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站长

来源 :芳草·文学杂志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qq380612428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刘明霞下车,走在张店狭窄拥挤的街道上,忽听人说,张大勇的老娘死了。她心里一怔,随口就问,是哪塆的张大勇?张店的早集,哄哄嚷嚷,人家没有听清她的问话,她也没有听到人家的回答,而这事又不好多问,只好作罢。不过,她觉得,张店有一半的人姓张,同名同姓的人自然不会少,这张大勇应该不是那人称张总的张大勇。前些时,去张家墩排节目,还见那老太太健健旺旺的,最近也没听谁说老人家生病的话。就是有病,张大勇还不拿钱到最好的医院去诊治?她越想越觉得不是的。其实,她更希望不是的。要是他死了老娘,不去表示,大面上说不过去。去吧,又蛮尴尬。
  刘明霞顾不得多想,此时赶路才最为要紧。
  她每天一大早从县城坐头班车到张店,下了车就直奔文化站,为的是抢在八点钟之前,把站里的门都打开。其实,这个时候没人到文化站来,只是这文化站塞在镇政府大院里,有那么多眼睛看着,让她从来都不敢迟到。
  从下车地到政府大院,经过了一段拥挤、嘈杂的街道,还要转向一段用柏油铺成的上坡路,两段加起来也就里把路。每天来去都要在这上头紧赶慢赶,不免觉得有些漫长。刘明霞常想,这要是在戏台上,轻抬两三步就够了。人活在戏里头,有时还真是轻松。
  一进政府大院,就见张家墩的文艺队长王翠花在文化站门前站着。
  她男人张大智是张家墩的村支书,和张大勇是没出五服的堂兄弟。她来正好问问,可哪有这一大早就问人家这个的?稍一犹豫,刘明霞还是用平常的口吻打起招呼:哎呀呀,书记娘子驾到,有失远迎啊。
  王翠花脸上做了个笑的动作,并不说话。
  刘明霞连忙掏钥匙把卷帘门打开,顺势往上一提,要王翠花进门。
  王翠花说:不进去了。
  刘明霞也站在门外:我不是说有事就打电话的么?你怎么一大早就跑来了?
  王翠花说:我二姆妈昨日夜里走了,我是来帮着买寿衣孝布香烛纸钱的。顺便来告诉你,这两天就别去我们村排节目了。
  天哪!这是真的吗?上回去你们村,我看老太太还好好的,这不就只隔十来天么?没听说老人家有什么病痛呀?刘明霞刚刚还在纠结,这听王翠花一说,反倒释然了。此时,除了惊讶,她一点悲哀也没有。再看王翠花似乎也没什么悲伤。刘明霞知道,毕竟不是自己嫡亲的婆母娘,要悲伤也悲伤不到哪里去。更何况,王翠花一直以来就对张大勇颇有微词,一直都在背后叫他的小名。
  王翠花说:我二姆妈是没有病痛,她是自己睡过去的。
  那张总他们在身边吗?
  在个屁。我二姆妈养了五男二女,走的时候,一个也不在身边。连我二伯也是五更头上才发觉的。王翠花叹息一声,眼里竟闪出了泪花。我二姆妈真是个遭孽的命。
  刘明霞连忙安慰:别难过,老人这样没病没灾地走,也是修来的福分。张总他们都晓得了吗?
  大勇伢这会还在往家里赶。不过,他人没回来,就用电话分派了好多事情。
  那该你做的事肯定不会少,你还有心思专门往我这里跑,就不嫌累,也不怕耽误工夫?
  我来没别的意思,就是告诉你,这两天节目排不成了。
  刘明霞正为去张家墩排节目的事发愁。
  站里的志愿者小姚好几天没来上班,说是家里有事,要请假。刘明霞听说这几天省里有个什么招考,她估摸着小姚这个时候请假,肯定是为了赶考。是不是,小姚没说,她也没问,各人心知肚明就行了。平时在站里,小姚总是抱着厚厚的书本在复习,她只当没看见,扫地抹桌椅之类的事,他做就做,不做也不支派。她晓得这文化站终究不是年青人待的地方,要身份没身份,要编制没编制,要收入没收入,谁都不会把这里作为久留之地。所以,她不会阻挡年青人奔前程。她知道,要是反对他报考,考上了他不会对你有半句感激。考不上,则会记恨你一辈子。要是明里暗里都支持他,不卡他,大事小事都为他担待着,考上考不上,他都会感激你,至少不会怨恨你。所以,小姚一说要请假,她就满口答应。以前,偌大个文化站,不就是自己一个人撑着的么?只是在有些节骨眼上,他不来上班,她才感到不大方便。他要是在站里把门看着,她就可以到各村去走走。他不在,她哪里也去不了。她要是走了,这站里就得关门,一旦站里关了门,免费开放经费就会扣去一些。扣钱不说,还会影响整个考核,这是她不情愿的。王翠花来说不要去排节目,正是她巴不得的事。但她不能表现出任何喜悦,依然满是遗憾地说:那是,这几天你们张家要办丧事,哪能唱唱跳跳呢?
  我就怕你忽然闯去了。
  哪里去得了哟,刚来的小姚请了假,这几天站里就我一个人,我一出去就得锁门了。这一锁门,就要扣分。
  你真是哪里也去不了?王翠花很是认真地问。
  刘明霞满是诚恳地说:真是哪里也去不了。
  王翠花松了口气:那就好,你哪里也莫去,好生歇几天。又说,自己屋里的几个妯娌还在寿衣店等着哩,她要走了。
  刘明霞拉着王翠花的手说:那我就不留你了,你去忙吧。
  王翠花刚转身,刘明霞又把她叫住,说:按说张总的老母过世,我是該去吊孝送祭的。你看,这站里就我一个人,想走又走不开,你就帮我挂个祭吧。
  王翠花快人快语:要得,免得你来回跑耽误工夫。只不过,我来不是这意思。大勇伢把信你了吗?要是没把信,你就做个不晓得的。
  刘明霞说:那哪能啊!你都来告诉我了,我能一点意思也不表示?说着,从单肩包里取出钱包,抽出一张百元的钞票给王翠花。想了想,又抽出一张递过来。
  王翠花摆摆手,说有一百块钱表示个意思就够了。
  刘明霞说:张总平时给站里不少支持,一百怎么拿得出手呢?
  王翠花说:好事成双,这丧事还是单数的好。
  刘明霞说:那我再加一百。
  王翠花一起接了,想不过又说:真的只要一百块就够了。
  刘明霞说:还是三百吧,得亏你提醒。多了我也拿不出来,这三百不多不少正合适,就有劳你帮我带到。等你们能排节目的时候,打个电话,我就来。   王翠花走了几步,好像还有什么不放心样,又回过头来说:我不打电话,你就莫来哈!那语气,像是约定又像是叮嘱。几天以后,刘明霞才明白这话中的意味。
  看着王翠花远去的背影,刘明霞很有感慨,这人真是厚道。以前,她到站里来,不要人请,就直接往里闯。今天请她都不进门。这都是她在讲究。刘明霞知道,张店有规矩,有孝在身的人,不能随便进人家的门。说是怕带来晦气。可这公家的门进了又有何妨呢?
