那天把枣核吐在地里,底气那么足。原来是找到了方子。
  回到家,我开始张罗收购蚯蚓的事。我打开广播,用喇叭一喊,整个瓦缸寨的人就提着锄头在房前屋后树下菜园里挖起来。四天时间,整个瓦缸寨,就只剩下各家的场院和寨子里的水泥路没有被人挖过了。蚯蚓没收到多少,寨子里的鸡到是欢腾起来,搞得我每次从它们身边经过,那公鸡,那母鸡,那小鸡,都会突然抬起头,挺起胸,向我投来一丝敬意,搞得我很尴尬。
  很快,寨子里的人就拎着蚯蚓向我家冲来了,不过,落秤之前,总要问我一句,收蚯蚓干什么,是不是又要干什么大买卖?我一说,他们就笑了,个个啧啧惊叹,好像秤上挂着一个令人惊叹的奶头,每个人都要凑上来,啧啧吸两口才肯罢休,把我脸都羞红了。
  二牛甚至有些不服,说他已经把地耙得像灰一样细,我舅舅和舅母还要买蚯蚓来松土,怕是钱多得没有地方花了。
  我心里附和说,是啊是啊,嘴上却骂二牛懂个屁,你知道蚯蚓拉出来的屎,有多肥吗?
  二牛瘪瘪嘴,说,难道比化肥还肥?
  我说,你懂什么是绿色食品吗?你知道城里什么蔬菜最贵吗?有机菜,懂不懂?
  二牛说,依我看,都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闲着瞎折腾。没想到,二牛平时憨头日脑,现在和我顶起嘴来,却一点都不含糊。
  我懒得和二牛计较,况且,他说得也没错。
  我提着两皮桶蚯蚓,气鼓鼓往清风岭送,这么丢人的事,总算是结束了。
  四
  这几天,我舅舅和我舅母已经把爆石灰撒进地里,把晒干的杂草铺在地里点了一把火,还翻了一遍地。把杂草放进地里烧,不但可以除虫,还可以增肥,这个我是知道的。现在这块地,远远看去,就像一匹斑马躺在地里,这里白一条,那里黑一条。
  到地边的时候,我舅舅和我舅母正在用皮尺量地。我舅母拉着皮尺上的铜扣,站在地边,我舅舅抱着饼子一样的皮尺盘,往地里走,拉足二米五,他就把皮尺盘放在地上,提着小皮桶里的石灰,弓着腰,沿着皮尺画出一条笔直的线来。然后横着拉一米,再用石灰画一条线。
  我问我舅舅和我舅母,你们要干什么?
  我舅母说,打苗床呀。
  我舅舅接过话说,一米乘二米五,这是苗床的标准。
  很快,我舅舅就把苗床的四条线画出来了,周周正正,像他刚从地里裁出来的一块画布,只等他和我舅母在里面播上种子,一幅原生态画,就会从画布里慢慢浸出来。这时候,我舅舅终于伸了一下脖子,把脑袋悬到皮桶上方,脸上挂着一副惊讶,说,这么少!
  确实少,两只皮桶都没有满,都只有半桶。这样,我舅舅就直勾勾盯着我,眼神充满了怀疑,是不是偷奸耍滑?虽然我舅舅没有这么说,但我还是冲着我舅舅说,整个瓦缸寨都翻过来了,就这么多。为了表示抗议,我还补充了一句,说,如果你要天上的星星,说不定我还可以帮你摘一颗,但蚯蚓,真的一条都没有了。
  看着皮桶里蠕成一团的蚯蚓,我舅舅叹了一口气,说他们小时候,随便拔一棵菜,根下都有大把的蚯蚓。现在蚯蚓这么少,肯定是化肥农药用多了。
  这样,我舅舅就拎着蚯蚓进了田,这里放几条,那里放一把。他弓着腰,好像害怕蚯蚓摔疼一样,总是把蚯蚓轻轻放到土上。我舅母呢,拎着一把锄头,紧跟在后面给蚯蚓盖土。见蚯蚓拼命往土里钻,像害怕太阳晒到屁股一样,我舅舅和我舅母就开心地笑起来。
  寨子里那些被好奇撵来看热闹的人,也站在田埂上笑起来,有的笑得很大声,有的笑得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舅舅和我舅母没心思理会大家,只顾埋头干活。
  佳生媳妇大嘴一张,说,嫂子啊嫂子,你们这哪是在种地,这明明是要在地上绣花嘛。
  这时侯,我舅母才抬起头来,回了大家一个笑,说,哪里哪里,人们不是常说,精耕细作才出庄稼吗?
  赵不正用棍子戳戳地,又挑挑土,说一看就知道我舅舅和我舅母是种地的行家。   我舅舅说,见笑了见笑了,以后还要多向你们请教呢。
  赵不正叹了一口气,说见我舅舅和我舅母种地种得这么好,想起他以前种得粗枝大叶,就觉得对不起这块地,好像这块地是他半路捡的娃,从来没有好好待见过。
  二牛听得摇头叹气,但什么也没有说。
  若是平时,大家来到地边,定不会像这样傻站着,定会搭把手,出把力,但今天,谁都不敢出手,就这样钉在田埂上,愣了一个早上。是啊,眼前的阵势,谁都怕在我舅舅和我舅母的嘴里落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骂名呢。
  当所有人都走了之后,我舅母才冲着大家的背影,不耐烦地说了一句,不就是种个菜吗,有什么好看的?
