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感谢福楼拜,当如诗人感谢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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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瓦尔与佩库歇》,福楼拜未完成的长篇小说,一部无尽之书,也是一部虚无之书。据说,福楼拜为写作这部关于人类无知的小说,读了1500本书,这几乎耗尽了他的全部精力,导致他过早死亡。
  福楼拜死于1880年,这部生长了数年的小说也停摆在了这一年。人们习惯上把1880年看作向过去告别的年份,也是现代主义曙光初露的年头。这部被视作现代主义源头的小说,百科全书式写作的滥觞,是一个奇异的混合物,它残留着浪漫派的激情、敏感,也带着从启蒙运动那里承袭而来的清晰、冷嘲、怀疑和智力上的好奇心。他企图在这部作品中囊括和征服整个世界,这过于庞大的野心,不是个体的肉身所能承受的。据说,福楼拜动笔写这部小说前,屠格涅夫劝他,不如写一部短篇小说为好。正因为这部小说未完成, 100多年来,鲜少有人提起它。我从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出版的《福楼拜小说全集》里,读到老翻译家刘方译的这个小说,10多年了,坊间还没出过一个单行本,就是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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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以一种略带浪漫主义浮夸风格的诗化叙述,写了两个博学者的悲观:他们那么热情洋溢地扑向知识,可总是面临越来越深的敌意和困惑,走到岔道上去。
  福楼拜笔下的这两个抄写员,一胖一瘦,得了一笔遗产,闲着无事,于是着手研究所有知识,分析每门学科。他们原先住在巴黎,为此来到乡下,经营起了一个农庄。他们修建宅院,研究各种园艺,开宴会。他们做泡菜,自己酿酒,生产糖和奶油。他们的好奇心从地上转向星空,又从星空转向牲畜、化石和考古学。为此,他们结伴去购买中世纪古物,为历史争辩。再然后,小说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他们阅读小说并大声读出来,不管是悲剧和喜剧。他们兴高采烈,从一个世界跳到一个世界,就像从一道光谱跳到另一道光谱,“有时他们感到一阵战栗,仿佛刮来了一阵构思的风”。
  文艺挑动起了情欲,他们开始追逐女人了。佩库歇追逐小保姆梅丽。布瓦尔爱上了波尔丹太太,开始勾引她。福楼拜在这里把波尔丹太太描写得像物质世界一样结实,以此比照两个肾虚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强烈的阳光照亮她的侧影,她的几根黑头发带中有一根垂得很低。她后颈上的小发卷贴在她汗湿的琥珀色皮肤上,她一呼吸,那一对乳房便高耸起来。草的馨香与她结实的肉体发出的好闻的味道融在一起。”
  不幸(当然是小说家恶作剧的安排)的是,佩库歇得了性病,这促使他们反思,不应该为对女人的情欲中断了友谊。他们重新回到了探究知识奥秘的老路上来。
  他们读卢梭的《社会契约论》,研究美学问题,学习语法,写小说,写戏,机械主义地寻找主题和灵感:喝咖啡,睡觉,出门找灵感。福楼拜顺带在这里也敲打了一下未来主义、象征主义和超现实主义那帮巫师们,让这两个走火入魔的抄写员乞灵于体操、旋转桌、磁療法、通灵术和自动写作那一套玩意儿。
  “佩库歇刚失去他的童贞,在他的地窖里!(再过一周,关于爱情这一章就写完了。)现在,我要朝他身上扔去点糟糕的梅毒!这之后,我那两位仁兄将讨论妇女问题,到那时我就需要一些触及这类问题的谈贪恋-道德的文章。”1878年12月15日,福楼拜写信给莫泊桑,要他帮忙去借一本叫《来自妇女的一切好处或坏处》的书。这1500本书,福楼拜不是全部读完了再去写小说,而是要用到了,再去找来读,很功利的。很长一段时间,莫泊桑就负责给他找书,还有可怜的丹纳,经常要听他关于小说进度的絮叨。“我那两个好人还在继续走他们的路,我希望七月末能结束这一章,到那时我就写了一半了。”(致伊波利特·丹纳,1878年6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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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样可以变成魔术师?”人得活得多无聊啊,才会这样问自己。