  二
  王翠花一走,刘明霞心里突然冒出一句念白:如此这般,真是好哇!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油然而生。她觉得已经了却了一桩心事,就踩着心里敲响的鼓点,走着小碎步,去角落拿拖把,做起卫生来。
  刘明霞习惯每天一来就做卫生。本来,到站里来的人并不很多,这卫生隔个一两天再做,也是不成问题的。但刘明霞是个爱干净的人,她觉得文化站的门一打开,就得让人进来。让人进来,就不能让人说这地上和桌椅上有灰尘。所以,拖完地后,她还要把所有的桌椅都抹洗一遍。这些都做完了,她隔空还要拿块干净的湿抹布,这里捡一捡,那里抹一抹,总不让自己有片刻的空闲。站里的“三室一厅”加起来差不多有三百个平方,平时使用起来,老觉得面积小不够用。这一个人做起卫生来,还真有点嫌大。奇怪的是,她今天一点也不觉得累。她知道,这全是王翠花给她帮了大忙的结果。只是提水抹桌椅时,她眼前老是浮现出张老太太慈眉善目的形象。上回去张家墩,王翠花陪她去看过张老太太,老人家让她在红木大靠椅上就座时,还特地拿白毛巾在椅上拂了又拂。
  刘明霞听王翠花说过,张大勇小时候家里很穷。他家弟兄姐妹多,家大口阔,年年都是超支户,他妈吃过的苦受过的罪,什么时候说出来,都能让人掉眼泪。张大勇发富后,老太太的日子才过得好些。那年老太太做七十大寿,张大勇把县剧团请去唱了三天连本大戏。三天里开流水席大宴宾客,只要是去拜寿的人,无论送不送礼,这张大勇见人就回一个千元的红包。那几天,张大勇把整捆崭新的票子码在八仙桌上,专门请公司的几位主管帮忙发钱,那阵势,张家墩人在梦里都不曾见过。怎么正该享福的时候,连声招呼不打就走了呢?刘明霞正在为老太太可惜,手机突然响了。一看来电显示,是文化局办公室谢主任打来的。说是许局长和其他几位局领导上午要到站里来。
  刘明霞赶紧把最后几张桌椅抹完。一边抹,一边想:局领导平时一年难得到站里来一次两次,怎么今天局长和副局长都要来呢?许局长和张大勇同过学,难道他此行是为张大勇的老娘而来?那其他局领导又是因何故一同前来呢?刘明霞搞不清楚这里面的关系,只觉得应该把局长们要来的事,跟镇里的宣传委员黄金明说一声。
  黄金明又把文化局领导要来的事跟镇里的汪书记报告了。
  许局长一行十点多到的时候,汪书记和黄金明就在站里等着。本来,许局长到的时候,他们从办公楼上下来也是来得及的,但汪书记说还是提前到文化站等好一些。等也不是白等,汪书记很关心文化局的领导一起来,是不是要搞第一个季度的考核。在县里制定的对乡镇场的目标考核指标中,公共文化服务体系建设有四分。这四分都掌握在文化局手里,虽然分数不高,作为书记,他还是希望尽量能够得满分。
  刘明霞说:再怎么着,许局长也不会把张店的分数打低的。
  汪书记说:尽管许局长是张店人,但还是要认真对待。就把站里的大致情况问了下,又特地问起村级文化广场和一村一支文艺宣传队的事。刘明霞报了几个数字,就觉得没什么可聊的了。
  汪书记突然问:张总他老娘死了,你晓得么?
  刘明霞一边倒水一边回答:晓得了,张总自己屋里的兄弟媳妇王翠花早上来告诉我了。
  看看,我说你们两个关系不错吧。他老娘死了派专人给你报信,对我们就发个短信。
  汪书记的话,让刘明霞有些不好意思。她忙说:哪里是专门来给我报信呀,她是来帮着买东西,顺便叫我这两天不去排节目的。
  镇领导似是而非的玩笑,主要源自张大勇多次当着刘明霞的面说,她是他的梦中情人。每次在镇机关食堂陪张大勇和镇领导喝酒时,只要刘明霞对他带着几分醉意的说法不置可否,张大勇就会越说越起劲。他说年青时,为了多看人称小翠兰的刘明霞一眼,特地跑到县剧团所在的鼓楼街去抢了一个摊位,为此,他还和人打了一架。只要剧团有演出,他首先要打听,有没有小翠兰的戏。要是有小翠兰的演出,再贵的票他也要买一张。张大勇说,他爱看戏的习惯,就是那时候养成的。他最爱听刘明霞唱悲迓腔,每次听了她长歌当哭的演唱,就多出一份对刘明霞的怜爱。只可惜,那些年,在台上红得发紫的刘明霞压根就没拿正眼瞧过他一回。对于张大勇的这些说法,刘明霞也不置可否。她不记得有过此事,但也不能排除真有其事。再说,人家现在是县里市里数一数二的企业家,否定他的说法,会驳了他的面子。承认他的说法,又似乎不是那么回事。所以,张大勇在场的时候,她什么也不说。张大勇不在场,那就不同了,刘明霞对任何有关她和他的说法,都要坚决否认。
  这边正在分辨,院内突然响了一声小汽车的喇叭,汪书记知道是许局长到了,忙迎了出去。
  來的只有许局长和谢主任。汪书记陪着把站里的每个厅每个室都看了看。许局长问起一些事,汪书记都主动作了回答。许局长要了一些记录看过之后,就与汪书记谈起文化站搬迁的事。
  许局长说:这文化站放在镇委镇政府院里塞着,还是不方便群众。除了上访,有几多群众到镇里来唦?
  两人为这事扯了一会。
  汪书记看许局长好像不怎么满意,忙岔开话题说:在文化局的支持重视下,张店镇第一季度新建成的文化广场已达十余个,上半年就可实现八十一村,村村都有文化广场的目标。
  许局长说:那好,那就到张家墩去看看吧。
  汪书记问:许局长点着要去张家墩,是不是晓得张大勇老娘去世的事了?
  许局长说:早晨一打开手机,就收到了张大勇的泣告。
  汪书记说:我也收到了短信,听说许局长要回来,我就等着还没去。现在正好给许局长带个路,我们一起去吧。   许局长说:这样也好,我们先去检查文化广场,顺便去吊唁。不过,我们这车不能开去,你们帮着找个私车用一下。
  汪书记说:黄金明就有车,让他送我们去。
  许局长快要出门时,突然对刘明霞说:你要不要一起去一下?
  刘明霞说:我已经托张总自己屋里的兄弟媳妇王翠花帮我把祭挂了。这站里得有人看着,我就不去了,免得把你们领导挤着了。刘明霞说着,心里再次涌起对王翠花的感激。意思表达了,却用不着自己跑路,要不然,这领导一叫,那就得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跑了。
  许局长眼睛一亮:呵,你都搞到我们前头了。怪不得都说你人情世故处理得好的。
  汪书记说:我们刘站长对张总那是真情回报啊!
  三
  黄金明回来专门到站里来说:哎呀,这场面真是从没见过,张总家那大的院子,全都摆满了花圈。我们去的时候,镇上连花圈都没得卖的了。
  刘明霞只关心她的祭挂上没有,说花圈再多,最后还不是一把火。
  黄金明说:你的祭礼记在第三张礼单上,我们去的时候都排到第七张礼单上了。张总也从郑州赶回来了,他向你表示感谢,并要请你去哭灵。汪书记和许局长都同意了,特地让我来说一声。
  刘明霞说:黄委员真会说笑,想我与他非亲非故,这哭灵的事哪轮得上我呀?
  黄金明说:张总的老娘虽然走的突然,但毕竟是八十多的人,算得上是白喜事。再加上张家老爷子还在,所以张家这几天要悲事喜办,不仅请了乐队,请了道士,还要请专门哭灵的人。张总说他是个有档次的人,不能请一般的民间班子,要请就要请角,请大腕。他说你的悲迓腔唱得如泣如诉,一开口就催人泪下。所以,他点着要请你。他把他哥请的乐队道士都留下了,唯獨把张大智的媳妇王翠花帮着请的三个哭灵人都赶走了。张总说了,用这个数请你。
  刘明霞看黄金明做了个OK的手势,问:三百呀?
  你真是怕说得。
  三千?
  三千是人家张总出的价吗?那还不掉他的面子吗?
  难不成是三万?
  就是三万。
  当真?
  当真。
  刘明霞低目摇头,作出在戏台上的叹息状:想这天下无奇不有,钱能买人笑也能买人哭,原来都是这价钱真真出得高哇!
  张总说了,这购买服务,得依质论价。三万是给你的价格,给那些以哭灵为业的人,顶多就是千把块钱,她们还要抢得打架。张总还说也不要你总是哭,你只要在做法事,孝子贤孙跪灵时,哭个一二十分钟就行,哭长了,怕跪灵的人跪不住。
  看黄金明说得眉飞色舞。
  刘明霞感觉他在表功,好像这活是他帮着争来的,是他送来的一份福利,要是推三阻四,那就辜负了他一样。听他的口气,又好像这钱不赚白不赚一样。刘明霞想,这是人家要女的哭,要是要个男的哭,怕是他自己就要把这活揽下来了。刘明霞似哼非哼地哼了一声,说:这钱果真不少,到底是有钱的人家不在乎,只可惜我与它无缘哪。
  黄金明进一步解释:张总说了,这钱都是给你的,哭灵时的赏钱更是你的,他们家亲戚多,一场哭下来,赏个成千上万,怕是差不到哪里去的。
  刘明霞说:这好的差事,你怎么不把它接了?
