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我赶着去学校上晚自习。忽然听到前面有人惊呼，不由得抬起头来，迎面直直撞入眼帘的是一个“庞然大物”：一个背负着巨大“纸板”的男人，他的短袖卷到肩上，早已被汗水湿透的T恤贴在胸前，脊背由于肩上纸板的重量，已经弯到不能再弯了。他脚上蹬着一双军用胶鞋，已很陈旧，走得小心翼翼。
　　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脸，就擦身而过，差点撞上那些纸板，惊得我赶紧往旁边一闪，却撞到了一个正频频回头，拿那个男人教育自己孩子的女人。她瞪了我一眼，指着那个庞大背影大声嚷嚷：“什么人呀这是！还让不让人好好走路！你不好好读书，将来就是这个样子！”声音扬得极高，尾音拖得老长，发泄着她的不满或者不屑。
　　那个男人好像被石头绊了一下，踉跄几步，背过手把纸板往上掂了掂。他的背更弯了，好似一把快被折断的弓。
　　我脚步停了停，又继续往前走，心里却想着那个男人的脸上会有什么神情呢？是隐忍的愤怒？被命运玩弄的无奈？还是麻木？
　　我摇摇头，觉得应当不是这样，至少不应当全是这样。
　　下了晚自习，同桌在看科普杂志，我凑上去瞎翻，翻到了介绍蚂蚁的专题。在蚁群中地位最低者——工蚁，主要负责筑巢，找食物，照顾幼蚁和蚁后等等一系列工作。
　　心怦怦跳着，我想起黄昏时遇到的那个男人。他就是踏着落日的余晖疲惫归巢的工蚁，是钢筋怪兽迅速侵吞的稻田的遗孤，是永远无法在城市中停留的“无脚鸟”。
　　城市被莫名的力量操控着，这力量为了拓宽自己的势力范围，放他进了墙内。他的土地已分崩离析，他对城市又始终可望不可即。美其名曰“城市化”，促进经济发展，可在城市边缘——他只听到柏油路下封印着的土地夜夜凄苦的恸哭，他只看到妻儿们在高墙内难以重返家乡的渴望的背影。
　　他本该哭的，该为这逝去的一切落泪。但城市的鞭子很快抽到他的背上，迫使他背井离乡，像骡子一样低头俯身。他是城市扩张的功臣，脏活累活都压在他肩上，却得不到任何奖赏。
　　更有甚者，城里人把他作为教育孩子的反面教材，城里人的孩子把他的孩子作为格格不入的异类。我总听城里人狠狠啐道“乡里的”，轻蔑溢于言表。我想不明白，难道城市人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城市中吗？他们的祖先，总该有一代是从深山中翻越出来、从黄土纷飞中踏足城市的吧。大家不过是先来后到的差别罢了，他们又有什么资格来鄙视后来者呢？真正该掩面羞愧的，不应当是那个男人，而是我们这些城里人，这些笼中傲慢无礼的金丝雀。
　　他怨我们吗，恨我们吗？他本当怨我们，恨我们的，可是他没有，他没有。
　　缺少掌声和鲜花的漫漫长路，是由愚钝的我们一手铺成。
　　我们唯一能补救的，就是给予这伟大的工蚁前所未有的尊重与最大程度的善意。
　　【作者系湖南师大附中高（1302）班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