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他的头衔很多。他是动物学家、全球生物多样性保护专家、湿地保护专家;他是大学教授、摄影师、作家;他是联合国官员、也担当着中国政府决策咨询顾问。他是John MacKinnon,一个英国人,却有一个更被广为熟知的中文名字“马敬能”。2015年5月20日,在中科院动物所动物保护专家解焱博士狭小的办公室里,马敬能接受了《中国周刊》记者的访问。
一辈子与动物打交道
马敬能大名鼎鼎。
采访的前一天晚上,他刚刚在中国国家动物博物馆做了一个“鸟和蜜蜂”的讲座。没有任何媒体宣传,但是从不同渠道打听到消息,蜂拥而来的人群把宽敞的礼堂挤得满满当当,连走道上都坐满了人。
讲台前的马敬能有学者的严谨也有属于探险家的幽默风趣,时而惟妙惟肖地学着各种动物的叫声、时而灵巧地模拟着各种动物的动作;惊险的冒险故事和生动的民间传说,常常赢得台下的阵阵掌声。
马敬能自称“鸟人”。多年来,他在中国相继出版了各种书籍、报告、论文、指南等等,光书籍就近20本,包括《中国哺乳动物手册》《中国的保护地》《中国生物多样性调查》,很多书成为畅销书。他编著的《中国鸟类野外手册》中国的观鸟爱好者几乎人手一本,书里包含1329种野生鸟类,图文并茂,被视为观鸟“圣经”。
马敬能的故事要从他18岁时说起。
马敬能的外公是英国第一位工党首相詹姆士·麦克唐纳,曾三次出任英国首相,出生显赫的他却在年少时,抛下富贵优越的生活投身于充满危险的丛林。1965年,18岁的马敬能孤身一人离开英国,来到遥远的非洲,跟随珍·古道尔(Jenny Goodall)博士一起对野外非洲大猩猩等野生动物展开考察。
“一切都很让人兴奋,无时不刻,你的周围都有动物陪伴,我想就是这段经历让我确定了我终生的研究方向。”马敬能告诉记者。
1968年他师从诺贝尔奖获得者尼克·庭伯根(Niko Tinbergen)在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的丛林里研究红毛猩猩,取得动物行为学的博士学位。马敬能是第一位对四种类人猿都进行过野外研究的动物学家。
拥有一颗丛林之心的他,此后一直在东南亚从事动物研究的工作,“这里是世界上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地区之一,是我的天堂。”如今已经年近七旬的马敬能笑着说,因为常年的户外活动,马敬能精神矍铄,身体依旧轻健。
“我可能对大自然有种特殊的感知力。”马敬能很少待在办公室里,经常行踪成谜,研究对象除了猩猩,还包括其它的哺乳动物、蝴蝶、蜜蜂、鸟类、鱼类等等。对于他,野外实地考察远比坐在办公室里沽名钓誉要重要得多。
而让马敬能被永远记载入动物学史册的是中南大羚(武广牛)的发现。1992年,马敬能在越南和老挝交界的一个小村庄里负责WWF和IUCN的一个动物研究项目。细心的他从当地人的口中探知了一种被当地居民称作“Saola”的动物,这种动物头上长着一对长而直的犄角,一张圆脸鼓鼓囊囊,既不属于牛、也不属于羚羊或山羊。这种动物最终被命名为Pseudoryx nghetinhensis Dung,Giao,Chinh,Tuoc,Arctander&MacKinnon(1993),中南大羚(武广牛),这是自1936年以来,世界上发现的第一种大型哺乳动物。它的发现立刻在全球引起了轰动,被誉为“二十世纪最激动人心的发现之一”。而在过去的百年里,人类新发现的哺乳动物总共只有10种,其中3种都与马敬能的发现有关。
此时,功成名就的马敬能却毅然把工作的重心从纯粹的学术研究转向了生态保护。目前,世界上只剩下几万只猩猩,中南大羚也仅发现了十几只。很多的动物在它们未能被人类发现之前,就已经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因为人类的自私,动物正逐渐走向灭绝。保护动物,谋求人类和动物的共同发展是我们的责任。”马敬能说。
