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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看着我,像在看一个过路人。她怕生,在她爷爷身后目光躲躲闪闪的。在回来的路上,我一直想象,女儿喊我爸爸,我亲昵地抱起她,该多么幸福。我的宝贝,爸在外受再多的累、再多的苦,也值!父亲咳嗽着说:快喊爸爸。女儿紧紧地闭着嘴,攥着他灰黄色的衣角。父亲说:快喊爸爸呀!你平时不是蛮乖的吗?女儿扯着他拨浪鼓似的摇头。父亲苦笑道:平时总是想爸爸,怎么这时候又变蠢了?我看了看女儿,她头发柔软泛黄,像绒毛一样耷拉在前额上,有点乱,衣服上沾着灰土,快被洗白的小红裤的膝盖上打着一块梯形补丁。我酸酸地说:爸,算了,有两年没见了,她认不得我是正常的。父亲拍着她说:去后山上把葵花杆子抱回来。女儿蹬着小步去了。
我和父亲蹲在堂屋前的土坡上聊了一会。明天是父亲的六十大寿,自从我外出打工,有十多年在外,没有亲自为父亲贺过生日。尽管父亲没说什么,但我心里卡着一个疙瘩。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很早就单身了,也一直没有续房。
父亲说:最近喉咙痛得厉害,吞咽东西有些困难。我从广东回来时顺便捎了些治咽喉的复方胶囊和口服液,递给他,又递给他一支烟。父亲摇摇手说:戒了。蹲了一会儿,父亲说:进屋坐坐。这屋还是我工伤那年砌的,只是砌了个屋坯子,没有粉刷。那时有了一点小钱,再到亲戚朋友那里凑了一些,然后弄了这么一座红砖屋。堂屋还是老样子,大概是水泥冻得薄,水泥地已经破损,门口多了几小块低洼,露出底下的黑泥。仙人桌上摆着一台坏了两年的黑白电视机。堂屋左侧摆了一架板车,车上堆了一些易拉罐、矿泉水瓶和破纸皮等破烂。我问父亲:爸,这是你捡的垃圾?父亲搬了一张长凳让我坐下,笑着说:是啊,顺手捡一些,也能卖几个钱,小娃子要吃个零食,也好有零钱。去年,我还捡了两百多块呢。他又给我取搪瓷杯:要不要喝水?
我摇了摇头问:明天要请多少位客?
父亲咳嗽着,喉咙里拉出一丝风吹破窗户纸的尾音:这年月年轻人出去了,年老的也出去了。有的人拖家带口都出去了,村子里早空了,请不了多少人。也好,富人怕来贼,穷人怕来客。
我在家里安置了一下,喊女儿跟我到晒谷镇去买些草鱼和猪肉。我回头看屋后,女儿正在后面的山坡上蹒跚,抱着葵花杆子放在猪栏旁。她的小步伐轻飘飘的,不怎么稳靠,似乎风一吹就会飘走。女儿迟疑地看着我,又看看她爷爷。她爷爷说:去吧,爸爸还会买糖给你吃。女儿怕生,但后面的这句话似乎打动了女儿的心。
女儿欢喜地跟我走,很远了还听见父亲咣咣地咳嗽,咳心咳肺似的,我回头看,父亲站在屋前的一块青石板上,微笑地看着我们。
我习惯性伸出左手,拉着女儿的小手。她的目光聚集在我的右手掌,惊异地问:你那只手……我笑了笑说:没事。爸爸这只手掌,不小心被切掉了。她竟然跑到我的右手边,用柔小的手指摸我的半截手掌。
女儿一边摸一边问:怎么被切掉的?疼吗?
我的这只手掌在六年前被冲压机冲掉了一半,只剩下半截大拇指,整个手掌光秃秃的,像鸭蹼。女儿好奇地摸着我的手掌,不时地看看我。她的柔嫩的小手掌抚着我的掌骨,很舒服。她勾着我半截大拇指,在田埂上蹦蹦跳跳。我心里暖暖的,终于可以拉上女儿的小手了。沿着田埂走到田野中间,一群鸭子在水田里被我们惊走了,拍着翅膀嘎嘎地跑远。路过秋生家,听说秋生和他老婆跑到浙江拉毛织去了,只剩下秋生老娘和他五岁的儿子。秋生娘正在高高的田埂坡下打猪草,松松垮垮地挽着篮子,佝着腰念叨着什么,屁股后面跟着她的小孙子阳阳。阳阳在田埂上捉一只草蜢,草蜢在草茎上一蹦一跳,落在远处的禾蔸上。秋生娘抬头看到我,惊喜地喊:回来啦!给你爸过六十大寿是吧?我说:婶娘,怎么不喂饲料,还打猪草?秋生娘说:反正我老太婆没事,就常出来打打猪草。我问:秋生什么时候回来啊?秋生娘说:去年过年时才回来一趟,进屋时儿子拦住他,不让他进门,问他是谁?我看着阳阳的鼻涕脸哈哈地笑了。秋生娘继续说:下次什么时候回来,那就没个准,你想想,路隔得这么远,来回一趟得花多少钱?
我带着女儿在一块旱田上踩着枯烂的禾蔸,迎着初秋的凉风,风吹得胸口凉丝丝的,田野里长着红红绿绿的野花。我问女儿:爷爷爱不爱你?女兒说:爱。我又问:爸爸爱不爱你?女儿沉默了。我蹲在小水渠边,摘了一朵红色的猪草花,问女儿:喜不喜欢?女儿说:不喜欢。你不是要买糖给我吗?我不要糖,我要冰淇淋。我笑呵呵地说:好,到了街上,你想吃什么我就买什么。
走了半个小时,我背着女儿到了小镇的街上,今天恰逢赶圩,但是下午已经散了圩,只剩下零零星星的人在街上晃动。女儿左瞧右瞧,一会儿停在玩具摊上,一会儿停在水果摊上。尤其是在桥头一个电动玩具的铺子边,她看着一辆呜呜叫的红色玩具车在桌面上旋转,停了很久。我问她:想要吗?她点点头。摊主说:便宜,八块钱一个。我嘀咕了一声:这么贵,在广东地摊上才卖两三块一个,能不能便宜点?摊主说:你还是去广东买吧。我拉女儿走,她一步一回头地瞅那辆小车。我看着女儿那直勾勾的眼神,拍拍自己的后脑勺,早知道这样,我从广东带两个玩具回来,该多好。怎么没想到给她买一两个玩具呢?