  别往我头上扯,人家张总是要你去哭。
  那就巧了,我跟他非亲非故,凭什么要我去哭?就是要我去哭,也不问我愿不愿意?
  是真的,张总说他会写一段词给你,由你选个曲调,把它唱出来就行。
  一会要人哭一会要人唱,这更是为难人了。
  张总说你的唱就是哭的效果,他说一听你唱悲迓就会泪流满面。
  哪个愿去哪个去,反正我不去。刘明霞说着就去拿抹布擦桌椅。
  黄金明啧了一声,追过来说:昨天为七百块钱,你去找徐镇长,好话说了一大堆。今天有人要给你三万,你怎么就不晓得要呢?这钱是你个人可以得的。你怎么就弄不明白呢?
  刘明霞直起腰身,看了黄金明一眼:你是说我是个苕吧。见他把脸转向一旁,又说:镇里临时组队去比赛,这可不在协议中。我是不是该找镇里要经费?按说这钱该是你去要的。你是不是觉得多要了?难怪你昨天一言都不发。你自己算一下,来去的车费加盒饭,要不要七百块?我要是多要一分,就是混账。
  黄金明说:不是说你多要了。我是说,为七百块钱,你跟在镇长屁股后面不嫌烦,还把我拉上,还没要到。人家张总没要你开口,一出手就是三万,这到手的钱不要,你不觉得可惜吗?再说,实际上可得的还不止这个数,你真得好生想一下。
  刘明霞说:这可是两码事。我找徐镇长要钱,那是镇里该出的。该镇里出的,一分一厘,我也得要。人家张大老板再有钱,我私人也不会找他要一分。
  黄金明说:人家张总给站里的支持还少吗?你又不是没找他要过钱。
  黄金明年龄比刘明霞小,但作为宣传委员,再小也是她的直接领导。他以为他说话是管用的。当汪书记,还有许局长满口答应张大勇的请求,并要他亲自来给刘明霞传达时,他是打了包票的。没想到他平时叫的霞姐今天很不好说话。所以,说着说着就带上情绪了。
  刘明霞把抹布往红塑料水桶里一扔,说:我是向他开过口,可那都是为站里搞活动要的。她后话没说,要是经费够用,用得着我去找他讨找他要?
  黄金明说:我们不说这些。我只是传个话带个信。是人家张总看中你能唱,他哪里请不到别人呀,他还不是想支持文化站吗?信我带到了,去不去,那是你的事,我们争个么事呢?
  黄金明走后没多久,刘明霞的手机就响了。
  是汪书记打来的。
  汪书记平时很少给刘明霞打电话。
  只有张大勇回来要在镇里吃饭,点名要刘明霞作陪,而刘明霞一再推辞时,他才会亲自给刘明霞打个电话。
  刘明霞想书记这个时候来电话肯定没什么好事,就故意不接。手机响了好一会才停下来。紧接着,又响起来了。毕竟是镇委书记打来的,刘明霞一咬牙,接了。喂,汪书记呀,刚才我上厕所去了,没接赢您的电话。我正准备给您打过来,没想到,您又打过来了。您找我有事啊?   你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下!电话里,汪书记的口气不容置疑。
  四
  刘明霞从汪书记那里回来,感到有些事情蛮戳心。你张大勇要请人哭灵,放着专做此事的人不请,怎么偏偏就要一个文化站长去哭灵呢?要是别的人家,谁会生出这样的想法来?也就是太有钱了,才什么都敢想。既是这样想了,却又连个电话也不打,直接就把镇领导搬出来过压。这说明,他根本就没把你这什么站长放眼里,完全是管你愿不愿意那都得服从的架势。这真是凭空飞来一道横祸,想躲也躲不开。那王翠花没进站里的大门,怎么倒霉的事还往我头上落呢?刘明霞越想越不是滋味。到食堂去吃饭,一点胃口也没有,反倒有些心烦意乱。回到站里,正在盘算如何推脱,忽听有人喊霞姐。听声音,她知道是张大勇的秘书黄曼丽来了,赶忙换上笑脸迎出来。
  黄曼丽穿一身黑色的西服,衬衣的领子白得耀眼。
  刘明霞问:黄秘书,你怎么来了?还没吃中午饭吧?要不到食堂去将就吃一口?
  黄曼丽说:霞姐不用客气,张总让我代表他来请你。你知道,到张总家吊唁的人很多,张总作为孝子离不开,特地让我把这个送来。说着从乳白色的Lv包中取出一张写着字的白纸递给刘明霞。又说:这是张总亲笔写的,请你用最拿手的悲迓腔唱出来,张总说哪里不顺口,你只管修改。
  刘明霞接过那张纸,上面书写工整,句式也整齐,很像戏里的唱词。稍稍琢磨,唱出来不成问题。问题是,这是为哭而唱。而她不想哭,好好的为什么要哭呢?她曾见过镇上别的人家办丧事,请人哭灵的场面。请来的人披麻戴孝,跪在灵前,一口一声我的娘啊或者我的爷啦,哭得三把眼泪四把流,真比人家的孝男孝女哭得更加悲恸感人。她知道,这都是为了钱的缘故。只要给钱,要怎么哭就怎么哭,是那些专门做这事的人才做得出来的。她觉得自己不是做这个事的,也从不眼紅别人,更没想过自己要去赚这种钱,所以给再多的钱她也不会去哭。更何况,自己的父母、公婆俱在,而且都还健朗,怎么能跪在别人的灵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去哭爹哭娘呢?要是因为这一哭,把他们哭出个三长两短来,那如何交待得了?再说,你这回能为张大勇的娘哭,下回是不是也该为李大勇的娘、王大勇的娘哭呢?在汪书记那里,她一再说,自己跟张大勇非亲非故,去哭他的老娘,算是怎么回事?知道的,说是你们领导安排的“友情出演”。不知的,还以为我真的跟他有一腿。这不明不白的事,我绝对不得做。她还说:张家墩的男女老少都跟我脸熟,要是看见,他们口口声声喊叫的刘站长,为了几个钱,去为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哭灵,他们会怎么想怎么说?就是他们什么也不说,我自己也觉得下贱,我还有脸再见他们吗?刘明霞说得快来眼泪了,再说下去,那软弱的堤坝就要溃口了。她强忍着,心里却还在说,不说为了组织,也不说为老公,就是单为儿子媳妇着想,我也不去做丢人现眼的事。
  汪书记开导说:哭灵会有许多群众来围观,你去唱一回,等于是搞了一场惠民演出。张大勇是从我们张店走出去的大企业家,在县里市里都很有名气,为村里、镇里做过不少好事。为你们文化站也贡献不少,你一搞活动,人家就赞助,这一年少说也有个一两万吧?人家上回还说准备再拿几十万,在镇上最热闹的地方,为你建个新站。这个时候,给他捧场,就是将心换心,哪有那多顾虑放不下呢?
  可刘明霞却不这样想。
  如果普通人家要文化站长去哭灵,你能同意吗?怕是只有像他这样的有钱人,你才会如此下迫吧?是的,张大勇是给站里不少支持,他母亲去世,表达一下心意的确应该,总不至于非要文化站长去哭去唱吧?不说自己当着这个站长,就是不当站长也不得去哭。汪书记都发火了,叫她为建新站着想,她也不松口。可在黄秘书面前,不能直接拒绝,得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这一回既不能听他使唤,也不必过于直白地得罪他。
  黄曼丽见刘明霞半天没说话,又从包里取出三扎崭新的票子,说:你的出场费,张总让我带来了。张总说,要是嫌少,尽管开口。这些就算是定金。事情办完了,张总还会再表示的。
  刘明霞拉黄秘书坐下,先去倒杯水来,然后拉出一张椅子,挨着坐下来。说:感谢张总看得起,也感谢你亲自跑来。要说张店这地方,能哭会唱的人多的是,张总偏要我去,那是抬举我。不说张总出这大的价钱,就是分文不出,我也是该去的。一则张总平时总支持我们,二则以往我去张家墩,也见过老太太,一直感念着老人家对我的好。所以,无论怎么说我都是该去的。只是,我今天“那个”来了。我们这乡下有规矩,身上不干净的女人不能去那种场合。但我一定找一个会哭会唱的人替我去。
  黄曼丽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霞姐,“那个”来了,怕不会影响你的演唱吧。再说,你不说“那个”来了,谁又知道呢?
