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空的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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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点松,1967年生,现任教于河南省渑池县一高。曾在《莽原》《大观·东京文学》《牡丹》《安徽文学》《当代小说》《时代文学》《短篇小说》《诗刊》《星星诗刊》等期刊发表作品若干。
  一
  那天,石雪涛幸免于难,纯属偶然。
  后来,石雪涛对于自己的幸免于难,不曾有过丝毫庆幸。相反,他曾经无数次诅咒上苍,没有把他也一起带走。
  那天是星期六,石雪涛歇双休。一大早,他被手机铃声惊醒,懒懒地从床头柜拿过手机,屏幕上是“葛一钓”,有心不接,又觉得输理,就接了。葛一钓在手机里高声叫:“说好了七点早早出发,刚才打电话怎么不接?——还没起床吧?——什么都不用带,中午吃烤鱼,大鱼水库活蹦乱跳的大草鱼!快,我开车到你单位西门接你!”石雪涛基本没说上话,对方电话已经挂断。葛一钓从来这样,经常性亢奋,像充得过满的电池。
  石雪涛只得坐起来穿衣。坐起来的那一瞬间,还有些头晕。昨晚在“快活聚”,六个人四瓶,石雪涛紧低调慢低调,也喝了不下半斤。就是在昨晚的酒场上,葛一钓满面放光的时候,又开始海吹他的钓鱼技术,石雪涛本来对钓鱼一无所知,也没什么兴趣,但是因为喝了酒,也不由得恭维了葛一钓一番,葛一钓就顺杆子爬,说明天周六,一大早我要到大鱼水库钓五斤重的草鱼,雪涛我带上你,咱明天中午在大鱼水库边上的桐树林里吃烤鱼喝啤酒。石雪涛当然只能答应。心里却没当回事。酒话如屁话,说说往往就是说说。没想到葛一钓还当了真。
  鱼可不像葛一钓夸口的那样好钓。
  八点多到大鱼水库,到十一点多,葛一钓守着三根钓竿,抽了两包“利群”,鲜红色的泥状鱼食换了一小白铁桶,只钓了五六条扁肚子鲫鱼,最大的约摸一两半。中午的烤大草鱼,看样子悬。石雪涛一开始坐在葛一钓旁边,后来实在无聊,到水库边转悠,转悠得也实在无聊了,又回到葛一钓旁边坐着。接近正午,出奇地闷热了,不是这个季节该有的。看看天空,跟一大早时一样,静静地阴沉着。
  石雪涛清楚地记得,那天,槐风县城天降大难之前,除了天气异常闷热,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兆。
  大难来临之前的几分钟,十一点四十五分左右,石雪涛还在拿钓鱼之事调侃葛一钓:“一钓,中午了,我饿了,想吃烤大草鱼了!”
  石雪涛说话时在葛一钓的背后,葛一钓稳坐小马甲,哈哈笑着说:“别悲观,一条大草鱼,甩上来只是几秒钟的事。”
  又说:“我操,往常,一个上午三五条都有过,骗你是猪。今天愣是没见草鱼影子!”
  又说:“不过放心,钓不上大草鱼,咱开车到南边村子的一个农家乐烧烤城,保证还吃大烤鱼,单儿我埋!”
