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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14日,刘霆再次站到了聚光灯之下。白色衬衫,深蓝色的休闲裤,一身中性打扮。
对于这位曾背病母上大学的“全国道德模范”来说,过去的8年有一大部分时间是在演讲中度过。舞台、镜头、闪光灯像老朋友一样熟悉,但今天他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在新闻发布会之前的两天时间里,吃饭、坐车的间隙,两分多钟的讲稿,他默背了一遍又一遍。
这次发言的主题不再是孝老爱亲,而是关于一个被迫埋藏在光环之后的秘密。
刘霆双手举着话筒,把关押了多年的心声一句一顿地释放出来:
“在我身份证性别那栏上依然写着‘男’,别人都认为我是一个男孩。但我觉得我不是,在我心里,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女孩……”
28岁的刘霆在这些年所求的,莫过于照顾好妈妈,和做手术“回归”女儿身。但为了妈妈,以及“道德模范”光环的压力,他不得不委曲求全。在去年被确诊为“先天易性病”(一种性别认同障碍)之后,他下定决心结束这种徘徊于外界期待和真实自我之间的挣扎。
今年5月,他主动找到媒体,告诉他们真实的自己,希望有人可以帮助他实现变性手术。当这个机会终于来临时—广州一家医疗美容医院愿意免费为他做变性手术—他可不想有任何闪失。
发布会前,刘霆上了趟洗手间。在挂有不同标示牌的两扇门之间,他挽着母亲的手臂,拐进了女洗手间,没有丝毫犹豫和不自然。
“扮演”男生
“我要不要学一下女性的礼仪呢?”想到变性手术不再是远在云端的海市蜃楼,刘霆低语了一句,像是在问旁人,也像是在自问。
自8月11日到广州,刘霆和母亲陆永敏住在美容医院安排的酒店里。时间是上午11点,离新闻发布会还有4个小时,时间还算充裕。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紫色化妆包,里面有他最喜欢的钢笔盒大小的彩妆盒:外壳金灿灿的会反光,可以像瑞士军刀一样展开三层,有紫色系的眼影、红色系的唇膏,底层是小镜子和各种化妆刷。
“我喜欢粉红色,淡一点的,不喜欢太艳丽、抢眼。现在我觉得我不好看,头发又短,没有自信。”刘霆用左手的指尖将盖过眼睛的刘海拨到左耳后,脸上现出露出两个酒窝。为了妈妈,头发在今年5月勉强剪过一次。刘霆嫌它们长得太慢,到现在才刚刚长过耳朵,而他的憧憬是过肩长发。
对着酒店的化妆镜,他用镊子仔细地拔掉唇上隐隐冒头的胡子,依次画了唇膏、眉毛、眼影——除了不确定化妆的程序是否正确之外,因为学美术和设计出身,拿着化妆刷的手轻巧娴熟。自己化完妆后,刘霆给身体不好的母亲画了眼影和唇膏,再特地刷了一道粉色的唇彩,希望她看起来气色好点。
为了能与将来变性后的形象有个对比,医疗美容医院为刘霆选择的服装是一件白色的衬衫,肩后带一道一掌宽的深蓝色,休闲裤和布鞋也都是深蓝色。当过裁缝的陆永敏仔细观察了衣襟的设计之后,细心安慰刘霆:“这是件女士衬衫。”
没有什么比化妆和穿女装更令他自在。1米67的身高,体重却不足50kg,纤细的双腿像猫一样小心、轻盈。这使得平日穿在他身上的粉红色连衣短裙和高帮帆布鞋没有显出太大的违和感。甚至在画过妆之后,不熟悉的人几乎很难辨出他的男儿身。
“压抑了那么多年,我后来才意识到人要活着就要活出自己。痛苦是一辈子,开心也是一辈子。”刘霆说。
1986年,刘霆出生。父亲给他取单名“雷霆”的“霆”字,是希望他健壮、大气。
然而,这个孩子完全朝着相反的方向成长。不像其他男孩喜欢玩具枪、汽车,刘霆从小喜欢玩洋娃娃,沉迷于给洋娃娃模拟洗澡、梳头、换衣服,会偷偷穿母亲的百褶裙、高跟鞋,涂她的口红。任何时候大人给他穿男孩的衣服或带他剪头发时,他都表现出极大的不情愿。
在渐渐有了自我意识之后,刘霆越来越感觉到自己总是达不到别人的期待和要求。日常生活里充满了各种限制:不准穿女性化衣服、不准留长发、不准爱美、不准喜欢洋娃娃、不准说话很嗲……
刘霆从小基本没有玩具。妈妈要给他买车和枪,他不要,拉着妈妈走;他想要买洋娃娃,妈妈会说:“男孩子买什么洋娃娃。”刘霆就在家里养些小鸡、金鱼、小鸟、兔子、小猫等小动物。
“我觉得小动物可能会比较喜欢我,我就打扮给小动物看,人们不喜欢我打扮嘛。”
