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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裂缝中的谋杀
——《大象》的时间和主题分析
导演:格斯·范·桑特Gus Van Sant
主演:艾力克·德兰Eric Deulen
艾力克斯·弗罗斯特Alex Frost
马特·马洛伊Matt Malloy
国别:美国
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最佳导演奖
最近翻看电影评论,惊讶地发现关于去年表现校园暴力、爆冷门摘得金棕榈奖的影片《大象》,人们对其片名有三种不同的解释:第一,取自1989年BBC制作的关于北爱尔兰政治暴力的同名电影《大象》,提出“被忽视”的问题——就像大象出现在起居室,人们要么假装它不可能在那儿,要么以为它不是真的大象。第二,取自公元前2年印度佛经里的一则寓言故事,中国人熟悉的“盲人摸象”。第三,取自“大象进了瓷器店”的西方谚语,即要求人们认识整个事件的强大的破坏力。
在这里,我要是人们怎么会产生这三种理解——导演怎么让他们产生这三种理解的。我想这部电影的奥秘之处就在于对“时间”的处理,格斯·范·桑特只是用一部摄影机、只花20天的时间、全部用非职业演员拍了一部校园生活的记录片,真正使其成为一部让人震撼的电影的却是他的后期剪辑——他打碎了时间,从而使观众有不同层次的理解。
一、漫不经心的观众第一遍看到的——放映时间
当你抱着看一部有精彩故事的好莱坞大片的心态去看这部电影,必定会觉得它枯燥、乏味至极,也许看到第十分钟就看不下去了。你看到了什么呢?天哪,这是电影吗?就是一台摄影机随便跟着一个高中生,看他在学校里走来走去,去操场,去食堂,去上课,只有各人的生活状态,却没有一件有因果、发展的事件;其中的人物联系也十分松散,只处在一个打招呼和闲聊的状态。到了最后,两个平凡的学生亚里克斯和艾里克突然成为了同性恋,突然发疯般地搞到了军火,跑到学校里乱杀了一通,完全没有讲他们这样做的原因,简直是荒诞至极!从中我们能知道什么呢?
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你犯了第一种理解中的错误:“忽视”——漫不经心的你以为影片的放映顺序就是故事的顺序。你也许看出了有些地方不对:伊莱亚斯真给约翰照了三次同样环境、差不多姿势的照片吗?米歇尔怎么一会儿穿白一会儿穿红?亚里克斯和艾里克怎么一会儿在家一会儿在学校?……太多重复、颠倒的细节,让人看不清时间——如果你不深度思考,便会断定这是很多天发生的事,形容他们的生活十分乏味,日复一日不断重复。
你忽视了他们的表情,和动作间微妙的联系——就像在起居室中你看不见或装作看不见大象一样。实际上,只要你去“关注”,就不难发现这并不是一部按线性时间叙事的常规影片。导演的这种“时间障眼法”就是要提出第一种主题理解的问题。这部电影远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校园暴力”有着平凡生活之外的深层原因。
二、认真思考的观众第一遍看到的——分段时间
如果你一开始就对这部影片感兴趣,会努力逼自己从导演的时间圈套里跳出来,组织自己心中正确的时间线索。
这些人物和他们的生活片段都太琐碎了,但是你发现了一个很明显的规律,是的——经常用长镜头跟拍一个人A,随着他的行动而行动,在他的视野中看到B;然后跟拍B,又从他的视野中看到其他人,也许就是A,也许是C、D……就是这样,不断地以一个人为中心,波及到他周围的事件,然后再换人,换人的时候,有时候是从那个人的起始时间点开始的——即有可能比前面的以其他人为中心的事件要早发生,也就是说故事的时间经常会顺序倒叙交叉!其实,导演已给了我们提示,他在准备正式介绍某个人物时,都出现了黑屏字幕,告诉我们他/她的名字,我们只要从那时开始计算那个人的时间,并把以某人为主观视点时发生的事件串起来,就能懂得他们。
