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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虎节仪式是流传于云南省彝族罗罗人部分村落的一种巫傩逐疫仪式，蕴含看丰富的巫术文化内容。本文就行巫术的三要素、相似律发生原理在仪式过程中的呈现，以及虎节传说中的巫术文化内容和象征意义进行集中阐述。
关键词：彝族；罗罗人；虎节仪式；虎节传说；巫术；相似律
中图分类号：B992．5“21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723X(2007)01-0088-05
如很多少数民族一样，历史上彝族曾是一个信鬼好巫的民族，他们认为人的生老病死和灾祸都由鬼造成，所以在彝族社会中存在大量的对付鬼的巫术文化。随着生产力水平和科学技术的发展，巫术文化逐渐消微，但在变异性极弱的民间宗教仪式中，仍然有其生存的土壤，仍有大量的巫术文化因子留存。彝族罗罗人的虎节仪式亦如此，仪式蕴含着诸多巫术文化内容，它们是建构仪式意义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虎节仪式是流传于云南省彝族罗罗人部分村落的一种巫傩逐疫仪式，现流传于楚雄彝族自治州双柏县境内法NB056镇小麦地冲村、大庄乡木九郎村和玉溪市易门县绿汁镇白沙坡村。这3个村正好处在法NB056镇、大庄乡、绿汁镇的交界地带，相互之间平均间隔约两个半小时的步行路程。每年正月，这3个村的罗罗人打扮成老虎的模样跳老虎笙，在毕摩或香通的带领下，举行全村大规模的驱鬼逐疫仪式。2005年5月至2006年2月，笔者曾多次到这3个村子进行田野调查，并亲历了小麦地冲的虎节仪式。
一、虎节仪式基本过程
小麦地冲村、木九郎村和白沙坡村3地虎节仪式的基本过程大致相同，按请虎、跳虎、虎驱鬼扫邪和送虎顺序进行。虎节仪式的结束时间都在正月十五凌晨十二点之前，但起始时间略有不同，一般情况下，小麦地冲村从正月初八开始，木九郎村从正月十一开始，白沙坡村从正月十四开始。一般请虎都在仪式第一天，自此每晚在村子跳老虎笙直到正月十四为止。正月十五白天，虎队为全村上下农户驱鬼扫邪，这天虎队进入农家，在院子里跳老虎笙，并由鼓手和山神念诵除祟词，晚上，在凌晨十二点之前送走虎神。三地的跳虎队人员安排也有不同，小麦地冲村一共有18个队员，8只老虎、2只猫、4个鼓手、1个敲锣的、两个山神还有1个老虎头，木九郎村共有21个队员、15只老虎（包括两只老虎王、两只小老虎）、2只猫、1个鼓手、1个打镲的（近几年才用）、1个敲锣的和1个山神，白沙坡共18个人，1个老虎头、12只老虎（其中包括两只小老虎）、2个鼓手、1个敲锣的、1个打镲的和一个使用虎大铃的。老虎、山神、鼓手和敲锣人是3个村都有的角色。
为了便于理解，现以2006年2月小麦地冲的虎节仪式为例，描述虎节仪式基本过程。按照传统的规矩，小麦地冲村的虎节仪式每年都应从正月初八开始，并遵照请虎、跳虎、虎驱鬼扫邪和送虎的顺序进行，但是近几年组织者根据当年的情况，会适时调整时间和仪式程序。2005年小麦地冲从正月十一晚上开始跳虎，2006年，为了排练新队员，跳虎提前到正月初八晚上开始。传统的节日时间足有一个星期，给外来参观者带来诸多不便，请虎仪式也改在了正月十四。为了行文的方便，我将以时间段作为划分虎节的标准，概述整个过程。2006年小麦地冲虎节仪式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正月初八到正月十三。每晚九点，在虎笙源（小学校球场）先由当地的老人们吹着笛子跳半小时的老笙(当地人把传统的跳笙形式都称为“老笙”，把新近从外边学来的跳笙形式叫“新式笙”或“杂笙”，例如楚雄牟定的跳脚。)后，虎队在老虎头的带领下入场跳老虎笙，舞蹈为模仿老虎生活习性的12套动作。此时，跳老笙的老人在内圈跳，跳老虎笙的在外圈跳。老虎笙一结束，循声而来的人们拥到场子中央，上了年纪的跳老笙，年轻人跳新式笙，这样，一直热闹到午夜，才会曲终人散。
第二阶段，正月十四。中午12点，虎队队员在石闸门(小麦地冲未通公路之前，石闸门是进村的必经之路，因路两边有八道天生的巨石，形似一道石门，所以得名。石闸门旁边还有一尊石老虎。离村子约1公里路。)集合，法NB056文化站的姚站长和老虎头为扮演老虎和猫的队员化装。扮演老虎的8个队员上身披一块由羊毛披毡捆扎而成的虎皮，外露的皮肤一律用红黄白三色广告颜料画虎纹在手臂和腿上，脸上用白色勾画出眼睛、鼻子、长着獠牙的嘴、胡子，额头正中再画一个“王”字，活脱一只老虎的形象即出。扮演猫的队员，只需画脸，除额头上没有“王”字，跟老虎的脸谱一样，只是公猫用白色，母猫用黄色。
化装完成，虎队所有队员跪拜在石闸门的山神树面前，苗自有老爹1988年恢复虎节时，扮演出神，是当地协助恢复虎节的老人中，唯一一个还健在的，现年77岁。和扮演毕摩的徐正从在山神树下祭祀山神、念诵请虎词，然后打卦、烧纸钱、拜四方。接着，再到石老虎处祭石老虎，念诵请虎词、打卦、烧纸钱，还要杀鸡领生。祭祀仪式一结束，虎队开始敲起羊皮鼓，敲起锣，在石老虎前的场子上跳起老虎笙，舞蹈仍是模仿老虎生活习性的12套动作。待虎队休息片刻，约一点半，他们又在石闸门跳一场老虎笙，舞蹈动作包括模仿老虎生活习性和模仿人的稻作活动两大内容。晚上的活动与前几天完全相同。