  下午,我舅舅把时间全部花在了苗床上。他把石灰线里的土挖出来,弄了一个20厘米的深坑。如果套用张浩子他们那些专家的话,就是整了一个低床。为了确定四周高矮一致,我舅舅还拿着钢卷尺四处量了量。然后,向坑里回填了两厘米厚的细土,又撒上两厘米厚的粪。挖粪的时候,我舅舅一锄头下去,见粪堆冒出一股热气,牛屎马粪松软易散,有的甚至附着一层白霜,我舅舅就夸我舅母堆的粪,发酵得真好。
  我舅母没有掺和我舅舅整苗床,她拿着锄头,沿着地的四周平土。她计划在地的四周种上花,一边是雏菊,一边是石竹,一边是太阳花,一边是格桑花,她要让所有的菜,像在花园里一样生长。我舅舅觉得这个想法太棒了,就让我舅母赶快去干。
  忙了一天,我舅舅和我舅母就等著明天早上往苗床上撒种子了。
  五
  虽然累,但我舅舅和我舅母,还是恨不得落下去的太阳直接从东边升起来。他们实在等不及了。我舅母起床的时候,瓦缸寨所有的老公鸡还把头埋在老母鸡的尾巴里做梦呢。就连太白星,见黑漆漆的清风岭突然冒出一道光,也被吓了一跳,差点从天上摔下来。
  我舅母打开美的净水器,接了半锅水,放到电磁炉上烧。约摸五分钟,她把二拇指伸直,放进锅里试了试水温。我记得小时候,我生病,我妈领我去找我舅母,我舅母把手心放在我的额头上摸了摸,就说我发烧。那时候我很好奇,现在,我舅母又用二拇指测水温,我不得不说,她的手,就是一个万能温度计。你看,我舅母就这样试了试,就嫌水温不够,又烧了一分钟,才把电磁炉关掉,然后从碗柜里拿出三个玻璃罐。玻璃罐里自然就是我舅母和舅舅要种的菜籽了。有咖啡色的胡萝卜籽、白萝卜籽,黄色的辣椒籽、番茄籽,黑色的青菜籽、白菜籽、茄子籽,白色的小瓜籽,它们全部用封口的塑料袋装着。
  我舅舅躺在床上,见我舅母马上要给胡萝卜籽、白萝卜籽和茄子籽消毒催芽,睡不着了,一骨碌爬起来,趿拉着鞋子,跑到我舅母身边,伸着脖子提醒说,别把种子烫坏了。
  我舅母没有说话,一副很老练的样子,用汤勺舀了胡萝卜籽和白萝卜籽,放到一块纱布上,用一根白线扎起来,然后拎着纱布的一角,放进温水里消毒。当医生这么多年,我舅母没少干过消毒的事,给医用仪器消毒,给病人的屁股消毒,可能我舅母觉得,给种子消毒也八九不离十吧,所以一板一拍的,并不紧张。我舅舅呢,见种子刚下锅,就慌忙盯着手表,等秒针嗒嗒走了四圈,就催我舅母说,可以了可以了。
  三个小时之后,我舅舅把胡萝卜籽和白萝卜籽从纱布里取出来,倒进装着草灰的皮桶里。草灰略微潮湿,这有利于搅拌时种子沾上草灰,撒进地里,也有利于种子抽根和着床。
  这时,见天空终于挤出了一丝奶色。我舅舅和我舅母就高兴地拿着种子、洒水桶、锄头和薄膜,来到了苗床边。
  我舅母负责撒籽,我舅舅负责盖土。我舅舅手上忙着,嘴上也没闲着。盖土这种事,就是点粗活,没什么技术含量,没什么可说的。我舅舅倒是说起我舅母来,一下说我舅母把菜种撒密了,一下说我舅母把菜种撒稀了。
  你来撒呀!我舅母笑笑,就这样撒了一个娇,手却没有停下来。
  撒好菜籽,又泼了水。我舅母就催我舅舅,赶快盖薄膜。那焦急的样子,好像慢那么一点点,刚洒下去的水,就会全部飞到天上一样。
  我舅舅放下洒水桶,杵着腰喘了一口气说,等一下,等太阳出来晒一晒,把苗床的温度升起来再盖。
  太阳就这样被舅舅喊出来了。来得真他妈快,好像跟我舅舅很熟一样。
  直到阳光暖洋洋砸到身上,我舅舅和我舅母才突然发现,今早的天气,有点凉。但现在,总算暖和起来了。
  盖了薄膜,我舅舅在北边选了五分地,撒胡萝卜和白萝卜籽。我舅母则沿着地的四周撒石竹,撒太阳花,撒雏菊,撒格桑花籽。然后各拿一个木耙,给种子覆土。
  我舅舅和我舅母还种了五十塘小瓜。种的时候,我舅舅和我舅母争执起来。我舅舅说,瓜籽的尖要朝下,这样瓜籽才容易定根。我舅母说,瓜籽侧着才容易破壳。扯到最后,两个人气呼呼地各种了二十五塘。他们先用锄头打塘,放上一把粪,我舅舅让瓜籽来一个倒立,我舅母就让瓜籽来一个侧卧。搞得种地都像在比武一样。然后盖上土,覆上膜。
  人努力,还需天帮忙。夜里下了一场小雨,把我舅舅兴奋得在床上翻来滚去,一不小心,就亲到了我舅母的嘴。这时候,我舅舅才突然发现,他已经好久没有亲过我舅母的嘴了。
  这雨下得真好!我舅舅亲着我舅母的嘴说。
  我舅母附和说,真的好!
  六
  要不是佳生媳妇抬着大嘴满寨子讲,我舅舅和我舅母种菜种疯了,我是不会主动来清风岭的。自从我舅舅和我舅母来种干干净净的菜,我好不容易甩掉他们,重新过上了潇洒的日子。但瓦缸寨某家丢了一只鸡,我这个小村主任也是要过问一下的,何况在瓦缸寨疯了两个人?何况疯掉的这两个人还是我舅舅和我舅母。而且,我还要给我妈一个交代。那天早上,我刚起床,正蹲在场院上刷牙,满嘴白沫。我妈急冲冲跑过来,说,建明,佳生媳妇说你舅舅和你舅母疯了,在清风岭又唱又跳,你赶快去看看。
  我噎得站起来,不小心吞了一口牙膏沫子,气得盯着我妈问,真的?
  我妈快要哭了,说,全寨子人都知道,就你这个外甥不知道。   我抡起袖子,抹掉嘴上的沫子,骑着摩托就往清风岭冲。整个清风岭,静得只有我的摩托声,呜呜呜,呜呜呜,像我的心情,叫得急吼吼。来到菜地里,没见我舅舅和我舅母跳什么狗屁的舞,也没见什么狗屁的歌声,只见我舅舅换了往日的迷彩服,穿着一件对襟长褂,嘴里叼支烟,手里拿一支画笔,正在画画,若细细聆听,倒是能听见画笔摩擦画布的沙沙声。
  我舅舅就这样一副艺术家的派头,站在田埂边,在画架上专注地画着画,没和我说一句话,只丢给我一个眼神。这就是我舅舅,我毛急火燎赶来,他就丢给我一个眼神!还让我安静!我还必须表现出该有的素质!本来我想问问我舅舅,佳生媳妇说他和我舅母又唱又跳,是怎么回事,但现在,我开不了口了。我只能静静地看着我舅舅,看着画布上的土地,在他的笔下冒出一棵接一棵的菜芽。
  见我舅母正在用手机给刚冒出来的瓜秧拍照,我就向我舅母走过去,我觉得,和我舅母说句话,应该没问题。但我舅母还是抬起手,示意我停下,还加了个让我后退的动作,好像我再靠近一厘米,那棵瓜秧就会吓得缩进土里一样。
  我气得到帐篷里拎了一个凳子,坐在门口,瞪着眼睛,看我舅舅和我舅母究竟想干什么。但我舅舅和我舅母,除了画画、拍照,还给苗床浇了一次水,没干什么令我大跌眼镜的事。
  见我要走,我舅母才突然从幸福中挣出来,问我有没有微信。
  我说有。
  我舅母就打开微信,让我扫“蔬菜大讲堂”。唉,我气得直叹气,我哪有兴趣看什么蔬菜大讲堂,但又不能直接打我舅母的脸,就加了,还像狗啃骨头,表现出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我舅母告诉我,说刚开始,关注“蔬菜大讲堂”的都是她和我舅舅的同事和朋友。后来,关注的人越来越多。
  你看看我舅母那副快要把脸都笑瘫的样子,真让人无语,不就是搞了个蔬菜大讲堂吗,咋就比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还高兴呢?
