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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哨兵在野地里被敌人的探子捅了,伤很重,要就地做手术,缺一手术台。医官说:“快,找张门板来!”尔东没多想,颠颠急步跑到村子里。
正是半夜时分,村子人都在熟睡中。
尔东拍房东窗户。
“宽叔!宽叔!”尔东声音急急。
里面有睡意蒙眬的黏糊声:“谁?!”
“是我!我是尔东。”
“尔东,你做的好事,半夜三更你拍人家窗子、搅人好梦。”
尔东把来意说了。
宽叔没起床。
“就这事?”
“就这事!”
宽叔说:“那我不起身了,你自己拆吧。”
尔东说:“那我拆了啊,天亮我就还回来。”
“我一定还!又不是我借,是红军借哩,红军借东西还有不还的吗?”尔东隔着窗子那么说。
尔东是那种过分认真而又有些话多的人,他觉得这时候这种事他好像该多说几句,多说几句没坏处。
可尔东不知道其实多说少说一个样。房东宽叔早睡熟了,宽叔说完那句话一侧身又酣睡了过去。尔东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见。
二
手术就在黑漆漆的野地里进行。医官在盏马灯下忙乱不堪,尔东他们几个小兵也在他身边手忙脚乱。那时候红军兵员紧缺,成人红军都去了前线,后方医院里清一色都是尔东这个年纪的伢,他们做护士做警卫做勤杂做伙夫什么的,虽然业务生疏些,但尽职尽责。
哨兵被救活过来,大家松了一口气。那时天已近破晓,黑黑的天被什么抹了一下,现出一种铅色的浑浊来。这一夜太累太困,大家一侧身就横七竖八地倒在草地上睡过去。就尔东没睡。尔东也犯瞌睡,眼皮黏黏糊糊,但想起自己给房东宽叔说过的承诺,瞌睡一时没了。
尔东决定把门板及时还给人家。曚昽中他感觉到门板血迹邋遢。他想,不能就这么把门板还过去,这么的一块门板,像什么!
尔东把门板扛到河边。他正想洗门板,不想竟失手了。
河里水不小,前些日子落了一场雨,河水涨了许多。尔东累极困极,不留神门板就被水流冲走了。
“呀!”他叫了一声。他想:这门板万万不能让水冲了去。虽说只是一块门板,山里木头有的是,一块门板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尔东跟人承诺过,话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说出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想收都收不回了。何况那承诺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尔东是顶了红军的名义说的,那就更非同一般了。
尔东不顾一切地跳入水中。他呛了好几口水,冷得一个激灵接一个激灵,但到底还是把门板抓住了。
尔东把洗干净的门板扛回来时天已经亮了。
三
尔东一身水淋淋的,他看见大家都站在林子里。咦?他以为大家还在睡,却不知大家站在林子里等他,脸上挂着焦急。
“我以为你们还在睡哩。”尔东说。
“你们睡你们的,我洗门板去,又不会走丢,你看你们……”他说。
有人“呀”了一声,他们看见尔东一身水。
尔东说:“没什么没什么,水要冲了门板,我就跳入河里了。你们看,门板好好的,门板干干净净的。”
“不就一块门板吗?”有人嘀咕了一声,声音很小,但还是让尔东听到了。
尔东冲人家喊:“看你说的,是一块门板的事吗?!”尔东还想说些什么,但被院长叫住了。
院长说:“尔东,你快把衣服换了,我们要转移。”
尔东着急了:“咦,我还没把门板还人家哩。”
院长说:“有人送来情报,敌人好像嗅到些什么,他们很快要来这地方。”
尔东说:“可我得把门板还上,就一会儿,敌人还没来哩。我答应过宽叔的。”
医官眨着眼。医官是从俘虏中转变过来的,他看惯了白军队伍中巧取豪夺的事,觉得尔东举止很那个。
“算了,就这么点东西。”医官说。
“看你,先生你也这么说?”尔东说。
院长想了想,同意了。“快去快回!”他说,“小心点!”
四
宽叔家屋里寂静无声,清晨的霞光很红,抹得宽叔家那面墙一片鲜红。
宽叔还在睡哩,尔东想。要不就去园子里浇菜了,尔东想。
尔东把门板放回老地方。“宽叔!”他朝门里喊,他听到门里有动静,“我把门板还你了。”屋里的响声杂乱起来,他听到宽叔大了嗓门说:“你个短命伢,你拆了我门板去晒薯粉,亏你想得出!”
尔东愣了一下,并没把那当回事,宽叔总是信口叨叨些没影的事情东拉西扯地取乐。
“我说了吧,我说了一定会还。按时还。红军借东西有不还的吗?”
尔东话音刚落,门里蹿出两个陌生人来。尔东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也明白了宽叔为什么要说那话。他一侧身撒腿就跑。宽叔家紧挨着一片林子,一进林子尔东就如鱼得水了,顺利脱身。“站住!”身后几个粗大的嗓门喊着,尔东没理会。后来响起了枪声,尔东还是没理会。那会儿他已经钻进了林子,谁也奈何不了他啦。他是只机敏的兔子,在石隙和密林丛里蹿跳。跑着跑着,他觉得什么在他腿上叮了一口。
他跑回大家身边。
“我把门板还上了!”
