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直到出公司前,成杰都觉得这只是一场“正常的大雨”。7月20日下午,成杰坐在东区龙子湖商圈的办公楼里往下看,道路还没有积水。上午同事群里还在讨论巩义、荥阳的雨情,“那时候我们还在操他们的心,根本没想到郑州市区会有什么影响。”
那个时候,在这座常住人口1260万的特大城市,街道车灯闪烁,外卖员赶着时间,白领正常通勤。都市生活里,很少有人对一场雨表露出过分地担忧。
成杰穿上拖鞋,提前下班,走进地铁里。他没想到,平时一个半小时的通勤时间,这一次要用掉整个夜晚。
20日下午,李静从5号线的中央商务区站上车,准备回家。许是因为雨天,地铁上的人不如往常多。更多的异常开始出现,她和1号线上的成杰,都描述了列车的走走停停。
5号线的主色调是绿色,日客流量50万。在海滩寺站与沙口路站之间,列车又一次停了。海滩寺是郑州的一座古寺,民国时期被军阀冯玉祥拆掉。正如其名字一樣,建寺时,因为位于水边,类似“海滩”,又地势低洼,所以起名海滩寺。后来被批准为5号线的车站正式名称。
李静从刷着绿色条纹的车厢往外看,雨水正急速上涌。列车长匆匆走过,试图与地面联系。此时地铁已经停止前行,雨水开始灌进车厢。
起初是脚脖、小腿、膝盖,然后水位到了半人高。人们站上座椅,有人把包挂在脖子上,包也湿了。
21时,窗外的水足足有一人高,下沉的后半截车厢内部,水也已经到顶,人们聚集在前三节车厢,水追上了脖子。氧气越来越少,李静看到周围的人开始发抖、大喘气、干呕。车厢里还有孕妇、老人和孩子。
孩子只能被托举着。乘客轮流举起陌生人的小孩,有的年轻女士没经验,慌乱地哄着哭闹的孩子。
李静哭了,努力控制自己不发出声音。同车厢的人有的焦躁,有的在安抚别人。一个姑娘一直在维持秩序,大家约定好,不说丧气话。再到后来,车厢里越来越安静,大多数人用沉默来保存体力。
同在5号线的乘客张谈想起了父亲。父亲得了老年痴呆,张谈两个月没见他了,在呼吸困难时,他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像交代遗言”一样说着。父亲似乎很清醒,问他在哪,要给他送伞。张谈全身浸泡在水里,流下眼泪,在快要进入不清醒的状态之前,他回忆着小时候父亲把他放在肩膀上,撑着伞的样子。
求助的电话一直从5号线的车厢里往外拨打,但他们似乎与外界隔绝了。雨水不停涨,有效的救援却迟迟难以联系。
李静的手机还剩不到30%的电量,她关闭了所有程序,只用微信给家人朋友发信息。她不敢告诉父母,只联系了表哥表姐。21时之前,她还拜托他们联系救援,但当水位过了头顶,她开始交代身后事,还把社交账号密码交给了同学。
恐惧的情绪随着水位升高,在车厢内外水位差最明显的时候,有人想直接砸开车厢的玻璃门,另一个人制止了他。“真的十分感谢这位大叔,考虑到当时车内外的水位差,如果不是他来制止,车窗一旦贸然砸开,水必然会涌进来,车内外的水压差肯定也会压得人无法逃生。”李静说。
在车厢外水位达到最高值时,转机出现了。车厢已被水流冲击得一边高、一边低。有人用灭火器砸开了高处的车窗,空气瞬间涌入,救命的氧气来了。同一时间,车厢外的水不再紧紧相逼,停在了一个稳定的高度。
就在这时,李静看到救援人员出现在车厢外。
张谈形容这种激动“像身处贫困的人突然中了彩票”。他看见消防员有递绳子的、有背人的,“反正只要能把人弄出来,他们都做。”