  我舅母让我赶快把群里的昵称改了。
  也管得太他妈宽了吧!我心里这么扭捏,嘴上却说,怎么改怎么改?
  我舅母说,改成一种菜的名字。
  见我舅舅叫豌豆,我舅母叫豌豆菜,我扑哧一笑,说,行,那我就改成“白菜”吧。我舅母说,不行不行,白菜已经名菜有主了。我说“青菜”总可以了吧?我舅母也说不行不行。我急得一咬牙,说,那就叫“疙瘩花”。因为头发卷,自我记事开始,人们就给我起了个“疙瘩花”的绰号。这么多年,这绰号一直鬼一样跟着我,原来是要在这里派上大用场啊!
  我舅母让我赶快露个脸,我就向蔬菜大讲堂里丢了个笑脸。然后,那些“白菜”呀、“青菜”呀、“辣椒”呀、“番茄”啊……就全部向我丢来一棵白菜、一棵青菜、一个辣椒、一个番茄……
  果然,蔬菜大讲堂里个个都是菜,这就是“老菜”对“新菜”的欢迎方式。搞得我恨不得变成一只虫,一只菜虫,趴在蔬菜大讲堂里吃几天菜,过几天幸福生活。
  我就这样走进了蔬菜大讲堂。然后,即使坐在家里,我也知道我舅舅和我舅母一天在地里干些什么了。苗又长高了;赶走了一只蜘蛛;杀死了一只蟋蟀;又冒出一棵小瓜;又给苗浇了一次水;还有我舅舅迎着太阳打太极的小视频;我舅母在夕阳里跳舞的小视频……乱七八糟的!每张照片下面都有一串笑脸,真不是从自己脸上笑出来的,一点不知道累。
  很快,那些关注蔬菜大讲堂的人,就被我舅舅和我舅母勾起了对田园生活的向往,叽叽喳喳问我舅舅和我舅母,要怎么选地?地要怎么消毒?菜要怎么种?等等。我舅舅和我舅母总是一一作答,说地前面要有水,后面要有森林,左右要通风,至少七年以上没有耕种,要用爆石灰消毒,要用蚯蚓松土……菜都还没有种出一棵,就把他们这一套说得好像是种菜的行业标准一样。
  唉……
  見我舅舅和我舅母玩得这么欢腾,我想,从现在开始,我舅舅和我舅母种干干净净的菜,应该与我没有半毛钱关系了。那天晚上,为了庆祝,我特地跑出去打了一场麻将,玩了一个通宵,熬得脸色发青不说,还倒贴了一个星期的烟钱,但我还是吹着口哨,高高兴兴蹦回家。可恨的是,我刚砸到床上,正准备舒舒服服睡上一觉,我妈就把门敲得咚咚响,说我舅舅来了。
  听我妈敲得急促的样子,我就庆幸刚进屋的时候给房门上了锁,要不然,我舅舅肯定是要冲进来的。我假装没听见,继续睡,于是,我就听到了我妈的责骂声。这是自从我当上瓦缸寨的小村主任之后,我妈第一次骂我。看来,我妈是真的生气了。我舅舅宽慰我妈,说年轻人都一个鬼样,说自己年轻时也一个 [求]样,让我妈别喊了,说让我好好睡一觉,他在外面等。若不是我舅舅说了这些暖心窝窝的话,撩起了我心里一丝对长辈该有的尊敬,我才懒 [求]得理他。
  又有什么 [求]事?我勉强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养了养神,就起来了。
  我舅舅说他要租二牛家的地。
  什么什么,要租二牛家的地?二牛家的地就在赵不正家地旁边,这个我是知道的。但我舅舅和我舅母不好好种赵不正家那两亩地,还要租二牛家的地干什么?怕是租地租上瘾了,还想租成个地主!我想了想,见我妈从来没有跟我讲过,我外公家以前是地主,我才放了心,确定我舅舅的身体里没有流淌着地主的血液。这样想,我就叹了一口气,觉得我舅舅太奇怪了,想租地,那就直接去找二牛呀,二牛他又不是不知道,腰有磨盘粗,还给他犁过地,跑来找我干什么?
  我舅舅这才说,希望我去跟二牛说说,租金少一点。
  我记得二牛帮我舅舅犁地的时候,就让我舅舅按赵不正的价格,把他家的地也租了。当时,我舅舅把他艺术家的长发摇得在空中飘来飘去,态度坚决,说不了不了,两亩地的菜够吃了。现在又要租!我就想,这个大清早,我舅舅要不是睡昏了,就是得了失心风,想一出是一出。
  我说,按赵不正家的价格租,也是应该的啊。
  我舅舅说,二牛要三千五一亩。
  看来,是我舅舅当初不租,把二牛给惹火了。二牛就这牛脾气,惹他高兴,他就把你当作他爹;惹他不高兴,他就把你当作他孙子。我告诉我舅舅,说,二牛铁了心要这么多,我也没什么办法。又劝我舅舅,说,如果真嫌贵,就别往钉子上碰,以后又不是要把菜当饭吃,即使真的要当饭吃,只要种好赵不正家那两亩地,也应该够了。   这样,我舅舅就说,他想再租点地,再种点菜,将来拿去卖。
  什么什么,还要种了拿去卖?见我满脸惊讶,我舅舅才跟我说起蔬菜大讲堂的事。原来,这几天,关注蔬菜大讲堂的人越来越多,特别是看到我舅舅和我舅母用蚯蚓改良土壤,人数一下飙到五百多。这时侯,突然有人冒出来,说要买我舅舅和我舅母种的菜。
  我舅舅说,他画了三十多年画,还没有攒到五百个粉丝。
  我说铁丝。
  我舅舅削了我一眼,问我能不能好好说话?
  我说,他们的话也能信?
  当然能信。
  我说,那就应该叫铁丝。
  我舅舅见我满口不屑,就打开微信,让我看别人给他的打款记录。天哪,还真有人给我舅舅打了款!五十的、一百的、两百的。唉……这个世界也太他妈疯狂了!刚才我还觉得我舅舅野心勃勃,现在一看,原来我舅舅只不过是这个疯狂世界里的一颗尘埃啊。这么一想,我就和我舅舅一起去了二牛家。
  二牛依然一分都不少,三千五。
  我说,二牛,你当初不是说,按赵不正的价格租吗?
  二牛说,现在哪样东西不是噌噌往上涨,哪样不是一天一个价?
