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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个夏天似乎比往年要长。苦桃河两岸满山的五味子早已由青变白，由白变红，熟透了就一串串落在了松软的林地上，化为一捧黑土。
与往常一样，老万这天起得很早。习惯性地干咳几声，背着空篓子就上了屋后的菜地。等从屋后菜地回来，太阳都快一竿高了。天太热，加上背了一篓子蔬菜又太累，刚进屋，他就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直喘气。前几年落下了高血压病，加上又快70岁的人了，一坐下来就爱犯困。他怕自己犯困真的就这么睡过去了，所以，他不敢多坐，站起来，去了厨房。
他先把背簍里刚采摘回来的青菜翻看了一遍，索性一股脑儿全倒在厨房的地上。有嫩黄瓜、茄子、豇豆，还有一堆匀净的长青椒。这一样样儿嫩绿的蔬菜，老万是再熟悉不过了，从种到收，都是他像经育孩子一样经育大的，现在让他感到特别的亲切，亲切之中还有那么点伤感。
虽然手脚已经不那么麻利，虽然拿东忘西，但他还是记得前几天采摘回来的菜还剩几样没吃完。他走过去把堆在墙角里的一把已经坏了一半儿的萝卜芽翻出来。他嘴里叨念着可惜了。所有跟浪费沾边的事都让他不高兴。他马上动手把萝卜芽给择了出来。
他开始择菜的时候，家里的那只老黄狗老是用头蹭他的腿，蹭了一下又一下，蹭了一下又一下，亲热得不得了。那只喂了两年多的大红冠公鸡也漫不经心地走了过来，用嘴不停的地叨着老万丢弃的菜叶和菜根。这让他感到特别的感动。
正忙活炒菜的时候，王大柱站在窗外打着手势，叫他。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瞄了一眼站在窗外的王大柱。炒菜的烟子挡住了他的视线，只看见王大柱的人影子像鬼魅一样在窗子外晃。王大柱大声说，荣花晚上要带孙子们一起回来。老万晓得荣花带孙子回来没啥好事，无非想要他一点钱，每年暑假都会回来一趟。老万没有停下手里的炒菜动作，嘴里哦了一声。
老万前妻死得早，荣花是他现在的老伴，年龄小他将近二十岁，人长得还可以，又是隔壁邻居王大柱的远房表妹，年龄跟王大柱差不多大。听王大柱说，她娘家姓付，老公外出务工出了事故，死了。至于怎么死的，又赔偿了多少，除了王大柱，苦桃河就再没一个人知道了。
听信了王大柱的话，老万就在前妻过世不到三年，娶了守寡还不到三年的荣花。前几年，他和荣花还能勉强过。自从他家的几间老屋被国家修公路占用，补偿款被荣花卷走后，他就一年到头见不到荣花几回了。后来他才知道，王大柱帮忙给荣花在县城买了一套二手房，荣花就跟她前房的儿子一起搬进了城里。
老万是欲哭无泪，他不怨恨任何人，只怪自己当初没听儿子石头的好言劝告。
2
老万没把王大柱的口信当回事。他现在想的和要做的，是要上山给前妻烧点纸钱，顺便炒几个菜。今天是老万前妻桂珍逝世18年的忌日，也是他的生日，他一辈子记得那个日子。每逢此日，他都要上山一趟，祭奠一下桂珍。
正起身要走，兜里的老人机响了起来。铃声很大，老万耳背，拿起手机对着耳朵一连喂了几声，还是没听清对方是哪一个。
这时候，老万的手机被一个人拽下，他定睛一看，是王大柱。老万心里就不畅快，他说：每次都抢我手机，我的事不要你管！王大柱哈哈一笑：我不抢，你能听到？
电话是老万儿子石头打过来的。王大柱说，我是你大柱叔，你爸这几年耳背，听不见，你打电话找你爸有啥子事儿？王大柱顺手按下了免提键。
听说是离家出走十几年的儿子石头打过来的，老万激动地放下了背上的背篓，搓着双手，站在原地，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王大柱手里的手机。
叔啊，你跟我爸说，明天是我妈的忌日，我想回来给妈烧几张纸。过了一会儿，石头又说，叔，你还给我爸说一声，明天是他老人家七十大寿，十几年没见他了，这次回来想陪他一起好好过一个生。路上堵车堵得很，估计明天不一定赶得到，叫他老人家莫急，错过了明天生日正期，回来再给他补上。接着，手机里传出来一阵抽泣声。
老万两手颤巍巍地接过手机，眼角涌出的热泪滴在了手机上。他还想再听听阔别十几年的儿子声音，就把手机重新放到了耳朵边：石头，石头，你还好吧？
他想起了15年前的那年夏天，经王大柱介绍，他和荣花走在了一起，想老了也好有个伴，提前没有征求儿子石头的意见。等荣花改嫁过来后，才晓得她名下还有前夫的一个儿子。石头怪他，说等他老了他负责养活，不稀罕任何人。老万听信了王大柱的话，没理睬儿子的劝，当面还把石头熊了一顿。一气之下，石头初中书没读完就跟着本村的外出打工队伍连夜跑了。
这一跑，就是十几个年头。直到最近几年，老万才从打工回来的后生们嘴里打听到一些消息。说儿子石头在外面包了工程，早就成了大老板。后来还听王大柱说，前些年还捐款给村上修路架桥接通了自来水。老万打心眼里开始高兴起来，几乎死掉的心重新开始复活。
3