第三阶段，正月十五。早晨八点半，虎队来到土主庙旧址祭土主，仪式内容和前一天在石老虎处的相同。虎队舞毕，在老虎头的带领下，一路敲着鼓、敲着锣，向山下半坡行进。每年虎驱鬼扫邪都从半坡开始，最后在一社结束。
是否接受虎驱鬼扫邪，完全属自愿，接受的人家就会大开着门，相反的就会关紧大门，还有一些人家为了省事，直接把给虎队的供品摆在大门口的，人们一看便知。不愿接受的人家，原因是家里人去世不满3年或有重病在身的家人，或者认为没必要接受，也曾经出现过因虎队念错除祟词，不再让虎队进家的。
每到村民家大门，两只猫先进门，虎队才能进。一进门，他俩径直到正屋，把主人家早已放在桌上的米、钱、烟、香和腊肉等装入羊皮口袋和托盘中，二人作欢呼状跳出屋门。同时，虎队在院子里跳起老虎笙，一跳完，4位鼓手进到正屋，敲响羊皮鼓，拜拜四方，开始带着唱腔念除祟词。正屋门口的一左一右两位山神也同时念（不带唱腔），两只“老虎”乖乖跪在他们面前，山神还搭只脚在“老虎”背上，一手摇铃，一手执香，很是威风。等除祟词念完，其他人一律退出正屋，扮演毕摩的徐正从用鼓面托着一碗茶水，做净水仪式后，主人点上一串鞭炮，除祟结束。虎队继续到下一家，这样，直到晚上九点左右，全部村民的除祟仪式才算完成。
大约十点半，开始送虎，虎队仍在虎笙源跳模仿老虎生活习性的动作，随后，老虎头率领着虎队走向村子东面的“叫魂梁子”，后面还跟了手持香火的群众。到了“叫魂梁子”，虎队朝向东方磕头，徐正从念送虎词，请虎回去。念毕，退到开阔处，再跳一场老虎笙。最后，在场人员分食两只猫从村民家中拿来的腊肉当地人把这种肉叫“罗嘛伙”或“阿密伙”，直译成汉语意为“老虎肉”或“猫肉”，就仪式内容来说，译为“给老虎的肉”或“猫抬来的肉”更合适，这与当地人的解释也相符。有的文献采用了直译，并解释为吃图腾肉，作为彝族虎图腾的证据，这是严重的误读。。至此，整个虎节仪式完成。
二、虎节仪式中的巫术文化
（一）行巫术三要素
“当人们认为其行为能够强迫超自然存在以某种特定的而且是预期的方式行动时，这种信念以及相关的行为就是巫术。”转引自金泽：《宗教人类学导论》，宗教文化出版社，2001年版，第233页。巫术的特点是人凌驾于自然之上，认为人能解释并操纵自然，企图用臆想的、虚幻的手段来直接控制自然，直接服务于现实。行巫术必须具备3个要素：实施巫术的人、巫具（即法器）和巫术之“术”，巫术之“术”是让超自然力量为人所用的具体行为，主要有祭祀、降神、念咒、占卜和神判等参见金泽：《宗教人类学导论》，宗教文化出版社，2001年版，第235～237页。。
日常罗罗人主要有两种人实施巫术：通晓各种祭祀礼仪的毕摩（当地人称阿悲玛）和为人治病、驱鬼、叫魂的香通（当地人称色颇）。虎节是集结所有人们认为能驱鬼的宗教人士之全力的大规模驱鬼逐疫仪式，所以自然少不了他们。在传统的虎节仪式中，必须由毕摩来主持仪式，包括祭祀土主、请虎神、念请虎词、占卜决定虎神扮演者、祭祀山神和送虎等，但因这3个村都已没有毕摩，所以由熟谙民俗的长者来当任此职。此外，山神（当地人也称摇铃祖师）的扮演者也应该是毕摩，现也改由普通村民扮演。手摇铜铃是毕摩的法器，仪式上由主祭人使用于各个祭祀活动中，另外，扮演山神的人念除祟词和跳老虎笙时也使用它。手摇铜铃极富节律的叮当声，不但配合了毕摩和山神的念诵声，更是增添了仪式的神秘感。照传统的祭仪，鼓手都应由香通来担任，负责主持农家的除祟仪式、念除祟词、做净水仪式。现在，村里还有香通，但是鼓手一职也可由普通村民担任。鼓手所敲单面羊皮扁鼓是香通的法器，农户家除祟仪式中作为法器使用，跳老虎笙时兼做乐器使用。另一兼做乐器使用的法器是一面铜锣，敲锣的人由普通村民担任即可，以前在毕摩主持的丧礼上，由其助手敲击铜锣，作为法器使用。虽然日常专事巫术的人越来越少，虎节仪式也不再严格依照传统的规矩，但法器对使用者仍有表明身份的作用。可见，虎节仪式具备了行巫术的三要素。
（二）相似律发生原理
弗雷泽在《金枝》中指出巫术有两条发生原理：第一是相似律原理，即“同类相生，或果必同因”，以为相似的事物可以相互等同，因此，对某物的相似物施加巫术，就可以影响到某物；第二是接触律或感染律原理，即“物体一经相互接触，即使中断了实体接触，还会继续发生相互作用”，因此，对某物的部分或使用过的东西施加巫术，也可以影响到某物。基于这两个发生原理的巫术，就是模仿巫术和接触巫术。求雨者向空中抛洒水，并且相信上天很快就会下雨，就是典型的模仿巫木。将敌人身上的指甲或用过的衣物等拿来焚烧、损毁，就认为可以引起敌人生病、死亡等，就属于接触巫术。虎节仪式的发生原理也有强烈的巫术色彩，尤其是模拟巫术的相似律原理渗透其中。
罗罗人之所以打扮成老虎跳舞，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人们认为自然界中的老虎是“百兽之王”，是动物界中的强者，它对其他动物，甚至对人都有强大的威慑力和破坏力。在科学尚未发达的年代，超自然力量的存在即是对世界秩序的一种解释。罗罗“性畏鬼”张至伦纂修：《南安州志·卷一十一》，(清)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云南省图书馆藏，刻本。，认为疾病和灾难都是由鬼作祟引起的，照相似律发生原理，制伏了鬼，也就消除了疾病和灾难。老虎竟然能毁灭让人胆战的一切野兽，那么人打扮成老虎的形象，借用并强迫老虎的超自然力量也同样可以赶走如猛兽一样让人恐怖的鬼。跳老虎笙的目的就是借助非人的力量达到驱鬼辟邪的作用。