我去菜市场买了十斤后腿肉,那杀猪佬硬是搭了一块骨头,又买了三条草鱼和几把青菜,都是些空心菜、苋菜、韭菜等,卖青菜的还是我们村子嫁出去的一个女人,她还把秤打得老高。她看了看我的断掌说:从广东发财回来啦。我淡淡地说:能填饱肚子就行了。这时我用右手仅剩的大拇指一勾右边,空的,女儿不见了,我一急,一把将空心菜放下:不好,我女儿不见了。
我往回找,在人群中拼命瞪眼睛,恨不能自己变成透视眼。女儿还小,才五岁多,要是被哪个拐子拐走了,那还得了?我走到一栋百货楼前,前面有一条排水沟,女儿蹲在沟边捡一只矿泉水瓶。我赶紧跑过去,将她的矿泉水瓶夺过来,扔在沟里:走,爸给你买冰淇淋去。
女儿不理我,又要去捡。我又一脚将矿泉水瓶踢得远远的。我说:不要了,脏。女儿竟然扁着小嘴哭了:我要,我要,爷爷说能卖钱,能换糖果。女儿一哭,引来不少人围观。我一阵心酸,揩了揩女儿脏了的小手说:不哭不哭。爸爸有钱买糖果。我抱起女儿要走,女儿蹬着双腿哭得更厉害了。没办法,我放下女儿,又捡回了那空塑料瓶给她,她停住了哭,将空瓶子丢在脚下使劲地一踩,扑哧一声扁了。这大概是跟她爷爷学的吧?我红了脸,要抱她走,一个人忽然喊我:春林!十多年没见了,还认得我吗?
我抬头看,是唐胖子。唐胖子提了一个礼盒,正准备上一辆猎豹越野车。唐胖子比以前更胖了,两边的脸横向拉开,额头泛出饱满的红光。他是我高中同学,高二时我们是同桌。我高二下学期就辍学去了广东,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他。看他一身干净华丽的花格纹衬衫,那料子不错,我在制衣厂做过发料员,一看就知道名贵。他应该过得不错,身后是他的老婆和儿子。儿子梳着整齐顺溜的中分头,穿着洋气、富态,也是个小胖子。唐胖子说:我是唐胖子。我说:我知道。唐胖子说:我们每次同学聚会,就是看不见你,有十一年没见面了吧?哎呀,这一晃可真快呀。这是你女儿?很可爱嘛。
我看着女儿一身泥土气,再看唐胖子的儿子,脖子坠着小手机,左手拿着刚才女儿看中的那辆小汽车,嘴里吮着棒棒糖,腮帮子上鼓出一个小球状,滚来滚去,糖块与牙齿“哗啦”地碰出清脆之音。我有些惭愧。小胖子将嘴里吮了一半的棒棒糖,噗地吐在地上,对唐胖子说:爸,我吃腻了,我要吃串串香。唐胖子说:刚吃了又要?唐胖子老婆身子苗条,打扮得很时髦,小嘴唇抹得不浓不淡恰到好处,她看了看我,笑了一下,脸上的肌肉耸了耸,很快就恢复了原形。唐胖子说:刚才去市场转了一圈准备坐车回去。春林,你老婆呢?
我想起老婆,心里就泛起一阵苦楚。老婆早在五年前就离了,那年我的手被压了之后,只从老板那里得了五万块钱,老婆骂我无能,嫌我的赔偿太少。要知道那老板是劳动站站长的亲戚,与那一带的治保会都有着关系,我也没办法。他们说我违章操作,一根手指一万块,能得到五万块已经很不错了。离婚时前妻又从我这里分了一半赔偿款。想想她也不容易,嫁给我,也没有享几天福,算是给她一点补偿吧。她还年轻,长得也不错,据说现在跟了一个搞建材的老板。
我心头一酸,笑了笑说:老婆离了。
唐胖子这才看到我半只手掌,轻轻地“哦”了一声说:我现在在市人民医院上班,有空可以来找我。
我嗯了一声。唐胖子老婆催着唐胖子上车,唐胖子在车上跟我招招手就开车走了。我愣了一会,想起女儿,喊:秀儿!
女儿捡起小胖子刚刚吐出来的棒棒糖,正往自己嘴里塞。我一张大手扇过去,就将女儿手里的糖打飞了。我鼓大了眼睛说:地上的东西不能吃!
女儿的小嘴一弯,像一张拉弯的弓,她又要哭了。在她眼泪和哭声爆发之前,我急忙跑到百货店门口买了一只冰淇淋,递到她手里。
女儿终于平静了,美滋滋地舔着冰淇淋,她的黑眼眶下拖着两条泪痕,眼神复杂地盯着我。
我抱着她和气地说:以后再也不能捡地上的东西吃了,噢?