  我说,是啊是啊,现在什么都涨,只有良心在跌。
  二牛脸不红,在那里笑笑,附和说,是啊是啊,我们农村人,不能再抱着善良当饭吃了。又说,建明,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哪里都一样,谁有钱谁就是大爷,谁没钱谁就是孙子。你说,我想多租几块钱,难道有错吗?
  我望望我舅舅,我舅舅没说租,也没说不租。反正租地的事,就这样谈崩了。
  幸好谈崩了。
  事后没几天,蔬菜大讲堂突然安静下来。我正好奇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就接到了我舅舅的电话。我舅舅声音湿得像嘴里含着一口眼泪,说,建明,你快过来看看,我和你舅母种的菜,怕是废掉了。
  我拔起一棵番茄苗看了看,告诉我舅舅和我舅母,说,苗都瘟掉了,叶子发黄,病殃殃耷拉着,还烂根。已经很严重。我舅舅问我有没有什么好办法?我说,可以买一包猝倒灵试试,这种药,我家用过,效果还可以。当然,我舅舅和我舅母肯定不会用农药来救菜,况且,瘟到这种程度,不一定救得了。我舅母满脸失望,说我舅舅已经给他的老同学张浩子打过电话,张浩子也没什么土办法。
  自从发现第一颗种子冒芽,我舅舅和我舅母就像生了一个小娃,每天都把薄膜扯掉,在蔬菜大讲堂里晒一次幸福,给苗浇一次水,好像一天不见一次,不喂一次奶,小娃就会饿死一样。呵呵,这下好了,苗都被我舅舅和我舅母玩死了。
  七
  菜瘟掉之后,我舅舅沒再提租地的事。两亩地都种不好,还想扩大规模!我舅母伤心了好几天。若不是我舅舅画的那些画,我舅母恐怕就对种菜心灰意冷了。
  那天,我舅舅牵着我舅母的手,在帐篷里看了一遍“种菜之路”,我舅母才决定重头再来。这一来,我舅舅和我舅母还真把菜种成了。种菜之路,就是我舅舅画的那些与种菜有关的画。的确画得好,比真的还真。我不知道我舅舅是什么时候开始画的,画了那么多,像要在帐篷里开一个画展一样,差不多二十幅吧,从电视正上方开始,一直挂到我舅舅和我舅母的床尾。我舅舅和我舅母这么挂,就是为了不论坐着,还是睡着,都可以用眼睛从画上刮点种菜的甜蜜下来偿偿。第一幅画,上面是蓝天白云,中间是苍翠的清风岭,下面就是菜地了,只是那时候,地里还是草木葳蕤,画的右前方,躺着一汪清亮的湖水;第二幅画,我舅舅挥着钐刀在地里钐草;第三幅画,我舅舅拎着一只皮桶,在地里撒爆石灰,我舅母挥着锄头堆粪,锄头抡得老高,像要把天上的一朵白云挖下来埋在粪里……
  我舅母给我舅舅挑水泡的那一幕,我舅舅也画出来了,比我亲眼看到的还温馨。
  反正我舅舅和我舅母就这样留下来,把苗床由低床改成高床。没有像以前,每天扯掉薄膜在蔬菜大讲堂晒幸福,没有每天给苗浇一次水,苗就高高兴兴长起来了。不管辣子苗、青菜苗、白菜苗,还是茄子苗,都长得齐齐壮壮。五分地的胡萝卜和白萝卜,也是一片翠绿。还有撒在菜地四周的雏菊、太阳花、石竹和格桑花,也都昂着头,挺着腰,展平了每片叶子,尽情享受着阳光。
  见所有菜秧都精神抖擞等着移栽,我舅舅就开始忙着打塘,我舅母跟在后面放粪。我舅舅打一个塘,我舅母就往塘里丢一捧粪。为了防止菜秧被太阳灼伤,我舅舅和我舅母都是早上打塘,中午休息,下午栽菜。栽好菜,再浇一瓢定根水,夜里,菜秧就会欢快地伸伸脚,在新地方扎根安家了。
  栽的时候,我想帮我舅舅和我舅母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就问我舅舅,要不要我从石缸寨找几个手脚麻利的女人来帮忙?我舅舅说不要不要,干脆得好像稍有犹豫,我就会喊着几个女人冲过来一样。真是热脸贴了冷屁股啊!
  我舅舅和我舅母用了两天时间,满脸堆笑地把辣子秧、茄子秧、番茄秧、白菜秧和青菜秧,全部栽进了地里。我舅舅和我舅母就这样笑了两天,脸都没有抽筋。好像只要对着菜笑,菜就会很开心,长得快一点一样。
  菜的确长得快,噌噌往上冒,一天一个样。蔬菜大讲堂又开始热闹起来,我舅舅和我舅母天天晒图,白菜像玉白菜,青菜像玉青菜,红萝卜和白萝卜,看那绿油油的叶子,若拔出来,下面吊着的也应该是红玉萝卜和白玉萝卜……我舅舅早上又开始打太极了,我舅母傍晚又开始跳广场舞了,也不管瓦缸寨的人议论他们种菜种疯了,在清风岭又唱又跳。
  也就是这个时候,我舅舅和我舅母收到了一笔钱。一个叫菠菜的人,给我舅舅和我舅母打了五万块订金。就这两亩地,菜都还没有皮鞋高,就收到五万块的订金!这钱,在别人眼里,咋就像扯的一把树叶,随随便便向我舅舅砸了过来。
  是的,有人看上我舅舅和我舅母种的菜了,以前那些,都是要买了自己吃的小客户;现在冒出来的,是个专搞蔬菜批发的大客户。这个大客户的要求很简单,就是让我舅舅和我舅母给他提供十吨干干净净的菜。
  提供十吨干干净净的菜。呵呵,对于我舅舅和我舅母来说,这种要求,不是等于浪费了一泡口水,还白说了一堆废话吗?   收到钱,我舅舅就从帐篷里跑出来,盯着地里的菜,好像害怕那些白菜呀、青菜呀、小瓜呀、萝卜呀,突然从地里跑掉一样。盯了半天,又蹲下去摸了摸青菜,摸了摸白菜,见菜确确实实长在地里,我舅舅飘着的心,才扑通落了下来。看来,五万块真是冲着这些菜来的,我舅舅笑了。
  我舅母呢,气得直跺脚,说我舅舅怕是疯了。疯了疯了,我舅母这样唠叨着,说好不容易种出来的菜,我舅舅怎么偏要拿去卖。
  这笔买卖,只能成功,不许失败,我舅舅蹲在菜地边,眼睛亮得差点把脚边的一棵青菜烧焦了。
  我舅舅还说,如果能和这个搞蔬菜批发的老板长期合作,那就赚大钱了。按亩产五千公斤白菜计算,两亩地就是十吨。十吨就是五万。按白菜三个月的生长周期计算,一年最少种三拨,三拨就是十五万。这哪里是栽菜,这简直就是栽摇钱树啊!一激动,我舅舅就像一只青蛙蹦起来,抱着我舅母,说,十五万哪十五万!