老万噙着热泪，背着刚炒的菜，大黄狗在前，他在后，一前一后，几步一歇，慢慢往桂珍的坟地走去。他想，他要尽快把儿子石头要回来的好消息给已故的前妻分享。
这天的天气出奇的好，太阳把坟前的草晒得热乎乎的，夏风慵懒地吹着，青草散发出甜丝丝的气息，大黄狗兴奋地在草窝里打滚。
东西虽然少，老万给前妻的祭奠仪式还是一丝不苟地进行着。他盘腿坐在了坟前的地上，摆好酒菜，首先点燃了香表，端起酒瓶，把坟前的三个空杯一一倒满。他把自己面前的一杯也倒满。
老万一坐下就犯困，现在还有点儿头昏脑涨。这次不光是因为高血压的缘故，昨天晚上，他有些失眠，一夜没合眼。昨晚，他又一次回忆起了逝去的前妻桂珍。前妻是苦桃河山上五组的人，小他几岁，父母去世得早，从小是她姨把她带大的。桂珍嫁到老万家里的时候，家里一贫如洗，她勤扒苦做，贤惠又勤劳，嫁到万家的第二年就生下了儿子石头。好人不长寿。那年夏天，为了给儿子石头筹学费，桂珍在山那边的鹰子岩采挖中药材时，不小心滑倒，摔到了十几米高的岩下。老万知晓后，请人抬回了家。家里穷，老万只有按照草药医生的方子满山去扯草药救治。 老万清楚记得，在妻子最后弥留之际，他杀了家里那只唯一下蛋的母鸡，用小火把鸡肉煨得烂熟，一小勺一小勺地给桂珍喂汤。一连几天，桂珍神志不清，发着高烧，说着胡话，眼睛血红，嘴唇结了血痂。老万知道是剧烈的疼痛在折磨着爱妻，可他家里确实没有一分钱送她去医院诊治啊。看到妻子疼得把牙都咬碎了，他心疼得流了泪。他到处去找草药，把草药嚼碎敷在她伤口上，他用手掌一遍又一遍地揩去她的汗水。晚上他一遍又一遍地起来，为她喂汤喂水，为她敷毛巾，为她换被尿湿的铺。直到卖了猪和牛，用尽了所有的积蓄，老万还是没能留住桂珍的生命。
老万端起了面前的烈酒，仰起头，烈酒混着热泪一下子灌进了他的喉咙。平时不沾酒的他，显得有些晕晕乎乎。他抖抖索索地将纸钱点燃。山坡上吹起了一丝丝的热风。燃烧起来的纸钱在风里狂乱地飞舞，无数的黑色碎片像无数的黑蝴蝶在风中旋转。突然，老万看见在纸钱的火焰和蝴蝶般飞舞的旋涡里，一个影子轻轻向他走来，他失声叫了一声，叫声一落，影子就不见了。他不由自主地抓了一堆纸钱，燃烧了，喃喃地叫着桂珍的名字，念到，你儿子石头要回来看你啦。
4
荣花这几天兴奋得不得了，原因是他的孙子今年考取了县一中。在她前夫的家族里，三代内连个高中生都没有过。考取了县一中的娃，说不定就是未来的大学生呢。荣花一家子为这事高兴了好几天。
荣花逼着儿子在城里最好的酒店订了几桌，说是要接亲戚家门为孙子考取一中庆贺庆贺。饭店是昨天就定好了的。一共定了四个小包厢。荣花一家四口还没到上午十点就去了饭店，去了饭店还不行，儿媳妇说吃完饭顺便还要去超市转转。潮水样的幸福感一波一波不停地冲击着荣花一家人。小户人家，还能有什么更大的喜事呢？就是大户人家，孩子考取了县一中也不是件小事。
城南喜临门饭店生意一直都很红火。这天正好周末，客人很多。还没到中午十一点，到饭店吃饭的客人就蜂拥而至。荣花拽着孙子，站在饭店门口，点头哈腰迎接着亲朋好友。王大柱是最后一个到的，说是半路上摩托车出了点小问题，耽误了。荣花没计较他来的晚，说是就等你啦，你不来，席不敢开始呢。然后，用手狠狠地朝王大柱圆滚滚的屁股上拍了两巴掌。哈哈一笑，一起进了包厢。
席间，荣花一家子又是接红包又是敬酒，个个笑得合不拢嘴。吃罢酒席，客人还没走出包厢，荣花就吩咐服务员把酒桌上剩下的菜统统打了包。
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荣花让儿子儿媳先回家准备一下，晚一点还要上老家苦桃河去一趟。荣花儿媳问荣花不是说好了一起到超市转转吗，怎么又不去啦？荣花说你们一家三口去转吧，我和你大柱叔还有点事儿要办。儿媳屁股一扭就走了。
荣花把王大柱带到了自家屋里。从浴室出来之后，荣花见王大柱看着她的眼神炙热。荣花看着王大柱的眼神儿知道王大柱动了情了，挡不住的情绪外泄而来，让荣花能清楚地接收到他的信息，不由得想起了以前的事。
记得十几年前，在一次亲戚儿子婚礼上，王大柱得知当年他心仪已久的表妹荣花丈夫出事后至今未婚，心里便有了想法，凑过去主动和荣花攀谈了一阵子。荣花对王大柱颇是歆慕，连连说想不到你这几年混得不错，在村上第一个盖了楼房……谈及荣花至今未改嫁，荣花说自己命不好，这些年介绍的不算少，我看上人家人家看不上我，人家看上我的我又觉得不理想。王大柱问，假如你理想的那个人是离过婚的或是死了媳妇的，你考虑吗？荣花“扑哧”一笑说，那要看是谁呢，要是你，我就考虑，说完咯咯一笑，脸上泛起了红晕。
或许荣花这句话是玩笑话，王大柱却没有视为玩笑反而当起真来。是日晚上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仔仔细细回顾自己这几年走过的路，五味杂陈滋味万千。自家的女人那方面总是不如他意，每次不满足的结果就是对女人拳打脚踢，这日子对他来说简直是活受罪。折腾到黎明时分他想明白了，以后的路还长，得走一天自己喜欢的路，这种外边风光家里屈辱的日子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此后的时间里，王大柱隔三差五地给荣花打电话，嘘寒问暖关心之至，过上一两个月找借口俩人去城里下馆子见见面吃吃饭谈谈心。