老虎笙的舞蹈动作由人模仿老虎生殖繁衍和老虎模仿人稻作生产两大部分组成。表面上看，老虎笙的舞蹈动作关涉到了两种生产：一是老虎的生产，二是人的食物的生产。罗罗人表演老虎的生产目的并不在于祈求老虎的繁殖多产，而是拐弯抹角地借助老虎的形象，含蓄地表达罗罗人自身的生殖繁衍过程，祈求人的繁殖多产才是最终目的。像“老虎亲嘴”这样拟人化的舞蹈动作，被编排在其中，就已经不是单纯地在模仿老虎动作，其本身就是很耐人寻味的。而接下来，从“人”模仿“老虎”生产转换到“老虎”模仿“人”的稻作生产，“人”和“老虎”的角色进行了互换，并且是一种对等的互换，“人”和“老虎”的界限化整为零。所以，人模仿老虎的生殖繁衍就是人表演自身的生殖繁衍过程，而老虎模仿人的稻作生产就是一典型的丰产巫术，与上文提到的求雨巫术同样的道理，人们认为表演稻作生产，来年就可以得到好的收成，就可以有维持肉体生命的物质来源。生命的轮回要靠人种的生产，人种肉体生命的维持和强健必须依赖庄稼的生长和食物的供给，两者共同构成了老虎笙的主题：以性爱舞蹈促进人自身的繁衍，以稻作舞蹈促进粮食的丰产，以人自身的繁衍多产对抗个体有限的自然生命。在此层面，老虎笙在虎节仪式中既是巫术，又是舞蹈。
三、虎节传说的巫术象征意义
我在木九郎调查时，收集到了一个木九郎罗罗人的祖先为什么过虎节、跳老虎笙的传说故事，这一故事也同样有着浓厚的巫术色彩。根据村民者发富的讲述，整理如下：
听我们村的老人讲过，清朝年间，我们村有99户人家，是历史以来最鼎盛的时期，因此，招来了其他村子的嫉妒，他们请了一个老阴阳来破坏我们村的风水。这位老阴阳在村里住了一晚，他告诉村里人，你们村的来脉好，山形好，风水好。如果按我说的做，你们以后的日子会更好。你们村有三台坡，在第一台坡上钻个瓦窑，来烧瓦，第二台坡上开一块田，必须在一年之内做好。村里人信了老阴阳的话，就按他的话做。于是，在第一台坡上钻瓦窑，钻瓦窑处正好有一棵树，挖了三天，从地底挖出一块石板，一揭开石板，下面飞出了一对白鹤，向东西方向飞去。人们继续挖好瓦窑，烧起了瓦。接着在二台坡处开田，田将要开好了，却挖出一对蜈蚣，一头朝东，一头朝西爬去，后来又挖出一棵地板藤，挖断的地板藤竟然开始流血，血流了七天七夜。这些怪异的现象，吓得人们不敢再动第三台坡。
过了三五年，本来好好的村子越来越不顺，人也生病的生病，死的死，很快，99户人家缩减到三四十户。后来人们开始怀疑是不是老阴阳捣鬼，为了让剩下的人家免遭灾祸，于是决定按白鹤飞的方向搬走一些人家，老者家搬到白沙坡，老李家搬往费里坡和小麦地冲。最后，村里只剩下十多户人家，他们请了个老道士来平伏这场灭顶之灾。道士说前面来的那位阴阳搞了鬼，用火烧断了来脉，要恢复来脉，就只有填平瓦窑，栽还原来的大树，还要填平开出的田。另外，你们这座山的三台坡还被两只老虎踩着了，破坏了这座山的来脉。这两只老虎正月十一从大理出发，来绿汁白虎山白虎山在玉溪市易门县境内，挨近白沙坡。上吃仙草，三年来一次，正月十三那天还要到山后的一口泉水处喝水。绿汁江水太大，它们过不去，正月十五晚十二点以后要原路返回。因此，你们要在正月十一晚上请虎，正月十三祭虎，正月十五送虎。因为老虎踩了来脉山，庄稼收成不好，村民也不顺，所以跳老虎笙时要跳插秧、收割等动作，粮食才会丰收，还要做一对新人偶，并让一个人扮演猫代替老虎进家门，把家里的不顺都赶走。道士还说你们若不信，去水塘边看有没有老虎的脚印，村里人都去看了后，果真如此。从此，我们这里每年都跳老虎笙。
故事本身有很多后人附会上去的离奇内容，比如飞走的白鹤、爬走的蜈蚣、流血的地板藤和吃仙草的老虎等，但除去这些内容外，剩下的事件可能是在木九郎的历史上确实发生过的。直到现在，瓦窑旧址上还有破碎的瓦片，搬迁到费里坡的老李家的部分菜地还在木九郎，白沙坡的老者家和小麦地冲的老李家也都说他们是从木九郎搬来的，彼此之间也还有来往。当地人跳老虎笙的时间和规程，也与此故事的内容相符。我们已经无法弄清木九郎历史上到底曾经历过什么样的灾难，只有从村民世代流传的故事中了解一些历史的片断以前，这个村曾是麻风病流行的疫区，直到现在，周围村子的人仍对他们有戒心。。显而易见，木九郎罗罗人的祖先之所以跳老虎笙，是为了驱灾避祸，通过神仙巫术的办法把破坏风水的老虎送走，保住他们的家园，延续族群的生命。实际上，它是一个重建族群的传奇故事。但是，他们为什么要加入那些离奇的内容呢？看起来，这些内容使故事失去了真实性，它们到底有着怎样的意义？正如格尔茨所言，“人是悬在由他自己所编织的意义之网中的动物，文化就是由人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在族群历史上一个具有生死攸关的意义的重大事件，被木九郎罗罗人编织在这则看似离奇的传说故事中，我们不能不去认真地释读其中的意义。