  这回,我舅母一把推开我舅舅,说,滚远些,我又不叫十五万!看来,我舅舅虽然像青蛙一样蹦起来,但是,并没有蹦成我舅母心目中的青蛙王子。
  我舅舅问我舅母知不知道什么叫老来得富?说就是像他们现在这样,老了,牙齿都掉了几颗,却突然要发财了!
  这时候,我舅母还是刚进瓦缸寨的老样子,脑袋里一半装着干干净净的菜,另一半装着的还是菜刀和锅铲;而我舅舅脑袋里,除了干干净净的菜,另一半就是红彤彤的钱了。这样,我舅舅就不管我舅母了,除了这笔买卖,他甚至决定大干一笔,他找到我,说还要在清风岭租一片地。
  现在,我舅舅想租的地,就不止二牛家的一亩三分地了。
  我舅舅把我领到清风岭,指着星月湖周围的地说,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这些地他统统要租。这些年,由于年轻人都跑出去打工,父母在家,就只挑点近的地种种,像清风岭这么偏远的地方,大多都给撂荒了。至于有没有达到我舅舅在蔬菜大讲堂里标榜的轮歇七年,我就不得而知。
  反正晚上,我用喇叭一喊,二牛、张花子、赵宝钢和牛老三他们这几家涉及租地的人家,就全部冲到我家开会了。当然,还来了许多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大家都好奇着呢,都想跑来看个究竟。
  我把家里的半口袋瓜子翻出来,摆在堂屋中央,又把我最爱的糯米香茶拿出来,给每个人泡了一杯。我就这样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大家,还落了二牛的一个笑。二牛这个杂种,我知道他笑啥。我一个小村主任,本来可以在瓦缸寨过得神颠颠,现在,硬被我舅舅整成一个给他跑腿的种菜后勤部长。这一段,二牛就是这么挖苦我,只要碰到我,他总要问一句,说,后勤部长,你舅舅今天讓你收蚯蚓,还是让你跟我们谈谈租地的事?
  他娘的,真他妈气人。
  我舅舅给大家发了一转烟,才说租地的事。一说租地的事,张花子就望望赵宝钢,赵宝钢望望牛老三,牛老三望望二牛。二牛扫了他们三个一眼,说望什么 [求],难道你们想租多少,价钱都写在我的脑门上?
  我像挨了二牛的一记闷拳,心里咯噔一下,心想,事情怕是要坏。当时,见二牛和张花子、赵宝钢、牛老三他们一起来到我家场院上,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谈租金的时候,大家都盯着二牛那张臭嘴。
  我舅舅还是咬着三千块一亩不放。二牛说,他的地,少了四千块一亩,想都别想。这时候,我舅舅正在抽着烟,正在享受着尼古丁的快感,没想到,被二牛这么一吓,呛得差点把肺咳出来,咳了半天,才缓过气,说,二牛,你上次不是说三千五,怎么老公鸡才叫了一遍,就又涨价了?
  二牛抹了一把嘴皮上的瓜子壳,问张花子他们,三千块一亩,给租?张花子他们笑笑,说,你说了算你说了算。
  这时候,赵不正说他要说句公道话,说,二牛,你们不要人心不足蛇吞象,三千块一亩,够了。能租点钱,总比荒着好。
  这样,二牛就有些生气,说,赵不正,你不要自己一个鸡蛋卖五角,就不允许别人卖六角。你这不叫公道,这叫瞎鸡巴扯蛋。
  好一个二牛,经他这么一闹腾,我舅舅的理想就碎得只剩一点渣渣了。十六七亩地,照二牛这个价租下来,确实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我舅舅一犹豫,就白白浪费了三包大重九,还吃了一肚子气。然而,对我来说,气人的是我舅舅毫不同情我为他这笔糟糕的买卖浪费了半口袋瓜子和糯米香茶,还把谈崩的责任全部推到我头上,说都怪我嫌麻烦,没和他挨家挨户去谈,二牛才会冒出来挑头,把租金搞这么高。
  还有没有天理啊?我气得直咬牙,若他不是我舅舅,我真想一脚把他踢出瓦缸寨。
  八
  我想,连续两次租地失败,我舅舅应该不会再找我帮什么忙了。但我舅舅还是说来就来。那天,我舅舅开着皮卡车,从清风岭冲到我家,坐到我面前,摘下眼镜,掏出一块布擦了擦镜片,又戴上眼镜,才跟我说话。
  我舅舅说,他和我舅母准备给菜泼两次大粪,让我想想办法,搞点粪水,如果搞不到,还可以买。
  我家厕所里的粪,一分钱都不要,你和我舅母爱挑多少挑多少,我尽量笑着跟我舅舅说。我舅舅怎么尽让我干这些扯鸡巴蛋的事,不是收蚯蚓,就是要粪水。我不明白,我舅舅到底是来瓦缸寨种菜,还是来瓦缸寨给我搞笑话。我一个瓦缸寨的小村主任,虽然小,但去跟人家要几瓢粪水,若传到同行耳朵里,我这张脸,以后还往哪儿搁?
  我舅舅说,菜那么多,一个厕所的粪水肯定不够。
  我舅舅可怜兮兮看着我,那样子,好像是我让他栽了那么多菜一样。幸好那些地没有租下来,若不然,为了种干干净净的菜,恐怕整个瓦缸寨的人,还有牛马牲口,都要积极屙屎撒尿,才能保证我舅舅和我舅母栽的菜,每棵都有粪水泼。
  我说,我家有几包复合肥,如果不嫌弃,也可以拿去用。我舅舅气得抬起右手,伸出二拇指,一副要朝我脑门上戳来的样子。犹豫了一下,就没有戳过来。看在我舅舅对我手下留情的份上,我就帮我舅舅想了想。我让我舅舅去找我们寨子的大嘴。我舅舅说他不知道大嘴。我说,就是佳生媳妇啊,嘴皮上有颗痣,一讲话,嘴皮就往上翻,把苍蝇大一颗痣都盖掉的那个女人。   这样,我舅舅就去找佳生媳妇。佳生媳妇果然厉害,不但一百五十块把自家厕所里的粪水卖了,还大嘴一张,就帮我舅舅搞到了几笔买卖。
  我舅舅很高兴,买了三只大皮桶,丢在皮卡车上,拉着大粪在瓦缸寨和清风岭之间穿梭。我舅舅一点儿不觉得臭,车里放着《垄上行》,嘴里跟着哼,欢得很。瓦缸寨的人若在路上遇见我舅舅的车,都捂着嘴,跳到路边,远远躲着。
  太臭了。
  有一天,二牛甚至跑来向我抱怨,说,你舅舅怎么能这样,把整条路搞得臭烘烘的。
  我说,嫌臭就走。
  二牛说,我家清风岭有地呢。
  我说,你家厕所还是臭的呢,有种你也别去啊!