  说这句话的时候,葛一钓一张红脸转了过来,笑着。
  这话石雪涛信,葛一钓除了胡吹的毛病,人很好,对朋友慷慨豪爽是出了名的。
  大约十一点五十分时,石雪涛实在饿了,催促葛一钓收杆去农家乐吃饭。葛一钓嘻嘻哈哈说再坚持十分钟,说不定大草鱼就在这十分钟里。过了一会儿,本来阴沉着似乎并无雨意的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接着,葛一钓说雪涛我咋有点头晕,石雪涛觉得自己也有些晕,但是他们很快发现不是自己头晕,而是大地头晕,他们感觉自己像是被谁往上抬了抬又往左右推了推。
  “地震!”说话时葛一钓已经从马甲凳子上摔在水库边的砂石上,石雪涛本能地要趴下,但其实身不由己,斜摔到葛一钓背后两米远的红色土丘上。然后,他们都看到恶梦一样骇人的景象:
  水库南北两岸的红土坡地动画一样塌陷滑落到水库中;
  水库中似乎大浪一翻,顷刻间一库绿水不知去向,库底黑色的淤泥露出,千百条亮闪闪的大鱼小鱼在淤泥中惊慌失措地跳动。
  葛一钓看到了不少青色脊背的大草鱼。
  石雪涛和葛一钓都听到,北方,槐风县城方向,隐隐传来不祥的、沉闷的、杂乱的轰响。
  葛一钓从小马甲上摔在沙石地上,后肩被石头硌伤了,白衬衣上渗出两处血痕;石雪涛没有流血,左边裤腿上一腿红泥,这条腿隐隐作痛。
  二人有那么一两秒钟的恍惚,傻子一样。忽然都如梦方醒,几乎同时大喊:地震了,快回家!
  葛一钓没有收拾渔具和一切,一张脸红得像鸡冠,向水库大坝上冲;石雪涛跛着左腿,前伸着瘦颈,仓皇笨拙地跟在后面。
  二
  水库大坝裂开一道大口,下宽上窄,大坝路面上的裂缝,宽约一尺,就在葛一钓越野车的前后轮之间。
  葛一钓冲上越野车,打着火,头伸出车窗吼叫石雪涛快点,石雪涛喘着气又跑了半分钟,终于上到车上。
  车冲出大坝,向槐风县城的方向狂奔。
  二人的心中都被烏云一样的不祥重压着,又像荒草一样杂乱无章。
  父母。老婆。孩子。房子……无数的问号。
  石雪涛终于想起手机,拨打,发现完全没有信号。
  道路有几处断裂,尽管是越野车,也有两次险些抛锚。三十分钟后,接近县城,越野车被迫停下。道路右侧的土坡塌方了,道路被完全阻断。葛一钓倒了一段,把车停在路边,跟石雪涛下车,一起爬上塌方的土堆上。土堆上不断有一些倒下的树根裸露的洋槐树,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脸上胳膊上被树刺划了不少血道子,终于穿过土坡到了路面上。沿路面前行三十米左右,拐个弯,县城居高临下尽在眼底了,他们却一下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再度成了一对傻子。
  县城,整个县城,彻底成了一片废墟。没有了高楼大厦,没有了道路公园,没有了东西南北,只有废墟,只有悲惨的断壁残垣,和天空中弥漫着升腾着的黄色尘烟。微风吹过,带来阵阵血腥。
  葛一钓狠狠地掐自己的腮帮子,吼:“石雪涛,你说,是不是恶梦?!”
  石雪涛也狠狠地掐自己的大腿,尖锐的疼痛却随即产生。
  两个一脸血道子的男人,突然一起向着县城的方向跪地嚎哭。
  此时,距离地震发生已经接近五十分钟,槐风县发生7.6级强震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中国,整个世界。   两个一脸血道子、一脸泪水的男人从城南道路进城时,路口已经被穿迷彩服的战士封锁。几个战士检查了两个男人,听了两个男人的简单诉说,挥手放他们进城。