一次在宾馆开完房，荣花问起王大柱的家庭生活，王大柱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有些事都不知怎样给你说，我活得真窝囊，枉为男人！荣花也说，你介绍的老头子和我根本尿不到一壶，窝囊废一个。渐渐地两人的联系和见面多了起来，彼此间渐渐有了几分心心相惜之感。特别是荣花一家子搬进城以后，两人更是肆无忌惮了。
“你……怎么了？”荣花从浴室里走出来，用毛巾擦着刚淋湿的头发，有些犹豫地问。“你说……我怎么了？”王大柱的聲音有些魅惑，充满着磁性的吸引力，让荣花听到耳朵有些微微发痒。
荣花从王大柱说完之后脸红的不成样子，微微移开了注视王大柱的眼神儿，飘忽地看向其他地方。可谁知道，一直盯着她的王大柱忽然起身了，朝着荣花走过来。王大柱行至荣花的面前，用结实的手臂接过她手里的毛巾，高了将近半个头的身子让荣花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埋在他的胸口，暧昧至极。
“石头明天就回来了，腿和钱的事，老头子知道了咋办？”荣花有点不放心，用手推了推压在身上满身是汗的王大柱，急切地追问道。“你放一百个心，老头子不会知道的，就是知道了，我也有办法。”王大柱满脸涨得通红，顾不得详细回答荣花的问话，向荣花的身子发起了最后冲刺。旖旎丛生，两人之间无形有一种默契存在了。
5
毕竟上了岁数，老万从桂珍的坟上回来，已经是晌午时分。他又累又热，一屁股摊坐在椅子上，大气直喘。歇了一会儿，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老万想应该把屋子收拾一下了。
老万走到窗前，拿起抹布准备擦窗子的时候，向窗外瞟了一眼。窗外不远处是王大柱家，中间隔着一块菜园地，地里种着五颜六色的蔬菜。窗外是一片喧闹，一片碧绿，一片姹紫嫣红。已经放暑假了，一群孩子正在王大柱屋场上跑来跑去玩捉迷藏。有一个孩子跑过来了，上身穿着一件红色的T恤，下边是一条白色短裤，是王大柱在城里读书放暑假回来的孙子。这孩子的出现让老万陷入了思索。他在想，这孩子像谁？想这孩子是不是有几分像自己的儿子石头呢？石头小时候就是这么个模样。想到这，看到外边的这些孩子，让老万心里好一阵乱跳。 老万毕竟是老了，擦了窗子又去抹了几把椅子，他就出了一满身的汗。他坐下来，喘着，歇了歇，又站起来，拿拖把开始拖地。拖了几下，又坐下来，喘着，歇了歇，再站起来，继续拖地。
屋里收拾得够干净的时候，老万拿把椅子坐在了大门口。这时候正是晌午时分，各家都在吃午饭或歇晌，村子里很安静，除了树上的知了不停地闲叫着，院子里很少有人走动。
不远处，老万隐隐约约看到从对面半山上飞过来几只蝴蝶落在了花丛里。有几只飞过来飞过去，各种各样的颜色，那颜色可真鲜艳，红的，黄的，黑的，白的啊，都是些鲜艳的颜色，有一只白色蝴蝶忽然落在了他面前，但忽然什么又都不见了。
这时，老万听到有人在喊他。是王大柱女人。老万忙招手叫她过来。他问王大柱女人，他到哪儿去了？女人黑着脸说不提这个不要脸的了！自从那个狐狸精搬进城后，老王每个月不都是跑好几趟城！她叹了口气说，万福啊，你我都是命苦的人啊。老万头一勾，不做声。女人又说，听说石头要回来啦？老万抬头笑了，是呀，终于要回来了呢。女人似乎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没吱声。他们就这样站着说话，聊着聊着，就没有话题了。
王大柱女人走后，万福又回到屋里。自从前妻桂珍去世娶了荣花，后来荣花与她前夫的儿子一起购房搬进了城以后，老万留守在苦桃河已经十多年了。过惯了一个人将就日子的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细心地收拾过自己的屋子。
老万翻出了与桂珍结婚时用过的旧被子。人去床空，被子如新。见物思亲，日子越长，他思念的心越深。睁着眼睛，他都能看见妻子一瘸一拐向他走来;闭上眼睛，他都能闻得到桂珍留在被褥上的气息。夜里，有时似梦非梦中，他看见儿子石头也瘸着双腿在茫茫的大山里寻找他;有时，他又看见妻子头发苍白、骨瘦如柴向他走来;他还看见石头为他垒了新坟，为他烧着纸钱，一边烧一边哀哀恸哭。他奇怪经常看见这些景象，看得他背脊发凉，颤栗不已。自从前妻过世，娶了荣花，后来荣花搬进城后，他越来越沉默了，常常一个人犯困犯傻。
一切似乎都准备妥当了。老万从柜子里翻出来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大红衣裳。这是一套寿衣，自从荣花搬进城以后，他就着手置办自己的寿衣。置办好后，就放到柜子最底层。开始，他不想动这套衣裳。后来，每当夜里梦到桂珍，醒来的时候，老万就把衣裳找出来穿上，一坐到天亮。
现在，老万摩挲着衣裳，缓缓地穿到身上。
6