院长说:“枪响得急,你把大家急坏了。”
有人发现了什么,说:“尔东,你脚怎么了?”
尔东看自己左脚,红红的血水渗出裤腿。他想起刚刚被虫咬的事——一定是腿上挂花了。尔东这才觉出痛来。他咧了咧嘴,说:“我把门板还上了,反正我赶上了。”
医官给他包扎上伤口!“好在没伤到骨头。”
“我说了我说话算数,红军说话算数……”尔东说。他有些得意,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说到就要做到,是不?”他说。
医官拍了拍他的肩,他不明白医官要干什么。抬头,看见医官指着山下,他顺着医官指的方向看,心里咯噔黑了一截。那边,一股烟腾起,有人家起火了,起火的是宽叔家屋子。不用说,尔东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了。他咬着牙,想骂一声“狗娘养的”,可他没骂出声。他凝神望着起火的地方,那蓬大火像一群蝴蝶一下一下扑动着翅膀,它们在浓烟里折腾,老也飞不起来。
后来,那些就糊成一团,那是尔东的眼泪弄的。
他哭了。
后 记
20年后,尔东又回到那个叫“三石”的村子。那时,他已是东北某县的年轻县长了。
尔东在村子里找到了宽叔,宽叔还活着,已有些年纪了,但精神很好。当时宽叔正在园子里摘南瓜。南瓜一疙瘩一疙瘩悬在瓜架上,像些摆设。宽叔摘下一只南瓜,一抬头,看见尔东被人前呼后拥来到他家。他一下就认出了尔东。
“哦嗬!”宽叔“哦嗬”了一声,尔东也那么“哦嗬”了一声。
尔东看见,就在当年老屋的旧址上又竖起了一栋新房。尔东想起那群“红蝴蝶”。多少年来,它们一直在他的梦里扑腾着翅膀。
他跟宽叔说:“还好吧?”
宽叔说:“还好。”
他们没说什么,他们有许多话想说,可他们没说什么。后来,宽叔注意到尔东的腿有些跛,走路一瘸一瘸地高低分明。
“东伢,你的脚?”宽叔说。
尔东没跟宽叔说还门板挂彩的事,一直没说。
宽叔说:“哦嗬,你看我问这!尔东是英雄,是老革命,枪林弹雨里走出来,能不挂些花吗?活着就好。”
“就是!活着就好!”尔东也这么说。
哨兵在野地里被敌人的探子捅了,伤很重,要就地做手术,缺一手术台。医官说:“快,找张门板来!”尔东没多想,颠颠急步跑到村子里。
正是半夜时分,村子人都在熟睡中。
尔东拍房东窗户。
“宽叔!宽叔!”尔东声音急急。
里面有睡意蒙眬的黏糊声:“谁?!”
“是我!我是尔东。”
“尔东,你做的好事,半夜三更你拍人家窗子、搅人好梦。”
尔东把来意说了。
宽叔没起床。
“就这事?”
“就这事!”
宽叔说:“那我不起身了,你自己拆吧。”
尔东说:“那我拆了啊,天亮我就还回来。”
“我一定还!又不是我借,是红军借哩,红军借东西还有不还的吗?”尔东隔着窗子那么说。
尔东是那种过分认真而又有些话多的人,他觉得这时候这种事他好像该多说几句,多说几句没坏处。
可尔东不知道其实多说少说一个样。房东宽叔早睡熟了,宽叔说完那句话一侧身又酣睡了过去。尔东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见。
二
手术就在黑漆漆的野地里进行。医官在盏马灯下忙乱不堪,尔东他们几个小兵也在他身边手忙脚乱。那时候红军兵员紧缺,成人红军都去了前线,后方医院里清一色都是尔东这个年纪的伢,他们做护士做警卫做勤杂做伙夫什么的,虽然业务生疏些,但尽职尽责。
哨兵被救活过来,大家松了一口气。那时天已近破晓,黑黑的天被什么抹了一下,现出一种铅色的浑浊来。这一夜太累太困,大家一侧身就横七竖八地倒在草地上睡过去。就尔东没睡。尔东也犯瞌睡,眼皮黏黏糊糊,但想起自己给房东宽叔说过的承诺,瞌睡一时没了。
尔东决定把门板及时还给人家。曚昽中他感觉到门板血迹邋遢。他想,不能就这么把门板还过去,这么的一块门板,像什么!