  见二牛不说话,我又说,嫌臭,就赶快把地租出去。
  二牛突然丢给我一句话,说,我就知道,你舅舅没安什么好心。
  后来,每当我舅舅拉粪水,从瓦缸寨到清风岭这条路,就很少见到瓦缸寨的人了,搞得我们瓦缸寨的路,倒成了我舅舅一个人的专用道。
  我舅舅拉粪,我舅母泼粪。第一次泼粪的时候,茄子、辣子、白菜、青菜和番茄还不大,约摸脚踝高,叶子也还没有蓬开,可以泼得随心所欲。隔了三个星期,泼第二次的时候,我舅母的腰,就弓得很深了,像一把镰刀插在地里。我不知道,我舅母弓这么深,是因为菜太深,每一瓢都要扒一扒叶子,才能把粪水泼到菜根上,还是粪水突然涨价,把她的腰压弯了。那时候,茄子已经开花,有的茄子甚至挂着几个紫色的小口袋;辣子也已经头顶白花,在腰上别了几把绿色的弯刀;青菜叶子张得很开,一副要拥抱天空的样子;白菜叶子拢得很紧,像一个含羞的姑娘;番茄像提着几个小灯笼,站在菜地里看热闹。至于粪水突然从一百五十块,涨到二百五十块,我就不想说了。现在,在瓦缸寨人的眼里,我舅舅和我舅母,已经不是当初那两个只想种点菜自己吃吃的老倌老奶了,是老板,是要干大买卖的大老板。不涨价才怪。
  小瓜泼了粪,胡萝卜和白萝卜也泼了粪了,就连雏菊、格桑花、石竹和太阳花也泼了,搞得菜地四处臭气冲天。但我舅舅和我舅母并不嫌臭,每天早晨和傍晚,依然见我舅舅在菜地四周打太极,依然见我舅母在帐篷前跳广场舞。我舅舅和我舅母脸上,挂着的是一副被臭气熏醉了的幸福。
  但那是一个虫子疯狂轮回转世的季节。臭烘烘的粪水,遇上阴雨绵绵的夏天,菜地里很快就冒出了各种各样的虫子。
  为了对付这些虫子,我舅舅买了二十把手电筒。这几乎是瓦缸寨“林源小卖部”一年的出货量。好像还嫌不够,我舅舅又打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电筒?我说有。我舅舅就说,统统带过来。
  我就把我家的两把电筒充满电,送到了清风岭。
  进了帐篷,见我舅母平时坐的那个沙发上堆着一摞手电筒,把把新崭崭,我就奇怪了,问我舅舅,这么多手电筒,还要我送两把过来干吗?
  我舅舅指着花园一样的菜园说,你看看,这么多虫。这时,我才注意到,菜园里飞着许多菜粉蝶、飞蛾、吊丝虫、茄子钻心虫,还有许多我叫不上名字的家伙。我还是不明白,我舅舅买这么多手电筒,和这些虫子来参观菜园有什么关系?
  我舅舅说,等天黑你就知道了。
  我把天熬黑之后,我舅舅和我舅母就抱着手电筒,从帐篷里走出来,走进菜园里,打开电筒,弯下腰,直起腰,这里放一把,那里放一把。没几分钟,我舅舅和我舅母就像在菜园里撒了一把宝石,四处闪闪发光。我好奇地打开了手电筒,没几分钟,茄子钻心虫、吊丝虫、飞蛾,还有蚊子,便全部向我扑了过来。
  我舅舅告诉我,他和我舅母见许多青菜、白菜、茄子生虫,就打电话问张浩子。张浩子告诉我舅舅,如果不想进行药物防治,可以利用昆虫的趋光性进行诱杀。
  唉,我气得直叹气,我想,我舅舅和我舅母真的疯掉了。我打死了几只飞蛾,打死了几只吊丝虫,然后把电筒丢在菜地里,也不跟我舅舅和我舅母说一声,甩着屁股就走了。我才不想再跟那些蚊子恶战下去。
  第二天早上,我带着两盒清凉油来找我舅舅和我舅母,我想,我舅舅和我舅母需要它。果然,我舅舅和我舅母脸上手上脚上的红疙瘩快要摞起来了。我舅舅见了清凉油,就像见到对付痒病的特效药,向我扑过来,夺过去,递一盒给我舅母,然后,两个人就坐在帐篷外面的塑料凳上,互相擦起来。我舅舅和我舅母先抹一点清凉油,然后将手指轻轻抹到对方的红疙瘩上,画圆一样,慢慢向周围滑开。他们就这样旁若无人,你帮我擦个红疙瘩,我帮你擦个红疙瘩,羞得红疙瘩都慢慢瘪了下去,更别说好意思再痒了。
  我没有跑,就这样硬着头皮看,还用手机帮我舅舅和我舅母照了一张相,发进蔬菜大讲堂。
  蔬菜大讲堂一下子炸开了,有人感慨,如果种菜的人都像我舅舅和我舅母,種点不打农药的良心菜,该有多好啊;也有人说,为了种点干干净净的菜,有必要这么拼吗?还有人说,让我舅舅和我舅母把白菜里的大个头、青菜里的大个头、白萝卜和胡萝卜里的大个头挑出来,搞个蔬菜拍卖会。
  想到那些新闻报道,有拍卖西瓜的,有拍卖葡萄的,甚至有拍卖汗毛的,我舅舅就觉得,不搞个蔬菜大拍卖,还真对不起这些干干净净的菜。
  然后,我舅舅和我舅母就在菜地里挑了棵长得标致的大白菜,在旁边插面小红旗,标个号,照张相,丢进了蔬菜大讲堂。
  还真有人愿意跳出来烧钱。
  最先应的是空心菜,说十块。
  我舅舅一激动,就在蔬菜大讲堂里补充了一句,说每次叫价不低于十块。没想到,这一说,半天没人应。
  这样,空心菜就露了个笑脸,让我舅舅和我舅母把菜留好,说这棵菜是他的了。
  我舅母朝我舅舅笑了笑,一脸不屑,说,看看,拍卖个屁,你以为,这世上真有那么多乱丢票子的傻子。然而,我舅母的话音刚落,就有人冒泡了。
  洋葱先露了个坏笑,说三十块。
  空心菜说三十五。
  洋葱说四十。
  空心菜说四十五。   ……
  我舅母有点受不了了,紧紧抓着我舅舅的手,说,看看看看,这两个人还真较上劲了。我舅舅笑得老泪纵横,摘下眼镜,抹了一把眼泪,才说较上好较上好啊。
  就在“洋葱”和“空心菜”快要吵成一盘菜的时候,“小米辣”突然冒出来,开口就是一百。果然是个小米辣,天生一副暴脾气!呵呵,我舅舅就爱这种暴脾气。
  但爱归爱,我舅舅和我舅母还是被吓蒙了,大气不敢出,憋着气,等着下一个人跳出来。当然是跳出来再开一个价,呵呵,如果能把他们再吓一跳,那就更好了!