荣花一家离开县城，直奔老万家。车子在苦桃河蜿蜒的公路上盘旋，河水缓缓地流淌着。公路两边的玉米长得真壮，绿得发黑，一棵挨着一棵，每一棵都吊着一两个大得让人吃惊的棒子，像是一伙一伙的后生，站在那里炫耀着。过了玉米地，又是一片茶园，春茶刚采摘不久，夏茶的嫩叶又冲出老高了，绿油油的一片。整个苦桃河被夏末秋初一片片的成熟笼罩着。
不等车子在老万屋场上停稳，王大柱就赶了过来。荣花穿了件无肩的连衣裙，从车里拱出来。后面跟着下车的是荣花穿着旗袍的儿媳。
天还没擦黑，王大柱就叫上苦桃河附近的几户当家人，来到老万屋前，点燃了准备好的鞭炮。
鞭炮一响，可忙坏了荣花。她高兴地跑进跑出。一边忙着装烟倒茶，一边还大声吩咐着老万，把刚进笼的那只大公鸡逮出来杀了。
厨房里的人开始忙活起来。坐在堂屋里的人也没闲着，有人打着扑克牌，其他的人一边吃着水果，一边抽着烟，不时地瞄几眼老万身上的寿衣。
因为荣花带回有几个打包的剩菜，不到一个时辰，满满一桌子饭菜就好了。堂屋里的人已经开始坐席喝酒了。老万和王大柱坐了上席。先干双杯，是这里的规矩，酒是倒在一个小小的带把的白瓷酒壶里，然后再从壶里往每个客人的酒盅里倒，这样就会滴酒不漏。老万有高血压，客人没叫他喝酒，他就偶尔夹一筷子菜吃。灯光下，老万身上暗红的寿衣映衬着旁边王大柱身上的白衬衣，如他的脸色一样，一会儿白，一会儿红，再一看，就成了黑色。
酒过三巡，荣花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大声寡气地说，在座的各位乡亲父老，感谢各位来祝贺我孙子考取了县一中，我先来敬各位两杯！
啥？祝贺你孙子考取了县一中？不是，不是……给老万祝寿的吗？席上在座的除了王大柱外，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黑着脸坐在那里的老万，端起的酒不知是放下还是一口喝掉。
王大柱連忙笑呵呵地打圆场。对，祝贺！应该祝贺，我们苦桃河又出了个未来的大学生！同时也祝贺老万，祝贺老万家后继有人，人丁兴旺！来，大家一起干了！
两杯敬酒喝毕，荣花叫来呆在厨房里一直未出来的孙子让他给老万敬酒。
老头子啊，孙子的这两杯敬酒可不是好喝的哟，要表示表示吧！见老万没反应，荣花补充说。
老万干咳了一下，满脸通红。他缓缓离开酒席，来到了自己的卧房。过了好一阵子，他从里屋走出来。迟疑了一下后，老万顺手把卧房门上过年贴的红纸对联撕下了一截，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一沓钱用对联纸包好，双手颤抖着把红包递给了荣花孙子。
老万，来，这个鸡头你吃了，我们一起为你干一杯！王大柱带头站了起来，顺便给站在身边的荣花使了个眼色。是呀，老头子，你今天咋这高兴，把大红寿衣都给穿上了？来，为了你这个大红包，你吃点菜，我也敬你一杯！荣花说道。
老万明天七十大寿呢，见你们都回来，能不高兴吗，谁冒了一句。
明天七十大寿？！厨房里正忙活的几个一下子涌了出来。不会吧，我们怎么没听说过啊？
满屋子死一般地寂静，没有人敢看老万的脸。
明天正期，今天不是，大家吃菜喝酒。一直未吱声的老万，黑着脸，自顾吃着菜，没拿正脸看王大柱和荣花一眼，猛的一声说道。
对，明天正期！明天正期。明天正式给老头子祝寿！荣花喉咙里噎着的那块鸡肉这会儿连皮带肉一股脑儿滑进了肚里。 7
送走了客人，老万一屁股摊坐在椅子上，半闭起眼睛。他不愿再多看一眼满屋子里乱转的荣花。荣花也没心思呆在这里，饭一吃罢，她就对老万说：我走了，你有空到城里玩儿。老万没吭气，起身兀自往里屋走去。
人终于走完了。过了好半天，老万才从里屋走出来，走到大门口，把在场子边上一直吠叫不停的大黄狗唤进了屋。砰的一声，把大门关上了。
桌上全是剩酒剩菜。厨房里是没洗的锅碗瓢盆。老万重新坐到了首席位置上。拿起酒壶，他往面前的空酒盅里倒满了酒。再用筷子夹起了放在盘子中那个没吃的鸡头，狠命地一口咬掉了血一样的大红鸡冠。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大黄狗在老万腿上反复蹭了几下，对着他旺旺叫了两声。老万仰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了深夜一点。他勉强站起身，踉跄几步来到大门边，好不容易摸到了大门灯的开关。
老万打开了大门，他想出去方便一下。恍恍惚惚中，他看见一辆摩托车从县城方向回来，直接开到了王大柱屋前，明晃晃的车灯朝这边闪了几下。
砰的一声，他重新把门关上。
正在这时，老人机响了。老万把手机对着耳朵一连喂了好几声，终于听清是儿子石头打来的。
这个夏天似乎比往年要长。苦桃河两岸满山的五味子早已由青变白，由白变红，熟透了就一串串落在了松软的林地上，化为一捧黑土。
与往常一样，老万这天起得很早。习惯性地干咳几声，背着空篓子就上了屋后的菜地。等从屋后菜地回来，太阳都快一竿高了。天太热，加上背了一篓子蔬菜又太累，刚进屋，他就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直喘气。前几年落下了高血压病，加上又快70岁的人了，一坐下来就爱犯困。他怕自己犯困真的就这么睡过去了，所以，他不敢多坐，站起来，去了厨房。
