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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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了车,我看到前面浩荡奔流的人潮,如此宏大的城市,容载了太多的人生,消磨掉太多的青春,还有那让人落泪的爱情,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一幕幕正在上演,又一个个频频谢幕……
  在车站焦急候车。
  前面已排了不少人。公交车终于轰鸣而来,大家蜂拥而上,拥挤中,忽见前面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奋力朝上挤着。
  瘦削身材,大波浪长发,染得五颜六色。上着粉红色羽绒服,下着咖色短裙,肉色丝袜紧紧裹着两条长腿,脚蹬一双白色高跟长靴。只能看到侧脸。擦了很厚的粉,眼影涂得很重,耳朵上一只大圈耳环,在阳光里闪着耀目金光。
  “小不点?”
  我不敢确定地喊了一声。
  她一条腿刚跨进车门,忽然扭转头来寻找,我看到了她的脸,果然是她。
  她化着很重的妆,眼睛显得很大,其实她的眼睛并不大,是一笑就瞇成一条缝的小眼睛。
  她已被人群拥进了车里,身不由己的,就像一片被波浪裹挟的树叶,冲进了峡谷中。她仓皇地寻找,我知道她在找我,但我已被车门嘎吱一声挡在了外面。
  我听到她在车里喊了一声:“玉姐!”人潮涌动之中,我看到她那双画得很大的眼睛闪出了惊喜的光芒,热烈地望着我。我高兴地呼喊道:小不点!小不点!
  她朝门口使劲儿挤着想下车来,但是人们把她挤得根本动不了。车子发动了,毫不留情地带着她飞驰而去。我只看到她在车内不断向我摆手。一闪即逝。
  剩下我在车站呆呆地站着。
  很快,下一班车来了,我终于挤上了车,坐下来,定了一下心神。多么仓促的邂逅啊,连个联系方式也来不及留下。
  车子向前疾驶,我的记忆却向岁月深处追溯。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只知道她叫小不点,因为那时候大家都这么叫她。
  十多年前,初来北京的那个冬天,我在中央电视台属下的某个栏目组里工作。栏目组设在四季青,那时候,那儿还是一片广袤的原野,原野上种植着各种果树和蔬菜。我就住在栏目组的集体宿舍,宿舍里还住着几位营养品公司的女工人,小不点就是其中的一位。
  大家之所以叫她小不点,是因为她实在是小——只有十五岁。她的真名从来就没有听人叫过。我们只知道她来自甘肃一个偏僻的山村。
  这样的年龄出来打工,实在是叫人心疼。我们那帮人大都二十四五岁,大多数大学毕业,来自五湖四海,对这个小不点都很爱护。
  下班后,宿舍里很热闹。厨房也是共用的,晚饭都是轮流下厨,你一个菜我一个汤,桌子拼一下摆上酒菜就吃起来。大家挤在一起,边吃边喝边贫嘴,屋子里暖烘烘的。小不点在这边吃一会儿,又跑那边吃一会儿。大家都在的时候她是最活跃的。她可以摸任何一个男孩的头,也可以拍任何一个女孩的屁股,因为大家都把她当成是小孩子,被招烦了最多是大喝一声:一边儿去!她吐舌头扮鬼脸,又招别人去了。她好像是每个人的孩子,肆意地享受着大家对她的纵容和溺爱。
  酒过三巡,常有浪漫者弹起吉他,忧伤的歌谣悠然而起:
  青春的花开花谢让我疲惫却不后悔
  四季的雨飞雪飞让我心醉却不堪憔悴
  轻轻的风轻轻的梦轻轻的晨晨昏昏
  淡淡的云淡淡的泪淡淡的年年岁岁
  带着点流浪的喜悦我就这样一去不回
  没有谁暗示年少的我那想家的苦涩滋味
  每一片金黄的落霞我都想去紧紧依偎
  每一颗透明的露珠洗去我沉淀的伤悲
  ……
  经常有人喝高了,放声高歌,接着就是哭泣。大家都是北漂一族,没有根基也没有依傍,全凭借着对梦想的一腔热血,在这个城市没白没黑地奋斗着,在思念亲人的忧伤和前途未卜的迷茫中煎熬着、挣扎着、坚持着。先是一个人哭泣,后来就是一屋子人跟着啜泣起来,那些不想让人看到自己流泪的男孩们,抓起衣服就冲到黑夜中去了。
  小不点也跟着一起唱,一起哭。她哭得像个泪人儿,后来别人都不哭了,她还在咧着嘴巴大哭,稚气的脸蛋被泪痕涂抹得像个小丑。
  我问她为什么哭,她说她想家了。
  我们劝她回家继续上学,她连初中都没毕业呢。可是她说家里太穷了,需要她赚钱。她也不想上学了,成绩太差。那时候,她在营养品公司做包装活,每月四五百块钱。
  那一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听说凌晨会有很壮观的流星雨,爱好天象的我跟室友们约好,凌晨三点一起起床去看流星雨。到了凌晨,我叫了好几遍,一个也没起来。我踌躇着要不要一个人去看。这时小不点却摸索着起来了。她边揉着眼睛边说要陪我去。我高兴地一下子抱紧了她。
  深冬的天气很冷,我们互相挎着胳膊在黑暗的路上行走。我们来到一片空旷的高地,那边有一条铁轨伸向远方,我们打算在这里等待流星雨的到来。
  天地像一块冻僵的石头,空气仿佛也被冻结。我感觉自己的鼻子都能被敲出声音来。唯一的温暖来自小不点的身体,她昂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夜空——那里星辰灿烂,无数的星星正在窃窃私语。苍穹如盖,拥抱四野。时间也凝固起来,我感觉我们都还原回了那个清澈娇憨的数星星的孩子,我们在这茫茫星夜里瑟瑟发抖而又心怀激动,静静守候那绚烂极美一刻的到来,等待星星们如昙花一样盛开在我们的眼前。
  那个夜晚,我们没有看到流星雨,虽然我们等了那么久,但它还是失约了。天快亮的时候,我们才很不情愿地回到了宿舍。脚早已麻木,周身冻透了。
  但十多年来,我一直忘不了那个夜晚,那等待的冰冷的空气,那含着莫大兴奋的期待的感觉。我也一直忘不了,小不点那一夜的相陪。这一生,有多少人能在荒芜寒冷的冬夜,从安适的被窝里爬起来,陪我们去看流星雨。
  后来,我离开了那里。宿舍的人们也都四散流离,不知去向了。小不点也一样,杳无音信。后来隐约从一个老朋友那里,听说她开了一家发廊,自己当了老板。
  要不是在车站遇见,也许我永远也不会想起她来。更难想起过往的那些岁月,毕竟,生活是如此忙碌。
  我作了种种猜想,按她的年龄也该有男朋友或者结婚了吧?她找到自己的归宿了吗?
  下了车,我看到前面浩荡奔流的人潮,如此宏大的城市,容载了太多的人生,消磨掉太多的青春,还有那让人落泪的爱情,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一幕幕正在上演,又一个个频频谢幕……
  有多少个这样的小不点,为了梦想,为了人生,从故乡来到这里,在这个城市里奔波、成长,而后衰老,把青春和热血献给这座古老而新鲜的城市。
  我自己难道不是吗?想着,我已融入这茫茫的人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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