约翰:他调皮,但对一脸不高兴、笨手笨脚的爸爸并没有不尊敬;对学校和老师他很无奈,似乎没有人真正理解他,只有一个人脆弱地哭泣,他热心地奔走呼告让别人别进教学楼,却没人相信他——特别是那个有猥琐笑容的卢斯老师,肯定只把他看作一个满口胡言的问题学生。很显然,这是个在学校里过得并不太好的孩子,幸亏他的善良让他没有成为踏碎瓷器的“大象”。伊莱亚斯:他是一个有艺术气质、爱观察的孩子,在生命危急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还是摄影!这个孩子会通过艺术手段表达自己的悲喜,他不会成为“大象”,是影片中最有希望的人物。内森和卡丽:他们是中学里典型的早熟小情侣,人们谈论的中心人物,男孩充满青春活力,女孩善于利用自身的妩媚——这样的孩子对生活很满足,大多没有真正的头脑,也不会成为“大象”。艾里克和亚里克斯:这两个人是真正的“大象”,他们可能平时经常受欺负,又有同性恋的心事,在没家长管,老师、同学都不理解的情况下,他们很可能产生扭曲心理。艾里克戏弄卢斯老师时说:“滚开吧,趁我还没改变主意!”那种黑道的特有表情和声调,显然是受了电影电视的耳濡目染;亚里克斯则更甚,在冷冻室里找到内森和卡丽后,开玩笑般地用枪在他们身上轮流指着,口中念着《天生杀人狂》中类似“点兵点将”、决定要先杀哪一个人的台词——也许这是格斯·范·桑特对奥利弗·斯通的一种反讽?抑或是说明这个少年也是类似的“天生杀人狂”——其实不是天生,而是受到身边环境影响的。米歇尔:我们可看出这个容貌不佳的女孩很自卑,总是独来独往。然而,她的心中是充满美好向往的——她在碧绿的操场上突然进入镜头,抬起头看着天空遐想、微笑,那一刻,在轻柔的钢琴曲中成为青春记忆的永恒。布列塔尼、乔丹和尼科尔:她们是典型的嚼舌女孩,想成为风流人物却苦于不够资本,她们之间还经常有些勾心斗角的小摩擦——这样下去她们很可能成为庸俗的女人,不过应该没胆量成为“大象”。
以人与人的擦肩来划分时间段落,很像王家卫惯用的手法,但王家卫没有做到每个段落中穿插别的段落,使其时间延长、压缩、颠倒,而格斯·范·桑特做到了——这也许更像生活中朋友像你描述几个人的故事,总有时间错乱的地方。正是这种人物段落时间设计,让我们能以每个孩子的视点看世界,开始进入“理解”他们的阶段。但我们仍不知道整个事件到底是怎样的时间顺序——这就像盲人摸象,由于无法一下子抱住整头大象,只能将其五官四肢拆开来,所以使观众们产生了第二种主题理解。
三、较真的观众第二遍看到的——故事时间
这部影片就是这么特别,你第一遍看时能达到的程度,估计也就是上面的第二层次了。因为在看电影之前没做任何记录的心理准备,必然会淡忘前面的重要细节,这就无法轻易理清整部影片的时间顺序。而看第二遍,就能像做“排顺序”游戏那样把故事重新梳理一遍。当然,这种工作可能只有我这种较真的人才会做,谁叫我喜欢这部电影呢!
实际顺序是这样的:亚里克斯上课时被同学作弄,到食堂去画杀人计划路线图,他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艾里克来找他,两人从军火网站订购了枪支弹药,第二天早晨他们出去吃早餐,回家看电视,等枪送来后两人洗了个澡,收拾装备出发。从早晨至他们到达学校前发生了——约翰和爸爸去学校;伊莱亚斯在公园里拍照;内森和米歇尔在上体育课;内森找卡丽注册;约翰注册后伤心哭泣,在走廊上碰到洗完照片的伊莱亚斯,伊莱亚斯给他照相;布列塔尼、乔丹和尼科尔聊天、吃饭。然后亚里克斯和艾里克到了教学楼前,被约翰看见;同时米歇尔先跑进图书馆,伊莱亚斯后到;布列塔尼、乔丹和尼科尔去了厕所。亚里克斯和艾里克进了图书馆,先杀了米歇尔,然后开始了大屠杀……大屠杀过程中放映时间和故事时间是一致的。
至此,我们终于知道了事件的始末、因果,并因为“理解”了这些孩子,深深地感受到校园暴力的创痛——也就是终于能正确地认识“大象是怎样进入瓷器店的”、造成了多大的危害,这就像是对影片的“总结”。
影片开头讲述结尾的事件,中部全是倒叙,后部又接过开头把结尾的事件说完——这样的圆形结构很像玩时间结构的典范《暴雨将至》和《低俗小说》。所不同的是,《暴雨将至》是一个完美的整圆,每件事互为因果,中间无遗漏事件;而《低俗小说》随意地插叙跟人物有关的事件,光玩时间不玩因果,但每个人物段落内部的时间没有逻辑混乱;《大象》则是更极致的背叛,不仅玩整个事件的时间,还玩人物段落时间——不同人物的视点段落交叉,可谓乱上加乱。
格斯·范·桑特说:“对这样的恐怖事件我们不做什么特别的解释。我们只想写意地表达,给观众留下几分思考的空间。”我无从得知哪一种主题理解才是导演的意图,重排了故事的时间顺序后,我想这三者是递进、统一的:每个青春期的孩子都在受到太多不同世界观的冲击,处在最躁动、无助的时期。如果家长和学校、社会不去“关注”,就会让他们放任自流;如果不“理解”他们不同的心理创伤,就不能对症下药;如果无法从宏观上“总结”校园暴力发生的深层原因,就还不能有理性的对策。这三个层次无论做不到哪一点,都可能导致他们中的一些变成“大象”——带着武器冲进校园,像踏碎瓷器一样伤害老师和同学。我们应从对“大象”的种种猜测中清醒过来,开始阻止学校变成碎瓷片的垃圾场。
比起每分钟都在杀人的《杀死比尔》,我想,在时间的裂缝中,《大象》的杀人也许更令人不寒而栗、忧虑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