  那可不行!刘明霞很是认真地说:你想,老太太是升了天的人,有什么能瞒过她?我要是去了,就会犯大忌。不信,你去问问上了年纪的人。
  黄曼丽说:霞姐,你知道,我们要是没把张总交待的事情办好,那是要挨骂的。我来的时候,张总已请道士看了日子,这丧事要办好几天,从今天算起,第五天才出殡,出殡的头一天晚上要办大法事,那天你也不能去吗?
  我每回来“那个”,四五天都干净不了。
  那怎么办呀?霞姐,我怎么跟张总说呢?
  你是张总面前的红人,你就跟他直说,老规矩是破不得的。这词我拿着,钱你先拿回去。我一准找一个比我唱得好的人来,保证让张总满意。
  黄曼丽面露难色,一直在啧啧的。
  你是不是不信我呀,要不到卫生间去,我解开给你看看?
  黄曼丽忙说:霞姐,你这是说哪里话。我能不信你吗?我们认识又不是一天两天。
  那你就放心回去,我也好早点去找人,负责教她把这词唱熟唱好,保证让你随叫随到。
  黄曼丽很是勉强地说:那就拜托霞姐了。
  刘明霞把黄曼丽送上车,又看着她不大情愿地把车开走,心里才落下一个大砣子。
  五
  刘明霞觉得既然汪书记发了话,就不能老是踩着泥巴不起脚。多少得转个弯,把大面上顾过去再说。这样一想,就真的忙乎起来了。说忙也就是查下资料。全镇民间楚剧团、楚剧戏迷协会、各村文艺宣传队、腰鼓队和广场舞协会的资料都是现成的。就连那些会说鼓书、会唱民间小调、会讲故事的人,还有会吹笛子、会拉胡琴的人,在她这里都有登记。志愿者小姚把她小本本上的这些记录变成了电子文档,现在,只要打开电脑,要查什么也就是分分钟的事。   为张大勇找个会唱悲迓腔的人,首先应在现有的三个楚剧团里来挑。说是剧团,其实就是个草台班子。农忙在家做事,农闲时接了活就到外面去演出,一演出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两三个月。这些人还真是有一套,唱的全是传统老戏,一天唱三场,连轴转,也不嫌累。县剧团七千块钱演一场要亏本,他们一两千块钱演一场却能赚钱。刘明霞时常想不明白,堂堂的县剧团怎么就搞不赢村野的草台班子。想当年,所有的演出场次都是剧团自己去找来的,为了这些演出,她曾带着摇篮、带着儿子,带着保姆,一起上山下乡,走南闯北。现如今的政策好,送戏下乡国家给钱,只要舍得演,就不愁钱没人给,而且演的越多国家给的就越多。真不知,剧团的那帮人是怎么搞的,都混到这步田地了。
  刘明霞挑来挑去,觉得还是王庄村王永胜的四喜楚剧团比较合适。这王永胜能打商量好说话,他那里有个能唱全本四下河南、秦雪梅吊孝的台柱子徐秋菊。刘明霞听她唱过,觉得比自己当年唱的还要好。这徐秋菊就三十五六的样子,扮相俊俏,楚楚动人,是那种一颦一笑都让人望而生怜的美人儿。更重要的是,在四下河南中,赵琼瑶有一大段哭灵的唱腔,徐秋菊把它唱得荡气回肠,让人悲伤不已,痛不欲生。如果把张大勇写的词配上这段曲调,不就是他要的效果么?
  刘明霞找出王永胜的电话,却又犹豫起来。原以为让王翠花把祭礼带到就了了一桩事的,不曾想,这事没了,反倒变得更复杂。给黄秘书说了那番话,再真是去不得了。自己不去,给他找个人去,应该说得过去,至少是把他的事当了一回事。可细细思忖,还是觉得不妥。他又没叫你帮他找人。难道说要找人他不会自己去找,要你多管闲事?本来这事用不着多管,可人就怕当面。他派黄秘书送词送钱来,那就等于是当了面,不给黄秘书面子,那就是不给他面子。为了把这面子顾着,那就只能转个瘪瘪弯,给他找个人,用不用那就是他的事了。
  刘明霞思前想后,还是拨通了王永胜的电话。
  没想到,王永胜满是感激地答应了,一点犹豫都没有,仿佛是求之不得。
  你就不问利是几何?
  王永胜说:先不说钱的事,只要让我们去,光赏钱就不少。再说,能攀上张大老板的高枝,以后到张家墩唱戏就有门路了。
  那就加个微信,我把张总写的词发给你。
  王永胜说:不用发微信,我们来拿,顺便请刘站长辅导辅导。
  不到半小时,先后有两辆摩托,一辆东风本田,开进了镇委大院。文化站来了四个男人,有三个背着琴盒。
  刘明霞问:怎么是你们几个?
  王永胜说:我请来了一把京胡,一把京二胡,一把二胡。有这三把琴把那经典的悲迓曲子一拉,那效果立马就出来了。
  刘明霞说:这样安排,自然是好,那唱的人呢?
  王永胜有些蔫头耷脑,一点电话中的气魄都没有。
  刘明霞又问:你的赵琼瑶呢?
  王永胜说:她没来。
  刘明霞说:我知道她没来,我是问她为什么没来,是有什么事把她粘住了?
  王永胜说:她有个鬼的事,就在家里坐着。他不敢直说。给徐秋菊打电话时,徐秋菊说,有这样的好事,她刘站长怎么不去呢?他说,刘站长是有身份的人,怎么能去这种地方?徐秋菊说,有身份的人不能去,难道就该我们去不成?两人争论起来。和每次争论一样,不出三个回合,他就败下阵来。
  刘明霞把王永胜的话玩味了一番,说:走,我们到她家去一趟。
  刘明霞把那张纸复印了五份,拿了站里的钥匙,问:你们哪个身上有个小半包烟?除了王永胜,三个操琴的都说有。刘明霞要他们都拿出来,牌子都是黄鹤楼。刘明霞不知哪种黄鹤楼好,就选了最少的那小半包,径直到门卫室,说:魏师傅,我要出去一下,你帮我看下门哈。说着就把钥匙和小半包烟,丢在他桌上。
  刘明霞和贡献了小半包烟的琴师坐王永胜的东风本田,另两人骑了各自的摩托,一溜烟就到了徐秋菊的家。
  徐秋菊真在家坐着,见小车上走下来刘明霞,赶紧起身:哎呀呀,刘老师刘站长你怎么来了哇,快请屋里坐。秋菊这厢有礼了。说着,很是熟练地做了个万福。
  刘明霞没有还礼,也是一个哈两个笑:看看,秋菊妹妹把我当外人了吧。
  秋菊不敢,姐姐就不要折杀小妹了。徐秋菊说着,又搬椅子又倒茶,动作很是麻利。
  刘明霞坐下来,双手接了茶,问过徐秋菊家里情况,三言两语就把该说的礼性话都说完了。然后又说:姐姐有事前来相求,不知妹妹能否应允?
  姐姐有事,只管吩咐。
  妹妹可知张家墩的张大勇?
  知道哇,我们张店百把年才出的第一大老板,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张大勇死了老娘,要请人去哭灵,也不是哭,就是去唱一段悲迓腔,只要往悲伤里唱,唱得人流眼泪就行。
  谁人不知唱悲腔是姐姐你最最拿手的,怕是只有姐姐你亲自出马才行。
  王永胜按捺不住,呛了一句:刘站长就是能唱也不能去!
  徐秋菊嗔了他一眼:刘站长怎么不能去?这钱就该你赚的?
  王永胜也掐了一句:管哪个都能去,就刘站长不能去。
  两人还要对掐,刘明霞忙说:姐姐我好久未唱,这嗓门怎么都打不开,这一回就全指望妹妹你了。
  那可使不得,姐姐不唱,我们哪个敢唱?
  刘明霞浅浅一笑,心想:这小蹄子真是会说,我都十几年没登台了,你县内县外到处唱,何时听你说过不敢唱的话?刘明霞喝了口茶,悄悄润了嗓子,突然唱道:想当年唱悲腔姐姐曾虚名在外,现如今在县内,妹妹你稳是头牌。突然停下来说:你看姐姐现在唱的,是不是跟个鸭公嘎嘎一般。
  徐秋菊撲哧一笑,忙说:姐姐抬爱了,只是妹妹不知该唱些什么啊?