传说中最离奇的部分是“在第一台坡上钻瓦窑，钻瓦窑处正好有一棵树，挖了3天，从地底挖出一块石板，一揭开石板，下面飞出了一对白鹤，向东西方向飞去。人们继续挖好瓦窑，烧起了瓦。接着在二台坡处开田，田将要开好了，却挖出一对蜈蚣，一头朝东，一头朝西爬去，后来又挖出一棵地板藤，挖断的地板藤竟然开始流血，血流了七天七夜。”白鹤、蜈蚣、地板藤都被人们从地底一一挖了出来，白鹤飞走了，蜈蚣爬走了，地板藤也被挖断了，这两台坡的原来面目也被挖走了。在民间信仰中，白鹤常常象征着长寿，蜈蚣是“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是顽强的生命力的象征，这里，白鹤和蜈蚣都暗指生命力，具体到故事中，它们象征着人种的生命，即所谓的木九郎罗罗人的香火。香火即将熄灭，却还要建起一个瓦窑，用火来焚烧。第二台坡的预示，就更让人惊心。地板藤是在楚雄地区常见的一种多年生落叶藤本植物，攀附在地上或石头上，生长迅速、茎叶茂盛，具有很强的生命力。它的一大特性是全体具乳液，折断茎叶会有白色的乳液流出，生长多年的地板藤，截断根系，还会流出微红的液体。白色的乳液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女性的乳汁和男性的精液，微红的液体则与人的血液相联系，而乳汁、精液、血液都是人的生命之源。同样，按模仿巫术的相似律原理，流着“血”，被挖断了的地板藤，无疑是木九郎罗罗人生命被无情地损毁的象征性符号。血脉被挖断了，田里还会有人种庄稼吗？这样，人的物质来源也最终被截断。种种迹象预示着人的生命来源和物质来源都将受到严重的破坏，阴阳家和道士不断提起的地脉，实质上明确指向了人的血脉。
通过以上的分析，虎节仪式除了透露出浓厚的巫术色彩之外，大量的道教元素也融合在其中，比如故事中的阴阳、道士、风水、地脉、仙草等，甚至小麦地冲跳老虎笙时引领队伍的老虎头，也称为道长，一身的汉族道士打扮，角色设置是如此的精心和巧妙，老虎笙的始作俑者不留声色地为自己安排了一个重要位置，给后人留下了追踪原委的线索。就事件本身而言，道长完全可以作为行巫术的三要素之一——实施巫木的人来看待。傩文化专家认为傩是以道教及其方术为支柱的曲六乙：《中国各民族傩戏的分类、特征及其“活化石”价值》，载《中国傩文化论文集》，贵州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它不仅在中原流传了上千年，而且传入南方各民族地区，与原始宗教相结合，至今仍颇盛行。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以中原巫术传统为骨干的傩仪逐渐与巴蜀和荆楚古俗、道教方术及少数民族宗教等文化因子相融合，形成一种多元巫术文化系统郭净：《试论傩仪的历史演变》，载《中国傩文化论文集》，贵州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它与萨满教南北对应，是一种在我国影响甚广的巫术文化事象。不言而喻，虎节仪式也是民间宗教和道教融合的产物，是典型的巫术文化事象。但是，令人不解的是，罗罗人为什么要组织如此大规模的巫术仪式？他们借助老虎的超自然力量，要驱什么鬼逐什么疫？这与传说故事中所提使整个村子死伤半数的灾难是否有关？这个可怕的灾难到底是什么呢？让我们再继续解析传说故事中的点滴线索。
传说中有这样一句话，说老阴阳破坏了木久郎的风水后，“过了三五年，本来好好的村子越来越不顺，人也生病的生病，死的死，很快，缩减到三四十户。”可以肯定的是，能使99户人家（应是虚数）在短期内人口锐减一半的原因，不可能是自然死亡，只有自然灾害和瘟疫的突袭才可能有如此大的破坏力。而这两种灾害中，瘟疫的可能性是最大的，这有4个依据。第一，故事中明确提到人口的锐减是因为人“生了病”。第二，故事中所提的蜈蚣和地板藤不仅仅象征着生命力，实际生活中，它们还有根高的药用价值，蜈蚣可以用于治疗疮疡肿毒（麻风病有此症状），地板藤主治疟疾、霍乱等消化系统的流行病，也可治疗疮症。它们被有意编织在这个故事中，决不是无意义的。第三，在木九郎、小麦地冲和白沙坡这一带流传着很多有关瘟疫的故事。小麦地冲的邻村老甲村曾经就是个罗婺人的村子，因为得了瘟疫，死的死，走的走，村子成了废墟，现在只留下了些残垣断壁。《双柏县志》“卫生防疫”一节中有民国以来双柏县流行病的记录：“建国前，县境内缺医少药，疫病肆虐”，其中天花、疟疾和麻风病等疫病在境内流传甚广，而大庄和法NB056都是重症区。书中记录：1942年云龙、妥甸、大庄、法NB056一带流行天花，因无有效防治，死亡1000余人；民国年间，在石羊江、绿汁江、马龙河、邦三河等沿岸（这三个村都处于绿汁江岸），疟疾流行甚广；直到1965年，妥甸、大庄、法NB056仍为麻风病的主要流行区。《双柏县志》，云南人民出版，1996年版，第554～556页。第四，三地仪式中，当头的一个总要在跳老虎笙时，大声吆喝“卖药，卖药……”作为开场。农户家的除祟词也总是以“老虎耍一耍，×氏门前耍一耍，家家门前耍一耍，伤风咳嗽耍出去，摆子（痢疾）癫子耍出去，脚摆眼瞎耍出去，——”开头。由此可知，罗罗人之所以要组织如此大规模的巫术仪式，驱赶的就是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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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袁国友〕
