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与中华(三)开封兴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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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封城北,马嘶风啸,一场酝酿已久的王权交替正在陈桥驿上演。
  最终,33岁的赵匡胤轻而易地举夺取皇位,建立了北宋政权。这一年是公元960年。
  1000多年后,公元2007年,距河南开封10公里的一个普通村庄,一台挖掘机正向地底挖掘。这是一项历时20余年的考古工程,人们在寻找一条消失的河流。这条河流曾经造就了一座称雄世界的繁荣都市,也见证了一个朝代的兴衰。
  公元10世纪,出现了当时世界上最繁华富庶的城市,它是在黄河下游的汴河南岸,一座水运造就的城市。
  这座城市就是开封,史称东京。
  这座曾经称雄世界近两个世纪的超级城市,如今已深埋在十几米深的地下。那条曾经造就了东京城繁华富庶的汴河,更是踪影难觅。人们只能通过一个宫廷画师绘制的一幅举世闻名的画卷,去寻找有关那个时代的记忆(图1)。
  
  


  ((1)《清明上河图》(局部)记录了当年开封的繁华兴盛
  
  1981年,一个意外的发现拉开了北宋东京城考古发掘的帷幕。考古人员展开对北宋东京外城的发掘工作。外城是东京军事防御的第一道屏障,也是汴河出入京城的第一道门户。在北宋画师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中,有关京城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繁荣景象,也是以外城东水门一带为中心展开的。如果找到东京外城东南的东水门,自东水门出城的汴河自然就浮出水面了(图2)。
  
  


  (2)挖掘中的汴河故道
  
  然而,由于开封地下水位高,加上战国、唐、五代及北宋、金、明、清六座城池叠压在一起,考古发掘困难重重。考古专家刘春迎在众多典籍中,最依赖的仍然是《清明上河图》。每当看到画卷中波涛滚滚的汴河,他的思绪就会回到1000年前的东京城。
  公元1076年的清明节太阳刚刚升起,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已将沉睡的东京城唤醒。东水门城楼外的一个码头,停泊着漕运船队,船上满载着来自江淮地区的粮食和东南一带的货物。清明节是朝廷规定漕运头船进入汴河的日子。经过冬季清淤,停运4个月刚刚复航的汴河顿时热闹起来。熬过寒冷的冬季,东京城随着清明上河而变得生机勃勃。汴河与漕运,漕运与清明,清明与东京城就这样结下了不解之缘(图3)。
  
  


  (3)“清明上河” 场景再现
  
  这条能够将南方货物运抵京城的汴河从哪里来?又是如何成为东京城兴衰的关键呢?
  开封坐落在黄淮平原的西部边缘,自古以来就引黄河水入淮河,用以沟通南北交通。公元364年,魏惠王迁都开封,开凿运河将黄河与淮河沟通,这条运河就是历史上最早的人工运河——鸿沟。鸿沟就是后来决定东京城命运的汴河。
  公元605年,隋炀帝开凿运河,将汴河故道改造为运河主干道,汴河从此成为全国漕运的交通命脉。北宋王朝定都这里后,通过汴河漕运,将南方的粮食丝帛,南海的奇珍异宝,源源不断地运抵京城。东京逐渐成为一个“八荒争凑,万国咸通”的豪华都会。因为这条伟大的人工河而青史留名的开封,便拥有了 “汴京”的别称。
  据史籍记载,汴河横贯东京城区,因汴河而兴盛的东京城,鼎盛时期人口达150万。
  《清明上河图》描绘汴河清明漕运的情景:汴河上的船只有的已经停泊卸货,有的正驶向城内。粮船和货船数量众多,漕运极为发达。
  突然,画卷中的一个细节吸引了刘春迎的注意。虹桥附近停靠了近十只运粮船,船工们正从船上往下卸粮食。挑夫们手里都拿着一根小木棍。这些小木棍干什么用呢?
  画家给出了答案:一个监工模样的人坐在那里,手中握着一大把小木棍。这些小木棍就是当时用来计数的“筹”。挑夫每背一袋粮食就能领到一根筹,如此大的储藏量,只有官府的粮仓才能够做到。那么,这些官仓又在哪里呢?
  1995年夏季,汪屯乡屠府坟村村民打井时,意外发现一个“神秘的地下古洞”。由于古洞旁的村子临近文献记载的汴河故道,刘春迎立刻带领队员进行调查。
  通过钻探,考古人员确定屠府坟村一带的确有洞穴存在。在确定这些洞穴的用途时,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粮仓。
  北宋的粮食货物,除存放在皇宫,大部分存放在沿汴河的仓库或货物堆垛场。《文献通考》记载,北宋初年,京城内外有大小粮仓25个,存储400多万石粮食,是京城官吏、守城将士一年的供奉。到了北宋中期,沿河所建的仓库增加到50多个,全部集中在城东南的汴河两岸。屠府坟、高楼村位于开封市区的东南方向,从所处位置判断,应该是北宋粮仓比较集中的地方。
  资料表明, 25个粮仓能够储藏400万石粮食,增加到50多个以后,储藏量是否成倍增加?东京城150万人究竟需要多少粮食呢?
  《清明上河图》中的汴河波涛汹涌,来自黄河的汴河水挟带着大量泥沙,每年10月到次年2月的枯水期,朝廷都要组织30万人对河道清淤,直到第二年春季复航。常年在汴河往返的纲船约为6000只,每年运送粮食为六百万石。石是当时的计量单位,一石相当于今天的55公斤,共约3亿多公斤。
  如果按宋代粮食供应标准,像船夫这类壮劳力每人每天为两升,一年是七石二斗。汴河每年运来的粮食仅可供养83万人。其余的粮食从哪里解决呢?
  宋人范镇在《东斋记事》中记载这样一件事:吴越王向宋太祖赵匡胤进献一条价值连城的犀牛腰带,赵匡胤不以为然地说:“我有三条宝带。汴河一条,蔡河一条,五丈河一条。”大宋开国皇帝引以为自豪的三条宝带,在《事林广记》所记载的东京外城图上得到了印证(图4)。
  
