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宫里传言，王叔有意在几位公主里挑选一位去和亲。
　　当夜我便做了噩梦，醒后我呼来侍女，执意要她为我找来父王。她匆匆地去了，带回的人却是夜羯。没等他开口，我就把他赶出去了。
　　“谁让你来了？”我一刻都不想见到他，只想他离得远远的。可他只退到门外就站定了，任我怎么推都推不动。
　　“公主，请不要再闹了。”他的语气很平静，眼底连半分怒色都没有，就好像我真的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在无理取闹。
　　“我没有闹！我都跑得那么远了，你为什么还要捉我回来？”他总是这样不急不躁，可我最讨厌的也是他这副冷若铁石的面孔。猛地把他往后一推，我甩手关上了门。
　　夜风透过窗户呼呼地刮进来，彻骨的寒意暂时驱散了心底的愁怨，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空虚。夜羯在门外耐心地开导我，我靠着门坐在冰凉的地上，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是愣愣地看着窗外一轮明月。
　　我已有三年没仔细看过月亮，怕月光太凄冷，勾起伤心的过往。
　　三年前，我还是西弥国尊贵的公主殿下，我的父王也没有辞世，我住在华丽的宫殿，吃的是珍馐美味，穿的是绫罗绸缎。琉璃盏，夜光杯，有多少殷勤少年双手奉上珍宝，只为博红颜一笑。只是那时我心高气傲，对谁都不屑一顾，总觉得他们是奔着权势而来。
　　事实也确实如此，父王病逝后，王叔继承了王位，我在宫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从前门庭若市的宫殿变得无人问津。夜羯就是在那时求娶我的，他足智多谋又战功显赫，王叔对他很是倚重，便把我赐给了他。当时的人都说，作为一个落魄公主，能嫁给前途无量的大将军，已是我最好的归宿了。
　　任谁都没有想到，我会在大婚之日逃跑。
　　我在边陲结识了李逸辰，初遇时，他正与几个高大的男子争辩着。北地民风彪悍，他一个外域人，很容易受欺负，我坐在枣红色的马上，持着鞭悠哉地看着他。
　　作为一个男子，他实在好看得过分，这使我想起了年少的时候，曾在母后房里看过的一幅画。画中的男子衣带当风，眉目舒朗，一把题字纸扇，道不尽风流。
　　我不喜欢从周朝来的人，觉得他们过分自持清高，但眼前的男子似乎不一样，斯文却不软弱，博学又不傲慢。出于这一份好感，我出手替他解围，作为报答，要他收留我这个无家可归的女子。
　　相处的两年里，向来都是我在麻烦他，而他做的事情我很少能沾上边，唯一能帮上忙的，就是在每年八月初，替他到城中送一封信。但我也因此暴露了行踪，在第三次送信时，被夜羯捉了个正着。
　　贰
　　不知什么缘由，和亲的事不了了之了。宫中又开始布置婚礼，红绸花灯无不刺目。
　　我气急败坏地把刚送来的嫁衣扔到地上，踩了几个脚印也难减怒意。侍女们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我背过脸坐在榻上赌气，殿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等我回过头去，发现侍女们不知何时退下了，殿中仅站着夜羯一人。满地狼藉不堪入眼，他就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我，也不知站了多久。他大概是想说些什么，喉结几次滚动，最终还是抿着薄唇，冷冷地看着我。
　　“你来做什么？”即便知道他向来不苟言笑，我也不会给他好脸色。
　　夜羯弯腰拾起被扔在地上的嫁衣，双手递到我面前说：“你不是厌恶待在王宫吗？和我成亲后就不用住在这里了。”
　　我脱口而出：“可我更厌恶你！”
　　我终于看到他变了脸色，不再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皱起眉头问我：“是因为边陲那个男人？”
　　我知他指的是谁，但仍故作平静，微笑着扬起下巴，语气轻巧地问他：“是又怎么样？”这都不是真话，但若能气他一气，也是值得的。