  这有何难,词早为妹妹备着了。刘明霞说着,就从包里拿出复印的唱词分别递给徐秋菊、王永胜和三个琴师。又说:就是没词,也难不倒你秋菊妹妹。哪个不晓得妹妹你有现编现唱的本事?妹妹就别再推辞了。姐姐我也是受人之托,还望妹妹成全。刘明霞起身,将手中的一次性纸杯放在桌椅上,竟冲着徐秋菊行了个万福。   徐秋菊赶忙上前搀扶:姐姐你坐下喝茶,小妹先韵一韵,看是否能行。
  刘明霞重又端起纸杯,坐下来说:有劳三位师傅,先把四下河南中哭灵的那段拉起来,好让我秋菊妹妹入戏。
  三把胡琴一拉,徐秋菊立刻就来神了,头不停的点,手也随着头的点动不停地在做着敲打节拍的动作。
  琴声很快就召来了老老少少十几人。
  看挤进屋来的人越来越多,徐秋菊说:姐姐,我们先合一遍,你且听了。
  刘明霞含笑点头。等拉过一段过门,徐秋菊就唱开了,只一句“张大勇哭娘亲我泪洒灵台”就得了个满堂彩,刘明霞也随着老少人等鼓起掌来。
  等合完第一遍,徐秋菊问怎么样。
  刘明霞说太好了。
  徐秋菊又问:就没有哪里要抠一下?
  刘明霞说:只把开头那句张大勇三个字去掉,再把那个“我”字改成儿女们就行。
  三个琴师一同说:对,这一改就是代表张家所有的儿女了,改得好。
  于是,又重来。试了几遍,徐秋菊不看词就能完整顺溜地唱下来了。
  刘明霞突然问:秋菊妹妹一遍唱下来用了多长时间?
  王永胜说:差不多有七八分钟吧。
  刘明霞说:这要是在戏里那是够长的,但在那哭灵的场合是不是还短了些?
  徐秋菊说:我反复唱个两三遍,时长不就够了?
  刘明霞笑容可掬:妹妹说的倒也是个法子,只是老炒现饭,就显不出你们这班底的能耐了。又对王永胜说:你平时爱写,能不能再加几句?
  王永胜说:这倒不难。在最后,加上几句再不能就行了。刘站长你看,这样加行不行。再不能在堂前听娘教训,再不能儿在外有娘牵挂……
  正说着,刘明霞的手机响了。一看是许局长打来的,她赶忙到门外去接听。
  等接完电话回来,王永胜已经把添加的唱词写好了,正准备念给她听。刘明霞把发烫的手机放进单肩包,悄无声息地坐下,脸上木无表情。众人看她完全是一副很是受累的样子,又分明听她长叹了一声,都不说话,只看着她,也不好问她哪里不舒服。直到徐秋菊重新倒杯水送到跟前,刘明霞才缓过神来:你们怎么都停下了,接着唱啊!
  王永胜说:刘站长,词写好了,念给你听下行不?
  王永胜很是兴奋地念完,不免有些自鸣得意。刘明霞没作评判,伸手接过唱词,一数共有二十三句再不能。想了想,说:干脆再加一句,凑成二十四句如何?
  王永胜说:我再加不出来了。
  刘明霞说:加一句“再不能听娘亲把儿的乳名叫唤”怎样?
  王永胜一拍大腿,说:这句加的好,就差这句再不能了。
  刘明霞刚才有些走神,虽是在听,却没有完全听进去,这会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才觉得应该表个态:真是会手不难呐!我秋菊妹妹唱得好,三位师傅的琴拉得好,你王团长的词也写得好,这几好凑在一起,那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我看这二十四句再不能,要句句拖长腔,字字都往悲伤里唱,声声都要唱出眼泪来。
  徐秋菊试唱了两句。
  刘明霞站起来说:哎呀,妹妹你入戏真是又快又准!我看就这么唱。有道是熟能生巧,妹妹怕是还要和师傅们再来几遍,不过要省着点气力,今天晚上就要去真哭真唱了。
  王永胜问:那我们还要带些什么去?
  刘明霞说:让秋菊妹妹把赵琼瑶哭灵的那身行头带着就行。
  徐秋菊说:我直接穿去就是了。
  王永胜看了看手表,说:你们再練几遍,我先把刘站长送回镇里,再来接你们去张家墩。
  刘明霞说:不,贵人不可贱用,我陪你们一起去!
  六
  王永胜按照指引,把车开进路东一个健身广场停好,就和跟他坐在前排的戴师傅下去看热闹了。他们还要在这里等候另外两个师傅的到来。刘明霞跟徐秋菊在车里说了会话,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就给黄秘书打电话,通了,却没人接。又给王翠花打,这回一通就有人接了。
  爷嘞,你是么样这咱跑来了啊?
  刘明霞听得出,王翠花很惊诧。
  刘明霞叫徐秋菊别下车,自己先下去站在路边等王翠花。她已经拿定主意,人来不拢场。
  她看到路西张大勇的花园小院前,用钢管和彩条布搭起了灵棚。棚柱上披着黑纱,上面点缀着纸扎的白花。灵棚的那一头垒起三坐灶台,里面摆满了桌椅。灵棚这头外边的水泥地铺满厚厚的鞭炮纸屑。不时有人提着鞭炮,或是举着花圈过来。但有人来,便会燃起一挂长长的鞭炮,只见一阵阵灰蓝色的硝烟升腾而起,四处弥漫。鞭炮一响,鼓号也跟着齐鸣,乐队奏起《天路》等让人耳熟能详的曲子。听到这喜又不喜悲又不悲的曲调,刘明霞觉得有些意思,这人死了说是升天,要升天大概是得有一条天路才行。
  两个骑摩托的师傅到了,王翠花也出来了。就这会工夫,灵棚里人来客往,鞭炮声鼓号声此起彼伏,竟一刻也没消停。真如黄委员所说,这场面绝对是第一次得见。那些被鞭炮和鼓乐迎来的客人,很有次序地被人引进小院,再径直进到张大勇的三层欧式别墅。刘明霞看得清楚,心想,这进去的人肯定是要给张母上香、磕头的。
  王永胜一见王翠花就喊姑。
  刘明霞往前赶,王翠花往上迎,两人拉了手。
  王翠花回头往身后看了看,小声说:我早就帮你把祭挂了,你怎么还来呢?你不是说不来的么?
  刘明霞叹口气说:本来是来不了的,可这不来脱不了头啊!
  王翠花啧了一声,也叹起气来,心里却在埋怨,怕你来你还是来了。接着,用刘明霞很陌生的口气说:能请动你刘站长的大驾,真是我二姆妈修来的福份。说着就要引刘明霞去灵堂。
  刘明霞同着王翠花的耳朵说了几句。
  王翠花说:那就到院子里去坐一下,喝口热茶?
  刘明霞觉得有点怪异,外面有棚子,怎么偏要去院子里呢?是不是在花园小院坐着的人,就比在灵棚里坐着抽烟、喝茶、嗑瓜子的人更尊贵一些?而且,听那口气,分明不是请客,而是在问客。她已经感受到,王翠花对她的到来,一点也不热乎。但她不能见怪,依然很是知心地说:那去不得,免得有么事让人怪罪。心想,进了那个院,就得去上香磕头,磕了头就找不到不唱的理由了。   王翠花说:不去也好,你就在这里等一会,我去把大勇伢叫来。
  刘明霞忙说:千万莫叫他。有你在这里是一样。
  没等王翠花答话,刘明霞的手机响了。
  刘明霞说:我接个电话哈,是黄秘书回过来的。
  黄曼丽拎着Lv包款款而来,一来就说:霞姐,你总算是来了。
  刘明霞说:我是给你送人来的。说完径直去拉开车门,把徐秋菊请下车,然后把她带到王翠花和黄秘书面前,说:这是我秋菊妹妹,是我帮张总请来的。现在我把人交给你们,你们带她,还有他们几个去见张总吧。
  王翠花没想到车上还有一个人,看打扮,就明白了八九分。本来,她一听说要请刘明霞来哭灵,就直打破锣。可破锣没打住,那张大勇还是点着要请刘明霞来以唱代哭。她蛮揪心,生怕刘明霞扛不住。黄曼丽回来说请不动刘明霞时,她不知有多高兴,暗自得意了好一阵,心想,人家刘明霞大小也是个带长的人,能是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么?可突然间,听刘明霞自己说已经到了张家墩时,她就像当头挨了一棒。怎么会这样呢?她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刘明霞令人失望。没想到她也如此轻贱自己,难道真是钱多法力大?看来,以前把她看得太高了。这一怀疑,她就到了崩溃的边缘。所以,对刘明霞,她脸没好脸,言无好言。这会一明白过来,她心里立马又来了一个大反转。她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脸上立即布满赞许的神情。她没有说话,就是错怪了刘明霞,此时也用不着再说什么。
  黄曼丽说:霞姐费心了,刚才张总还在问人请到了没有,这回我可以交差了。
  刘明霞说:那你先把他们带过去吧,我在这里等一会,要是张总还有什么吩咐,你就来告诉我一声。
  黄曼丽说:霞姐你也一起去呀,既然来了还是去见下张总吧,他一直都在问你哩。
  刘明霞轻轻摇头,露出满脸愧意。
  黄曼丽如同请示一般,用明亮亮的眼睛直望着王翠花。
  王翠花说:你就带他们过去吧,我在这里陪下刘站长。等黄曼丽带徐秋菊他们离开,又翘着嘴说:永胜伢是我娘家塆下的侄儿,我带他去,大勇伢又以为是我把他叫来的。
  刘明霞作了一番解释,说自己不便唱,哪能不替张总找个会唱的人来呢?