他帮助印度尼西亚、不丹、泰国等国家改进保护区系统,建立起一个又一个动物最后的庇护所。
马敬能从事野外考察50年,从蛮荒野性的非洲丛林、到广袤茂密的东南亚雨林,为野生动物保护奋战的足迹遍布全球七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因为他杰出的贡献,获得了由荷兰王子颁发的保护野生生物金诺亚方舟奖。
他曾经连续14年担任中国环境与发展国际合作委员会生物多样性工作组组长,在生物多样性保护专业领域内开展研究,向中国政府提交报告,提供政策性建议;也担任过中国-欧盟生物多样性项目宣传教育子项目负责人,为加强生物多样性管理,保护中国特殊的生态系统而努力;目前他是全球环境基金(GEF)中国湿地保护体系项目首席技术顾问,为岌岌可危的中国湿地寻求保护和发展。
我爱中国,忧虑中国的未来
“当初,您怎么会来中国工作呢?”记者问马敬能。
马敬能笑着幽默地答道:“中国是个充满野性魅力的地方。”《Wild China》(《野性中国》),这是他出版的另一本关于中国的书。 上世纪80年代初,大熊猫的主食箭竹大面积开花,大熊猫的生存遭受严重威胁,促成了马敬能来中国工作。1986年,他参加了中国第一个国际环保项目——世界自然基金会大熊猫项目,参与了当时由中国林业部和WWF共同组织开展的第二次全国大熊猫种群和生存状况调查。1989年1月调查结束,完成“中国大熊猫及其栖息地综合考察报告”,随后制定了“中国大熊猫及其栖息地保护管理计划”,为后来的中国大熊猫保护奠定了基础。
两年半的时间,马敬能住在四川卧龙,出入深山老林中研究和记录大熊猫。可以说,猩猩让马敬能进入了动物的世界,而大熊猫则为他打开了野性中国的天地。
“很难相信,我已经在中国工作了近30年,我热爱中国”,马敬能说。“我去了中国的很多地方”,海南、广东、广西、江西、黑龙江、西藏、新疆及香港等等,大江南北,中国大好河山让他赞叹,“我想应该很少中国人能和我一样幸运,能看到这么多自己国家的美景。”
中国是地球上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国家之一,生物数量是欧洲的数倍,动物种数占到世界总种数的14%。而中国又是濒危动物分布大国。最新的数据显示,越来越多的珍稀动植物随着工厂的扩建、农田的蚕食、森林的砍伐而渐渐销声匿迹。鸟类受威胁的比例占7.36%,哺乳类受威胁的比例为39.82%,三分之一的生物正在遭受濒临灭绝的危险。
“中国的经济建设一直飞速增长,消耗大量的自然资源,产生巨大的污染,导致生态恶化,生物多样性消失。我们应该明白,地球不仅是属于我们的,也是属于我们子孙后代的。”自然资源是有限的,竭泽而渔,我们的子孙将如何面对我们留给他们的千疮百孔的地球?“我深为中国的未来感到忧虑。”马敬能对记者说。
西双版纳的热带雨林是一个生态系统,北京市中心的某个公园也是一个生态系统。当生态系统健康时,它是许多物种,包括植物和动物的家园。在中国四川的一些地区,由于蜜蜂的绝迹,人们不得不使用毛笔人工给果树授粉;鱼类的减少,威胁着依靠鱼类生存的鸟类;而一些鸟类的消失,导致部分植物无法传播繁衍。生态系统中缺失一环,整个生态网络就有可能崩溃。
“你永远不知道一种物种的可能价值是什么,直到你失去它。”马敬能说。“每个物种都如同一个巨大图书馆中的一本书,而我们的生态系统就是这个图书馆。不能因为一个物种微小,而认为它的消失无关紧要。如同每一本书,每一个物种都包含着巨大的秘密,是自然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最近的一项研究结果显示,每年因毁林和森林退化就导致2万亿至4.5万亿美元的经济损失;而如果每年投入450亿美元用于改善自然保护区的生态系统,由此带来的收益可高达5万亿美元。生物多样性的经济价值是巨大的,能通过计算得出它到底给人类带来了多大的好处。但生物多样性带来的益处又是无形的,但没人能得到这个钱。“现实的情况是,生物多样性的重要价值仍在被忽视。”马敬能说。
2012年,马敬能开始担任全球环境基金(GEF)中国湿地保护体系项目首席技术顾问,江西鄱阳湖项目是他接手的第一个湿地项目。