女儿不做声。我又说:要听爸爸的话,爸爸会爱你。女儿咂了一口甜筒说:爷爷才爱我。
我怔了一下,掏出五毛钱诱着女儿说:秀儿,我是爸爸,叫声爸爸。我会爱你的。我再给你五毛钱,让你买东西吃。
女儿拿了钞票,忽然挣脱两下要我放她下来,我将她放在地上,她忽然朝百货店对面跑,我跟了过去。对面的路边坐着一个瘸腿乞丐,双脚都被截了。看看他满头污垢和舂米棒似的双腿,我感到自己还是幸福的。女儿停在他面前,看了看他麻木的眼睛。可惜那乞丐来错了地方,这个穷地方,有几个人会施舍钱呢?女儿又看了看他前面的钱钵,将五毛钱放了进去。我吃惊地拉她回来,好奇地问:你干什么?女儿稚气地说:爷爷说过,没有手没有脚的人最可怜了,我要给他买糖。爷爷大概是可怜我这个半残废,对残疾人也特别关照吧。这些年,我对别人异样的眼神快麻木了,没想到女儿的心是这样纯,我鼻子里淌着一滴泪,激动地抱着她说:好好,秀儿最乖了。
父亲六十大寿这天,来了七八个亲戚,下午开了席。在酒席上几个亲戚说要给我介绍对象,堂伯说:村东的满花,听说离婚三年了,今年回来找对象,看你愿不愿意。我知道满花在外面一直不清不白的。我说:我不合适。二舅说:我们村有个寡妇,上半年死了男人,有个两岁的崽,样子虽一般,但身体健壮,还在家包了鱼塘,与你很般配。我说:养鱼倒是不错。父亲兴致很好,喝了不少酒。半夜里父親呻吟不断,半醒半睡,猛咳了一阵,嘶哑地喊:春林。
我睡在隔壁房间,爬了起来问父亲怎么啦。父亲喉咙沙哑了,指着咽喉低声说:痛,实在难受,可能是酒喝多了。
我看到他满脸蜡黄,身子骨虚得像一把干柴,我说:我送你到医院去看看吧。父亲趔趄了一下,已经走不动了。我一只手掌扶不住他,就到堂屋将板车上的垃圾卸在地上,将板车架架上轮胎,在上面铺了一层稻草,将父亲扶上板车说:走!去镇上的医院看看吧。
月夜下,我右腋窝里夹着手电筒,在狭窄颠簸的小路,慢慢地拉着车,带子绊在肩膀上,像河边的纤夫,摇摇晃晃地拖着向前走。山村的路比掌上的纹路还要凌乱,路上的泥坑和石子,突兀不平,使这条路不像路。过了一个乱坟岗,忽然听见一只乌鸦哇哇地惊叫,我脚下滑了一块石子,板车往右边一侧,翻了。
只听见父亲“哎哟”一声闷叫,路上黑乎乎的摸不清情况,我打着手电照过去,急切地喊:爸爸,伤到哪里了?
父亲慢慢撑起了上半身,说:没什么。我扶着他坐在地上,查看他的伤势,他的左腿上擦掉了一块皮,流着血。我慢慢地揉了揉。他咬着牙说:别揉别揉。我想,应该是摔了骨头,老人家的骨头脆,经不起这样摔。
父亲吁了一口气说:晚上酒喝多了,好想喝一口水。我看了这段路说:这是在二队,前面的山坡下有一口井,我去舀一瓶水给你。父亲说:算了。
我取了一只带在身上的空矿泉水瓶说:没事,很快就回来。我打着手电快步跑到井水边,灌了一瓶水。看到水井里自己的狼狈模样,头发乱糟糟的,模糊的倒影如同游荡的幽灵。月亮在水面上晃碎了,又恢复成一轮圆月。我想起小时候也走过这条夜路,那时虽穷,父亲经常给我逗趣。记得五岁时,我几次发高烧,父亲几次都背着我,深夜往医院赶。父亲这辈子累了一辈子,也贫贱了一辈子。我没让他好好地活上几天。
我禁不住流泪长叹:春林啊春林,你这个废物!连父亲也照顾不了,又让女儿受穷。别人家的小孩都上幼儿园了,你的女儿却天天跟在她爷爷后面捡破烂!
在井水出水口洗干了泪水,回到父亲那儿,父亲正盯着那轮圆月。月亮在这山野间显得格外明净,使村子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父亲喝了两口水,平静地说:平常没注意,刚刚仔细地看了看,今夜的月亮真大。
真大。我也说。
到了镇医院,简单地包扎了父亲的腿伤,幸好腿骨没有断。值夜班的医师看了看父亲咽喉,又听了听肺部说:先打两瓶盐水,明天再到市里去检查。
天亮了,鸡叫了,我打了一会盹,醒过来时想起屋里的女儿,又赶回去吩咐秋生娘帮我照看秀儿。再返回来,将板车靠在医院外面的墙壁上,带着父亲搭了一辆顺路的班车,去市人民医院。办了一套繁琐的手续,医生说:先化验,然后插喉镜检查。主治医师竟然就是唐胖子。唐胖子拿着检查结果单独把我叫进门诊室,他脸色有些凝重,看了我好几眼然后说:你父亲得的是喉癌,晚期了。
我一听头就大了,惊叫:喉癌?我看唐胖子那架势,知道父亲的病不轻,怕什么来什么,真的是癌。
唐医师说:要么治疗,要么就是回家好好养身体。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银行卡,里面只剩下八千多块钱,这对于治疗癌症来说,还够不上零头。我问:怎样治疗?
唐医师说:先做手术再放疗,每天大概需要两千元。
我撑着桌子,压抑着内心的恐慌。目光敏锐的唐医师大约看懂了我的脸色,平淡地说:你这种情况,我见过不少。老人家年纪大了,做放疗既辛苦,又保证不了效果,回去养身体吧。
想着父亲还没享过几天福,就得了这个病,我央求唐胖子,治疗费有没有什么优惠?在高中时我和唐胖子还是同桌,那时候我的解析几何还不错,有时候经常帮他解题,他也有时买冰棒给我吃。他吃剩的油饼,也就成了我的美味早餐。我们交情还算不错。
唐医师说:没有啦,医院定的价,不比外面菜市场可以砍价。春林,凡事想开些。这样吧,我再给你父亲开一些中药,辅助治疗,至于效果怎样,只有看天老爷了。
我从唐医师的房间里开门出来,父亲坐在化验室外面的椅子上,他问我:医师怎么说?我内心的矛盾斗来斗去,该说真话呢还是说假话?父亲说:管它什么病,我经得住!是不是癌……我打断父亲的话:不是!哪里是癌症!你只是咽喉有个肿块,医师说吃点药、好好调养就没事了,咱们回去吧。
回到晒谷镇,我又架起板车,拉着父亲一路上心不在焉地走。父亲忽然又咳了一阵,胸部呼呼地响,他歇了一口气说:那喉镜插得我喉咙像刀割一样,现在还有点余痛。春林,莫在外面打工了,虽然外面的钱好挣,但终究要回来,早晚的事。人不怕穷,就怕没有家。
我想起前妻。前妻离婚的时候说:我是穷够了!你看女儿连买件像样的衣服都困难。我是瞎了眼,看上你这没出息的人。我理解她,当她看着别的女人花枝招展,戴着戒指,在她面前招摇时,她手指上光秃秃的,没有半点金光银光。她心里积满了失落,结婚时我连戒指也没买。自从我受了伤,工作也没以前那样好找了。她跟着我受累,我也更累。她不怕没有家,她怕穷啊。没办法,现在父亲又得了重病。
父亲皱着眉头说:春林,怎么啦?走路没有劲头。
我使劲地拉着板车边跑边说:有劲!怎么没劲头!
