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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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伏园在《鲁迅先生逝世五周年杂感二则》里说过:从前刘半农先生赠给鲁迅先生一副联语是“托尼学说,魏晋文章”,当时的朋友认为这副联语很恰当,鲁迅先生自己也不反对。换成白话的意思是:思想来自托尼,文章师法魏晋。“托”指列夫·托尔斯泰,“尼”指尼采。
  先略过“魏晋”,说说“托尼”。
  托尔斯泰代表了人道主义,他厌恶农奴制,否认贵族阶级的生活。他对平民有着广泛的同情,自觉站到了宗法农民一边,愿意把自己的农庄分给贫苦的农民,为穷人的孩子办学校……作为人道主义者的鲁迅,与托尔斯泰有一样的情怀,对劳苦大众有着深刻的同情,他笔下多有祥林嫂、孔乙己、阿Q这样受侮辱被损害者的形象,他对他们是“哀其不幸,痛其不争”,鲁迅和托尔斯泰一样,痛恨上层社会的堕落,同情下层社会的不幸。
  尼采代表的是个人主义。尼采将叔本华的生存意志改为“权力意志”,将世界的本质看作是权力意志。权力意志就是个体生命价值的飞扬、放纵。最初,在尼采那里,权力意志是一种酒神精神,酒神精神本质就是激情、力量,反抗社会理性的压制,后来,酒神精神变成了“精神界战士”、“超人”。就尼采而言,存在的目的就在于创造出天才。在我们的时代,高等人就像一具容器,它以无法测度的方式孕育着种族的未来。在这一过程中,不止一个容器被摔破或自行爆炸,但是,人类不会因为某一单独生物的失败而毁灭。人,正像我们所知道的,不过是一座桥梁,一个由动物而达于超人的中转站。对于人来说,猿猴是什么呢?一种可笑的东西;而对于超人来说,人也不过如此。人是超人眼里的猿猴。“超人”是尼采的人性理想,“超人”是权力意志的体现者。因此,权力意志在尼采那里就是对个体生命自我的全面肯定和升华。它指向的是个体生命的独一性和创造性。人的最高价值就是获得纯粹的个人自由。
  托尔斯泰与尼采是矛盾的两极。托尔斯泰是人道主义的、平民的,是人民史观,是合于宗法传统的;尼采则是贵族的、精英的、个人主义的,是英雄史观——上帝死了——很大程度上还是叛逆的。托尔斯泰要普施于民众,体现在鲁迅那里,是一种自我的牺牲,自己肩住了黑暗的闸门,因袭着历史的重担,放人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尼采蔑视众生,以超人的权力意志俯视众生,在他眼里,众生是未进化的猿猴,众生是无数个“0”,“0”是没有意义的,只有与超人“1”的结合,才会有实际的意义。尼采之于鲁迅,则在于作为过客的绝望与孤独,在于独战众数的冷傲,在于国民公敌的悲凉,在于对冷漠看客的超冷漠的俯视。在鲁迅看来,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在鲁迅笔下,阿Q、祥林嫂基本上也是尼采眼里的“0”;生了,活过了,死了,如此而已。尼采的超人之英雄主义,“期许自己要完成的最后一件事是‘改善’人”;在鲁迅那里之“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即所谓“国民性”问题。怎么改变国人的精神,当然是精英的居高临下的启蒙。
  鲁迅刻骨的痛苦、深刻的绝望就在于他的两面性,在于“托”之人道主义情怀,在于他对劳苦大众的不幸的同情;而同时,因为所谓国民性的考量,因为看客们的愚昧,还因为堕落的上层社会的巨大的压迫,鲁迅不得不在“尼”那里寻找“独战众数”的武器。鲁迅早期的人格理想是尼采描述的“精神界之战士”。在《随感录三十八》中,鲁迅认为,中国社会,无论是传统,还是现实,都是“合群的自大”和“爱国的自大”,却没有个人的自大,因而,要反抗庸众的爱国的自大和合群的自大,他甚至强调人的野性,不驯服性。
  由人道主义与平民情怀驱使,精英们要救民于倒悬,于水火,国民却用他的血沾馒头做药吃了,国民还要用唾沫淹死他们,他们注定要被庸众湮没了,于是,“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徘徊”的鲁迅,作为“国民公敌”的鲁迅,只能“横眉冷对千夫指”,不得不张扬个人主义的“权力意志”,不得不用“超人”意志反抗绝望。鲁迅在“托尼”之间摇摆,左右为难,东碰西撞,“托尼”或前后或左右或正反地吞噬着鲁迅的灵魂。鲁迅的怨敌可谓多矣,右如梁实秋,左如周扬,都让鲁迅厌恶至极,但那只搅乱了鲁迅的情绪,让鲁迅生气,让鲁迅骂人,最多让鲁迅受了一点外伤。外在的东西是不容易让鲁迅致命的。“托尼”仿佛矛盾,鲁迅之矛与鲁迅之盾,在鲁迅的胸间摆开了战场,鲁迅和鲁迅厮杀着,那是彻骨之痛,是灵魂的绝望。鲁迅曾写到,中国书中,字里行间,歪歪扭扭地写着“吃人”二字。可是,此时,我感觉鲁迅也是被文化“吃”了,只不过是另一种文化而已,“托”、“尼”在鲁迅心灵深处无休止地厮杀,造成的内伤,是永远无法愈合的痛,那生生地要了鲁迅的性命。
  “托尼学说”集鲁迅一身,加上鲁迅固有的魏晋风骨,鲁迅视无声的现实为坟场,举目茫茫,无处可逃,鲁迅早早地辞世了,把自己融入这地母的怀抱。
  鲁迅死时,正当盛年,年方五十有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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