上学后,刘霆开始坚持穿男女生通穿的中性校服。他羡慕那些真正的女孩儿,可以放心地打扮,他喜欢跟她们一起聊心事、跳皮筋、折纸星星。
初中第一堂美术课。美术老师拿起刘霆的画本称赞道:“这个同学画得挺好的……不过,刘霆—这个名字太中性化了,听起来像男生。”班里的同学听了,交头接耳笑了一阵。
他常常被误认为是女孩。当同学们开始打打闹闹、调皮的男生欺负女生时,刘霆也会被欺负。排队的时候,男女生各一队,刘霆想都没想就主动凑去跟女生一队。起先老师没注意,后来反应过来,就把刘霆拎到男生那里去了。
渐渐地,女生也开始意识到刘霆是男孩,过家家的时候让他“扮演”男生。因为性别的差异,那些本被刘霆视为“同类”的女孩,与他有了隔膜。而男生那边,刘霆始终觉得“跟他们不一样”,互不接纳。
但他最困惑和害怕的,是上厕所。上小学起,父母便教刘霆上男厕所。但他始终不喜欢站着撒尿,不敢上男厕,只有瞧准了没人的时候,才径直冲进男厕的蹲间。
所有人都在看着你
很长一段时间里,刘霆极度讨厌自己的身体。他将自己“百日照”中光着身子的部分撕掉了,只剩一个头部。高中的一段时间,刘霆甚至想过自杀、自残。“但是没有这么做,身体留在那,还要做更多事情。”
刘霆13岁时,父亲因为工厂破产而下岗,随后陆永敏因为操劳过度,慢性肾炎恶化为尿毒症,被迫卖掉新房子。不堪重负的父亲独自离家外出,之后淡出母子俩的生活。 陆永敏试图引导儿子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孩子”—勇敢一点、坚强一点,健壮一点,甚至收起了自己的高跟鞋,改穿球鞋。但收效甚微,失望至极的时候,陆永敏还打了他。
2005年,刘霆考上浙江林学院。但医生诊断,陆永敏的尿毒症持续恶化,肾脏已经完全萎缩,不做换肾手术的话,最多只能活两年。
刘霆在学校旁租了间民房,将妈妈接到了身边,开始了每天上课、勤工俭学、背母亲去医院打针的大学生活。他希望母亲能坚持到他攒够钱的那天,把自己的肾给她,为她做手术。
这年年底,他的故事被记者获知,刘霆背着母亲上大学的故事很快传遍全国,并被立为践行社会主义荣辱观的优秀代表,各地发起了向刘霆学习的热潮。“中华孝亲敬老楷模”、“浙江骄傲”2006年度人物、浙江十大“孝心好儿女”、上海十大新闻真情人物各种荣誉纷至沓来。
这一切改变了这个家庭的轨迹。母子获得了捐助,2006年,陆永敏接受了免费的肾移植手术,身体开始恢复。
但对于刘霆自身来说,人生这部列车的方向已经由不得他把控。看着报纸上的大黑体字“大一男生”,他当时的心塌陷了:“我的人生路不是这么想的,我想救妈妈,也想有机会能做自己。本来我只是很中性的,比较隐藏,我希望人家就把我看为女孩。但是‘大一男生’,一下子就把我贴上了标签,以后人家认为我就是个男生了。我内心的想法完全混乱了,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2007年9月20日,刘霆被选为孝老爱亲的模范,站在了首届“全国道德模范”颁奖大会的舞台上,接受了国家领导人的接见。这被视为“新中国成立以来规模最大、规格最高、评选范围最广”的道德模范评选活动。
刘霆至今讨厌颁奖台上短发,穿白衬衫、黑色西裤的男人形象。那是刘霆22年来第一次改变校服或毛衣加牛仔裤的中性打扮,衣服也是工作人员添置的。他被频繁带往全国各地做汇报、发表演讲。人们会劝他将头发剪短,否则形象不好。
为了母亲,顶着全国道德模范的光环,当时的刘霆不断命令自己:刘霆,所有人都在看着你,你要像个真正的男生。他剪短头发,把自己晒黑,和男性们混在一起,学他们走路、说话……一年多过去,他越是看到了自己与普通男生的区别,更加确认自己是个女性。
在大学期间最受关注的两三年,刘霆觉得“有段时间活着跟死了没什么区别”。母子俩常常就要不要做变性手术讨论到半夜。2008年,快春节的时候,当时南方闹雪灾。陆永敏将刘霆在湖州打工的父亲叫到了临安。
刘霆说:“我在旁边听到一点,他说太让人恶心了。”
放生“刘婷”
每天早晚,刘霆都为母亲泡一杯水。买菜,做饭,蒸药包,按摩洗脚,还有家里所有的脏活累活……刘霆一概全包。他还学会了量血压,给妈妈打针的技术赶得上专业护士。
陆永敏时常感到自责。怀孕时,32岁的她已被诊断出肾炎,医生曾建议别要孩子最好。做裁缝的劳累和妊娠反应,导致生出此种病孩?或者是因为自己生病,刘霆需要照顾母亲,而变得越来越女性化?