关键词：彝族；罗罗人；虎节仪式；虎节传说；巫术；相似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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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很多少数民族一样，历史上彝族曾是一个信鬼好巫的民族，他们认为人的生老病死和灾祸都由鬼造成，所以在彝族社会中存在大量的对付鬼的巫术文化。随着生产力水平和科学技术的发展，巫术文化逐渐消微，但在变异性极弱的民间宗教仪式中，仍然有其生存的土壤，仍有大量的巫术文化因子留存。彝族罗罗人的虎节仪式亦如此，仪式蕴含着诸多巫术文化内容，它们是建构仪式意义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虎节仪式是流传于云南省彝族罗罗人部分村落的一种巫傩逐疫仪式，现流传于楚雄彝族自治州双柏县境内法NB056镇小麦地冲村、大庄乡木九郎村和玉溪市易门县绿汁镇白沙坡村。这3个村正好处在法NB056镇、大庄乡、绿汁镇的交界地带，相互之间平均间隔约两个半小时的步行路程。每年正月，这3个村的罗罗人打扮成老虎的模样跳老虎笙，在毕摩或香通的带领下，举行全村大规模的驱鬼逐疫仪式。2005年5月至2006年2月，笔者曾多次到这3个村子进行田野调查，并亲历了小麦地冲的虎节仪式。
一、虎节仪式基本过程
小麦地冲村、木九郎村和白沙坡村3地虎节仪式的基本过程大致相同，按请虎、跳虎、虎驱鬼扫邪和送虎顺序进行。虎节仪式的结束时间都在正月十五凌晨十二点之前，但起始时间略有不同，一般情况下，小麦地冲村从正月初八开始，木九郎村从正月十一开始，白沙坡村从正月十四开始。一般请虎都在仪式第一天，自此每晚在村子跳老虎笙直到正月十四为止。正月十五白天，虎队为全村上下农户驱鬼扫邪，这天虎队进入农家，在院子里跳老虎笙，并由鼓手和山神念诵除祟词，晚上，在凌晨十二点之前送走虎神。三地的跳虎队人员安排也有不同，小麦地冲村一共有18个队员，8只老虎、2只猫、4个鼓手、1个敲锣的、两个山神还有1个老虎头，木九郎村共有21个队员、15只老虎（包括两只老虎王、两只小老虎）、2只猫、1个鼓手、1个打镲的（近几年才用）、1个敲锣的和1个山神，白沙坡共18个人，1个老虎头、12只老虎（其中包括两只小老虎）、2个鼓手、1个敲锣的、1个打镲的和一个使用虎大铃的。老虎、山神、鼓手和敲锣人是3个村都有的角色。
为了便于理解，现以2006年2月小麦地冲的虎节仪式为例，描述虎节仪式基本过程。按照传统的规矩，小麦地冲村的虎节仪式每年都应从正月初八开始，并遵照请虎、跳虎、虎驱鬼扫邪和送虎的顺序进行，但是近几年组织者根据当年的情况，会适时调整时间和仪式程序。2005年小麦地冲从正月十一晚上开始跳虎，2006年，为了排练新队员，跳虎提前到正月初八晚上开始。传统的节日时间足有一个星期，给外来参观者带来诸多不便，请虎仪式也改在了正月十四。为了行文的方便，我将以时间段作为划分虎节的标准，概述整个过程。2006年小麦地冲虎节仪式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正月初八到正月十三。每晚九点，在虎笙源（小学校球场）先由当地的老人们吹着笛子跳半小时的老笙(当地人把传统的跳笙形式都称为“老笙”，把新近从外边学来的跳笙形式叫“新式笙”或“杂笙”，例如楚雄牟定的跳脚。)后，虎队在老虎头的带领下入场跳老虎笙，舞蹈为模仿老虎生活习性的12套动作。此时，跳老笙的老人在内圈跳，跳老虎笙的在外圈跳。老虎笙一结束，循声而来的人们拥到场子中央，上了年纪的跳老笙，年轻人跳新式笙，这样，一直热闹到午夜，才会曲终人散。
第二阶段，正月十四。中午12点，虎队队员在石闸门(小麦地冲未通公路之前，石闸门是进村的必经之路，因路两边有八道天生的巨石，形似一道石门，所以得名。石闸门旁边还有一尊石老虎。离村子约1公里路。)集合，法NB056文化站的姚站长和老虎头为扮演老虎和猫的队员化装。扮演老虎的8个队员上身披一块由羊毛披毡捆扎而成的虎皮，外露的皮肤一律用红黄白三色广告颜料画虎纹在手臂和腿上，脸上用白色勾画出眼睛、鼻子、长着獠牙的嘴、胡子，额头正中再画一个“王”字，活脱一只老虎的形象即出。扮演猫的队员，只需画脸，除额头上没有“王”字，跟老虎的脸谱一样，只是公猫用白色，母猫用黄色。
化装完成，虎队所有队员跪拜在石闸门的山神树面前，苗自有老爹1988年恢复虎节时，扮演出神，是当地协助恢复虎节的老人中，唯一一个还健在的，现年77岁。和扮演毕摩的徐正从在山神树下祭祀山神、念诵请虎词，然后打卦、烧纸钱、拜四方。接着，再到石老虎处祭石老虎，念诵请虎词、打卦、烧纸钱，还要杀鸡领生。祭祀仪式一结束，虎队开始敲起羊皮鼓，敲起锣，在石老虎前的场子上跳起老虎笙，舞蹈仍是模仿老虎生活习性的12套动作。待虎队休息片刻，约一点半，他们又在石闸门跳一场老虎笙，舞蹈动作包括模仿老虎生活习性和模仿人的稻作活动两大内容。晚上的活动与前几天完全相同。