父亲在车上说:记得小时候,我带你去草桥卖白菜,就是这样拉着你回来的,还记不记得?
我说:记得。
父亲说:明年你娶个老婆,带着秀儿好好过。人有残疾不要紧,天老爷是公平的。只要好好过,日子总会好的。你看现在的日子比过去好多了。
我说:晓得。
父亲说:春林啊,你在想什么呐?我最不放心的是秀儿,秀儿很乖,你讨了老婆,后娘莫恶她就好了。
我说:我晓得。
父亲远远地指着西边的山岗说:春林,以后要是我死了,你就把我埋在你娘那里。
我耸着鼻子点了点头。这时太阳真大,像一颗红糖化了,天空一片糖汁,一片模糊的火光,路上火辣辣的,像火把一把一把往路上丢。沿途的山岗上垒满了坟墓,我的母亲就葬在一棵松树旁边,炙热的太阳光撒在荒冢上却显得苍凉。家很快就可以看到了,在那山坡上,有一只公鸡在樟树上打鸣,村子里响起了回声,另一只公鸡在村东的猪栏上打鸣。
父亲说:快到家了,到家了感觉真好,这次好像出了一次远门。
我停了板车,回过头看到父亲侧坐在板车上,干瘦的脸膛在太阳下焕发着红铜色的光芒,一丛稀拉的苍发被风吹着,像把干草在空中飞舞。父亲被太阳镀成了铜雕,只有嘴在动。四野的风似乎追赶着太阳,我晕着眼仰望青天,那耀眼的日头怎么刹那间暗淡?苍天在上,请受我一拜,但愿父亲能健康如初。我控制不住,扑在板车上大声嚎啕:爸爸!
父亲说:怎么啦?
我实在不想在太阳底下对着父亲哭,我用半只手掌捶了一下板车。父亲闪着两颗泪说: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日子还长着呢!
我说:爸爸,我不孝啊!这次,你病得很重,这一生没让你享到福。
父亲的那两颗泪在枯黄的眼眶里旋转,淡淡地说:什么是享福?能回到家就是享福。春林莫哭了,让人家看到了多难看!莫哭了。我其实知道我的身体是怎样的,这事别对秀儿说,她还小。
我抹着眼泪,看了一眼父亲说:爸爸,你先吃点药,养好身体,等我攒到了钱,明年一定要治好你的病。
父亲笑了笑说:好。
到了家,女儿正和秋生的儿子在嬉戏追跑。老远的地方,女儿就喊:爷爷——声音拉得很长,像树上的蝉鸣。父亲拉长了嗓子大声说:怎么不喊爸爸,光喊爷爷呢?父亲的嗓音变了调,有些尖锐的杂音。他又咳了一阵,对我说:这小娃子还小,不懂事。我拉着板车喘着气说:已经很懂事了。爸爸,我决定过年的时候就回来陪你们,明年回来养鱼,后山有块鱼塘不是没人承包吗?
回到家让父亲吃了药,安歇好,我去喂猪、喂鸡、捡鸡蛋,挑水、洗衣、做饭,然后唤鸡归窝。晚上我让父亲早点睡,不要再陪女儿去秋生家看电视。我坐在门口沐浴着月光,给女儿讲故事。讲什么呢?就讲卖火柴的小女孩,讲丑小鸭,讲小蝌蚪找妈妈。这些故事让人温暖。女儿渐渐与我熟了。
我说:明天爸爸就要坐火车走了,你想不想爸爸呀?女儿睁大了眼睛说:火车是什么样子?我说:很长很长的车子。女儿在我身上跳着说:我也要坐火车,我也要坐火车。我说:小孩子坐火车干什么?女儿说:我要去外面攒很多很多錢,爷爷说攒钱要孝敬爸爸。我默默地看着远处柚子树上的月光,想起高二辍学那年,我也是满怀着梦想去了广东。离开家足足有十一年了,父亲累倒了,我带着断掌又回到了原地。我看着女儿眼睛里闪烁的泪光不知该说什么。要是我去了广东,再过一段时间回来,女儿还认得我吗?
我望着满天的星星,眨眼的星星就是女儿的眼睛,调皮,可爱。屋子里父亲打着呼噜,女儿也睡在我怀里。灶头虫在火灶里叽叽叫着,蟋蟀在屋外拉着琴,猪栏里的猪偶尔在翻身咂嘴。村子里的灯在一盏一盏地熄灭,每灭一盏灯,天上似乎多了一颗星子。我已经很久没有沉浸在这样的夜晚,听听周围的声音。
天亮时我打好包,又要出发了。我只请了五天假,假期已到。我要先回广东的工厂,做到年底辞工。我提着包向女儿招手:秀儿,爸爸要走了。
女儿有些不舍,含着食指好奇地问:要去哪里呀?