  ——“有强烈性欲的人可以激起别人的情欲。”失败的恋爱总算留下一点经验,也算不亏。
  ——“观看蜡烛燃烧时,他们琢磨光是在物体内,还是在我们的眼睛里。既然星光到达我们这里时,星星可能已经消失,那么我们观赏的也许是并不存在的东西。”这差不多是在玄学的大道上裸奔了吧。
  ——“说到底,死亡并不存在。那是去露水里,去微风里,去天上的星星里。人变成类似树木汁液的东西,变成宝石的光芒,鸟儿的羽毛,人把大自然借给他的东西又归还给了大自然。我们面临的虚无并不比我们身后的虚无更可怕。”这是小说里写得最美的一段话,让这对活宝说出来竟有一种滑稽感。
  ——“人死后,他们的灵魂在恍惚间运送到那里,但有时那些灵魂会降到我们的地球上,让我们的家具咔咔作响。”
  到这地步,已经不能不思考死亡了。蒙田怎么说来着,所有的哲学问题都是思虑死亡,学习死亡,即为了安顿生命。
  一对“白痴”,两个19世纪的堂吉诃德。无穷无尽的折腾中,他们的遗产花完了,健康损坏了,他们对世界的好奇也在一次次的推测中耗尽了。
  “我们马上要跌入怀疑主义的可怕深渊了。”其中一个叫道。其实他们早就落入那个深渊了。他们想要探究世界的全部知识,世界回之以粗俗的滑稽感和难言的悲剧性,最后,颠覆知识的还是知识,成了,这就是知识的祛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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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他们还要折腾啥?如果不是死亡来终止,福楼拜这个小说会一直写下去,也会让他们继续闹腾下去吧。他或许会写,死亡真的降临了,这两个巴黎抄写员的灵魂悠悠荡荡,离了人间,去经历一番但丁式的地狱和天堂。但即便他们再有一番《神曲》式的历练,那地狱和天堂也不是原来的模样了,说不定,他们会把那里都给拆了。
  我忽然有些明白了,这本书为什么会成为乔伊斯最心爱的书。原来它不只是一部“反对资产阶级的爆炸性的讽刺作品”(西利尔·康诺利语),竟是一部虚无之书,它最终通向的是知识的虚无,人类状况的虚无。另外,乔伊斯和福楼拜,他们都通过写作终结了19世纪晚期以来的自由人的观念,人是不完整的、未完成的。他们俩,一个生活在现代主义运动的“英雄时代”,一个是在“英国控制下的和平年代”,但他们没有代际落差,惺惺相惜。   “克鲁瓦塞的隐士。第一个现代小说家。现实主义之父。浪漫主义的屠夫。连接巴尔扎克和乔伊斯的桥梁。在自己洞穴中的熊。中产阶级的憎恨者。”(朱利安·巴恩斯语)这就是后世眼里的福楼拜。
  在乔伊斯和继起的一代现代主义作家那里,福楼拜是他们的父亲,他的书是一代人的父性之书。尽管1880年福楼拜就去世了,但他通过身后连载的小说、出版的书籍(包括这本《布瓦尔与佩库歇》),一直持续地对他们发生着影响。在福楼拜身后,一代真正的现代作家才出现,他们是他去世时正当盛年的亨利·詹姆斯、爱伦·坡、马拉美、魏尔伦,然后是乔伊斯、庞德、叶芝、艾略特、康拉德、普鲁斯特、瓦莱里和弗吉尼亚·伍尔芙等更年轻的面孔,再然后,漂洋过海到美国,催生了我们热爱的海明威、福克纳和奥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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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詹姆斯·伍德的《小说机杼》,笔墨异常经济,却专为福楼拜辟出两章,可见热爱。一章《福楼拜和现代叙述》,开头说道:“小说家感谢福楼拜,当如诗人感谢春天:一切从他重新开始。”
  伍德认为,谈论现代小说,须得分成福楼拜前和福楼拜后两个时期。“福兮祸兮,福楼拜一手建立了大多数读者所知的现代主义叙事,他的影响我们太熟悉,以至于熟视无睹。”
  他举出版于1869年的《情感教育》为例,来说明为什么是福楼拜而不是巴尔扎克或者龚古尔兄弟,来做这个小说史上的分水岭,很重要一个原因,是因为福楼拜“对细节的现代性迷恋”!