他先把背簍里刚采摘回来的青菜翻看了一遍，索性一股脑儿全倒在厨房的地上。有嫩黄瓜、茄子、豇豆，还有一堆匀净的长青椒。这一样样儿嫩绿的蔬菜，老万是再熟悉不过了，从种到收，都是他像经育孩子一样经育大的，现在让他感到特别的亲切，亲切之中还有那么点伤感。
虽然手脚已经不那么麻利，虽然拿东忘西，但他还是记得前几天采摘回来的菜还剩几样没吃完。他走过去把堆在墙角里的一把已经坏了一半儿的萝卜芽翻出来。他嘴里叨念着可惜了。所有跟浪费沾边的事都让他不高兴。他马上动手把萝卜芽给择了出来。
他开始择菜的时候，家里的那只老黄狗老是用头蹭他的腿，蹭了一下又一下，蹭了一下又一下，亲热得不得了。那只喂了两年多的大红冠公鸡也漫不经心地走了过来，用嘴不停的地叨着老万丢弃的菜叶和菜根。这让他感到特别的感动。
正忙活炒菜的时候，王大柱站在窗外打着手势，叫他。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瞄了一眼站在窗外的王大柱。炒菜的烟子挡住了他的视线，只看见王大柱的人影子像鬼魅一样在窗子外晃。王大柱大声说，荣花晚上要带孙子们一起回来。老万晓得荣花带孙子回来没啥好事，无非想要他一点钱，每年暑假都会回来一趟。老万没有停下手里的炒菜动作，嘴里哦了一声。
老万前妻死得早，荣花是他现在的老伴，年龄小他将近二十岁，人长得还可以，又是隔壁邻居王大柱的远房表妹，年龄跟王大柱差不多大。听王大柱说，她娘家姓付，老公外出务工出了事故，死了。至于怎么死的，又赔偿了多少，除了王大柱，苦桃河就再没一个人知道了。
听信了王大柱的话，老万就在前妻过世不到三年，娶了守寡还不到三年的荣花。前几年，他和荣花还能勉强过。自从他家的几间老屋被国家修公路占用，补偿款被荣花卷走后，他就一年到头见不到荣花几回了。后来他才知道，王大柱帮忙给荣花在县城买了一套二手房，荣花就跟她前房的儿子一起搬进了城里。
老万是欲哭无泪，他不怨恨任何人，只怪自己当初没听儿子石头的好言劝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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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万没把王大柱的口信当回事。他现在想的和要做的，是要上山给前妻烧点纸钱，顺便炒几个菜。今天是老万前妻桂珍逝世18年的忌日，也是他的生日，他一辈子记得那个日子。每逢此日，他都要上山一趟，祭奠一下桂珍。
正起身要走，兜里的老人机响了起来。铃声很大，老万耳背，拿起手机对着耳朵一连喂了几声，还是没听清对方是哪一个。
这时候，老万的手机被一个人拽下，他定睛一看，是王大柱。老万心里就不畅快，他说：每次都抢我手机，我的事不要你管！王大柱哈哈一笑：我不抢，你能听到？
电话是老万儿子石头打过来的。王大柱说，我是你大柱叔，你爸这几年耳背，听不见，你打电话找你爸有啥子事儿？王大柱顺手按下了免提键。
听说是离家出走十几年的儿子石头打过来的，老万激动地放下了背上的背篓，搓着双手，站在原地，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王大柱手里的手机。
叔啊，你跟我爸说，明天是我妈的忌日，我想回来给妈烧几张纸。过了一会儿，石头又说，叔，你还给我爸说一声，明天是他老人家七十大寿，十几年没见他了，这次回来想陪他一起好好过一个生。路上堵车堵得很，估计明天不一定赶得到，叫他老人家莫急，错过了明天生日正期，回来再给他补上。接着，手机里传出来一阵抽泣声。
老万两手颤巍巍地接过手机，眼角涌出的热泪滴在了手机上。他还想再听听阔别十几年的儿子声音，就把手机重新放到了耳朵边：石头，石头，你还好吧？
他想起了15年前的那年夏天，经王大柱介绍，他和荣花走在了一起，想老了也好有个伴，提前没有征求儿子石头的意见。等荣花改嫁过来后，才晓得她名下还有前夫的一个儿子。石头怪他，说等他老了他负责养活，不稀罕任何人。老万听信了王大柱的话，没理睬儿子的劝，当面还把石头熊了一顿。一气之下，石头初中书没读完就跟着本村的外出打工队伍连夜跑了。
这一跑，就是十几个年头。直到最近几年，老万才从打工回来的后生们嘴里打听到一些消息。说儿子石头在外面包了工程，早就成了大老板。后来还听王大柱说，前些年还捐款给村上修路架桥接通了自来水。老万打心眼里开始高兴起来，几乎死掉的心重新开始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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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万噙着热泪，背着刚炒的菜，大黄狗在前，他在后，一前一后，几步一歇，慢慢往桂珍的坟地走去。他想，他要尽快把儿子石头要回来的好消息给已故的前妻分享。