第三阶段，正月十五。早晨八点半，虎队来到土主庙旧址祭土主，仪式内容和前一天在石老虎处的相同。虎队舞毕，在老虎头的带领下，一路敲着鼓、敲着锣，向山下半坡行进。每年虎驱鬼扫邪都从半坡开始，最后在一社结束。
是否接受虎驱鬼扫邪，完全属自愿，接受的人家就会大开着门，相反的就会关紧大门，还有一些人家为了省事，直接把给虎队的供品摆在大门口的，人们一看便知。不愿接受的人家，原因是家里人去世不满3年或有重病在身的家人，或者认为没必要接受，也曾经出现过因虎队念错除祟词，不再让虎队进家的。
每到村民家大门，两只猫先进门，虎队才能进。一进门，他俩径直到正屋，把主人家早已放在桌上的米、钱、烟、香和腊肉等装入羊皮口袋和托盘中，二人作欢呼状跳出屋门。同时，虎队在院子里跳起老虎笙，一跳完，4位鼓手进到正屋，敲响羊皮鼓，拜拜四方，开始带着唱腔念除祟词。正屋门口的一左一右两位山神也同时念（不带唱腔），两只“老虎”乖乖跪在他们面前，山神还搭只脚在“老虎”背上，一手摇铃，一手执香，很是威风。等除祟词念完，其他人一律退出正屋，扮演毕摩的徐正从用鼓面托着一碗茶水，做净水仪式后，主人点上一串鞭炮，除祟结束。虎队继续到下一家，这样，直到晚上九点左右，全部村民的除祟仪式才算完成。
大约十点半，开始送虎，虎队仍在虎笙源跳模仿老虎生活习性的动作，随后，老虎头率领着虎队走向村子东面的“叫魂梁子”，后面还跟了手持香火的群众。到了“叫魂梁子”，虎队朝向东方磕头，徐正从念送虎词，请虎回去。念毕，退到开阔处，再跳一场老虎笙。最后，在场人员分食两只猫从村民家中拿来的腊肉当地人把这种肉叫“罗嘛伙”或“阿密伙”，直译成汉语意为“老虎肉”或“猫肉”，就仪式内容来说，译为“给老虎的肉”或“猫抬来的肉”更合适，这与当地人的解释也相符。有的文献采用了直译，并解释为吃图腾肉，作为彝族虎图腾的证据，这是严重的误读。。至此，整个虎节仪式完成。
二、虎节仪式中的巫术文化
（一）行巫术三要素
“当人们认为其行为能够强迫超自然存在以某种特定的而且是预期的方式行动时，这种信念以及相关的行为就是巫术。”转引自金泽：《宗教人类学导论》，宗教文化出版社，2001年版，第233页。巫术的特点是人凌驾于自然之上，认为人能解释并操纵自然，企图用臆想的、虚幻的手段来直接控制自然，直接服务于现实。行巫术必须具备3个要素：实施巫术的人、巫具（即法器）和巫术之“术”，巫术之“术”是让超自然力量为人所用的具体行为，主要有祭祀、降神、念咒、占卜和神判等参见金泽：《宗教人类学导论》，宗教文化出版社，2001年版，第235～237页。。
日常罗罗人主要有两种人实施巫术：通晓各种祭祀礼仪的毕摩（当地人称阿悲玛）和为人治病、驱鬼、叫魂的香通（当地人称色颇）。虎节是集结所有人们认为能驱鬼的宗教人士之全力的大规模驱鬼逐疫仪式，所以自然少不了他们。在传统的虎节仪式中，必须由毕摩来主持仪式，包括祭祀土主、请虎神、念请虎词、占卜决定虎神扮演者、祭祀山神和送虎等，但因这3个村都已没有毕摩，所以由熟谙民俗的长者来当任此职。此外，山神（当地人也称摇铃祖师）的扮演者也应该是毕摩，现也改由普通村民扮演。手摇铜铃是毕摩的法器，仪式上由主祭人使用于各个祭祀活动中，另外，扮演山神的人念除祟词和跳老虎笙时也使用它。手摇铜铃极富节律的叮当声，不但配合了毕摩和山神的念诵声，更是增添了仪式的神秘感。照传统的祭仪，鼓手都应由香通来担任，负责主持农家的除祟仪式、念除祟词、做净水仪式。现在，村里还有香通，但是鼓手一职也可由普通村民担任。鼓手所敲单面羊皮扁鼓是香通的法器，农户家除祟仪式中作为法器使用，跳老虎笙时兼做乐器使用。另一兼做乐器使用的法器是一面铜锣，敲锣的人由普通村民担任即可，以前在毕摩主持的丧礼上，由其助手敲击铜锣，作为法器使用。虽然日常专事巫术的人越来越少，虎节仪式也不再严格依照传统的规矩，但法器对使用者仍有表明身份的作用。可见，虎节仪式具备了行巫术的三要素。
（二）相似律发生原理
弗雷泽在《金枝》中指出巫术有两条发生原理：第一是相似律原理，即“同类相生，或果必同因”，以为相似的事物可以相互等同，因此，对某物的相似物施加巫术，就可以影响到某物；第二是接触律或感染律原理，即“物体一经相互接触，即使中断了实体接触，还会继续发生相互作用”，因此，对某物的部分或使用过的东西施加巫术，也可以影响到某物。基于这两个发生原理的巫术，就是模仿巫术和接触巫术。求雨者向空中抛洒水，并且相信上天很快就会下雨，就是典型的模仿巫木。将敌人身上的指甲或用过的衣物等拿来焚烧、损毁，就认为可以引起敌人生病、死亡等，就属于接触巫术。虎节仪式的发生原理也有强烈的巫术色彩，尤其是模拟巫术的相似律原理渗透其中。
罗罗人之所以打扮成老虎跳舞，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人们认为自然界中的老虎是“百兽之王”，是动物界中的强者，它对其他动物，甚至对人都有强大的威慑力和破坏力。在科学尚未发达的年代，超自然力量的存在即是对世界秩序的一种解释。罗罗“性畏鬼”张至伦纂修：《南安州志·卷一十一》，(清)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云南省图书馆藏，刻本。，认为疾病和灾难都是由鬼作祟引起的，照相似律发生原理，制伏了鬼，也就消除了疾病和灾难。老虎竟然能毁灭让人胆战的一切野兽，那么人打扮成老虎的形象，借用并强迫老虎的超自然力量也同样可以赶走如猛兽一样让人恐怖的鬼。跳老虎笙的目的就是借助非人的力量达到驱鬼辟邪的作用。