  两个男人要救人。当然他们首先想到的是救他们的亲人。但是当他们踏进县城,发现除了废墟还是废墟,只有灰头土脸东倒西歪的道旁树,还约略指示着往昔的街道。
  所有的城中人都是亲人,都需要救援。
  在往昔叫作五里铺的老街上,他们看到一个跛脚呻吟着的男人,一个满脸是土是血呻唤着不知该往哪里去的胖女人,一只拖着两只血肉模糊的后腿的不辨毛色的土狗……
  废墟里伸出一只手,像沾满灰尘的树杈。石雪涛和葛一钓赶到近前,发现手的主人被深埋在一堆预制板下边,根本无法解救,他们只好放弃,循着哭叫的声音,到另一处砖堆旁,疯狂搬砖,拉出一个满头是血的小女孩。
  石雪涛脱掉自己的衬衫,葛一钓用力撕成条子,给哭叫着的小女孩包扎头部。这时,一批解放军战士扛着铁锹、撬杠等工具向这边跑来,几只警犬不停地汪汪吠叫着……
  作为幸存者,石雪涛和葛一钓,跟那些解放军战士一起,成为槐风县7.6级大地震的第一批救援者。
  石雪涛不知道自己救援了几天,不知道自己救援了多少人,不知道自己几天里是否吃过饭喝过水。他在拼命地挖呀刨呀搬呀,拼命救人,救所有被埋的人,当然更想挖出自己的亲人。
  满脑子是救人。满身是被砖石钢筋划破的伤痕。满耳朵是搬砖抛石的咚咚声,几个人一起发力的号子声,伤者的呻吟声,重型机械的轰鸣声,撕心裂肺的哭声……
  救援进行一周后,所有普通救援人员被要求撤出城区,只有解放军战士和武警在继续搜救。
  所有的灾民都被安置在县城东三公里处。原来的涌浪麦田,变成了一大片橙红色的帐篷。
  石雪涛和另外五个丢了魂似的灾民被安置在同一顶帐篷内。
  三
  槐风县7.6级大地震,因为发生时间在正午,地震中心在槐风县城偏北仅一公里,所以灾情惨烈。官方统计的城区死亡、失踪人数为二万一千二百九十三人,伤员九千一百二十四人。
  石雪涛挖遍了整个县城的废墟,包括他家所在的和乐小区的废墟。他挖出了许多可以救活的伤者,但是没有挖出一个亲人。
  他的家,和乐小区六栋小高层三楼西户,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的所有亲人,妻子冀小萍,女儿幽兰,老爸,老妈,还有那只平常他一进门就亲热得往他身上扑跳的大耳朵棕色牧羊犬,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后来石雪涛陆续得知,他们地震前一天晚上一起喝酒的那帮好友,只有一个叫秦五一的被救援人员挖了出来,左手失去了三个手指,一个叫刘小壮的找到了尸体,其余的,都不知去了哪里。
  石雪涛后来又得知消息,那天因为到大鱼水库钓鱼,和他一起幸存下来的红脸汉子葛一钓,吹牛说要请他吃烤大草鱼的葛一钓,在跟武警战士一起救援废墟中的伤员时,被一根突然从上边滑落的水泥横梁砸中了额头。葛一钓,也不知去了哪里。
  灾难降临得如此之快之剧烈,像闪电,像惊雷,像在正剧中生活的人,被突然伸出的一只巨手生生拉进惨剧,石雪涛陷入一种奇异的感觉之中,恍惚,异常,每每身在做的事情,心似乎并没有参与。
  别人看石雪涛,感到他很呆很木。
  石雪涛感觉不到时间的行进,其实时间像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平平和和,没心没肺。
  搜救工作彻底结束了。
  灾民安置点的一顶顶帐篷变成了一排排板房。
  槐风县新城在城西四公里处兴建起来,石雪涛和所有灾民们陆续搬迁到新城的安置房中。