我指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说:很远,远方。
女儿拔出手指看了看远方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爷爷说:很快会回来的。
我说:秀儿,下次爸爸回来,一定会带很多玩具给你,爸爸一定会爱你的。来,和爸爸喊再见。
爷爷举着女儿的小手一边挥一边说:跟爸爸说再见。
女儿只是呆呆地看着我。我不想勉强女儿,有点失落地对父亲说:爸爸,你保重身体。父亲说:放心走吧,我会好好照顾好秀儿的。
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我说,爸爸,秀儿,我走了,再见。
我提上包走下斜坡,穿过一丛青翠的吊竹,黑乎乎的竹箨在头顶上轻声掉落,在竹林拐弯的地方,我忽然听到一个稚气而响亮的声音在身后回荡:爸爸,再见!
责 编:阿北
题 图:子 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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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父亲蹲在堂屋前的土坡上聊了一会。明天是父亲的六十大寿,自从我外出打工,有十多年在外,没有亲自为父亲贺过生日。尽管父亲没说什么,但我心里卡着一个疙瘩。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很早就单身了,也一直没有续房。
父亲说:最近喉咙痛得厉害,吞咽东西有些困难。我从广东回来时顺便捎了些治咽喉的复方胶囊和口服液,递给他,又递给他一支烟。父亲摇摇手说:戒了。蹲了一会儿,父亲说:进屋坐坐。这屋还是我工伤那年砌的,只是砌了个屋坯子,没有粉刷。那时有了一点小钱,再到亲戚朋友那里凑了一些,然后弄了这么一座红砖屋。堂屋还是老样子,大概是水泥冻得薄,水泥地已经破损,门口多了几小块低洼,露出底下的黑泥。仙人桌上摆着一台坏了两年的黑白电视机。堂屋左侧摆了一架板车,车上堆了一些易拉罐、矿泉水瓶和破纸皮等破烂。我问父亲:爸,这是你捡的垃圾?父亲搬了一张长凳让我坐下,笑着说:是啊,顺手捡一些,也能卖几个钱,小娃子要吃个零食,也好有零钱。去年,我还捡了两百多块呢。他又给我取搪瓷杯:要不要喝水?
我摇了摇头问:明天要请多少位客?
父亲咳嗽着,喉咙里拉出一丝风吹破窗户纸的尾音:这年月年轻人出去了,年老的也出去了。有的人拖家带口都出去了,村子里早空了,请不了多少人。也好,富人怕来贼,穷人怕来客。
我在家里安置了一下,喊女儿跟我到晒谷镇去买些草鱼和猪肉。我回头看屋后,女儿正在后面的山坡上蹒跚,抱着葵花杆子放在猪栏旁。她的小步伐轻飘飘的,不怎么稳靠,似乎风一吹就会飘走。女儿迟疑地看着我,又看看她爷爷。她爷爷说:去吧,爸爸还会买糖给你吃。女儿怕生,但后面的这句话似乎打动了女儿的心。
女儿欢喜地跟我走,很远了还听见父亲咣咣地咳嗽,咳心咳肺似的,我回头看,父亲站在屋前的一块青石板上,微笑地看着我们。
我习惯性伸出左手,拉着女儿的小手。她的目光聚集在我的右手掌,惊异地问:你那只手……我笑了笑说:没事。爸爸这只手掌,不小心被切掉了。她竟然跑到我的右手边,用柔小的手指摸我的半截手掌。
女儿一边摸一边问:怎么被切掉的?疼吗?
我的这只手掌在六年前被冲压机冲掉了一半,只剩下半截大拇指,整个手掌光秃秃的,像鸭蹼。女儿好奇地摸着我的手掌,不时地看看我。她的柔嫩的小手掌抚着我的掌骨,很舒服。她勾着我半截大拇指,在田埂上蹦蹦跳跳。我心里暖暖的,终于可以拉上女儿的小手了。沿着田埂走到田野中间,一群鸭子在水田里被我们惊走了,拍着翅膀嘎嘎地跑远。路过秋生家,听说秋生和他老婆跑到浙江拉毛织去了,只剩下秋生老娘和他五岁的儿子。秋生娘正在高高的田埂坡下打猪草,松松垮垮地挽着篮子,佝着腰念叨着什么,屁股后面跟着她的小孙子阳阳。阳阳在田埂上捉一只草蜢,草蜢在草茎上一蹦一跳,落在远处的禾蔸上。秋生娘抬头看到我,惊喜地喊:回来啦!给你爸过六十大寿是吧?我说:婶娘,怎么不喂饲料,还打猪草?秋生娘说:反正我老太婆没事,就常出来打打猪草。我问:秋生什么时候回来啊?秋生娘说:去年过年时才回来一趟,进屋时儿子拦住他,不让他进门,问他是谁?我看着阳阳的鼻涕脸哈哈地笑了。秋生娘继续说:下次什么时候回来,那就没个准,你想想,路隔得这么远,来回一趟得花多少钱?
我带着女儿在一块旱田上踩着枯烂的禾蔸,迎着初秋的凉风,风吹得胸口凉丝丝的,田野里长着红红绿绿的野花。我问女儿:爷爷爱不爱你?女兒说:爱。我又问:爸爸爱不爱你?女儿沉默了。我蹲在小水渠边,摘了一朵红色的猪草花,问女儿:喜不喜欢?女儿说:不喜欢。你不是要买糖给我吗?我不要糖,我要冰淇淋。我笑呵呵地说:好,到了街上,你想吃什么我就买什么。
走了半个小时,我背着女儿到了小镇的街上,今天恰逢赶圩,但是下午已经散了圩,只剩下零零星星的人在街上晃动。女儿左瞧右瞧,一会儿停在玩具摊上,一会儿停在水果摊上。尤其是在桥头一个电动玩具的铺子边,她看着一辆呜呜叫的红色玩具车在桌面上旋转,停了很久。我问她:想要吗?她点点头。摊主说:便宜,八块钱一个。我嘀咕了一声:这么贵,在广东地摊上才卖两三块一个,能不能便宜点?摊主说:你还是去广东买吧。我拉女儿走,她一步一回头地瞅那辆小车。我看着女儿那直勾勾的眼神,拍拍自己的后脑勺,早知道这样,我从广东带两个玩具回来,该多好。怎么没想到给她买一两个玩具呢?