老虎笙的舞蹈动作由人模仿老虎生殖繁衍和老虎模仿人稻作生产两大部分组成。表面上看，老虎笙的舞蹈动作关涉到了两种生产：一是老虎的生产，二是人的食物的生产。罗罗人表演老虎的生产目的并不在于祈求老虎的繁殖多产，而是拐弯抹角地借助老虎的形象，含蓄地表达罗罗人自身的生殖繁衍过程，祈求人的繁殖多产才是最终目的。像“老虎亲嘴”这样拟人化的舞蹈动作，被编排在其中，就已经不是单纯地在模仿老虎动作，其本身就是很耐人寻味的。而接下来，从“人”模仿“老虎”生产转换到“老虎”模仿“人”的稻作生产，“人”和“老虎”的角色进行了互换，并且是一种对等的互换，“人”和“老虎”的界限化整为零。所以，人模仿老虎的生殖繁衍就是人表演自身的生殖繁衍过程，而老虎模仿人的稻作生产就是一典型的丰产巫术，与上文提到的求雨巫术同样的道理，人们认为表演稻作生产，来年就可以得到好的收成，就可以有维持肉体生命的物质来源。生命的轮回要靠人种的生产，人种肉体生命的维持和强健必须依赖庄稼的生长和食物的供给，两者共同构成了老虎笙的主题：以性爱舞蹈促进人自身的繁衍，以稻作舞蹈促进粮食的丰产，以人自身的繁衍多产对抗个体有限的自然生命。在此层面，老虎笙在虎节仪式中既是巫术，又是舞蹈。
三、虎节传说的巫术象征意义
我在木九郎调查时，收集到了一个木九郎罗罗人的祖先为什么过虎节、跳老虎笙的传说故事，这一故事也同样有着浓厚的巫术色彩。根据村民者发富的讲述，整理如下：
听我们村的老人讲过，清朝年间，我们村有99户人家，是历史以来最鼎盛的时期，因此，招来了其他村子的嫉妒，他们请了一个老阴阳来破坏我们村的风水。这位老阴阳在村里住了一晚，他告诉村里人，你们村的来脉好，山形好，风水好。如果按我说的做，你们以后的日子会更好。你们村有三台坡，在第一台坡上钻个瓦窑，来烧瓦，第二台坡上开一块田，必须在一年之内做好。村里人信了老阴阳的话，就按他的话做。于是，在第一台坡上钻瓦窑，钻瓦窑处正好有一棵树，挖了三天，从地底挖出一块石板，一揭开石板，下面飞出了一对白鹤，向东西方向飞去。人们继续挖好瓦窑，烧起了瓦。接着在二台坡处开田，田将要开好了，却挖出一对蜈蚣，一头朝东，一头朝西爬去，后来又挖出一棵地板藤，挖断的地板藤竟然开始流血，血流了七天七夜。这些怪异的现象，吓得人们不敢再动第三台坡。
过了三五年，本来好好的村子越来越不顺，人也生病的生病，死的死，很快，99户人家缩减到三四十户。后来人们开始怀疑是不是老阴阳捣鬼，为了让剩下的人家免遭灾祸，于是决定按白鹤飞的方向搬走一些人家，老者家搬到白沙坡，老李家搬往费里坡和小麦地冲。最后，村里只剩下十多户人家，他们请了个老道士来平伏这场灭顶之灾。道士说前面来的那位阴阳搞了鬼，用火烧断了来脉，要恢复来脉，就只有填平瓦窑，栽还原来的大树，还要填平开出的田。另外，你们这座山的三台坡还被两只老虎踩着了，破坏了这座山的来脉。这两只老虎正月十一从大理出发，来绿汁白虎山白虎山在玉溪市易门县境内，挨近白沙坡。上吃仙草，三年来一次，正月十三那天还要到山后的一口泉水处喝水。绿汁江水太大，它们过不去，正月十五晚十二点以后要原路返回。因此，你们要在正月十一晚上请虎，正月十三祭虎，正月十五送虎。因为老虎踩了来脉山，庄稼收成不好，村民也不顺，所以跳老虎笙时要跳插秧、收割等动作，粮食才会丰收，还要做一对新人偶，并让一个人扮演猫代替老虎进家门，把家里的不顺都赶走。道士还说你们若不信，去水塘边看有没有老虎的脚印，村里人都去看了后，果真如此。从此，我们这里每年都跳老虎笙。
故事本身有很多后人附会上去的离奇内容，比如飞走的白鹤、爬走的蜈蚣、流血的地板藤和吃仙草的老虎等，但除去这些内容外，剩下的事件可能是在木九郎的历史上确实发生过的。直到现在，瓦窑旧址上还有破碎的瓦片，搬迁到费里坡的老李家的部分菜地还在木九郎，白沙坡的老者家和小麦地冲的老李家也都说他们是从木九郎搬来的，彼此之间也还有来往。当地人跳老虎笙的时间和规程，也与此故事的内容相符。我们已经无法弄清木九郎历史上到底曾经历过什么样的灾难，只有从村民世代流传的故事中了解一些历史的片断以前，这个村曾是麻风病流行的疫区，直到现在，周围村子的人仍对他们有戒心。。显而易见，木九郎罗罗人的祖先之所以跳老虎笙，是为了驱灾避祸，通过神仙巫术的办法把破坏风水的老虎送走，保住他们的家园，延续族群的生命。实际上，它是一个重建族群的传奇故事。但是，他们为什么要加入那些离奇的内容呢？看起来，这些内容使故事失去了真实性，它们到底有着怎样的意义？正如格尔茨所言，“人是悬在由他自己所编织的意义之网中的动物，文化就是由人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在族群历史上一个具有生死攸关的意义的重大事件，被木九郎罗罗人编织在这则看似离奇的传说故事中，我们不能不去认真地释读其中的意义。