  新城中各單位、各部门逐渐正常运转起来,人们开始像往常一样上下班,城里的各行各业都又滋生出来。除了高楼大厦正在兴建,除了不时可以看见像石雪涛一样木呆的脸,除了不时可以看见飘着一条裤腿或飘着一只袖子的男人女人,槐风新城跟往日的槐风县城有些相似了。
  一个城市正咬着牙、忍着疼、奋力挣脱大地震的阴影。
  石雪涛所在的单位也开始正常上班了。石雪涛在单位是个正股级的部门主任。他每天准时上下班,做上级安排的各项工作,也给下属几个人员安排工作,并没有大的差池。但是那种恍惚感、身心的分离感并没有消失,他常常觉得是另一个叫石雪涛的人在上班下班,而他只是一旁的一个看客。
  这个看客的心中,被注入了太多太多深渊一样的黑暗,以及黑暗中深渊一样的孤独。
  四
  夏天一天天逼近,气温越来越高,白天越来越长。
  每天下午六点钟下班后,石雪涛总是一个人到单位北边的一处荒林里。
  除了上班,他厌见一切人,厌见一切事,只想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坐着,想心事。其实也不是他刻意要想明白什么,是思维在自然地不停地行走、流动,就像人的呼吸并非人刻意为之一样。
  震前的石雪涛当然不是这样。他每天上下班,每天接送上初二的女儿幽兰,干家务,有时在小区东门的烟酒小店前下棋或看棋,每周至少要参与一两次饭局……那时的石雪涛,刚毅的瘦脸上时常挂着笑意,脚步快捷有力,谁看了都觉得这人提劲儿。
  单位北边的荒林里,长着一些形貌丑陋的荒草,因为干旱,常常蔫头蔫脑的;树种庞杂,洋槐树、栾树、楸树、桐树、枸树……不过最多的,是高高大大的杨树。杨树遮蔽了烈日,使荒林里显得幽暗,风在杨树的枝叶上哗啦啦响,像一个技艺拙劣的演奏者在不厌其烦地演奏着单调乏味的乐曲。
  一条荒草上若有若无的小路,从荒林中穿过。石雪涛沿着小路往荒林里走,然后左拐几米,在荒林中的一个地方坐下。那个地方只有荒草和一些低矮的枸树,一个土坎上,没来由地斜放着大半块水泥预制板,预制板的北边,有一棵分杈很低的大树,乍一看像是两棵并生。不知为什么,这棵大树已经死了,枝干干枯,从上到下没有一片叶子。与四周枝繁叶茂哗哗喧闹的杨树相比,大树显得孤立,突兀,像悲剧里一段惨不忍睹的情节。   石雪涛总是面朝北坐在预制板上,面对着那棵枯死的大树。
  树林里幽静极了,草木的响声、小虫的吱吱声反衬了这种幽静。在这里不会碰到任何人。这些正是石雪涛来这里的原因。
  在这里独坐,时光便会倒流起来,一些人复活了,开始演绎过去的生活,石雪涛自己当然也在其中。
  幽兰是他唯一的女儿。
  幽兰刚刚出生的时候,全身粉红,头发黄而稀疏,石雪涛从护士手中接过绒毯包裹着的女儿,小心万分又笨拙无比地抱着,觉得那样奇怪,觉得恍若梦境。不过,他很快意识到这绒毯中的小天使,是上帝赐予他的宝贝,这个小人儿,将与他终生相伴,不离不弃。于是他把绒毯中的宝贝抱紧了一点儿,内心升腾着一种庄严。都说女儿恋父,不知这种说法是否完全正确,但是幽兰从小更依恋石雪涛,却是千真万确。幽兰刚刚会走路的时候,石雪涛从外边进门,幽兰早早地听出了爸爸的脚步,叫着“爸爸”迎向门口,门一开,她就跌跌撞撞地去抱爸爸的腿,往往因为过于急切跌倒在地,夸张地哭叫起来。石雪涛赶紧上前抱起女儿,亲一亲脸蛋,往空中抛一抛,幽兰挂着泪珠的小脸蛋上立刻又绽放了小小的笑容。幽兰的幼女时代,玩得最开心、笑得最开心的时刻,大多是跟石雪涛在一起。多少次,父女俩互相交谈着一些简单幼稚的问题,幽兰不停地咯咯笑着,有时是大笑,小小的人儿前仰后合,几乎要岔气。石雪涛的妻子冀小萍,有时会好奇地询问父女俩究竟在说些什么有趣的话题,以致于幽兰笑成那样。每次询问的结果都使她更加纳闷,父女俩说的,都是些非常非常简单的话题,比如鸟儿一只翅膀能不能飞,比如蝌蚪遇到大鱼怎么办之类。有那么好笑吗?但幽兰真的就是笑成那样。这样的情形往往使冀小萍有些嫉妒石雪涛。幽兰跟妈妈一起当然也开心,但是程度明显不如跟爸爸在一起时。