这天的天气出奇的好，太阳把坟前的草晒得热乎乎的，夏风慵懒地吹着，青草散发出甜丝丝的气息，大黄狗兴奋地在草窝里打滚。
东西虽然少，老万给前妻的祭奠仪式还是一丝不苟地进行着。他盘腿坐在了坟前的地上，摆好酒菜，首先点燃了香表，端起酒瓶，把坟前的三个空杯一一倒满。他把自己面前的一杯也倒满。
老万一坐下就犯困，现在还有点儿头昏脑涨。这次不光是因为高血压的缘故，昨天晚上，他有些失眠，一夜没合眼。昨晚，他又一次回忆起了逝去的前妻桂珍。前妻是苦桃河山上五组的人，小他几岁，父母去世得早，从小是她姨把她带大的。桂珍嫁到老万家里的时候，家里一贫如洗，她勤扒苦做，贤惠又勤劳，嫁到万家的第二年就生下了儿子石头。好人不长寿。那年夏天，为了给儿子石头筹学费，桂珍在山那边的鹰子岩采挖中药材时，不小心滑倒，摔到了十几米高的岩下。老万知晓后，请人抬回了家。家里穷，老万只有按照草药医生的方子满山去扯草药救治。 老万清楚记得，在妻子最后弥留之际，他杀了家里那只唯一下蛋的母鸡，用小火把鸡肉煨得烂熟，一小勺一小勺地给桂珍喂汤。一连几天，桂珍神志不清，发着高烧，说着胡话，眼睛血红，嘴唇结了血痂。老万知道是剧烈的疼痛在折磨着爱妻，可他家里确实没有一分钱送她去医院诊治啊。看到妻子疼得把牙都咬碎了，他心疼得流了泪。他到处去找草药，把草药嚼碎敷在她伤口上，他用手掌一遍又一遍地揩去她的汗水。晚上他一遍又一遍地起来，为她喂汤喂水，为她敷毛巾，为她换被尿湿的铺。直到卖了猪和牛，用尽了所有的积蓄，老万还是没能留住桂珍的生命。
老万端起了面前的烈酒，仰起头，烈酒混着热泪一下子灌进了他的喉咙。平时不沾酒的他，显得有些晕晕乎乎。他抖抖索索地将纸钱点燃。山坡上吹起了一丝丝的热风。燃烧起来的纸钱在风里狂乱地飞舞，无数的黑色碎片像无数的黑蝴蝶在风中旋转。突然，老万看见在纸钱的火焰和蝴蝶般飞舞的旋涡里，一个影子轻轻向他走来，他失声叫了一声，叫声一落，影子就不见了。他不由自主地抓了一堆纸钱，燃烧了，喃喃地叫着桂珍的名字，念到，你儿子石头要回来看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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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花这几天兴奋得不得了，原因是他的孙子今年考取了县一中。在她前夫的家族里，三代内连个高中生都没有过。考取了县一中的娃，说不定就是未来的大学生呢。荣花一家子为这事高兴了好几天。
荣花逼着儿子在城里最好的酒店订了几桌，说是要接亲戚家门为孙子考取一中庆贺庆贺。饭店是昨天就定好了的。一共定了四个小包厢。荣花一家四口还没到上午十点就去了饭店，去了饭店还不行，儿媳妇说吃完饭顺便还要去超市转转。潮水样的幸福感一波一波不停地冲击着荣花一家人。小户人家，还能有什么更大的喜事呢？就是大户人家，孩子考取了县一中也不是件小事。
城南喜临门饭店生意一直都很红火。这天正好周末，客人很多。还没到中午十一点，到饭店吃饭的客人就蜂拥而至。荣花拽着孙子，站在饭店门口，点头哈腰迎接着亲朋好友。王大柱是最后一个到的，说是半路上摩托车出了点小问题，耽误了。荣花没计较他来的晚，说是就等你啦，你不来，席不敢开始呢。然后，用手狠狠地朝王大柱圆滚滚的屁股上拍了两巴掌。哈哈一笑，一起进了包厢。
席间，荣花一家子又是接红包又是敬酒，个个笑得合不拢嘴。吃罢酒席，客人还没走出包厢，荣花就吩咐服务员把酒桌上剩下的菜统统打了包。
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荣花让儿子儿媳先回家准备一下，晚一点还要上老家苦桃河去一趟。荣花儿媳问荣花不是说好了一起到超市转转吗，怎么又不去啦？荣花说你们一家三口去转吧，我和你大柱叔还有点事儿要办。儿媳屁股一扭就走了。
荣花把王大柱带到了自家屋里。从浴室出来之后，荣花见王大柱看着她的眼神炙热。荣花看着王大柱的眼神儿知道王大柱动了情了，挡不住的情绪外泄而来，让荣花能清楚地接收到他的信息，不由得想起了以前的事。
记得十几年前，在一次亲戚儿子婚礼上，王大柱得知当年他心仪已久的表妹荣花丈夫出事后至今未婚，心里便有了想法，凑过去主动和荣花攀谈了一阵子。荣花对王大柱颇是歆慕，连连说想不到你这几年混得不错，在村上第一个盖了楼房……谈及荣花至今未改嫁，荣花说自己命不好，这些年介绍的不算少，我看上人家人家看不上我，人家看上我的我又觉得不理想。王大柱问，假如你理想的那个人是离过婚的或是死了媳妇的，你考虑吗？荣花“扑哧”一笑说，那要看是谁呢，要是你，我就考虑，说完咯咯一笑，脸上泛起了红晕。