后来的信息显示,郑州市消防救援支队指挥中心于20日18时许接到乘客被困的报警,随即紧急调救援人员赶到现场。现场的救援并不容易,因隧道内部分检修道路已无法通行,消防人员用救援绳索搭建绳桥引导群众转移。
幸存者看到,最先救出去的是三名孕妇,因为长时间泡在冷水里,她们看上去很虚弱。之后救出去的是孩子,再之后是女士,最后才是男人。张谈看到一对情侣,男士让女朋友先走,再把路让给其他女士。
从车厢和激流中脱身后,李静走了大约十来米,水位就退到小腿以下。在通向出站口的约200米的距离中,乘客相互搀扶,能走的搀着不能走的,跟着前面指引的救援队员。
到了出站口,救援人员正挡着洪水,指引乘客踩着线行走。“出站的时候能见到很多人在和你逆着方向走,有救援人员,有医护人员,有地铁员工,还有很多我不太能辨别职业的人,在往车厢那边去。”李静说,她还看到指挥人员焦灼地打电话,穿着地铁制服的员工询问人们是否有不适,通道一旁架起安置用的椅子和床。
“以前(对人性)总有负面揣测,最后一刻发现人心里面想的只有家人、只有爱。”张谈说。
李静还见到了一位年轻的母亲和她的孩子,孩子没什么事,母亲则是明显的缺氧状态,十分虚弱,“可能因为一直在护着孩子”。
从开始被困到撤离至安全区域,李静在5号线度过了生死4小时。
20日傍晚,危机不止在地铁5号线出现。当晚6点,成杰乘坐的1号线在绿城广场站停车,所有人都被要求下车。直到次日凌晨5点,他才真正走出地铁站。这位都市白领在站台上度过了暴雨的夏夜。
当他试图出站时,看到一米深的浑水“像河一样往上涌”。他不得不和其他乘客一起退回到地铁站的负二层。由于担心积水,只过了一小时,乘务人员就引导他们到负一层等候。厕所在负二层,安全起见,人们自发两两结伴去方便。
成杰一夜没睡,每隔一个小时走到地铁口查看。眼前总是漆黑一片,只能偶尔看见清障车的红灯,抛锚的公交车和水里漂浮的私家车。乘务员一直在搬运沙袋,防止水从换乘通道涌入。等待的乘客静静靠墙坐成一排,十几根充电线在一百多人手里轮转。
数据显示,这一天,郑州一小时降雨量达到201.9毫米,刷新了中国陆地小时降雨量极值。当晚18时郑州地铁宣布全线停运。郑州地铁公司一位安全部门的主任郑玉堂在接受采访时说,对于市民而言,地铁是恶劣天气下,回家的唯一希望,“我们一直在撑,一直在撑,直到下午六点,实在撑不住了”。
根据后来的官方通报,地铁宣布停运时,积水冲垮出入场线挡水墙进入正线区间,雨水倒灌入地下隧道和5号线列车内,乘客困于车厢中。
李东岳是百度郑州地铁吧的小吧主,日常爱好研究地铁设计。他说,列车进入正线隧道运营,必然要从停车场(地面)开行到隧道(地下)。每条地铁一般配备两个停车场,郑州5号线出事的是五龙口停车场,位置在郑州市区的西偏北。列车通过专用线进入地下隧道正线,专用线的挡水墙出了问题,所以雨水“精确制导”,通过这条全封闭的隧道灌入地下隧道,也就是地铁列车的轨行区,进入地下后,水先到了沙口路站。
李东岳分析,雨水进入隧道后,水往低处流,向东沿着正线往沙口路方向去。由于海滩寺所在的南阳路和黄河路口是一处低洼地带,水流继续往东,正好在沙口路海滩寺区间迎面遇到列车。
全线停运前,15:40到17:58分的两个小时里,郑州地铁陆续发布了20条微博,起初是部分出入口临时关闭,后来是整个站暂停运营。
乘客大多就近下车,也有人没能走出5号线。有家属发布了寻人启事,一位35岁的高个子女士昨天下午在5号线失联。今天下午,失踪者亲属向记者证实,这位女士已不幸去世,留下即将上小学的孩子。
(文中成杰、李静、张谈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