  也就是抿了一口茶的时间,胡萝卜就跳出来了,说,小米辣肯定是我舅舅和我舅母请来的水军,专门躲在蔬菜大讲堂里抬价。
  这么一说,空心菜就向蔬菜大讲堂里丢了几把菜刀。
  菠菜紧接着丢了几个愤怒的拳头。
  我舅舅忙说不是不是。
  我舅母也说不是不是。
  小米辣也說不是,还说如果没人敢出价,大白菜就是他的了。
  5。我舅舅慌忙进入倒计时,好像害怕小米辣突然反悔一样。
  4。
  3。
  2。
  1。
  一棵大白菜,就这样蹦着迪斯科,一下蹦到一百多。
  见大白菜拍到一百块一棵,青菜拍到一百五一棵,小瓜甚至拍到两百块一塘,我舅舅和我舅母就被惊讶在舌头上打了一个结,半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直到那天深夜,我舅舅才突然从梦里回过神,一骨碌坐起来,挣出一句话,说,发了发了,我们这下发财了。
  我舅母拉亮灯,瞥了我舅舅一眼,说,疯了疯了,你怕是疯了!然后拉一把被子,捂着头,继续睡觉。
  九
  张记者带着摄像师摸到清风岭的时候,我舅舅正在打太极。太早了,那时候,太阳才刚从笼泡梁子背后冒出一点儿眉芽,以至于我舅舅猛一看见张记者和摄像师,还以为他们要来偷菜。
  大清早的摸来清风岭,这是要干吗呢?我舅舅迎上来问。
  一问,我舅舅就笑了。原来张记者他们得到消息,听说我舅舅和我舅母在瓦缸寨种干干净净的菜,还搞了个蔬菜大讲堂,在里面讲养生,讲种菜,菜也卖得很火,就决定来采访。
  我舅舅说,哎呀哎呀,没想到我们栽点干干净净的菜,把你们电视台都惊动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说不好意思,那就是我舅舅在吹瞎牛了,你看看我舅舅那张嘴,快要笑得扯到耳朵根了,也不知道疼不疼。张记者让他在菜地里转转,装个样子,除除草、抓抓虫或者松松土,让他们取几个镜头。我舅舅还要笑,冲着菜笑笑,又冲着镜头笑笑,就像吃了含笑半步颠,笑个没完没了。这事也就算了,更气人的是张记者让他谈谈种菜的理想,说说种菜的心得,我舅舅竟然激动得结结巴巴。那二十多年的讲台,像是白站了一样。
  我舅母到是淡定得很,洗了把脸,梳了梳头,又对着镜子照了照,见前几天蚊子叮起的红疙瘩还印在脸上,就翻出一包米粉,往脸上扑了扑,把红疙瘩盖住了,才气定神闲来到摄像机前。我舅舅眨巴眨巴了眼睛,啧啧称赞,说,还是我舅母有远见,不慌不忙,还知道要把自己打扮得上镜一点。我舅母说,慌个啥,不就是上个电视吗,难道比抢救一个病人还要命?这样,我舅母就像聊家常一样,坐在帐篷里,和张记者他们聊了聊我舅舅画的那些画。
  听我舅母讲完“种菜之路”,张记者说,依我舅母的意思,地里这些菜,好像是从画里冒出来的。
  我舅母说,是啊,这些菜是从画里活过来的,画又是从地里刨出来的,你看看,多有意思啊!
  是啊,太有意思了。张记者说。
  张记者和我舅舅我舅母就这样聊着,一直聊到我舅母站在夕阳里跳完广场舞,才开着车走了。
  送走张记者他们,我舅舅一咬牙,一跺脚,就把二牛、张花子和赵宝钢他们几家的地租了。我舅舅本来就野心勃勃,正准备再租点地,再种点菜,干笔大买卖。现在,又被电视台搞了个深度报道,他的信心就像火浇了油,一下子爆表了。
  我舅舅说,不能再等了,再等二牛他们这些狗杂碎又要涨价。这回,我舅舅总算拿出了一点艺术家该有的派头。不对不对,应该是艺术家该有的冲动。似乎也不太对,算了算了,我一个小村主任,就不跟文字较劲了。反正,我舅舅就四千块一亩,把二牛他们的地租了。而且要租两年。
  不但租了地,我舅舅还请二牛、张花子和赵宝钢他们来钐地,钐好地,又犁地。对二牛他们来说,又有一笔可观的收入,这当然是一件好事。这样,油锯钐地的呜呜声,和微耕机耕地的嘟嘟声,就在清风岭欢唱了几天。
  一眨眼,我舅舅不但花光了蔬菜批发商打来的五万块订金,还从自家腰包里掏了八九万。
  我舅母急了,说,看看看看,五万呢,好大的五万,焐都没焐热,泡泡都没冒一个,就不见了。
  我舅舅安慰我舅母,说,别急别急,等地里的菜冒出来,那五万块就回来了,还会带着一群钱子钱孙。
  自从我舅舅和我舅母上了电视,关注蔬菜大讲堂的人就越来越多,许多人甚至慕名而来了,骑着单车,开着轿车或者越野车,冲到清风岭,说要买我舅舅和我舅母种的菜。我舅舅和我舅母总是赔个笑脸,摇摇头,说不行不行,只能等下一拨了。
  见人来车往,我舅舅一激动,就拉着我舅母的手说,你看看,看看,我就说,我们要发财了。
  这时候,我舅母一直愁着的脸,终于露出了一丝笑。
  我舅舅也笑,说等发了财,要带我舅母去欧洲十国耍耍。
  我舅母说不去不去。
  我舅舅说咋了咋了?
  我舅母说,去了那些鬼地方,我上哪儿吃干干净净的菜。
  见我舅舅和我舅母种的菜,竟像十八岁的大姑娘一样走俏。瓦缸寨的人,个个瞪得眼睛直愣愣,准备乘一乘我舅舅和我舅母掀起的这股妖风,也种点干干净净的菜,赚点小钱。佳生媳妇扛着板锄,第一个冲到地里,挖了几锄头,才突然想起来,她家厕所里的粪和牛马牲口的粪,已经全部卖给了我舅舅,八百块一年。当时觉得赚了一笔,咋现在就觉得亏了一大笔呢!佳生媳妇想不通,气得眼珠子翻白,抬着大嘴,满寨子嚷嚷,说上当了上当了,上他妈贼当了!这时候,整个瓦缸寨八十六户人家,才突然回过神,大家全部上了当。   我说,我舅舅和我舅母种十六七亩菜,的确需要很多粪。
  这样,每个人都朝我嘘一声,嘘、嘘、嘘,差点就把我嘘出一泡尿来。所有人都说,我舅舅和我舅母早就预谋好了,我舅舅和我舅母之所以这么干,就是不想让大家跟风,抢了他们的生意。
  就连赵不正,也拍着脑袋,说他种了一辈子地,从来没想过,白菜竟然可以这么种,这么卖,早知道,他就把地留着,自己种。还是我舅舅和我舅母聪明啊。
  十六七亩菜刚种好,那两亩地的菜,就可以上市了。这时侯,我舅舅就希望那个搞蔬菜批发的大客户,赶快来把菜拉走,还有那些拍到白菜的、青菜的、小瓜的、萝卜的买家。这样,我舅舅才好种下一拨菜,做下一笔买卖!
