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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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发一篇小说、写一篇创作谈似乎已成为一个文学界的惯例。对于写长篇的人来说,这大概不是什么困扰,但对写短篇小说的人来说,最后难免会发现只是在不断重复自己,因为关于创作,可以谈的其实并没那么多。那么我就不谈什么创作,而是谈谈“燃起”这篇小说的一星火花。
  我会想起亨利·詹姆斯在他最好的长篇小说《使节》的自序里有关“微小的暗示”的那段话:
  “其灵感来自微小的暗示,而这么一点点暗示的种子又落入土中,发芽生长,变得枝繁叶茂,然而它依然可作为一个独立的微粒,隐藏在庞大的整体之中。”
  读到这句话时,我忍不住用圆珠笔画一条波浪线,做了个标记,因为它让我如此心领神会。一点微小的、暗示的种子落入土中,长成一棵树,这就是我那些小说产生的过程。我去年出版了一个小说集《在南方》,里面将近一半的小说产生所依赖的“微小的暗示”都来自同一位朋友讲述的故事。作为一位批评家,陈瑞琳对故事有很好的敏感度,同时她又活跃于休斯顿的华人移民社交圈。有时候她一个电话打来:“惠雯,我要给你讲几个故事。”然后,她讲我听。有一次我们约在咖啡馆讲故事,我带了一个笔记本,她一口气讲了六个故事。这些故事繁杂、耀眼、情节曲折,而我的任务是在其中发现那个具有意义的“微小的暗示”。同样,《雪从南方来》也来自这么一个暗示。
  去年十月的某天,一位声称喜欢我的小说的人从另一个城市来到波士顿。我一般不愿见陌生读者。那种会面的尴尬可想而知。但由于此人是一位朋友的朋友,她特地嘱托,我似乎推辞不了。
  我和那位先生约定在我家附近的咖啡馆碰面。是一次平淡无奇而且匆忙的会面,主要是他在谈喜欢读哪些小说,中间插入了有关自己生活状况的简单介绍,说到自己以前有过两次婚姻(目前是单身),和第一位妻子有个女儿,女儿年幼时他就一个人带她来到美国。他坦承第一次离婚是因为和妻子完全合不来,而当他想要说起第二个妻子时,停了一下。我诱导他说下去:“那么第二个妻子是来美国后遇见的?”“对,”他说,“第二个妻子我喜欢的,但我女儿不喜欢,她们处不来,只能分了……”从他不自然的神情看,我觉得我们不该再谈这个话题了。我们又扯到别的他喜欢的作者,然后匆匆喝完一杯咖啡告别了。但他关于第二个妻子的那句话留在我的脑海里,成为这次会面的意义所在。
  我觉得这个“舍弃”的故事里蕴含着强大的中国式家庭伦理,这伦理本身存在着颇有悲剧性的荒谬:一个成年人的感情生活竟然很大程度上被他们未成年的子女所支配;而成年人却要承担其后果,例如,小说中的父亲失去了真爱,在女儿长大离家后注定孤独终老……但同时,我也想到,身处那样一个处境,究竟有几个中国父亲会做出和他不同的选择呢?对西方人来说,这几乎不是什么问题,因为他们的自我意识很强,觉得照顾好孩子是责任,但选择伴侣是自己的事儿,二者泾渭分明;但对惯于为子女牺牲、奉献一切包括自我的中国父母来说,这简直是个哈姆雷特难题。从逻辑上说,这也不是问题;从情感和主人公的伦理考量来说,却是大问题……但小说恰恰不爱讲明白的道理和逻辑,它偏爱的是矛盾、困境和偶然性。此外,它也恰好是我近年来喜欢的主题:婚姻、情感、家庭关系。确实,我这些小说不大可能受到太年轻的读者的喜爱,它更适合成年人尤其是已经结婚的中年人来读。
  我没有立即去写,但我在脑海里做了标记。直到两三个月后,接近岁末的冬寒时节,我觉得可以动笔了。还有什么比“虚构”更让人激动的工作吗?基于一句话而构造出与之相关联的整个世界!合适的场景是波士顿,这样我就能用周围熟悉的环境画出不失真的布景;既然是写一个即将孤獨终老的人,那么把季节选在冬季似乎更有些“象征”意味,况且也是我身处的季节,景色和感觉都直接而新鲜;最后,我回想起波士顿的第一场雪,那也是整个东岸的第一场雪。那天下午,下雪的消息先从纽约传来,然后是康涅狄格州在下雪,然后是罗得岛,最北边的波士顿反而雪来得最迟。而在东岸下第一场雪之前,南方的休斯敦(也是我住了将近八年的城市)已经降过一场罕见大雪。所以,我那时在朋友圈写了一句话:今年的雪好像从南方来。至此,我给我的小说找到了题目——雪从南方来……我看着我的种子落入土中、发芽生长。
  现在,人们喜欢感慨说:现实比小说更精彩。这个“精彩”往往指曲折离奇、眩目刺激的效果。不过,真把现实中的各种精彩事件和高明段子搬进小说里去,那小说倒未必好看。小说的精彩和现实的精彩是不同的。有时,精彩纷呈、光怪陆离的现实也许会令作者迷失其中,而一个微小的暗示,宛如人性中一点儿微暗的火,反倒可能照亮艺术的想象力。小说当然可以选择庞杂地呈现,也可以选择往深处、细微处行走。我选择的方向是后者。作为一个写短篇小说的人,我知道我寻找的只是一粒有生机的种子,而不是一棵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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