　　而他只是轻嗤了一声，双手一松，嫁衣就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了。他的笑似讥讽，又似自嘲：“我来，是想告诉你，这场婚礼取消了。”
　　我再也笑不出来，心好像被针扎了一样难受，怔怔地看着那件被他丢弃的嫁衣，久久才回了一句：“如此甚好，我不稀罕。”
　　可他早已走了，空空荡荡的大殿，又只剩下我一人。
　　夜羯没有告诉我婚礼取消的原因，但第二天周朝来犯边陲的消息就传遍了后宫。王叔命大王子率兵出战，夜羯随从。
　　往年都是我方在秋季后起兵冒犯边境，掠夺粮食，这次竟是周朝主动讨伐，抢了先机。战事僵持了两个多月后，在一场战役中，大王子因为轻敌落入圈套，战死。 王叔为此发怒，责怪夜羯保护不周。
　　十一月末时，北地吹起了大雪，大雪纷纷扬扬，夹着风暴肆虐。北地的雪并不少见，可我自出生以来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它似一场灾难。战事因此被迫叫停，夜羯领着残将伤兵归来，接受王叔的责罚。正值用人之际，王叔再怒也不会轻易折辱将领，小小惩罚了夜羯，自己却病倒了。
　　正当我以为此事告一段落时，夜羯却上了奏折禀报。他在边陲抓获了两名奸细，周朝会主动讨伐，与这两人密切相关。
　　这两人的名字恰好我都熟悉，一个叫赵卫，一个叫李逸辰。
　　叁
　　那晚过后，我没再见过夜羯。若无要事，他是很少出现在宫里的，但我因为李逸辰的缘故，不得不出宫去找他，见面的第一句话却是求他把人放了。
　　两个炉子里炭火烧得正红，屋里有些闷热，我热得额头冒出了细汗。夜羯捡了几片香叶扔进炉子里，青烟袅袅，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我看他气定神闲地坐着，半点儿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便以为他不会答应了，起身正要离去时，他突然叫住了我。
　　“我以为我已经很照顾公主的心情了，公主莫不是以为，太后通敌的事情没人知道？”
　　我一踉跄，几乎站不稳了，回过身去讪讪地低下头，含糊地说了一句：“母后她本就是周朝的公主。”这话一说出口，连自己都觉得惭愧。
　　夜羯显然也难以相信，他重重地咳了好几声，脸色有些青白，最后握拳忍下了咳意，抬眼拧着眉头问我：“可你还是西弥的公主。难道当公主这个身份再也不能给你带来任何荣耀时，你就要抛弃这个国家了吗？” 　　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王叔继位后，我不再是昔日受宠万千的公主，没有母族的照拂，没有兄长的爱护，不到半年我就听尽冷言冷语，这确实使我心灰意冷。但真正让我想逃离王宫的，却是另一件事。
　　“你走吧。”因为我不出声，他似乎一下子颓废了许多，目光看向我时，眼底只剩下浓浓的失望。
　　我不敢再看他，磕磕绊绊地走向门外，好几次想回头，扯着他的袖子问：那么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人？
　　可我只是想想而已，父王教了我许多，但从未教过我如何向别人低头。
　　走到半路的时候，看到仆人端着药碗经过，看样子是往夜羯屋里去的。想到夜羯刚才的脸色，我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也受了伤啊。
　　我在夜里潜入密牢去看李逸辰，他见我来了，朝我笑了笑，竟是一点儿也不意外。我只能苦笑：“原来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
　　牢中阴暗潮湿，他遍身伤痕地坐在脏乱的牢里，丝毫不显狼狈，反而侃侃而谈：“前任西弥王唯一的公主，受宠万千，又骄纵任性……为了接近你，我可是费了不少心思。”
　　“你就这样评价你的救命恩人？”我气于他的淡漠，后觉连那场相遇都是刻意安排的，心中一时有些不是滋味，“罢了，我来只为问你一句话……你和我母后是什么关系？”
　　李逸辰摇了摇头：“我只是受友人之托，顺手救她回故国，这场战争和她其实是没有关系的。”