  每年元宵节,石雪涛都要跟女儿一起去看扭秧歌、踩高跷、敲大鼓,看焰火晚会,看灯展。每次,幽兰都是骑在爸爸脖子上,抓住爸爸的头发,这样的方式一致延续到幽兰十一岁。幽兰个子大,十一岁的幽兰骑在石雪涛脖子上,不是那么回事了,石雪涛力气上也难以承受了。但是幽兰撒娇要骑上,石雪涛也愿意效劳。那次幽兰碰上了两个同班同学,两个小男孩看见幽兰骑在爸爸脖子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指着她嘲笑,一齐喊:“幽兰,长不大;幽兰,小娃娃!”幽兰才红了脸要求下来,从此再没提过骑爸爸脖子的事。
  幽兰上幼儿园、小学、初中,大都是石雪涛接送,写作业和在作业本上签字,也是石雪涛居多。工作再忙再不顺心,生活再艰辛再苦累,只要回到家里,只要看到一天天长大的花骨朵一样的宝贝女儿,石雪涛就释怀了一切,感到知足和幸福……
  幽兰在石雪涛的脑海里蹦跳笑闹,做一个可爱得难以形容的女儿。
  一张粗砂纸,在一下又一下地打磨着石雪涛的心尖,石雪涛下意识地把双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对面的灰黑色的大树,模糊得一塌糊涂。
  妻子冀小萍。细高挑的身材,披肩发,眼睛细长,走路做事,喜欢微低着头,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石雪涛大学毕业第二年,一位中年女同事把在槐风县三小当教师的冀小萍介绍给石雪涛。二人的爱情平平淡淡,进入婚姻生活,也是波澜不惊。小夫妻俩像一对燕子,从小家庭中进进出出,上班,下班,买菜,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琐屑细碎的日子一页页翻过,幽兰出生了,这个安静的小家庭开始变得热闹和忙乱。在琐屑、细碎、热闹和忙乱的日子中,他们越来越深陷在爱情的泥潭之中。那是一种甜蜜的、幸福的沦陷。他们沦陷得有多深,当初石雪涛并没有太深的体会。在他,只是感觉,当他在家里的时候,比如他在电脑上上网,或在翻一本闲书,已经习惯了冀小萍在厨房或客厅忙碌,弄出各种各样的响声,他在这响声里才能心安心静。如果冀小萍外出学习或回娘家一两天,石雪濤的日子就乱套了,饭点乱了,厨房的锅碗瓢盆乱了,家里的卫生一塌糊涂了,他自己也开始莫名其妙地心烦意乱起来,开始一遍又一遍地给冀小萍打电话。直到冀小萍回来,家里恢复正常,他也像吃了定心丸,心里安静下来。至于冀小萍在他身上陷得多深,石雪涛是在多年前的一场误会中感受到的。
  幽兰六岁那年,一天下午,由于县上主要领导次日将要来单位检查工作,单位上上下下一团忙乱,作为副股长,石雪涛也跟三位下属一起加班到天黑,工作忙完,大家都饥肠辘辘,石雪涛拍拍胸脯,说:“今天都别回家了,我请大家吃晚饭!”两个美女下属当即鼓掌喊“股长万岁”,一个男下属说:“对不起,老婆在家已经打了几个电话催我回家,我就不去了。”还笑着说:“不过股长,我可记着这回事,回头要专门请我吃一顿!”石雪涛跟两个女同事一起到单位对面的一家西餐店吃西餐。西餐刚端上,一位女下属接到电话,家里有急事,她告歉匆匆离开了。结果只有他跟一位美女下属面对面边聊天边吃西餐。