  


  (4)汴河、蔡河、五丈河在东京外城图中的位置
  
  宋代经济学家张方平在《汴京遗迹志》中记载,除汴河外,蔡河、五丈河也承担漕运任务,主要供应京城百姓。这两条河流每年运输量达一百多万石。神宗熙宁年间,王安石变法,主张利用汴河水涨淤田种稻。结果汴河两岸的大片盐碱地变成了良田。除了水果、蔬菜,每年的税粮就达一百万石以上。
  当年正是依靠以汴河为主的河流构建起辐射全国的水利交通网,才支撑起150万人的商业大都会,成就了一个傲人的繁华盛世。
  那么,这个古老的超级城市是如何运转,市民们又是怎样生活的呢?
  今天,位于开封市中心的“清明上河园”,每天都有北宋时期的风俗表演。通过观看这些演出,观众恍如回到了1000年前。
  由宋代人描绘的北宋东京外城图,和现代开封的市区地图相比较,差异并不明显,现代开封城区几乎与北宋东京城的内城重叠,也就是说,现代开封城市面积仅为北宋东京城的1/4。现代开封城不仅面积小了,周围也没有了河流的身影。
  那条造就了一个繁华盛世的汴河又是怎样消失的?
  1984年,考古队在开封皮鞋厂办公楼东侧,发现了一座古桥遗址。专家推测,这可能就是东京城里最著名的州桥。
  州桥是“汴州桥”的简称,它是汴河与东京城中轴线交叉处一座规模最大的桥梁,这一带是东京城里最热闹的商业区。每当夜幕降临,州桥上灯火明亮,各种餐饮、游艺、杂耍纷纷登场,直到半夜三更仍不散去。这种生活方式彻底打破了唐代以前严禁夜市的古老传统,使中国人第一次有了夜生活。
  今天,在开封鼓楼街的中心地带,仍有一个夜市。许多摊位都挂着“百年老店”的招牌招揽生意,琳琅满目的小吃吸引市民到这里大饱口福。与宋代不同的是,这个夜市不再通宵达旦。因为很少有人再能够如此奢侈地打发时间,现代开封人早已没有了北宋东京人的悠闲(图5)。
  
  


  (5)今天开封鼓楼街附近热闹的夜市
  
  东京人的奢侈享受来自充足的物资供应。为保证漕运畅通,官府对漕运纲船有许多优惠政策,明文规定纲船不许检税。因此,漕船上除了粮食,还有大量为商人捎带的金银、香料、绸缎、百货等珍稀货物。当然,还有茶坊所需的茶叶。
  有了富足的生活,茶文化诞生了。由宋徽宗描绘的《文会图》,表现了文人士大夫在野外举行茶会的情景。宋代上至官员、下到百姓,盛行根据茶的颜色来判断茶的种类和产地的“斗茶”风气。极尽奢华的金、银质点茶棒、精美绝伦的茶具,将茶文化上升到了超越饮茶之外的深远涵义(图6)。
  