传说中最离奇的部分是“在第一台坡上钻瓦窑，钻瓦窑处正好有一棵树，挖了3天，从地底挖出一块石板，一揭开石板，下面飞出了一对白鹤，向东西方向飞去。人们继续挖好瓦窑，烧起了瓦。接着在二台坡处开田，田将要开好了，却挖出一对蜈蚣，一头朝东，一头朝西爬去，后来又挖出一棵地板藤，挖断的地板藤竟然开始流血，血流了七天七夜。”白鹤、蜈蚣、地板藤都被人们从地底一一挖了出来，白鹤飞走了，蜈蚣爬走了，地板藤也被挖断了，这两台坡的原来面目也被挖走了。在民间信仰中，白鹤常常象征着长寿，蜈蚣是“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是顽强的生命力的象征，这里，白鹤和蜈蚣都暗指生命力，具体到故事中，它们象征着人种的生命，即所谓的木九郎罗罗人的香火。香火即将熄灭，却还要建起一个瓦窑，用火来焚烧。第二台坡的预示，就更让人惊心。地板藤是在楚雄地区常见的一种多年生落叶藤本植物，攀附在地上或石头上，生长迅速、茎叶茂盛，具有很强的生命力。它的一大特性是全体具乳液，折断茎叶会有白色的乳液流出，生长多年的地板藤，截断根系，还会流出微红的液体。白色的乳液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女性的乳汁和男性的精液，微红的液体则与人的血液相联系，而乳汁、精液、血液都是人的生命之源。同样，按模仿巫术的相似律原理，流着“血”，被挖断了的地板藤，无疑是木九郎罗罗人生命被无情地损毁的象征性符号。血脉被挖断了，田里还会有人种庄稼吗？这样，人的物质来源也最终被截断。种种迹象预示着人的生命来源和物质来源都将受到严重的破坏，阴阳家和道士不断提起的地脉，实质上明确指向了人的血脉。
通过以上的分析，虎节仪式除了透露出浓厚的巫术色彩之外，大量的道教元素也融合在其中，比如故事中的阴阳、道士、风水、地脉、仙草等，甚至小麦地冲跳老虎笙时引领队伍的老虎头，也称为道长，一身的汉族道士打扮，角色设置是如此的精心和巧妙，老虎笙的始作俑者不留声色地为自己安排了一个重要位置，给后人留下了追踪原委的线索。就事件本身而言，道长完全可以作为行巫术的三要素之一——实施巫木的人来看待。傩文化专家认为傩是以道教及其方术为支柱的曲六乙：《中国各民族傩戏的分类、特征及其“活化石”价值》，载《中国傩文化论文集》，贵州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它不仅在中原流传了上千年，而且传入南方各民族地区，与原始宗教相结合，至今仍颇盛行。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以中原巫术传统为骨干的傩仪逐渐与巴蜀和荆楚古俗、道教方术及少数民族宗教等文化因子相融合，形成一种多元巫术文化系统郭净：《试论傩仪的历史演变》，载《中国傩文化论文集》，贵州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它与萨满教南北对应，是一种在我国影响甚广的巫术文化事象。不言而喻，虎节仪式也是民间宗教和道教融合的产物，是典型的巫术文化事象。但是，令人不解的是，罗罗人为什么要组织如此大规模的巫术仪式？他们借助老虎的超自然力量，要驱什么鬼逐什么疫？这与传说故事中所提使整个村子死伤半数的灾难是否有关？这个可怕的灾难到底是什么呢？让我们再继续解析传说故事中的点滴线索。
传说中有这样一句话，说老阴阳破坏了木久郎的风水后，“过了三五年，本来好好的村子越来越不顺，人也生病的生病，死的死，很快，缩减到三四十户。”可以肯定的是，能使99户人家（应是虚数）在短期内人口锐减一半的原因，不可能是自然死亡，只有自然灾害和瘟疫的突袭才可能有如此大的破坏力。而这两种灾害中，瘟疫的可能性是最大的，这有4个依据。第一，故事中明确提到人口的锐减是因为人“生了病”。第二，故事中所提的蜈蚣和地板藤不仅仅象征着生命力，实际生活中，它们还有根高的药用价值，蜈蚣可以用于治疗疮疡肿毒（麻风病有此症状），地板藤主治疟疾、霍乱等消化系统的流行病，也可治疗疮症。它们被有意编织在这个故事中，决不是无意义的。第三，在木九郎、小麦地冲和白沙坡这一带流传着很多有关瘟疫的故事。小麦地冲的邻村老甲村曾经就是个罗婺人的村子，因为得了瘟疫，死的死，走的走，村子成了废墟，现在只留下了些残垣断壁。《双柏县志》“卫生防疫”一节中有民国以来双柏县流行病的记录：“建国前，县境内缺医少药，疫病肆虐”，其中天花、疟疾和麻风病等疫病在境内流传甚广，而大庄和法NB056都是重症区。书中记录：1942年云龙、妥甸、大庄、法NB056一带流行天花，因无有效防治，死亡1000余人；民国年间，在石羊江、绿汁江、马龙河、邦三河等沿岸（这三个村都处于绿汁江岸），疟疾流行甚广；直到1965年，妥甸、大庄、法NB056仍为麻风病的主要流行区。《双柏县志》，云南人民出版，1996年版，第554～556页。第四，三地仪式中，当头的一个总要在跳老虎笙时，大声吆喝“卖药，卖药……”作为开场。农户家的除祟词也总是以“老虎耍一耍，×氏门前耍一耍，家家门前耍一耍，伤风咳嗽耍出去，摆子（痢疾）癫子耍出去，脚摆眼瞎耍出去，——”开头。由此可知，罗罗人之所以要组织如此大规模的巫术仪式，驱赶的就是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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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袁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