  王翠花满脸灿烂:你做事就是周全,大勇伢不会怪你的。心里却在想,你这三五斤的扁鱼,这回总算没被张大勇窄看了。
  刘明霞说该回镇里去了。
  王翠花说:要得,我这就去叫我家老大开车送你。那语气好像是巴不得刘明霞快走一样。
  张家请来的乐队中,早就有人想假扮孝女来哭灵,听张大勇说已请了当年县剧团的小翠兰,就再没提这事。现在,见黄秘书领一个身穿白衣白裙、头上扎着白头饰、身后还拖着两条长短不一的白丝巾的妇人进到灵棚,后面还跟着三个提着琴盒的男人,就觉得他们是先来的,这几个不该来抢他们的生意。
  两边争将起来。
  在灵堂守灵的张大勇听外面在争吵,就出来问是怎么回事。徐秋菊拿了那张已做了标记的唱词出来,说:是刘站长安排我们来的。看,这词都给我们了。
  那边的说:我们不要词,现编现哭。
  徐秋菊说:是听你们的,还是听人家张大老板的呀?
  张大勇问:你是谁呀?刘明霞呢?我请的是她,她怎么不来?曼丽,黄曼丽呢?
  黄曼丽忙答:我在这呐。
  张大勇问:我叫你请的人呢?
  黄曼丽说:刘站长在路那边和翠花嫂子说话哩。
  张大勇问:她怎么不过来?心里却不胜反感:既然来了,又不敬香磕头,岂不是对我老娘太无礼么?
  黄曼丽凑到他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
  张大勇把叼在嘴里的半截香烟往地上重重一扔,轻轻哼了一声。心想:都她妈的五十出头了,身上哪还有什么不干凈?但这话又不好说出来,又想:她既然这样说,那我这重孝在身的人就不能跟她沾边了。于是对黄曼丽说:你去跟她说,我忙得很,就不去跟她打招呼了,叫她自便。然后又吩咐两边都唱,哪个唱得好,哪个就接着天天唱。吩咐完,又嘟嘟嚷嚷地说:真以为屠户死了,就要吃带毛猪唦!搞得一干人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徐秋菊没再说话,心想,你最好莫要我唱,要是要我唱,我会唱得你受不了的。我是谁?等下你就会晓得的。要是你家的亲戚六眷丢的是赏钱不够,我就一直唱下去。直唱得你家的孝男孝女,一个个都跪得腰酸腿麻,我还唱,看你们哪个能起来?
  王永胜出面说:那就让他们先唱吧,现在就唱。要是我们唱不出个道道,立马走人。
  乐队那边有十五六人,还带着音响,却都是些洋鼓洋号,唱的人只能干唱,虽说也是悲迓腔的调调,除了声音大,毕竟还是差了些味道。
  王永胜这边就不同了,待三个琴师一排坐定,他手一挥,三琴齐奏,立马就让现场肃静下来。紧接着,徐秋菊水袖一甩,扑通一跪,一句让人撕心裂肺的“哭娘亲儿女们泪洒灵台”迸发而出,竟让在院子里、灵棚里坐着的人都围了过来。徐秋菊唱了三句,突然站起来拖着腔调说:如此唱来主家可曾满意啊?
  乐队那边的人自动退了回去。张大勇也不说话,只做了个手势。黄曼丽就从随手拎着的Lv包中取出一扎崭新的票子,递到王永胜手上。围过来的人七嘴八舌地说:唱啊,接着唱啊!
  徐秋菊说:孝子不跪,小女子从何唱来?
  七
  张大勇家的白喜事办完了。他特地到镇上来置办酒席,答谢镇里挂过祭的领导。按张家墩的风俗,在张母出殡的前一天晚上,张家要请所有挂祭的人吃老米饭。考虑到有些领导干部这种场合不宜露面,张大勇就决定到镇机关食堂办酒席。这样既能方便镇里的大小领导,也能表达他的心意。接下来,他还要到县城去置办酒席,答谢政商两界的朋友。
  镇机关食堂,有一间包厢,平时就能坐二十多人,所以地点不成问题。菜是张大勇买的,厨师是他请来的,烟酒也是他用车拖来的。张大勇本来是个爱面子,讲排场的人,最后一次为老娘用钱,根本不在乎多少。镇里的大小领导、七站八所的负责人,或直接或托人,都来挂了祭,这就是抬庄给面子。所以,答谢就是理所当然了。问题是,在镇里请客,要不要刘明霞参加。他觉得刘明霞太不给面子了。大帮小帮你这些年了,叫你帮忙捧个场,总不过分吧?你要翘盘子也就罢了,可你到了我的家门口,却不给我老娘敬香磕头,这不是打我的脸吗?张大勇想起来就有气。要是由着他的脾气,请谁也不请刘明霞。但他自己屋里的兄弟媳妇王翠花一再说刘站长是镇里第一个托她挂祭的人,秘书黄曼丽也说刘站长亲自找人又亲自把人送过来还是很不错的,再加上他对那个徐秋菊确实也很满意,所以综合考虑,还是得把刘明霞叫上。但是,要给点颜色她看看。于是,张大勇对汪书记说:文化站的刘站长,你能把她叫来吗?   汪书记说:你的梦中情人,怎么要我叫呢?
  张大勇对汪书记双手抱拳:拜托了,你不叫,她是不会来的。
  汪书记说:黄金明,你给刘明霞打个电话吧。
  黄金明立马照办,又立马回来说:刘站长说她要回去了。
  汪书记又说:那镇长亲自请一下站长吧。
  徐镇长对黄金明说:你把她的电话拨通,我来说。
  黄金明下位,把手机递给镇长。
  徐镇长接过来说:喂,我徐镇长啊,你马上到大包厢来。什么?还没到下班时间,你怎么就走啊?来,汪书记跟你说话。说着就把黄金明的手机往汪书记面前一递。汪书记并不接,对着递到面前的手机,大声说:你马上到大包来!