尔东把门板扛到河边。他正想洗门板,不想竟失手了。
河里水不小,前些日子落了一场雨,河水涨了许多。尔东累极困极,不留神门板就被水流冲走了。
“呀!”他叫了一声。他想:这门板万万不能让水冲了去。虽说只是一块门板,山里木头有的是,一块门板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尔东跟人承诺过,话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说出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想收都收不回了。何况那承诺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尔东是顶了红军的名义说的,那就更非同一般了。
尔东不顾一切地跳入水中。他呛了好几口水,冷得一个激灵接一个激灵,但到底还是把门板抓住了。
尔东把洗干净的门板扛回来时天已经亮了。
三
尔东一身水淋淋的,他看见大家都站在林子里。咦?他以为大家还在睡,却不知大家站在林子里等他,脸上挂着焦急。
“我以为你们还在睡哩。”尔东说。
“你们睡你们的,我洗门板去,又不会走丢,你看你们……”他说。
有人“呀”了一声,他们看见尔东一身水。
尔东说:“没什么没什么,水要冲了门板,我就跳入河里了。你们看,门板好好的,门板干干净净的。”
“不就一块门板吗?”有人嘀咕了一声,声音很小,但还是让尔东听到了。
尔东冲人家喊:“看你说的,是一块门板的事吗?!”尔东还想说些什么,但被院长叫住了。
院长说:“尔东,你快把衣服换了,我们要转移。”
尔东着急了:“咦,我还没把门板还人家哩。”
院长说:“有人送来情报,敌人好像嗅到些什么,他们很快要来这地方。”
尔东说:“可我得把门板还上,就一会儿,敌人还没来哩。我答应过宽叔的。”
医官眨着眼。医官是从俘虏中转变过来的,他看惯了白军队伍中巧取豪夺的事,觉得尔东举止很那个。
“算了,就这么点东西。”医官说。
“看你,先生你也这么说?”尔东说。
院长想了想,同意了。“快去快回!”他说,“小心点!”
四
宽叔家屋里寂静无声,清晨的霞光很红,抹得宽叔家那面墙一片鲜红。
宽叔还在睡哩,尔东想。要不就去园子里浇菜了,尔东想。
尔东把门板放回老地方。“宽叔!”他朝门里喊,他听到门里有动静,“我把门板还你了。”屋里的响声杂乱起来,他听到宽叔大了嗓门说:“你个短命伢,你拆了我门板去晒薯粉,亏你想得出!”
尔东愣了一下,并没把那当回事,宽叔总是信口叨叨些没影的事情东拉西扯地取乐。
“我说了吧,我说了一定会还。按时还。红军借东西有不还的吗?”
尔东话音刚落,门里蹿出两个陌生人来。尔东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也明白了宽叔为什么要说那话。他一侧身撒腿就跑。宽叔家紧挨着一片林子,一进林子尔东就如鱼得水了,顺利脱身。“站住!”身后几个粗大的嗓门喊着,尔东没理会。后来响起了枪声,尔东还是没理会。那会儿他已经钻进了林子,谁也奈何不了他啦。他是只机敏的兔子,在石隙和密林丛里蹿跳。跑着跑着,他觉得什么在他腿上叮了一口。
他跑回大家身边。
“我把门板还上了!”
院长说:“枪响得急,你把大家急坏了。”
有人发现了什么,说:“尔东,你脚怎么了?”
尔东看自己左脚,红红的血水渗出裤腿。他想起刚刚被虫咬的事——一定是腿上挂花了。尔东这才觉出痛来。他咧了咧嘴,说:“我把门板还上了,反正我赶上了。”
医官给他包扎上伤口!“好在没伤到骨头。”
“我说了我说话算数,红军说话算数……”尔东说。他有些得意,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说到就要做到,是不?”他说。
医官拍了拍他的肩,他不明白医官要干什么。抬头,看见医官指着山下,他顺着医官指的方向看,心里咯噔黑了一截。那边,一股烟腾起,有人家起火了,起火的是宽叔家屋子。不用说,尔东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了。他咬着牙,想骂一声“狗娘养的”,可他没骂出声。他凝神望着起火的地方,那蓬大火像一群蝴蝶一下一下扑动着翅膀,它们在浓烟里折腾,老也飞不起来。
后来,那些就糊成一团,那是尔东的眼泪弄的。
他哭了。
后 记
20年后,尔东又回到那个叫“三石”的村子。那时,他已是东北某县的年轻县长了。
尔东在村子里找到了宽叔,宽叔还活着,已有些年纪了,但精神很好。当时宽叔正在园子里摘南瓜。南瓜一疙瘩一疙瘩悬在瓜架上,像些摆设。宽叔摘下一只南瓜,一抬头,看见尔东被人前呼后拥来到他家。他一下就认出了尔东。
“哦嗬!”宽叔“哦嗬”了一声,尔东也那么“哦嗬”了一声。
尔东看见,就在当年老屋的旧址上又竖起了一栋新房。尔东想起那群“红蝴蝶”。多少年来,它们一直在他的梦里扑腾着翅膀。
他跟宽叔说:“还好吧?”
宽叔说:“还好。”
他们没说什么,他们有许多话想说,可他们没说什么。后来,宽叔注意到尔东的腿有些跛,走路一瘸一瘸地高低分明。
“东伢,你的脚?”宽叔说。
尔东没跟宽叔说还门板挂彩的事,一直没说。
宽叔说:“哦嗬,你看我问这!尔东是英雄,是老革命,枪林弹雨里走出来,能不挂些花吗?活着就好。”
“就是!活着就好!”尔东也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