　　原来在他眼中，一国的太后是可以让他顺手带走的。想来也对，李逸辰从一开始就很自信，自信到借我的手去给赵卫送信。他以为我看不懂周朝的字，以为就算我看懂了，也猜不透其中的玄机。
　　我轻笑了一声，看着他亦真亦假道：“你相信吗？我曾经是想随你回周朝的。”
　　他扬一扬眉：“我信啊，你太弱了，时时刻刻想着逃避。但即便这样，我也只能向你说一句抱歉，周朝不接受落荒而逃的弱者。”
　　他说的是实话，我们之间虽说有三年的交情，可称得上故友二字，但仔细回想起来，其实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情谊，至多是我在落难时投靠了他，他收留我的同时向我索要了些报酬。
　　相对无言之时，接应的侍卫提醒我时间已到，再不走就要被发现了。走之前我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我不会一直是弱者。”
　　这也是对我自己说的。
　　肆
　　接下来的短短几日，探子已将李逸辰和赵卫二人的身份查明，赵卫确实是周朝安排在西弥的奸细。但李逸辰的身份却让人出乎意料，竟是周朝权臣之子，连皇子都要谦让他几分。
　　这个消息让王叔喜不自禁，当即修书寄于使臣，以李逸辰的性命为交易，要周朝退兵，另索赔白银千万两。此计若成，一可退兵，二可赈灾，实乃两全之策。只是书信刚寄出去，第三天早上，狱卒就在牢里发现了赵卫的尸身，李逸辰不知所终。
　　夜羯匆匆赶来见我，斥退了所有的侍女，忍着怒气问是不是我把李逸辰放走的。他气得青筋暴起，我一点儿都不怀疑，只要我轻轻点一点头，他马上就会拔出利剑，毫不犹豫地杀了我。
　　我嗤笑一声：“将军高看我了，我若真有那么大的本事，现在也不会是这个处境。”
　　夜羯这才缓了脸色：“我就知道，你平日里虽任性惯了，但在大局上是不会胡闹的。”
　　他语气里竟有几分庆幸与放松，听在我耳中却是讽刺至极，我气得甩袖拂落桌上的瓷盏：“你住口！”碎片在他脚边散落，我怒极而笑，“我的杀父之仇，在你看来就只是任性妄为吗？”
　　“原来你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父王原来不是病逝，而是被他的亲弟弟所毒害？知道你明知真相，却一声不吭地护他为王？夜羯，我父王何时薄待过你了？”眼泪流下，数次哽咽，话到最后竟是嘶喊出声。
　　若说情窦初开的时候，对谁有过青睐，那便只有夜羯了。这位西弥的将军，年纪轻轻就立下赫赫战功，位极人臣却不居功自傲。印象最深刻的是，当时有那么多人巴结我，唯有他对我不假辞色。
　　父王时常为我的婚事犯难，他希望他的女儿能嫁给一个盖世英雄，又希望英雄能对他的女儿柔情似水，这样才貌匹配的人实在不好找。所以，他常常问我：“我的小公主，以后要嫁个什么样的人呢？”
　　那时我的心里已有了答案，只是没有明说。
　　后来，父王就匆匆离世了，没多久夜羯主动求娶我。我当时便想，原来不是我一厢情愿，我们是情投意合。可世事难料，我竟在无意间得知他与王叔的谈话，美梦一瞬间就破碎了。
　　夜羯面露愧色：“我自知愧对先王，可是玉迦，国不可一日无君，西弥若是内乱，受苦的只有子民。只要肯勤政爱民，那么王位上坐的人是谁，并不重要。”
　　我冷冷地道：“但我不是你，我无法忍受！”
　　他皱了眉头问我：“所以你宁赠外邦，不予家奴？”
　　我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如果坐在王位上的人是谁不重要，那么那个人就不能是我吗？”
　　伍
　　母后看起来还是很年轻，美丽的面孔上找不到一丝细纹，她的表情永远是淡漠的，仿佛所有的一切都与她无关。我再一次为父王感到不值，平生最爱，死后连她的一滴眼泪都不曾得到。
　　我不喜欢周朝的人，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母后的疏离，她从不肯多看我和父王一眼。父王说她是过度思念故国，长大后我才明白，其实她是心里藏了人，再也装不下别的人。
　　我坐在她面前，缄默了许久才说出来意：“请把兵符交给我吧。我知道父王留了一支军队给我，他是想让我护着您吧？”
　　她望向窗外，似在回忆些什么，久久才应了一声是，然后起身到内室取出香囊递给我。我拆开来看，正是用来调兵遣将的青铜兵符，我收起兵符，最后一次怀着期望问她：“母后与周朝的人对接，是想替父王报仇，对吗？”