当晚回家,石雪涛发现冀小萍脸色难看,问她怎么了,冀小萍恨恨地说:“你打电话对我说你们今天加班,真的是在加班?”石雪涛说:“真在加班,到天黑工作才干完。”冀小萍说:“天黑以后干什么去了?”石雪涛说:“赶上晚饭时候,我是副股长,请几个同事吃顿晚饭。”冀小萍说:“几个同事?”石雪涛如实说:“本来一共四个人,实际上去了三个,后来一个女同事有急事又临时离开,只剩我跟一个女同事了。”冀小萍不屑说:“你说的,你觉得我会信吗?”竟是满面泪痕。石雪涛断定冀小萍有了误会,尽管他不知道冀小萍怎么有了误会。他赶紧认认真真原原本本又把事情的根根稍稍枝枝叶叶述说了一遍。冀小萍只是听,没说一句话。石雪涛以为冀小萍已经默认、相信了,说完之后长出了一口气。
  第二天早上冀小萍也没什么大的不同,跟平常一样早早起床,给全家人熬了小米汤,烙了葱油煎饼。可是,等中午石雪涛下班从小学接幽兰回到家里,却发现幽兰穿着睡衣躺在床上,满脸泪痕,像是上午并没有到学校上班。更让石雪涛起疑的是,当他进入卧室时,冀小萍迅速把什么东西藏进床头柜的抽屉里。石雪涛拉开抽屉,竟然是一瓶安眠药!石雪涛极度震惊,如果自己晚回来一会儿,说不定要出人命。石雪涛想了想,立即决定了要怎么做。他逐一打电话给昨天加班的三位同事,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让他们立刻到他家里来。半小时后,三位同事满脸疑惑不安,先后赶到了他家。   冀小萍坐在卧室床头,石雪涛请三位同事进卧室,简单讲了他的家庭因为昨天加班和他请大家吃晚饭而产生的误会,请大家都如实讲一讲昨天的事情。结果,三个人所讲,与石雪涛告诉冀小萍的,没有任何不同之处。冀小萍这才知道真的是自己误会了石雪涛,闹出了这么大这么丢人现眼的风波,一时羞愧得面红耳赤。误会消除之后,冀小萍并没有给石雪涛认错道歉,却在至少三个月内,对石雪涛柔顺至极,为家庭极度尽力,完全可以说是当牛做马。
  那次误会给石雪涛添了乱,石雪涛的同事们对此窃窃私议了好长时间。不过也使石雪涛从中看到,冀小萍对自己多么死心塌地。对这个女人,自己真的终生不可造次。
  之后,他们燕子一样的生活逐渐恢复了,看似平平淡淡,其实也风光旖旎,滋味悠长。
  思维在悄然流淌,石雪涛再度感到心口剧痛,他用双手揪抓着心口。
  思维没有因为疼痛而停止流淌。
  石雪涛年近七旬的老父老母,在大地震前两天才来到石雪涛的小家。老父老母在老家槐风县城北三十公里的深山区生活,种着五六亩山地,养着两头猪和一群鸡,平时除了偶尔给石雪涛的小家送农产品和山货——嫩玉米啦,新红薯啦,五味子啦,野葡萄啦,笨鸡蛋啦——才会坐公交来石雪涛家一趟。来了也极少过夜,石雪涛怎么挽留都没用,总是吃过午饭,喝杯茶水,二老就匆匆忙忙到公交车站搭车回山。石雪涛兄弟姊妹六个,二老为了六个儿女吃苦受累一生。特别是石雪涛上大学那几年,每个月的学费生活费让二老像背一块磨盘。很久以来,石雪涛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让二老来他家住一段时间,享受一下城里清闲富足的现代生活。有一回,石雪涛回老家看望二老,提起这个愿望,差点流下泪来,冀小萍也真情相邀。二老看石雪涛夫妇真心,掂量着不能辜负涛娃和小萍的情意,才终于把家里的事情托付给邻居,住进了石雪涛家,计划是住十天再走。可是……
  地震后石雪涛回过一趟老家,老家的灾情轻微,只有几户人家的屋墙有窄小裂缝,二老住的石头房子只溜下了几块灰瓦。如果二老没有到县城,一定安然无恙!是他亲手把二老拉到了绝路上!