我去菜市场买了十斤后腿肉,那杀猪佬硬是搭了一块骨头,又买了三条草鱼和几把青菜,都是些空心菜、苋菜、韭菜等,卖青菜的还是我们村子嫁出去的一个女人,她还把秤打得老高。她看了看我的断掌说:从广东发财回来啦。我淡淡地说:能填饱肚子就行了。这时我用右手仅剩的大拇指一勾右边,空的,女儿不见了,我一急,一把将空心菜放下:不好,我女儿不见了。
我往回找,在人群中拼命瞪眼睛,恨不能自己变成透视眼。女儿还小,才五岁多,要是被哪个拐子拐走了,那还得了?我走到一栋百货楼前,前面有一条排水沟,女儿蹲在沟边捡一只矿泉水瓶。我赶紧跑过去,将她的矿泉水瓶夺过来,扔在沟里:走,爸给你买冰淇淋去。
女儿不理我,又要去捡。我又一脚将矿泉水瓶踢得远远的。我说:不要了,脏。女儿竟然扁着小嘴哭了:我要,我要,爷爷说能卖钱,能换糖果。女儿一哭,引来不少人围观。我一阵心酸,揩了揩女儿脏了的小手说:不哭不哭。爸爸有钱买糖果。我抱起女儿要走,女儿蹬着双腿哭得更厉害了。没办法,我放下女儿,又捡回了那空塑料瓶给她,她停住了哭,将空瓶子丢在脚下使劲地一踩,扑哧一声扁了。这大概是跟她爷爷学的吧?我红了脸,要抱她走,一个人忽然喊我:春林!十多年没见了,还认得我吗?
我抬头看,是唐胖子。唐胖子提了一个礼盒,正准备上一辆猎豹越野车。唐胖子比以前更胖了,两边的脸横向拉开,额头泛出饱满的红光。他是我高中同学,高二时我们是同桌。我高二下学期就辍学去了广东,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他。看他一身干净华丽的花格纹衬衫,那料子不错,我在制衣厂做过发料员,一看就知道名贵。他应该过得不错,身后是他的老婆和儿子。儿子梳着整齐顺溜的中分头,穿着洋气、富态,也是个小胖子。唐胖子说:我是唐胖子。我说:我知道。唐胖子说:我们每次同学聚会,就是看不见你,有十一年没见面了吧?哎呀,这一晃可真快呀。这是你女儿?很可爱嘛。
我看着女儿一身泥土气,再看唐胖子的儿子,脖子坠着小手机,左手拿着刚才女儿看中的那辆小汽车,嘴里吮着棒棒糖,腮帮子上鼓出一个小球状,滚来滚去,糖块与牙齿“哗啦”地碰出清脆之音。我有些惭愧。小胖子将嘴里吮了一半的棒棒糖,噗地吐在地上,对唐胖子说:爸,我吃腻了,我要吃串串香。唐胖子说:刚吃了又要?唐胖子老婆身子苗条,打扮得很时髦,小嘴唇抹得不浓不淡恰到好处,她看了看我,笑了一下,脸上的肌肉耸了耸,很快就恢复了原形。唐胖子说:刚才去市场转了一圈准备坐车回去。春林,你老婆呢?
我想起老婆,心里就泛起一阵苦楚。老婆早在五年前就离了,那年我的手被压了之后,只从老板那里得了五万块钱,老婆骂我无能,嫌我的赔偿太少。要知道那老板是劳动站站长的亲戚,与那一带的治保会都有着关系,我也没办法。他们说我违章操作,一根手指一万块,能得到五万块已经很不错了。离婚时前妻又从我这里分了一半赔偿款。想想她也不容易,嫁给我,也没有享几天福,算是给她一点补偿吧。她还年轻,长得也不错,据说现在跟了一个搞建材的老板。
我心头一酸,笑了笑说:老婆离了。
唐胖子这才看到我半只手掌,轻轻地“哦”了一声说:我现在在市人民医院上班,有空可以来找我。
我嗯了一声。唐胖子老婆催着唐胖子上车,唐胖子在车上跟我招招手就开车走了。我愣了一会,想起女儿,喊:秀儿!
女儿捡起小胖子刚刚吐出来的棒棒糖,正往自己嘴里塞。我一张大手扇过去,就将女儿手里的糖打飞了。我鼓大了眼睛说:地上的东西不能吃!
女儿的小嘴一弯,像一张拉弯的弓,她又要哭了。在她眼泪和哭声爆发之前,我急忙跑到百货店门口买了一只冰淇淋,递到她手里。
女儿终于平静了,美滋滋地舔着冰淇淋,她的黑眼眶下拖着两条泪痕,眼神复杂地盯着我。
我抱着她和气地说:以后再也不能捡地上的东西吃了,噢?