“在中国的各个湿地,经常可以看见扛着长枪短炮的人在拍鸟,中国爱鸟人士越来越多。但也有人捕捉贩卖鸟类来获利。”每年冬天,鄱阳湖都聚集了成千上万的候鸟在此越冬,有人趁机鄱阳湖的深处还拦起了大网,很多鸟都被捕杀。
鄱阳湖是中国最大的淡水湖,已记录的湿地动、植物物种约1700种,对维持长江流域生物多样性具有重要意义,它也是候鸟迁徙的重要通道,这些鸟从遥远的俄罗斯出发,一路向南,飞经中国,来到印度尼西亚、泰国或者达到欧洲的某个国家。
但近年鄱阳湖面积大量缩减,面临干旱、湖泊环境沼泽化、过度捕捞、农业面源污染、旱地水土流失等突出问题。人们不断地从湖中抽取水源,巨大的水管引水灌溉农业、供工厂生产用水和普通家庭用水。湖上成千上万个水坝,使鱼类和青蛙不能在河流系统的上下游之间迁徙,致使很多生物面临濒危,甚至一些已经灭绝了。
“中国是全球十三个缺水国家之一。在未来,水将是中国保持可持续发展道路上的一个重要障碍。而湿地的保护对水资源的涵养起着非常大的作用。” 湿地是地球上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生产力最高的自然生态系统之一。中国的湿地面积占总国土面积的5.58%,总面积80404万亩。但很多看上去状况很不错的湿地,当你花费数小时行走其间时,就会发现,很难见到大型的哺乳动物,鸟类、鱼类的数量也越来越少。湿地也是地球上遭受破坏最严重的生态系统之一。
“这是我未来的工作方向。保护中国的湿地,继续为中国的生物多样性保护、生态系统保护做努力。”
我的家庭
马敬能的家位于北京市海淀区的一个普通小区里,几乎称得上“陋室”,看得出缺乏主人精心的打理。常年的野外工作,使得这里更像是马敬能更换行装、重新出发的一个驿站。
谈起他的家人,马敬能说自己有个很幸福的家庭,有非常支持他工作的太太,还有几个也非常喜欢野外考察的子女。
马敬能的家人都在英国,他与家人的分离,过着候鸟式的生活。“我的工作注定了我和家人的长时间分离,我感谢他们的理解和支持。”他说。
《中国鸟类野外手册》是马敬能利用闲余时间进行整理编撰的一本书,中英文同时出版。这本书也可以说是马敬能一家人合作的结晶,“我非常感谢我的妻子,她负责把文稿翻译成中文,我的儿子则负责画地图,”马敬能说,“而我只负责撰写。”
喜爱动物,喜爱大自然仿佛是家族的传统,代代遗传。马敬能的母亲和舅舅是马敬能自然科考的启蒙者。早年,马敬能在野外考察动物时,经常把长子带在身边,当时年仅4岁的儿子幼稚可爱,和各种动物在一起玩耍。马敬能常常担心,哪天一个不小心红毛猩猩就会把儿子给偷走。
小儿子Alex还在上小学时,有一次学校请马敬能去给孩子讲讲他和动物的故事。平常只给大学生和政府官员讲课的马敬能,摇身变成了“大孩子”,大孩子和动物的有趣故事,让稚嫩的小学生们对动物世界充满了向往。动物一向是他跟别人沟通的语言。
“我不喜欢城市。”马敬能说。丛林的生活让他更加怀念。在野外,你所要做的就是倾听,倾听大自然的声音。
马敬能喜欢一个人行走在森林里。别人眼中的孤寂甚至恐惧,在他眼里是与大自然交流最好的契机。
鸟的鸣叫声在他的耳朵里,都是不一样的,他能根据叫声区分不同的鸟。不管它们是在飞行,还是停在枝头歌唱,或者隐藏在浓密的枝叶里,他一听就能告诉你那是什么鸟。
他也能模拟各种动物的叫声,惟妙惟肖。他说,动物叫声里音调的高低、声音的长短,都代表着动物不同的情绪。他通过细致入微的观察,用动物的语言和动物进行着沟通。
“我就是一只从丛林里走失的大猩猩,迷失在城市中。”
如今马敬能不得不与各种各样的人打着交道,政府官员,科学家、保护区管理员,各地的农民、渔民等等。忙碌的马敬能每天都在奔走。
虽然远离英国的小家,马敬能说自己从来没有感到孤单。
“我的家人很多很多。”他说,“我就像一个大家长—动物和人类的大家长。”动物需要生存,而人类需要发展,他就履行着一个大家长的义务,保护着动物和人类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