  一天早上,二牛背着个篮子,来我舅舅和我舅母的菜地里转。我舅舅和我舅母莫名其妙,盯着二牛说,二牛,你想干什么?
  二牛说,看看我的菜啊。
  我舅舅笑了,说,你的菜!你的菜在你家菜园里呢。
  二牛也笑,说,我的菜就在你们菜园里!
  二牛弓着腰,眼睛瞪得贼亮,在我舅舅和我舅母种的菜地里瞄了一圈,见我舅舅插了小红旗的白菜呀、青菜呀、茄子呀,还真是地里长得最标致的大个头,就扭扭菜,摘摘瓜,背着走了。
  我舅舅拦住二牛,脸紫得像一个茄子,说,二牛,你买这么贵的菜干什么?
  二牛还是笑,说,我不买去吃,难道还买回去喂猪啊?
  望着二牛远去的背影,我舅舅和我舅母还是想不明白,二牛这狗日的,为什么买这么贵的菜?这到底是为什么呢?越想,我舅舅和我舅母就越心慌,好像有什么事上了二牛的当一样。
  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反正张浩子一来,我舅舅和我舅母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当初,张浩子说,等我舅舅和我舅母把菜种出来,他是要来扭两棵回去吃吃的。果然来了,开着越野车来的,进了菜地,就对我舅舅和我舅母种的菜赞不绝口,说太好了太好了!说我舅舅和我舅母真他妈有本事,真他妈会过日子。这样,我舅母就笑了,美得像开在菜地周围的花,差点引来了几只蜜蜂。
  我舅舅哼着《垄上行》,领着张浩子在菜地里转,东看看,西瞧瞧。然后,张浩子的目光就被菜地东北角一棵约摸白菜高,长得像根鸡毛掸子的小树吸住了。这棵小树的确奇特,有的叶子是卵形的,有的是圆形的,那圆形的叶子,还长着孔雀一样的伪眼。
  张浩子看看树,又看看我舅舅,说,这棵枣树是哪儿来的?
  啊,是棵枣树啊?我舅舅抓抓头,就想起来了。犁地那天,我舅舅不是朝地里吐了一个枣核吗。那枣子,还是我舅舅当初去张浩子办公室,张浩子给的。
  张浩子蹲在枣树边,很认真地看起来,看得我舅舅一头雾水。他摘下一片圆形的叶子,正面看看,背面看看,又对着天空看了看,见叶缘确实有有色边缘的坏死区,才对我舅舅说,地可能有问题。
  你说什么?我舅舅没有听懂。
  地可能有问题。张浩子重复了一遍。
  我舅舅笑了,说,你看看,菜长得这么好,而且供不应求,地怎么可能有问题?见张浩子没有笑,我舅舅才变得严肃起来。
  张浩子说,枣树对氟化物非常敏感。如果氟化物超标,枣树的叶子就会出现这种症状,长得像孔雀羽毛上的一只伪眼,坏死部分与健康部分发生分离,甚至脱落,但叶子并不会直接从树枝上掉下来。
  这时候,我舅舅的咽喉蠕动了一下,像要把惊讶和恐惧吞进肚子里,碾碎。然后,变成一句话蹦出来,说,张浩子,老子栽这么多的菜,眼看就要发财了,你跑来清风岭,扭我的菜,不送两句祝福也就算 [求],这倒好,说我的地有问题,你到底什么意思?
  张浩子在鼻子里哼哼,问我舅舅知不知道酸性土壤的指示植物是什么?
  这个,我舅舅当然知道,说杜鹃花嘛,还说小时候吃过不少呢。
  张浩子说这就对了。又说,除了枣树,黄花菜也是观测氟化物超不超标的指示植物。
  我舅舅的话一下子少了,闷着不出声,领着张浩子在星月湖转了一圈。张浩子打一锤,我舅舅就放个屁,脸黑得差点把星月湖的水都染黑了。
  真他妈没趣!
  张浩子就决定走了,走的时候,除了带走了几棵青菜白菜,一篮子番茄小瓜和茄子,还用塑料袋,在我舅舅租的菜地里取走了几个土样,说带回农业局,让化验室的人分析分析。
  张浩子后脚才走,我舅舅和我舅母的前脚就跨进我家,瞪着我,说,建明,你倒是好好说说,清风岭那些地,到底干不干净?
  我一头雾水,但还是忍不住笑出来,说,你们泼了那么多粪水,四处臭烘烘,怎么会干净?
  我舅舅脸一黑,皱巴巴的脸一下子就被愤怒绷平了,说,建明,你能不能认真点,我跟你说正事呢。
  我说,我很认真啊!
  我舅母把张浩子的话说了一遍,我才明白个大概,但还是笑,说,赵不正家那块地,七八年没种过一棵庄稼,怎么会有问题?就是后面租的那些地,哪块不是前有水后有树,左右还通风,怎么会不是一块好地?我提醒我舅舅,说肯定是张浩子见他和我舅母要发财了,心里一嫉妒,才说了吓唬他们的话。
  我舅舅像突然開了窍,说,肯定是肯定是,现在,谁见得别人比自己过得好。
  这么想,我舅舅和我舅母就把张浩子说的那些屁话和废话,全部忘到了九霄云外。
  十
  那天中午,我是突然接到我舅母的电话的,说是突然,也许是我舅母的哭声把我的生物钟吓出了问题。自我记事开始,我舅母总是阳光满面,特别想到小时候,我一哭,我舅母就拿狗舔糖哄我开心,我就不知所措。我问我舅母,怎么了怎么了?
  我舅母抽抽噎噎,问我有没有看蔬菜大讲堂?也不等我回答,又说,建明,你还是过来吧,赶快来清风岭一趟。
  走之前,我跑进蔬菜大讲堂瞄了一眼。一进去,我就吓了一跳,蔬菜大讲堂早就炸开了,吵成了一锅粥,全是骂声,骂我舅舅和我舅母是骗子,大骗子,小人,卑鄙无耻。呵呵,这下好了,当初不听劝,不好好待在城里享清福,偏要跑来清风岭种什么干干净净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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