女儿不做声。我又说:要听爸爸的话,爸爸会爱你。女儿咂了一口甜筒说:爷爷才爱我。
我怔了一下,掏出五毛钱诱着女儿说:秀儿,我是爸爸,叫声爸爸。我会爱你的。我再给你五毛钱,让你买东西吃。
女儿拿了钞票,忽然挣脱两下要我放她下来,我将她放在地上,她忽然朝百货店对面跑,我跟了过去。对面的路边坐着一个瘸腿乞丐,双脚都被截了。看看他满头污垢和舂米棒似的双腿,我感到自己还是幸福的。女儿停在他面前,看了看他麻木的眼睛。可惜那乞丐来错了地方,这个穷地方,有几个人会施舍钱呢?女儿又看了看他前面的钱钵,将五毛钱放了进去。我吃惊地拉她回来,好奇地问:你干什么?女儿稚气地说:爷爷说过,没有手没有脚的人最可怜了,我要给他买糖。爷爷大概是可怜我这个半残废,对残疾人也特别关照吧。这些年,我对别人异样的眼神快麻木了,没想到女儿的心是这样纯,我鼻子里淌着一滴泪,激动地抱着她说:好好,秀儿最乖了。
父亲六十大寿这天,来了七八个亲戚,下午开了席。在酒席上几个亲戚说要给我介绍对象,堂伯说:村东的满花,听说离婚三年了,今年回来找对象,看你愿不愿意。我知道满花在外面一直不清不白的。我说:我不合适。二舅说:我们村有个寡妇,上半年死了男人,有个两岁的崽,样子虽一般,但身体健壮,还在家包了鱼塘,与你很般配。我说:养鱼倒是不错。父亲兴致很好,喝了不少酒。半夜里父親呻吟不断,半醒半睡,猛咳了一阵,嘶哑地喊:春林。
我睡在隔壁房间,爬了起来问父亲怎么啦。父亲喉咙沙哑了,指着咽喉低声说:痛,实在难受,可能是酒喝多了。
我看到他满脸蜡黄,身子骨虚得像一把干柴,我说:我送你到医院去看看吧。父亲趔趄了一下,已经走不动了。我一只手掌扶不住他,就到堂屋将板车上的垃圾卸在地上,将板车架架上轮胎,在上面铺了一层稻草,将父亲扶上板车说:走!去镇上的医院看看吧。
月夜下,我右腋窝里夹着手电筒,在狭窄颠簸的小路,慢慢地拉着车,带子绊在肩膀上,像河边的纤夫,摇摇晃晃地拖着向前走。山村的路比掌上的纹路还要凌乱,路上的泥坑和石子,突兀不平,使这条路不像路。过了一个乱坟岗,忽然听见一只乌鸦哇哇地惊叫,我脚下滑了一块石子,板车往右边一侧,翻了。
只听见父亲“哎哟”一声闷叫,路上黑乎乎的摸不清情况,我打着手电照过去,急切地喊:爸爸,伤到哪里了?
父亲慢慢撑起了上半身,说:没什么。我扶着他坐在地上,查看他的伤势,他的左腿上擦掉了一块皮,流着血。我慢慢地揉了揉。他咬着牙说:别揉别揉。我想,应该是摔了骨头,老人家的骨头脆,经不起这样摔。
父亲吁了一口气说:晚上酒喝多了,好想喝一口水。我看了这段路说:这是在二队,前面的山坡下有一口井,我去舀一瓶水给你。父亲说:算了。
我取了一只带在身上的空矿泉水瓶说:没事,很快就回来。我打着手电快步跑到井水边,灌了一瓶水。看到水井里自己的狼狈模样,头发乱糟糟的,模糊的倒影如同游荡的幽灵。月亮在水面上晃碎了,又恢复成一轮圆月。我想起小时候也走过这条夜路,那时虽穷,父亲经常给我逗趣。记得五岁时,我几次发高烧,父亲几次都背着我,深夜往医院赶。父亲这辈子累了一辈子,也贫贱了一辈子。我没让他好好地活上几天。
我禁不住流泪长叹:春林啊春林,你这个废物!连父亲也照顾不了,又让女儿受穷。别人家的小孩都上幼儿园了,你的女儿却天天跟在她爷爷后面捡破烂!
在井水出水口洗干了泪水,回到父亲那儿,父亲正盯着那轮圆月。月亮在这山野间显得格外明净,使村子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父亲喝了两口水,平静地说:平常没注意,刚刚仔细地看了看,今夜的月亮真大。
真大。我也说。
到了镇医院,简单地包扎了父亲的腿伤,幸好腿骨没有断。值夜班的医师看了看父亲咽喉,又听了听肺部说:先打两瓶盐水,明天再到市里去检查。
天亮了,鸡叫了,我打了一会盹,醒过来时想起屋里的女儿,又赶回去吩咐秋生娘帮我照看秀儿。再返回来,将板车靠在医院外面的墙壁上,带着父亲搭了一辆顺路的班车,去市人民医院。办了一套繁琐的手续,医生说:先化验,然后插喉镜检查。主治医师竟然就是唐胖子。唐胖子拿着检查结果单独把我叫进门诊室,他脸色有些凝重,看了我好几眼然后说:你父亲得的是喉癌,晚期了。
我一听头就大了,惊叫:喉癌?我看唐胖子那架势,知道父亲的病不轻,怕什么来什么,真的是癌。
唐医师说:要么治疗,要么就是回家好好养身体。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银行卡,里面只剩下八千多块钱,这对于治疗癌症来说,还够不上零头。我问:怎样治疗?
唐医师说:先做手术再放疗,每天大概需要两千元。
我撑着桌子,压抑着内心的恐慌。目光敏锐的唐医师大约看懂了我的脸色,平淡地说:你这种情况,我见过不少。老人家年纪大了,做放疗既辛苦,又保证不了效果,回去养身体吧。
想着父亲还没享过几天福,就得了这个病,我央求唐胖子,治疗费有没有什么优惠?在高中时我和唐胖子还是同桌,那时候我的解析几何还不错,有时候经常帮他解题,他也有时买冰棒给我吃。他吃剩的油饼,也就成了我的美味早餐。我们交情还算不错。
唐医师说:没有啦,医院定的价,不比外面菜市场可以砍价。春林,凡事想开些。这样吧,我再给你父亲开一些中药,辅助治疗,至于效果怎样,只有看天老爷了。
我从唐医师的房间里开门出来,父亲坐在化验室外面的椅子上,他问我:医师怎么说?我内心的矛盾斗来斗去,该说真话呢还是说假话?父亲说:管它什么病,我经得住!是不是癌……我打断父亲的话:不是!哪里是癌症!你只是咽喉有个肿块,医师说吃点药、好好调养就没事了,咱们回去吧。
回到晒谷镇,我又架起板车,拉着父亲一路上心不在焉地走。父亲忽然又咳了一阵,胸部呼呼地响,他歇了一口气说:那喉镜插得我喉咙像刀割一样,现在还有点余痛。春林,莫在外面打工了,虽然外面的钱好挣,但终究要回来,早晚的事。人不怕穷,就怕没有家。
我想起前妻。前妻离婚的时候说:我是穷够了!你看女儿连买件像样的衣服都困难。我是瞎了眼,看上你这没出息的人。我理解她,当她看着别的女人花枝招展,戴着戒指,在她面前招摇时,她手指上光秃秃的,没有半点金光银光。她心里积满了失落,结婚时我连戒指也没买。自从我受了伤,工作也没以前那样好找了。她跟着我受累,我也更累。她不怕没有家,她怕穷啊。没办法,现在父亲又得了重病。
父亲皱着眉头说:春林,怎么啦?走路没有劲头。
我使劲地拉着板车边跑边说:有劲!怎么没劲头!