  


  (6)宋徽宗 《文会图》
  
  随着饮茶习俗传到海外,许多国家每年都从中国进口大量茶叶,出口茶叶成为国家对外的主要贸易。
  饮茶习俗带动了人们对精美茶具的追求。宋代瓷器的高贵精美,震惊了世界。中国瓷器由此开始出口东南亚各国、印度和阿拉伯国家。
  作为当时最繁荣富庶的国家,东京城犹如一块磁石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商贾。一些专为旅人服务的行业兴旺起来。地处中原的东京冬季寒冷,市民洗澡成为一件麻烦事。澡堂便应运而生。民间使用的肥皂已经随处可见,澡堂里更是能够用上带着香味的肥皂,或用香料浸泡的水。
  开封一带不产香料,全国只有海南等极少地区出产香料。这些香料是哪里来的?如此珍贵的奢侈品怎么会在民间大规模使用呢?
  《清明上河图》的卷尾有一家“刘家上色沉檀楝香”的香料铺。沉香与檀香这两种香料,海南只产沉香,产量小质量差,刘家的香料一定另有来路。《宋史》记载,香料贸易在宋代商品交换中占有突出地位。马可波罗曾说过:如果有一船香料进入亚历山大港,就会有百船香料进入刺桐。刺桐就是今天的福建省泉州市。商贩们从被称为真腊的柬埔寨古国和被称为占城的越南将香料贩运回国,由广州入境,然后由漕船带到东京的“刘家上色沉檀楝香”。
  宋代,与中国建立贸易关系的海外国家已经达到50多个,指南针的发明,造船技术的发展,使中国丝绸、瓷器、茶叶、麻布纸的出口量日益增加,而香料、象牙、珠宝的进口量不断上升。朝廷征收贸易所得税占政府岁入的15%。生机勃勃而又充满亲和力的东京城,犹如一艘强大的船队,遥遥领先行进在人类历史的征途上(图7)。
  
  


  (7)开封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寻梦商贾(影视资料)
  
  州桥考古现场,工作人员正在忙碌。人们打开了一条探沟,出土了部分文物。经过考证,考古人员最终断定,这就是东京城里著名的州桥,桥下就是那条曾经波涛滚滚的汴河故道(图8)。
  
  


  (8)州桥遗址
  
  北宋时期,南方经济发展远远超过黄河流域,大量物资都要靠南方供应。东京城中的汴河主要承担来自东南一带的漕运重任。穿梭往来的大小船只,自清明汴河开航到冬季停运,夜以继日地为东京城输送着物资,维系着东京人精致高雅的生活需求,将东京城的发展推向了高峰。
  出自宋代《事林广记》中的东京外城图,准确地标出了汴河在东京城的位置。汴河在汴口处引黄河水,自东京城西水门入城,穿越包括州桥在内的13座桥梁,经东水门出城。
  经考证,汴河在东京城内的河段,仍然在今天开封市中心原来的位置。历经千年沉浮,开封城的中轴线始终没有变。中轴线上依然人流如潮,但曾经热闹繁忙、造就了一段辉煌历史的汴河已深埋地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图9)。
  
  


  (9)昔日的汴河故道即今天的开封中轴线——中山路
  
  公元1125年冬,汴河清淤工程由于金兵南下而被迫停止。完全靠人工维系的汴河,仅仅一个冬天就被黄河挟带的大量泥沙淤堵。汴河淤塞,漕运停航,物资无法供应,原本生意兴隆的茶坊、酒店纷纷倒闭。
  公元1126年,对富庶的东京城渴望已久的北方少数民族,挥兵南下。大军渡过黄河,直逼东京城下。北宋靖康元年十二月,北宋朝廷打开城门投降。
  然而,战争并没有结束。为抵御金兵,东京守将杜充掘开黄河堤防,导致黄河由入渤海改为入黄海。1194年,黄河再次改道由淮河入海。黄河频繁改道,让汴河失去了源头之水;政治经济中心南迁,导致东京城不再受到统治者的青睐。历尽沧桑的汴河最终完全淤积而断流。
  宋朝人发明了火药,却没有用它来捍卫城市。东京城仿佛一个火药制造的超级烟花,匆忙地在昏暗的中世纪天空绽放,灿烂而短暂。东京城与它造就的传奇与骄傲,犹如一个梦幻,随着岁月的流淌而飘逝。那段让无数后人追忆的市井风情,被永远定格在流传千古的《清明上河图》画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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