或许荣花这句话是玩笑话，王大柱却没有视为玩笑反而当起真来。是日晚上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仔仔细细回顾自己这几年走过的路，五味杂陈滋味万千。自家的女人那方面总是不如他意，每次不满足的结果就是对女人拳打脚踢，这日子对他来说简直是活受罪。折腾到黎明时分他想明白了，以后的路还长，得走一天自己喜欢的路，这种外边风光家里屈辱的日子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此后的时间里，王大柱隔三差五地给荣花打电话，嘘寒问暖关心之至，过上一两个月找借口俩人去城里下馆子见见面吃吃饭谈谈心。
一次在宾馆开完房，荣花问起王大柱的家庭生活，王大柱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有些事都不知怎样给你说，我活得真窝囊，枉为男人！荣花也说，你介绍的老头子和我根本尿不到一壶，窝囊废一个。渐渐地两人的联系和见面多了起来，彼此间渐渐有了几分心心相惜之感。特别是荣花一家子搬进城以后，两人更是肆无忌惮了。
“你……怎么了？”荣花从浴室里走出来，用毛巾擦着刚淋湿的头发，有些犹豫地问。“你说……我怎么了？”王大柱的聲音有些魅惑，充满着磁性的吸引力，让荣花听到耳朵有些微微发痒。
荣花从王大柱说完之后脸红的不成样子，微微移开了注视王大柱的眼神儿，飘忽地看向其他地方。可谁知道，一直盯着她的王大柱忽然起身了，朝着荣花走过来。王大柱行至荣花的面前，用结实的手臂接过她手里的毛巾，高了将近半个头的身子让荣花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埋在他的胸口，暧昧至极。
“石头明天就回来了，腿和钱的事，老头子知道了咋办？”荣花有点不放心，用手推了推压在身上满身是汗的王大柱，急切地追问道。“你放一百个心，老头子不会知道的，就是知道了，我也有办法。”王大柱满脸涨得通红，顾不得详细回答荣花的问话，向荣花的身子发起了最后冲刺。旖旎丛生，两人之间无形有一种默契存在了。
5
毕竟上了岁数，老万从桂珍的坟上回来，已经是晌午时分。他又累又热，一屁股摊坐在椅子上，大气直喘。歇了一会儿，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老万想应该把屋子收拾一下了。
老万走到窗前，拿起抹布准备擦窗子的时候，向窗外瞟了一眼。窗外不远处是王大柱家，中间隔着一块菜园地，地里种着五颜六色的蔬菜。窗外是一片喧闹，一片碧绿，一片姹紫嫣红。已经放暑假了，一群孩子正在王大柱屋场上跑来跑去玩捉迷藏。有一个孩子跑过来了，上身穿着一件红色的T恤，下边是一条白色短裤，是王大柱在城里读书放暑假回来的孙子。这孩子的出现让老万陷入了思索。他在想，这孩子像谁？想这孩子是不是有几分像自己的儿子石头呢？石头小时候就是这么个模样。想到这，看到外边的这些孩子，让老万心里好一阵乱跳。 老万毕竟是老了，擦了窗子又去抹了几把椅子，他就出了一满身的汗。他坐下来，喘着，歇了歇，又站起来，拿拖把开始拖地。拖了几下，又坐下来，喘着，歇了歇，再站起来，继续拖地。
屋里收拾得够干净的时候，老万拿把椅子坐在了大门口。这时候正是晌午时分，各家都在吃午饭或歇晌，村子里很安静，除了树上的知了不停地闲叫着，院子里很少有人走动。
不远处，老万隐隐约约看到从对面半山上飞过来几只蝴蝶落在了花丛里。有几只飞过来飞过去，各种各样的颜色，那颜色可真鲜艳，红的，黄的，黑的，白的啊，都是些鲜艳的颜色，有一只白色蝴蝶忽然落在了他面前，但忽然什么又都不见了。
这时，老万听到有人在喊他。是王大柱女人。老万忙招手叫她过来。他问王大柱女人，他到哪儿去了？女人黑着脸说不提这个不要脸的了！自从那个狐狸精搬进城后，老王每个月不都是跑好几趟城！她叹了口气说，万福啊，你我都是命苦的人啊。老万头一勾，不做声。女人又说，听说石头要回来啦？老万抬头笑了，是呀，终于要回来了呢。女人似乎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没吱声。他们就这样站着说话，聊着聊着，就没有话题了。
王大柱女人走后，万福又回到屋里。自从前妻桂珍去世娶了荣花，后来荣花与她前夫的儿子一起购房搬进了城以后，老万留守在苦桃河已经十多年了。过惯了一个人将就日子的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细心地收拾过自己的屋子。
老万翻出了与桂珍结婚时用过的旧被子。人去床空，被子如新。见物思亲，日子越长，他思念的心越深。睁着眼睛，他都能看见妻子一瘸一拐向他走来;闭上眼睛，他都能闻得到桂珍留在被褥上的气息。夜里，有时似梦非梦中，他看见儿子石头也瘸着双腿在茫茫的大山里寻找他;有时，他又看见妻子头发苍白、骨瘦如柴向他走来;他还看见石头为他垒了新坟，为他烧着纸钱，一边烧一边哀哀恸哭。他奇怪经常看见这些景象，看得他背脊发凉，颤栗不已。自从前妻过世，娶了荣花，后来荣花搬进城后，他越来越沉默了，常常一个人犯困犯傻。