　　可我又一次失望了，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就像她从来不会挽留父王。我起身正要退出去，她突然叫住了我，言语间有些自嘲道：“我记得有一句话是，你若无情我便休，可惜我和你父王都做不到。你性情坚决，这一点儿不随我，也不随你父王，可你大概还不知道，夜将军是真心爱护你的。” 　　夜里大雪已停，我骑着红鬃马向西而行，月光朦胧似笼了一层薄纱。
　　母后告诉我，王叔本想把自己的嫡亲女儿嫁给夜羯，但夜羯执意要娶我。为了让王叔放心，他甚至让出了兵权，所以当敌军来犯时，率兵出战的人是大王子，而夜羯只是随从。若不是有这场战争，他大概再也不能纵横沙场。
　　因为此次战败，王叔本想让我去和亲，是夜羯力挽狂澜，立誓要击退周朝，王叔才打消和亲的念头。
　　可那又怎么样呢？只要我们的立场是敌对的，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把剑指向他。
　　我赶了一天一夜的路，终于在太阳快落山时，来到了极西的村子。这是一个破落的小山村，因为水源不足，许多村民已经迁出，留下来的人家只有零星几户。
　　我把马拴在一棵枯树下，敲了敲第三排最后一间的门。敲了好一阵子才有人来开门。
　　开门的人是李逸辰，他看到我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
　　我笑了笑，越过他走进屋里去：“你都能让我送信，还不许我算出你们的贼窝在哪里？”
　　李逸辰把门关上，转过身对我说：“知道是贼窝你还敢来？”
　　我坐下来，斟了一杯热茶润嗓，问他：“李逸辰，你的目的是什么呢？你可别告诉我，你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高门嫡子，跑到这荒凉的北地来，就是想报效国家。”
　　他当下大笑：“怎么会？我又不是热血方刚的汉子。”
　　他来，是为找一幅画。
　　那幅藏在母后房里的画卷，也是母后心里藏着的人。
　　陆
　　父王留给我的那块兵符，可调遣铁骑营的七万精兵。
　　我辞别李逸辰回到王宫后，前去探望过夜羯几次。我特意避开了上次不愉快的谈话，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好几次，我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提起卫锋这个名字。卫锋是铁骑营的首领，昔年驰骋沙场的战神，夜羯曾是他的下属，对他自然不会陌生。
　　可每次一提及这个名字，夜羯总是避重就轻地绕开话题：“不是跟你说了，当年的七万精兵早已解甲归田，你何必再纠结？尝尝这碗牛乳羹，我让厨子特意为你做的。”
　　如此，我也不好再追问下去。
　　有一回，他突然说起从前的我：“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先王的书房里，你拿着琉璃花灯趴在他的肩头嬉闹，笑得真好看。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笑容总是特别纯净。”
　　我微微一愣，这是他第一次讲我的事：“哦，手上拿着花灯，那大概是什么节日吧？”父王总是很忙，他没有太多的时间陪我玩，母后就更不会陪我了。
　　他似沉浸在回忆里：“还有一次是在宫宴上，你穿着红衣在大殿上翩翩起舞，像月光下娇艳的海棠花。当时坐在我身边的少年说，若你肯对他笑一笑，就算让他散尽千金，他都心甘情愿。”
　　王上宠爱小公主，底下人自然会跟着奉承，千金博一笑更是常有的事。我忍不住问他：“那你呢，你愿不愿意？”
　　他当年从未多看我一眼，这点儿我不会记错。
　　夜羯笑了笑，把目光转向我道：“你对我笑过很多次，若按千金来算，我早已身无分文。可那并非你想要的，不是吗？”
　　我侧过脸不去看他：“可我最想要的，你却不肯给。”
　　他轻轻握住了我的手，目光似凝了深情：“一定要走这条路吗？无忧无虑地活着不好吗？玉迦，我心疼你，也珍惜你，可我更希望你一生平安喜乐。”