  张大勇要在镇里办酒,刘明霞是知道的。王翠花给她打过电话,黄秘书也给她打过电话。但她觉得还是不去的好。所以,她比平时更早一些关了门,准备早点搭车回去。这人还没上车,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来,她感觉架不住,只好硬着头皮往回走。
  刘明霞到的时候,平时被称作豪包的餐厅,烟雾缭绕,一大屋子人都伸长脖子望着张大勇,听他说老娘死的那天夜里,他所遇到的神秘事神奇事。大家都听入迷了,没人顾得上跟她打招呼,她跟人连打几声招呼也没人应一声,反倒是还没来得及打招呼的人,朝她吹鼻子瞪眼,好像是在责怪她干扰了张大勇的讲述,看来大家都不需要她打什么招呼了。她找个角落站着,怯生生的,像个迟到的学生生怕被正在讲课的老师发现了一样。站了有一会,黄曼丽突然从外进来,说,哎哟霞姐,就等你一个人了。刘明霞满脸尴尬,竟不好意思咬起了嘴唇。
  黄曼丽又清点了一番人数,然后径直到张大勇面前,叫了声张总,说:人都来齐了。
  张大勇站起来,说:好,都入席坐吧,上菜。
  张大勇一招呼入席,大家都站起来了,但你推我让的,好半天才坐下来。刘明霞一看,书记镇长分坐在张大勇的左右,接下来的顺序,就跟平时开大会摆了座位牌一样。她还傻乎乎地站着,似乎在等张大勇说什么。
  张大勇没跟她说话,似乎也没拿正眼瞧她一下。以前在这个食堂,这个餐厅,张大勇请客,那总是要把她拉到身边坐的。今天,刘明霞很知趣,找了个离张大勇最远,又分明是上菜的地方坐下。张大勇气场强大,在他面前,总觉得人要低矮几分。
  张大勇叫黄曼丽和她带的几个女的,把每个人面前的分酒器斟满。站起来,说了几句话,就要“令狐冲”,以示对镇里各位领导的感谢。
  汪书记说:张总你先别忙着敬我们,还是我们一起敬老太太的在天之灵吧。说着,站起来,端起分酒器,把小酒杯倒满,端着举起来,又说:祝老太太在天堂万事如意。说罢,侧身弯腰将酒洒在地上。其他人都照此办理,刘明霞也学着这样做了。
  接下来是张大勇继续他刚才的令狐冲。他说先干为敬,各位领导表示表示就可以了。张大勇把一壶酒喝完,也不吃菜,又分别给书记镇长一人敬了一小杯。张大勇还是没吃菜,又端起小酒杯,开始下位去敬酒。他从坐在汪书记旁边的副书记开始,依次跟每个人碰杯。被敬的人个个都说张总您少喝点,但他还是用碰过几次、却不曾喝完、也不曾添加的小酒杯与人干杯。别人喝完了,他的小酒杯几乎还是原先的那么多。邻近刘明霞时,她有些紧张。平时她是不喝酒的,可人家今天这样一个一个地敬,敬到自己面前怎么办呢?她想,今天怕是要破例喝一小杯了,免得让人觉得不给他面子。张大勇还在给刘明霞身旁的人敬酒,这刘明霞就主动站了起来。可张大勇敬完之后,就直接从她的右邻跳到了她的左舍,刘明霞无声无息地坐了下来。张大勇终于回到自己的座位时,那小酒杯里还剩有一小半。徐镇长说:张总,你打了一圈,怎么还能养金鱼呀?张大勇做了个很潇洒的动作,把剩下的酒都倒进了口中。他还没把小酒杯放下,就爆发了一阵热烈的掌声,都说张总好酒量。接下来是书记、镇长回敬张大勇。张大勇未出五服的叔伯兄弟,张家墩的村支书记张大智仿效张大勇下位进酒,先敬了书记,再敬镇长,然后从镇长旁边开始,按逆时针方向一一敬酒。这回刘明霞没有主动站起来。敬到刘明霞面前时,张大智也跳了过去。
  接下来是张大勇的两个助理,一个从左一个从右依次敬酒,无一例外,都把刘明霞跳了过去。轮到张大勇点名要黄曼丽敬酒了,她也把刘明霞跳了过去。只是她跳过去之前弯腰轻声说了句,霞姐,我就不敬你了哈。
  刘明霞好不自在,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她感到自己正在被人踩来踩去,竟然还不知道躲开。她到现在也没吃一口菜,虽然筷子是拿起过的,但拿起来放下后,就再也没拿了。要是能做个没心没肝吃货,傻乎乎地吃就好了,那就不会有许多想法了。可她吃不進咽不下,像个木头桩子杵在那里,心里却是波澜起伏,汹涌澎湃。她觉得应该有所表示了,否则所有人还真不把你当回事。抗争也许起不了任何作用,但她一定要把某种情绪表达出来。于是,她起身端了茶杯,走到张大勇身边,说:张总,你知道我不会喝酒,今天就以茶代酒敬你这个大孝子了。
  张大勇往椅背上一靠,说:急什么,我还没敬你,哪轮得上你来敬我呀?回去,回去。
  张大勇满脸不屑,那副傲慢的派头,简直令人作呕。
  刘明霞强带微笑:我还有事,敬过你,就先走一步了。
  张大勇说:看看,这话就说得不中听了吧,这汪书记、徐镇长都在这里,你比他们还忙?你老老实实等着,等我单独敬了你,再走不迟。
  刘明霞说:张总嫌我不是酒是吧?行,我今天就用酒敬你一回。说着回到座位,端起分酒器和小酒杯,又回到张大勇身边,显示出一种不把酒敬下去就决不罢休的气概。
  张大勇斜靠椅背,两手搭在酒桌上,双眼望着酒桌正中央上方的水晶吊灯,说:行啊,刘站长,今天就看你怎么个敬法吧。
  刘明霞举了举分酒器,说:我喝完,你怎么表示都可以。
  张大勇不屑地瞟了刘明霞一眼:是吗?这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你真是要敬?
  刘明霞说:只要喝完让我走,你一滴不喝也行。说着端起分酒器,像喝水一样,咕咚咕咚喝起来。可能是喝得太快,也可能这酒太呛人,刘明霞喝了两口就咳起来,一咳脸就红了。她掏出手绢揉揉嘴,坚持把剩下的全喝了下去,然后又是一阵猛咳。刘明霞把分酒器和小酒杯归还到自己的席位上,拎起放在座位上的单肩包,踉踉跄跄地出了餐厅。   张大勇直起腰背,伸长脖子看刘明霞出了门,示意黄曼丽赶紧跟出去。咦,刘站长今天这唱的是哪一曲呀,不会是在跟你们书记镇长使性子吧,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汪书记说:喝酒喝酒,别多想,她确实不会喝酒,平时哪见她这样喝过?
  张大智说:哥,你别跟她一般见识。这有些人连狗都不如,你把她喂得饱饱的,她连个尾巴都不晓得怎么摇。
  汪书记正在点烟,把打火机往桌上一拍:张书记,你是不是喝多了呀?这酒可以多喝,话可不能乱说哦。
  张大智马上站起来,点头哈腰,指着面前的分酒器,说:来,给我倒满,我自罚一壶。
  八
  刘明霞从餐厅出来,紧捂嘴直奔半楼的卫生间,在那里吐了个一塌糊涂。好在黄曼丽跟着,一直在帮她拍背。
  刘明霞打开水龙头,把面盆里的污秽物冲洗干净,捧水漱过口后,说:黄秘书,我这显丑的事,你千万别说出去啊。
  霞姐放心,我不会说的。我送你去卫生院输液吧?
  不用,吐出来就好了,我不会有事的。
  那我们再回去吃点东西吧。
  我再不去了。刘明霞对着镜子,看看身上有没有溅上污渍,又整理了一下衣服,洗好手,抽纸擦干,说:你先回去吧,我也得回去了。说着,就从半楼间走了下来。
  黄曼丽跟在后面说:这么晚了,你怎么回去呢?要不,我送你?
  刘明霞说:不送了,我到街上去能找着车的。
  黄曼丽把刘明霞送到院门口,说:霞姐,你真没事吧?要是没事,那我就先回餐厅去了,免得时间长了,他们怀疑你有什么事。又说:霞姐,席上没给您敬酒,别见怪哈。我们给人打工,不能不看老板的脸色行事呀。
  刘明霞说:我不会怪你的,你快回去吧。替我爱个好,就说我一点事也没有。
  黄曼丽一回餐厅,张大勇就问:刘大站长怎么样了?
  黄曼丽用娇嗔的口气说:还能怎样,都现场直播了呗。
  张大勇哈哈大笑起来,他端起小酒杯自饮了一杯,似乎感到无比畅快。众人也跟着大笑,仿佛是在庆祝某个战役的胜利。
  汪书记问:她人呢?没事吧?