在去年心理医生给出“先天易性病”的诊断之前,有20多年的时间,刘霆的母亲陆永敏一直没停止过试图纠正、引导他更像一个男孩的努力。她觉得现在文静的男孩很多,刘霆或许只是性格问题。
“我跟那些文静的男生不一样。”虽然刘霆不同意,但他看着母亲因为尿毒症受人排斥,不希望她又为自己这个问题增添苦恼。刘霆心一横,剪短了头发。尽管如此,初中毕业与男同学合影,刘霆依然显得格格不入。他坐在最左边,环抱着手臂,身体倾向左侧,“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今年5月,刘霆主动找到媒体,告诉他们真实的自己,希望有人能帮助他实现变性手术。他的故事因为“道德模范”的标签而变得更引人注目,媒体报道多了之后,就有美容院陆续找上了刘霆。
“道德模范”光环曾经是阻碍刘霆展现自我的枷锁,但现在,一定程度上也成为了他即将实现变性手术的台阶。
就像他的母亲陆永敏,她曾经想要纠正他过于女性化的行为,引导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孩,如今她却是刘霆最有力的后盾。
当有人把道德模范和变性放在同一个句子里向他们提问时——这是常有的事,发布会上更是难以避免——陆永敏现在能够坚定地作出回答:“道德模范是‘善’,变性是个人选择,道德模范与性别没有关系。”
在如今的陆永敏看来,这是如此浅显的道理,以至于当一家世界知名的外媒向她提出这个问题时,她对对方产生了困惑。后来她琢磨了一下:可能是人家想听我这当妈的怎么回答。
但她悟出这个道理,是在经历了如刘霆自身挣扎一般痛苦的过程。
去年12月,刘霆借了些钱,随母亲到上海看了心理医生。
医生诊断为先天易性病,“对自我性别自动不认同,异性认同感强烈”。医生问了刘霆一个问题:你到底是为母亲而活,为社会而活,还是为自己而活?如果为母亲或者为社会而活,你还能坚持下去吗?如果你为自己而活,建议从现在开始着女装,也可以考虑手术的问题了。
医生的诊断令陆永敏和刘霆如释重负。因为急着去上海南站赶车,从医院出来后,两人及时地上了一辆的士。进站后,刘霆拉着妈妈一路狂奔。上车后不到3秒,门就在身后关上了。
陆永敏发现,以前精神恍惚、呆呆的的刘霆,但从那之后,变得活泼、大方很多。她记得,2005年刘霆初次面对摄像机时,半个小时才憋出一句“谢谢大家。”如今,摄像机前的刘霆,双手搭着轻轻放在腰带前,可以清晰流利地回答记者的问题了。
尽管以前的一些同学在知道他的事后躲着他,年纪大点的老师觉得道德模范不应这样子,但这已经不成为阻力。“没做手术,我永远被人误解,无法澄清,台上台下两个人,”压抑久了的刘霆说,“我受够了这一切,还是要回归自己!”
就像曾经选择将关在杯子里的小金鱼放生到荷花池里,刘霆决定将困在男孩身体里的那个“刘婷”放生。心理医生确诊后,他开始穿女式内衣。为了让母亲放心,他在网上搜集了各种关于易性病的资料打印出来给她看,还跟她讲舞蹈家金星变性后的经历。曾经一度被雪藏的做变性手术的想法,再次变得清晰。
陆永敏开始意识到易性病是一种性别认同障碍,不是人们常说的“变态”。她的文化水平不高,但只要有机会,她就向人们解释:易性病不是主观的,而应该是生物学因素所致。早在上世纪末,医学专家们对数列变性人大脑的深入研究,发现下丘脑中有个叫脑核团和人的性别自认有关系。
“做妈妈的总是希望能看到孩子结婚、抱孙子。但强求不来,生命胜似一切,生死一念间,医生也证明改变不了。我以前看他这么女性化,挺失望挺讨厌他,想改变他。现在想想,我给他太多逼迫、太多压力了。我现在希望他快乐就行。”身旁围着媒体,坐在发布会专访厅里的陆永敏说。
陆永敏带他买了属于他的第一条裙子:一条绿色的棉布长裙。刘霆迫不及待地从服装店直接穿回了家。在小区里,邻居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奶奶看到女性装扮的刘霆,朝他善意地笑了笑。刘霆觉得这是个好的开始。
在家里,刘霆忍不住在镜子前拉着裙角转了几个圈,感觉自己的人生跨出了一小步,对妈妈说道:“这才是我自己,我好像很熟悉。”
陆永敏始终觉得发布会选在8月14日像是种冥冥中的巧合。10年前,她和刘霆一起接受了洗礼。那天也恰好是8月14日。发布会当天很早的时候,天还未亮,刘霆从母亲的哭声中醒过来。“我妈觉得以前经过的路很艰难,要告别过去的我了。”
他转头对身旁的陆永敏轻轻地说道:“我还是我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