一切似乎都准备妥当了。老万从柜子里翻出来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大红衣裳。这是一套寿衣，自从荣花搬进城以后，他就着手置办自己的寿衣。置办好后，就放到柜子最底层。开始，他不想动这套衣裳。后来，每当夜里梦到桂珍，醒来的时候，老万就把衣裳找出来穿上，一坐到天亮。
现在，老万摩挲着衣裳，缓缓地穿到身上。
6
荣花一家离开县城，直奔老万家。车子在苦桃河蜿蜒的公路上盘旋，河水缓缓地流淌着。公路两边的玉米长得真壮，绿得发黑，一棵挨着一棵，每一棵都吊着一两个大得让人吃惊的棒子，像是一伙一伙的后生，站在那里炫耀着。过了玉米地，又是一片茶园，春茶刚采摘不久，夏茶的嫩叶又冲出老高了，绿油油的一片。整个苦桃河被夏末秋初一片片的成熟笼罩着。
不等车子在老万屋场上停稳，王大柱就赶了过来。荣花穿了件无肩的连衣裙，从车里拱出来。后面跟着下车的是荣花穿着旗袍的儿媳。
天还没擦黑，王大柱就叫上苦桃河附近的几户当家人，来到老万屋前，点燃了准备好的鞭炮。
鞭炮一响，可忙坏了荣花。她高兴地跑进跑出。一边忙着装烟倒茶，一边还大声吩咐着老万，把刚进笼的那只大公鸡逮出来杀了。
厨房里的人开始忙活起来。坐在堂屋里的人也没闲着，有人打着扑克牌，其他的人一边吃着水果，一边抽着烟，不时地瞄几眼老万身上的寿衣。
因为荣花带回有几个打包的剩菜，不到一个时辰，满满一桌子饭菜就好了。堂屋里的人已经开始坐席喝酒了。老万和王大柱坐了上席。先干双杯，是这里的规矩，酒是倒在一个小小的带把的白瓷酒壶里，然后再从壶里往每个客人的酒盅里倒，这样就会滴酒不漏。老万有高血压，客人没叫他喝酒，他就偶尔夹一筷子菜吃。灯光下，老万身上暗红的寿衣映衬着旁边王大柱身上的白衬衣，如他的脸色一样，一会儿白，一会儿红，再一看，就成了黑色。
酒过三巡，荣花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大声寡气地说，在座的各位乡亲父老，感谢各位来祝贺我孙子考取了县一中，我先来敬各位两杯！
啥？祝贺你孙子考取了县一中？不是，不是……给老万祝寿的吗？席上在座的除了王大柱外，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黑着脸坐在那里的老万，端起的酒不知是放下还是一口喝掉。
王大柱連忙笑呵呵地打圆场。对，祝贺！应该祝贺，我们苦桃河又出了个未来的大学生！同时也祝贺老万，祝贺老万家后继有人，人丁兴旺！来，大家一起干了！
两杯敬酒喝毕，荣花叫来呆在厨房里一直未出来的孙子让他给老万敬酒。
老头子啊，孙子的这两杯敬酒可不是好喝的哟，要表示表示吧！见老万没反应，荣花补充说。
老万干咳了一下，满脸通红。他缓缓离开酒席，来到了自己的卧房。过了好一阵子，他从里屋走出来。迟疑了一下后，老万顺手把卧房门上过年贴的红纸对联撕下了一截，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一沓钱用对联纸包好，双手颤抖着把红包递给了荣花孙子。
老万，来，这个鸡头你吃了，我们一起为你干一杯！王大柱带头站了起来，顺便给站在身边的荣花使了个眼色。是呀，老头子，你今天咋这高兴，把大红寿衣都给穿上了？来，为了你这个大红包，你吃点菜，我也敬你一杯！荣花说道。
老万明天七十大寿呢，见你们都回来，能不高兴吗，谁冒了一句。
明天七十大寿？！厨房里正忙活的几个一下子涌了出来。不会吧，我们怎么没听说过啊？
满屋子死一般地寂静，没有人敢看老万的脸。
明天正期，今天不是，大家吃菜喝酒。一直未吱声的老万，黑着脸，自顾吃着菜，没拿正脸看王大柱和荣花一眼，猛的一声说道。
对，明天正期！明天正期。明天正式给老头子祝寿！荣花喉咙里噎着的那块鸡肉这会儿连皮带肉一股脑儿滑进了肚里。 7
送走了客人，老万一屁股摊坐在椅子上，半闭起眼睛。他不愿再多看一眼满屋子里乱转的荣花。荣花也没心思呆在这里，饭一吃罢，她就对老万说：我走了，你有空到城里玩儿。老万没吭气，起身兀自往里屋走去。
人终于走完了。过了好半天，老万才从里屋走出来，走到大门口，把在场子边上一直吠叫不停的大黄狗唤进了屋。砰的一声，把大门关上了。
桌上全是剩酒剩菜。厨房里是没洗的锅碗瓢盆。老万重新坐到了首席位置上。拿起酒壶，他往面前的空酒盅里倒满了酒。再用筷子夹起了放在盘子中那个没吃的鸡头，狠命地一口咬掉了血一样的大红鸡冠。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大黄狗在老万腿上反复蹭了几下，对着他旺旺叫了两声。老万仰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了深夜一点。他勉强站起身，踉跄几步来到大门边，好不容易摸到了大门灯的开关。
老万打开了大门，他想出去方便一下。恍恍惚惚中，他看见一辆摩托车从县城方向回来，直接开到了王大柱屋前，明晃晃的车灯朝这边闪了几下。
砰的一声，他重新把门关上。
正在这时，老人机响了。老万把手机对着耳朵一连喂了好几声，终于听清是儿子石头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