  叭的一声,石雪涛在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耳朵里顿时嗡嗡嗡轰响起来。
  那只棕色牧羊犬,也在石雪涛的脑海里蹦跳。两年前,邻居的一只母宠物狗下了几只崽子,邻居执意要送石雪涛一只,当时石雪涛和冀小萍都觉得没有时间养狗,打算谢绝邻居,可是幽兰到邻居家看了小狗,喜欢得不得了,一定要养,才抱了一只,取名旺旺。狗通人情,这种高智商的牧羊犬智商情商尤其不同寻常,不到一个月,一家三口都不要命地喜欢上旺旺了。旺旺迎主人送主人跟主人,蹦跳撒欢撒娇,乖巧伶俐蠢萌,跟一家人带来了无尽的乐趣。
  旺旺极其忠诚多情。有一次,石雪涛感冒高烧,中午没有吃饭,旺旺卧在石雪涛的床边,也坚决拒绝吃喝,直到晚上石雪涛喝了稀饭,旺旺才开始吃食儿……
  石雪涛呆呆地看着对面的枯木,眼睛再次模糊得一塌糊涂……
  葛一钓,还有许多永远不会再见到的好友,当然也会进入石雪涛的脑海。葛一钓一向说话算话,有一天到了那边,也还会记得请他吃烤大草鱼吧。
  五
  才三十八岁的石雪涛头发全白了。外人看起来,会认为他至少六十五岁。
  天若有情天亦老。年纪轻轻头发全白的情况,在槐风县7.6级大地震后的槐风新城,并不鲜见,就像空着一只袖子、飘着一条裤腿的人很容易看到一样。
  石雪涛从来没有庆幸过自己躲过一劫,相反,他非常后悔自己那天外出到大鱼水库,甚至对一大早叫他出去的葛一钓,也心有怨怪。他诅咒上苍,把自己孤零零地留在人间。他觉得自己应该跟幽兰、冀小萍、老父老母和旺旺一起,去另一个世界。
  不知从什么时候,石雪涛满脑子都是对死的向往了。
  在这个世界上像孤魂野鬼,死了多好,所有的亲人就又都在一起了,还是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旺旺说不定早等在那边的家门口,时刻准备蹦跳着迎接他呢。
  当他像树林中那些蔫头巴脑的野草一样,呆呆地坐在那大半块预制板上,直勾勾地看着那棵灰黑色的枯木时,他脑子里转动着各种各样的死法。
  上吊。那是一种古老的死法。何人发明已不可考,但世世代代,确实很多人用这种方法解脱了自己。石雪涛小时候,他们山村的一个漂亮小媳妇就是上吊死的。小媳妇婆家很穷,丈夫患了黄疸型肝炎,成了药布袋。小媳妇为了少交十八块钱的提成款,把自己给了村支书。他们在房子后山根的小树林里交欢,被两个跑着玩耍的光屁股小孩看到了,光屁股小孩觉得新奇,跑到村里一声接一声吆喝:“都去看都去看,小石头他妈跟支书在小树林里咬架哩,都去看啦!”许多村人就都去看,包括小媳妇的肝炎丈夫和支书的矮胖老婆。两人的事情还没完,树林外就围满了人。支书的矮胖老婆冲进树林,把衣衫不整的小媳妇拉出来,骂着,唾着,扇了几巴掌;小媳妇的肝炎丈夫也要冲上去扇小媳妇,却没有力气,咳嗽了两声,竟然倒地昏厥了过去。第二天一大早,村里出现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小媳妇一根麻绳把自己挂在了街门门框上。小媳妇的脸又黑又青,舌头骇人地下伸着,足有半尺长。
  那样的死法太难看了,石雪涛难以接受。
  喝药。喝农药,或者喝安眠药。农药不行。石雪涛非常讨厌农药的那股气味。到城里参加工作之前,石雪涛在山村什么活都干过,就是没干过用喷雾器给庄稼打药的活。大量的安眠药不好弄。大地震之后,槐风县新城以及周边区域对于安眠药的销售控制很紧。
  跳楼也不行。坦率地说,石雪涛是害怕,害怕那种最终血肉模糊的终局。
  卧轨吧,也不行,不一样是身首异处血肉模糊吗?