父亲在车上说:记得小时候,我带你去草桥卖白菜,就是这样拉着你回来的,还记不记得?
我说:记得。
父亲说:明年你娶个老婆,带着秀儿好好过。人有残疾不要紧,天老爷是公平的。只要好好过,日子总会好的。你看现在的日子比过去好多了。
我说:晓得。
父亲说:春林啊,你在想什么呐?我最不放心的是秀儿,秀儿很乖,你讨了老婆,后娘莫恶她就好了。
我说:我晓得。
父亲远远地指着西边的山岗说:春林,以后要是我死了,你就把我埋在你娘那里。
我耸着鼻子点了点头。这时太阳真大,像一颗红糖化了,天空一片糖汁,一片模糊的火光,路上火辣辣的,像火把一把一把往路上丢。沿途的山岗上垒满了坟墓,我的母亲就葬在一棵松树旁边,炙热的太阳光撒在荒冢上却显得苍凉。家很快就可以看到了,在那山坡上,有一只公鸡在樟树上打鸣,村子里响起了回声,另一只公鸡在村东的猪栏上打鸣。
父亲说:快到家了,到家了感觉真好,这次好像出了一次远门。
我停了板车,回过头看到父亲侧坐在板车上,干瘦的脸膛在太阳下焕发着红铜色的光芒,一丛稀拉的苍发被风吹着,像把干草在空中飞舞。父亲被太阳镀成了铜雕,只有嘴在动。四野的风似乎追赶着太阳,我晕着眼仰望青天,那耀眼的日头怎么刹那间暗淡?苍天在上,请受我一拜,但愿父亲能健康如初。我控制不住,扑在板车上大声嚎啕:爸爸!
父亲说:怎么啦?
我实在不想在太阳底下对着父亲哭,我用半只手掌捶了一下板车。父亲闪着两颗泪说: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日子还长着呢!
我说:爸爸,我不孝啊!这次,你病得很重,这一生没让你享到福。
父亲的那两颗泪在枯黄的眼眶里旋转,淡淡地说:什么是享福?能回到家就是享福。春林莫哭了,让人家看到了多难看!莫哭了。我其实知道我的身体是怎样的,这事别对秀儿说,她还小。
我抹着眼泪,看了一眼父亲说:爸爸,你先吃点药,养好身体,等我攒到了钱,明年一定要治好你的病。
父亲笑了笑说:好。
到了家,女儿正和秋生的儿子在嬉戏追跑。老远的地方,女儿就喊:爷爷——声音拉得很长,像树上的蝉鸣。父亲拉长了嗓子大声说:怎么不喊爸爸,光喊爷爷呢?父亲的嗓音变了调,有些尖锐的杂音。他又咳了一阵,对我说:这小娃子还小,不懂事。我拉着板车喘着气说:已经很懂事了。爸爸,我决定过年的时候就回来陪你们,明年回来养鱼,后山有块鱼塘不是没人承包吗?
回到家让父亲吃了药,安歇好,我去喂猪、喂鸡、捡鸡蛋,挑水、洗衣、做饭,然后唤鸡归窝。晚上我让父亲早点睡,不要再陪女儿去秋生家看电视。我坐在门口沐浴着月光,给女儿讲故事。讲什么呢?就讲卖火柴的小女孩,讲丑小鸭,讲小蝌蚪找妈妈。这些故事让人温暖。女儿渐渐与我熟了。
我说:明天爸爸就要坐火车走了,你想不想爸爸呀?女儿睁大了眼睛说:火车是什么样子?我说:很长很长的车子。女儿在我身上跳着说:我也要坐火车,我也要坐火车。我说:小孩子坐火车干什么?女儿说:我要去外面攒很多很多錢,爷爷说攒钱要孝敬爸爸。我默默地看着远处柚子树上的月光,想起高二辍学那年,我也是满怀着梦想去了广东。离开家足足有十一年了,父亲累倒了,我带着断掌又回到了原地。我看着女儿眼睛里闪烁的泪光不知该说什么。要是我去了广东,再过一段时间回来,女儿还认得我吗?
我望着满天的星星,眨眼的星星就是女儿的眼睛,调皮,可爱。屋子里父亲打着呼噜,女儿也睡在我怀里。灶头虫在火灶里叽叽叫着,蟋蟀在屋外拉着琴,猪栏里的猪偶尔在翻身咂嘴。村子里的灯在一盏一盏地熄灭,每灭一盏灯,天上似乎多了一颗星子。我已经很久没有沉浸在这样的夜晚,听听周围的声音。
天亮时我打好包,又要出发了。我只请了五天假,假期已到。我要先回广东的工厂,做到年底辞工。我提着包向女儿招手:秀儿,爸爸要走了。
女儿有些不舍,含着食指好奇地问:要去哪里呀?
我指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说:很远,远方。
女儿拔出手指看了看远方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爷爷说:很快会回来的。
我说:秀儿,下次爸爸回来,一定会带很多玩具给你,爸爸一定会爱你的。来,和爸爸喊再见。
爷爷举着女儿的小手一边挥一边说:跟爸爸说再见。
女儿只是呆呆地看着我。我不想勉强女儿,有点失落地对父亲说:爸爸,你保重身体。父亲说:放心走吧,我会好好照顾好秀儿的。
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我说,爸爸,秀儿,我走了,再见。
我提上包走下斜坡,穿过一丛青翠的吊竹,黑乎乎的竹箨在头顶上轻声掉落,在竹林拐弯的地方,我忽然听到一个稚气而响亮的声音在身后回荡:爸爸,再见!
责 编:阿北
题 图:子 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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