　　他的手掌温暖宽厚，十指相扣的那一刻，我沉寂已久的心仿佛又跳动起来了，可仅仅只是一刻。
　　“换成你是我，在得知真相后，你还能无动于衷地看着凶手坐拥江山吗？”我挣开他的手，泪水忍了又忍，唇角勉强扯出个讥笑，“你不能！你不能体会到我失去父亲的痛苦，也永远不知道我有多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所以我像个懦夫一样逃得远远的，可是你又把我捉回来了。”
　　夜羯很无奈，他好几次叹气：“我只希望你过得好，像从前那样好。”
　　“可我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我粗鲁地擦干眼泪，把话挑明了说，“我既然回来了，就不会再逃避，路再难走，我也要闯一闯！”
　　那天我哭了很久，把这三年所有的心事和委屈一一诉说。我以为夜羯会反驳我，一切以大局为重，可是他没有。
　　他像父王从前安慰我一样，揉了揉我的头，语气温柔得像初冬的雪花。
　　不哭了，我的小公主，不管做什么都会心想事成。
　　柒
　　初春雪融后，周朝举兵重来。彼时王叔缠绵病榻已久，便任命夜羯为主将击退外敌，二王子留守京都辅政监国。
　　大军出征的前一天晚上，夜羯悄悄潜入我的寝宫。他还没靠近，我便惊醒了，这几年颠沛流离，我已很久不能睡得安稳。
　　灯火已灭，我只能借着月光看清他的表情。他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快醒来，脸上一时有些尴尬，最后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汤梨山西京别院。”
　　我当时没反应过来，迷迷糊糊地看着他。他反而笑了：“卫锋就在那里。我没有千金博美人一笑，但愿长枪飞马能成全你的心愿。”
　　“你为什么突然肯帮我了？”夜羯是个固执的人，这点我一直都知道，所以对于他的出手相助我还是有些怀疑的。
　　但即便我几次追问，他都不肯回答我，说了短短几句话便离去了。
　　出师那一日，王叔率百官祭司祈灵，天师占出大吉之卦，君臣皆喜。
　　将领们饮过践行酒后，浩荡出征，我骑马相送到城外。很长的一段路，不觉已走到尽头，夜羯勒马回头道：“公主，就送到这里吧。”
　　抬头望向前方，关门就在眼前，我凝视了他片刻才道：“大丈夫就该挥戈舞戟，沙场点兵，我先预祝你旗开得胜！”
　　他抱拳一礼，郑重其事向我保证：“定不辱使命！”
　　官道两旁白杨挺拔，出征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了关门，扬起阵阵黄沙，走在队伍前头的人渐渐消失在风沙里。
　　我怅然若失，许久才说出藏在心里没对他说的话：“我等你回来。” 　　虽说是大吉之卦，但这一仗持续了半年之久，边关迟迟未传出捷报。王叔为此忧心，病情愈重，加之雪灾之后瘟疫四起，朝堂也是一片乌烟瘴气。
　　前朝频频传出二王子怒火大作、谴责大臣的消息，我听了十分高兴，布了半年的局，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
　　趁着夜色尚浅，我亲自为王叔端去一碗药。他躺在床上，气息虚弱，问我怎么会来看他。我朝他微微一笑道：“我来送王叔上路。”
　　他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脸色霎时阴沉下来，高声呼喝下人：“快拿住此逆贼！”
　　没有人应他。我持着药碗一步步朝他走近，嘲讽道：“王叔莫不是以为这里还有你的人？我是一步步按着你的路子走过来的。你当初毒杀我父王的时候，不也是这么顺利吗？”
　　“你……你……”他呼吸急促地想要阻止我，可是久卧病榻的人哪里还会有力气。我掰开他的嘴巴，把烫热的汤药一点点灌进他的喉咙里，一滴不剩。没等他断了气息，我便淡淡地吩咐身边的内使传话出去：“王上，薨了。”
　　内使已退出去，满月的清辉下，前朝宫殿忽传来一阵铿锵的铁蹄声，那是卫锋带领的铁骑营，父王留给我的七万精兵。
　　因为边关打仗的缘故，主力军队都被调走，留下来守卫王宫的将士不足八万，平日又疏于训练。我凭着兵符迅速搭上卫锋，他对父王一向忠心耿耿，没考虑多久就答应帮助我推翻王叔的政权。