  撞汽车不行。石雪涛不忍心去害一个无辜的司机。
  割腕吧!拿刀片对自己腕上轻轻一割,鲜血涌流出来,血流完了,人也就走了,不算太复杂的事情。这个,石雪涛曾经在一个深夜试过,他甚至还在地上铺了一床棉被來吸收自己的血,避免鲜血渗流到楼下的住户,惊吓了人家。但是没有成功。就是那轻轻的一割,石雪涛竟然没有勇气。最终他沮丧地扔了刀片,暗暗自责了好几天。   如果人身上某個部位有个开关之类的结束生命的东西该多好,想走了,只需轻轻一按或一扭,一盏生命之灯就会悄然熄灭。但是,谁知道为什么,上帝造人的时候,没有配备这个。
  石雪涛还能够按时上下班,能够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虽然他白发如雪,虽然他沉默不语,表情悲伤。
  但是,那个正常工作和生活的人,其实是惯性的石雪涛,表象的石雪涛。石雪涛的心里,每天都在渴盼着死亡——温暖的诱人的散发着木材芳香的美好的死亡。尤其是当他在小树林里面对枯木而坐的时候,蝙蝠飞翔一样奇怪的、轻灵的、黑色的死亡之舞,必定在他脑海里酣畅淋漓地上演着。
  六
  这一年注定是槐风县的大灾之年。大地震过后,天气持续干旱,五个月零十七天里,只下过两次地皮都没有湿透的小雨。但是从十月十八日开始,下雨了,大大小小,小小大大,整个槐风县境都在凄风苦雨之中受难。其中两个暴雨之夜,曾经发生了两次小震(专家断定是4.30大地震的余震),引起人们巨大的恐慌。有人高坠求生而被摔死,不少人光着身子披着被子在路边建筑物的廊檐下整夜不敢回家,被子很快湿透了,人们挨挤在一起瑟瑟发抖,悲叹咒骂。
  石雪涛在家里的床上躺着,本能地害怕着,更有一种隐隐的亢奋。他的潜意识实际上是在渴盼地震的烈度再大一些,那样他就可以毫不费力地踏上神往的死亡之旅。但是,两次地震都不过是强弩之末,石雪涛只看到天花板上垂着的灯泡小幅度摇摆了几下,放在床头柜上的一只水杯掉地碎裂,然后就再也没有了动静。石雪涛带着失望和沮丧昏昏睡去,梦境中也是雨,不知什么树的枝叶在风雨中俯仰挣扎了整夜。
  这场雨整整下了一个月差一天。十一月十七日下午,天气转晴,烈日当空,竟像夏天一样酷热。一连三天皆是如此。
  大雨的痕迹被烈日和高温带走了许多,路面干了,低洼处的积水也蒸发得干干净净。一些树木和花草又被暴晒得蔫头蔫脑。
  一个下午,下班后石雪涛又走进了那个小树林。由于连绵的雨水,小树林里的树木格外枝繁叶茂了,地上的野草也疯长得又高又密,只是时值深秋,加之数天高温,草叶已经略显衰黄。石雪涛找到那半块预制板,预制板只暴露一小块了,大部分被野草覆盖。石雪涛坐下来,再次避开尘世人烟,于是看向对面的枯木。其实也不是着意看,目光是虚着的。由于雨水的腐蚀作用,枯木的颜色显得比以前更深,接近于黑色。
  在黑色的枯木周围,石雪涛看到它的根部不知何时萌发了一大圈树芽,有上百条,紫红色的茎,紫红色的叶,像腾空的紫焰,呼呼呼地向着天空,向着太阳进发。他吃惊地上前,看着那些树芽,树芽们像人来疯,在他的目光中挤挤挨挨,你追我赶地往上蹿。
  活死树,死活人。石雪涛看看树,又看看自己,擦干眼泪,走出了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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