  《情感教育》的主角弗雷德里克·莫罗,在拉丁区闲逛,一路感受着巴黎的声色。跟随着他的视线,城市细节一一闪现:因为安静变得更长的学院高墙,鸟笼里扑闪的翅膀,转动的车床,挥着榔头的补鞋匠,卖旧衣服的人,吧台后面打哈欠的女人,桌子上没有打开的报纸,洗衣女工作坊里暖风中抖动的衣物,一辆马车疾驰而过。
  这些细节是多么出色,又是多么精彩地孤立着。伍德说,福楼拜好像漫不经心地扫视着街道,他的眼睛就像一架“摄影机”,在他精挑细选般的扫视中,每个细节,都被一道中选之光定格了。伍德还发现,这些细节——疾驰的马车、打哈欠的女人、颤抖的衣物——分属不同的“拍号”,也就是说,被福楼拜摄入眼中的细节,有即时的,也有日常的、循环往复的,现在它们都被一抹平地放在一起,“好像同步发生的一样”,有着一种精美的人为操作的效果。这些细节几乎“像生活一样”扑面而来,伍德说——此即现代叙事之滥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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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机杼》开宗明义,“小说之屋,窗开百扇,门唯二三”,“拍号”,还有“自由间接体”,或许就是伍德所说的小说之门。“自由间接体”讲叙述视角,作者总是顽固地躲在全知叙事的大袍里不出来,“拍号”呢,就是“双面的维洛妮卡”,就是某人做着什么事,而别的什么事正在发生。
  继续《情感教育》的例子:1848年,革命席卷巴黎,士兵朝所有人开火,一切陷入混乱,我们的主人公,“他一路奔到伏尔泰码头,一个穿长袖衬衫的老人开着窗户哭泣,他抬眼看着天空。塞纳河平静地流过。天是藍的。鸟儿们在杜伊勒利宫里鸣唱”。
  俯瞰广场的每一扇窗都在开火,子弹在空中呼啸而过,喷泉被打穿了,而水混着血,四散开来,在地上坑洼处积成一摊一摊。人们踩着衣服、军帽和武器,在泥泞中滑倒,弗雷德里克感到脚下有什么软绵绵的,那是一位穿灰大衣的中士的手。他脸朝下趴在水沟里。更多工人成群结队赶来,把士兵逼往警卫队队部。火力更猛了。酒商的店铺开着,不时有人进去抽一斗烟,喝一杯啤酒,再回去战斗。一只流浪狗开始号叫,引来笑声。
  这电影化的一幕里,让我惊异的,不是那只中士的手,而是那些战斗间隙跑到店铺里去的人,他们进去抽烟、喝酒,开几句玩笑,过一把瘾再出来射击。还有最后那一阵流浪狗引发的笑声,我猜想,那必定是哈哈的大笑声。
  日常的、可怕的,这些细节交杂在一起,它们所引起心理上的体验已无多大区别,一切都让人麻木,也让人心惊。所以,伍德说,要是说这书出现在1969年,而不是它实际出版的1869年,恐怕还是会有很多人信。不为别的,就为它无处不在透着的现代味儿。
  西利尔·康诺利,《现代主义代表作100种提要》的作者,他这段话说得特漂亮:
  福楼拜和波德莱尔是我们的两个倒下去的父辈,他们被打垮了,被摧毁了,是悲剧性的人物,但他们又都是照亮后代的灯塔。波德莱尔的灯光一明一灭地从他母亲的家乡昂弗勒出发,福楼拜的灯光则永不熄灭地发自克鲁瓦塞他的故居。它们照亮了塞纳河两岸,照亮了通往巴黎、特鲁维尔、多维尔、鲁昂等地的水上道路。
  波德莱尔的灯光,“一明一灭”,福楼拜的灯光,几乎长明。高下已见,无须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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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世那一年,福楼拜在日记里写道:“什么时候这部书才能完成?这是个问题。如果要在下一个冬季出版,那么从现在到那时,我就一分钟都不能放过。但有时我很累,以致感到自己像一块已经不新鲜的卡门贝干酪一样在融化了。”
  他没有等到下一个冬季。在备受荣誉和广泛爱戴而依旧勤奋工作直至最后,福楼拜在他克鲁瓦塞的家中病逝了。或者换一种说法,因为贫穷、孤独、筋疲力尽,福楼拜在他五十八岁零四个月时突然去世了。这正与反的两种叙述,掩盖不了一个事实,在他毕生生活的鲁昂小城里,知晓这个伟大小说家的人,十个里不会超过两个。葬礼之后,一群吊唁者,其中有诗人弗朗索瓦·科贝和泰奥多尔·德·邦维尔,在鲁昂举行一场宴会以纪念这位作家。
  围着桌子坐定后,他们发现共13人。这是一个不吉利的数字,迷信的邦维尔坚持要再找一位客人。于是他们去街上搜索。经过几次拒绝,终于带回一名度假中的士兵。那士兵从未听说过福楼拜的名字,但他是诗人科贝的粉丝,于是他兴冲冲地参加了那场宴会。这是朱利安·巴恩斯的传记小说《福楼拜的鹦鹉》中的一个情节,倒很像福楼拜预先为自己写下的一则自嘲。
  作者简介 赵柏田,当代作家,学者。 1969年8月生于浙江余姚。著有长篇小说《赫德的情人》《买办的女儿》,短篇小说集《扫烟囱的男孩》《纸镜子:七个故事》《万镜楼》,文集“中国往事”三部曲(三卷四册)和《南华录:晚明南方士人生活史》《岩中花树:十六至十八世纪的江南文人》《帝国的迷津:大变局中的知识、人性与爱欲》《私家地理课》《我们居住的年代》等二十余部,获第十四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华文好书”评委会特别奖。
  主 持 人 方 岩
  责任编辑 孙海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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