　　筹谋半年，练兵六载，为的就是今夜将他们一网打尽。我面带微笑看向灯火辉煌处，整齐一致的金戈铁甲，伴随着宫人四处逃离的哀号声，踏进了这庄严恭肃的西弥王宫。
　　江山易主，不过一夕之间。
　　捌
　　万人敬仰的背后，是步步凶险，即使早有准备，但帝王之路的艰辛阻碍仍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在我如愿坐上王位之后，朝堂有百官相逼，宫外是哀鸿遍野。
　　我终于体会到夜羯的苦心，即便如此，我也从未后悔过。我一边勤勤恳恳地处理着政务，一边耐心等待夜羯的归来，我知道他一定会平安回来。
　　这是我和李逸辰的交易，只要我当上西弥的王，我会向周朝承诺五十年之内绝不交兵，而他要做的就是替我穿针引线，事成之后，我替他找出他要的那幅画。
　　事实上，这场仗两国都打得吃紧，周朝也有议和之意，我让李逸辰帮我做的，就是拖延议和的时间。这事自然不敢让夜羯知道，怕他加以拦阻。原本的约定是交战三月后议和，可不知为何，这场仗打了差不多一年，其间两方书信全无。
　　初冬的时候，边关终于传来捷报，将士们不日将凯旋。我不由松了一口气，说不清是因为肩头的担子可以让他来分担，还是因为心系他的安危想见一见他平静依旧的脸。
　　天空飘起第一场雪时，夜羯终于回来了，不过回来的不是他，而是一具冰冷的尸骨。利刃剖开血肉，他身上的血早已凝结，可铠甲遮不住伤口狰狞，犹可见白骨森寒。
　　怎么会这样？我如坠冰窟，颤颤地抬起手，指尖触碰到他脸庞的那一刻，心口一下一下抽痛起来，像被破风而来的羽箭割断了血脉，气力难续。而他躺在灵柩里，闭着眼无悲无喜，那两道剑眉，再也不会因我的固执而皱起。
　　卫锋站在一旁，默哀了许久才道：“请您务必节哀，夜羯他肯定不愿见到您这样伤神。”
　　不然他不会让副将压下他的死讯，到最后一刻才让我知晓。我明白夜羯的苦心，可还是难以接受他已死去的事实。
　　若早些让他知道我的计划，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嘴唇抖合间，所有的痛苦悔恨都化作一声深叹。
　　我下旨辍朝三日，以国丧的礼制厚葬夜羯。出殡那天，我扶着灵柩一步步送他到城郊，就像他出征的那一日，只不过这是我最后一次陪他走完这条路。
　　玖
　　西弥已定，卫锋选择把兵符交还给我。我把它退了回去：“我是信任将军您的。”
　　他犹豫了许久，最后下定决心告诉我：“这块兵符是夜羯让我暂时保管的。”
　　王叔治国数年，手下有名臣良将，要推翻他的政权，谈何容易？若没有精密谋划，没有里应外合，仅一场兵变怎么攻下王宫？
　　卫锋没说夜羯暗里做了多少，他只告诉我，这块兵符是父王赐给夜羯的，用一支军队，保护他唯一的女儿。
　　“他不是不肯帮你，只是不愿你背负太多仇恨，那样活着太辛苦了。”
　　我默默地听他讲述，努力忍着，可是，泪水终究还是流了下来。
　　夜羯说过，只要是我想要的他都会给我，他也曾对我承诺过，定不辱使命，可动听的却是他出征前一天对我说的：“若你要这万里江山，我便誓死为你守护。若有一日你喜欢这凡尘俗事，我也会陪你细水长流。”
　　他不知道，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后，我在心里早已和他许下白首之约，只等他归来后，携手山林。
　　可惜，我们之间只差了一步。
　　我没有再见过李逸辰，他大概也因为合作失败，没脸来见我。
　　这一年的冬天，雪下得很细、很慢，像细盐撒在空中，压抑而又缠绵。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冷的缘故，母后在一场风寒中走了。据太医说，她走的时候很安详。那幅画卷作为随葬品，同她的尸骨一同回到周朝，长眠于地底。听说那画里藏了周朝的一处宝藏，也不知她守护了半生的究竟是人还是宝物。
　　护送的队伍消失在风雪尽头，我凝目看向岿巍的宫门，风雪里它庄严依旧，朱红似血。恍惚间，我看到了那一日夜羯率领将士们出征的场面，那时还是春天，暖阳高照，他骑在马上，意气风发。
　　如今风雪皑皑，一地凄清。我撑着伞站在雪中等了他许久，期盼他再一次策马归来，可他始终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