  黄曼丽说:没事,她自己找车回去了。
  刘明霞走出百来米,竟放慢了脚步。她突然意識到今天不能回去,一回去肯定会扑在老公怀里哭,一哭就会把事情的经过都说出来,说出来指不定会生出什么事端。她回头朝政府大院张望,院内空无一人,刚才从门卫室经过,也不见老魏的人影,看来大家都吃酒去了。此时没人,正好回去。刘明霞拿定主意,迅速折返。
  悄无声息走到文化站门前,刘明霞隐约听到一阵哄堂大笑。她在这笑声中把卷帘门打开,又在笑声中把卷帘门反锁起来。她没开灯,不想让人知道她还在站里。好在二楼的前后都有窗户,此时还透进许多光亮。黄秘书刚才的话,已经证实了她的感觉,酒席上的一切,全是张大勇的有意安排。本来是不打算去的,但拗不过汪书记,还是去了。要是不去,就不会被人羞辱了。真是不该呀!她现在除了后悔还是后悔。老公何曾给过你冷脸色?他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生怕惹你不高兴,在家里百事都就着你,把你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他要是知道你无端被人羞辱,那该会多心痛啊!老公除了心痛之外,一定还会雷霆大发,他一定会找张大勇质问,为你讨回一个公道。想到这里,刘明霞不禁泪流满面。可找张大勇又有什么用呢?他没打你、没骂你,甚至也没说你什么。不就是没给你敬酒么?他要敬的人那么多,漏掉一个两个总是允许的吧。再说你不是不能喝酒吗?他不敬你不是正好?就算是有意不敬你,那又怎么样呢?你总不能非要人家敬你吧,什么时候轮到你争三争四了?更何况他又没叫你去喝酒。刘明霞思前想后,这才知道张大勇这一手真厉害,明明是在往你心头扎刀子,你却抓不住他的把柄。他叫你痛苦万分,却让你有口难言。
  这张大勇真是出息了。想当年,他像苍蝇一样往你身边钻的时候,你何曾拿正眼瞧过他?也不是不肯正眼瞧他,主要是当年,根本就不知张大勇是何许人物。
  可这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终于有一天,他们两人转到了一起,还坐在了同一张长条桌上。那是在县里的九届人大上,他们作为张店镇代表团的代表,不期而遇了。只是,刘明霞仍然不知张大勇是谁,而张大勇一见她的面就大呼小叫,哎呀,这不是当年的小翠兰吗?说着就把宽大的手伸了过来。说实话,这个时候,还记得她叫小翠兰的人已经不多了,她不由自主地把纤细的手伸过去,让他紧紧地握了又握。
  张大勇很会套近乎,每次分组讨论一结束,他就对刘明霞说起当年。他把刘明霞每次从剧团出来引起的骚动说得绘声绘色,说每次去看戏都为她把手拍红了拍肿了,直说得刘明霞心里美滋滋的。只是,这个时候,当年的小翠兰变成了没有干部身份没有财政供给的文化站长,而当年摆摊的张大勇却成了全县乃至全市知名的企业家。现在,轮到刘明霞仰视张大勇了。所以,当张大勇要请张店的代表吃饭时,刘明霞多少还有些感动,她压根就没想拒绝。去了还不算,还得唱。要唱,自然是要唱悲迓腔。一个人唱不算,还得两个人一起唱。于是,他们有了第一次合作演唱。那天她和他一起唱了一段《百日缘》,这是张大勇提出的。刘明霞唱七仙女,张大勇唱董永。只不过,张大勇每唱一句都有笑声。刘明霞看周围的人一个个笑得前仰后翻,却能把持,始终就是不笑。也就是在这次唱完《百日缘》之后,刘明霞试着提出来,请张总支持一下家乡文化站的工作。不曾想,张大勇不仅满口答应,还一再强调为文化事业做点贡献是他的荣幸,当场就兑现了一万元,连张收条也不要刘明霞打。后来,只要刘明霞开口,说三千给三千,说七千给七千,张大勇从来都不说二话。有一次他还到站里来看她,那天她正在为献血的事发愁,她不敢献血,晕针。就是不晕针,她一个人也献不出七百毫升血来。张大勇掏出一扎新票子,叫她去请人献血,说花七八百块钱请一个人抽个三四百毫升血不成问题,还说多余的钱就留给站里慢慢用。让张大勇出银子的事做过几回之后,两人的关系越拉越近。张大勇回张家墩,镇里知道了就会请他吃饭。每次只要请,张大勇就会要书记镇长把刘明霞请来。这在一起吃饭的回数多了,刘明霞也慢慢坐到了张大勇的身边。每每这个时候,张大勇都会幽默一把:我把我的梦中情人请到身边,你们没有意见吧?   刘明霞和张大勇的深度合作,是一起为文化站的事写代表建议。建议每年都提交了,但没见问题解决。后来,刘明霞就请张大勇把这建议带到市里的人大会上去,可市里也不见解决。今年元月,县里人大会开完了,市里接着开,张大勇自告奋勇,说要把这个建议做成议案。作为在市里也很有名的企业家,张大勇在人大代表中有不少熟人,他打电话征集签名,只一天的工夫,就征集了一百二十七个签名。刘明霞从电话中听到这个消息,着实高兴了一把,天天都在等待好消息。那天已到晚上八九点钟,张大勇突然打来电话,要她到县宾馆来一趟。刘明霞估计是议案事,也不多问,穿上灰色长款羽绒服,系上红围巾,就出了门。
  见面后,张大勇发了一通牢骚,说这么简单的问题,而且是人人都说应该解决的问题,却没人敢解决,真是岂有此理。说着说着,突然又说到他这多年来对她的爱慕。说到激动处,就要上来亲她的嘴。刘明霞往旁边一让,张大勇双手抱着她的头,在她的头上脸上一阵狂吻,然后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刘明霞没有任何表示,却也没有把他推开,心想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让他抱一抱,那也是隔山隔水的。没想到,他的手竟然在摸她羽绒服的纽扣。这可不行,她猛然推开他,夺门而出。任凭他跟在后面说对不起酒喝多了,她也没回头。从宾馆出来,走在寒风中,她反倒有些火气。原以为他是仗义疏财之人,一直把他当君子敬着,没想到他还别有企图。早知如此,就不该要他施舍了。她觉得该跟他拉开一些距离了,免得他再有什么非分之想。所以,自此以后,她总是刻意避着他。
  现在,刘明霞坐在已经变暗的屋里,想起这些,不由得一阵恶心。是的,你张大勇是给过站里不少资助,可让你亲过抱过,是不是已经给你报答了?刘明霞突然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感到羞耻。她自言自语,仰人鼻息的日子,再也不能继续了!今天张老板可以不把你当人看,明天什么朱老板,马老板,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狗屁老板也会不把人当人看。更重要的是你周围的人原来也没把你当人看。既然如此,这份差事还有什么干头!
  刘明霞借着手机的光亮,把室内的灯光摁亮,心里也一下子亮堂起来。
  九
  刘明霞还是抢在八点钟之前把文化站的卷帘门打开了,只不过这一次是从里边把门打开的。开门之前,她已梳洗完毕,并且煮了面条吃。现在该是完成平日里程序性工作的时候了。今天打扫卫生有些留恋,因此格外仔细,旮旮旯旯,都掃了又扫,拖了又拖。桌椅也是擦了又擦,抹了又抹,还把它们摆放得整整齐齐。本想把门窗都擦一擦的,又怕时间揉长了,动摇了昨晚下定的决心,那就干脆不理它们了。也罢!七仙女抛下董永上天去之前说的这句台词,现在脱口而出了。于是去清东西。小姚还没来上班,给他留张纸条吧。然后锁上门就去镇委办公楼。汪书记不在,徐镇长也不在,好在黄宣委的门敞着。
  刘明霞径直进去。正在上网的黄金明抬起头来:哟,你来了,昨天晚上没事吧。
  刘明霞说:昨天没事,今天有事。这是站的钥匙,现在交给你了。说着,把手上拎的一串钥匙,轻轻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黄金明瞪大眼睛望着刘明霞,似乎在问为什么,又似乎明白了什么。昨晚的情形,突一闪现,他就明白刘明霞为什么来交钥匙了。你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呀!要说,也是的哈,他娘的张大勇凭什么那样对你。你一下喝那么多,他一点也不表示,这也太不尊重人了。为了显示在为刘明霞出气,黄金明表现出极大的愤慨,把张大勇贬得一钱不值。他站起来,去给刘明霞倒水。来,先坐下来,喝口水,消消气。说着就把盛了半杯白开水的纸杯,双手递给刘明霞。
  刘明霞一只手接过来,就势放在桌上。我才不生气呢,我就是不干了。我早就说过不干的,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不生气是假的,不说你要生气,就是我也很气愤的,他妈的有两个臭钱就真不知道自己姓么事了!不过,干不干也不能这样冲动,再说今年的劳务合同也签了,怎么能说不干就不干呢?
  你气个么事呢?要气你昨天不气,今天就气得巧了。再说,我不干又不是让哪个气的。
  昨天那多领导在场,哪有我说话的份?
  刘明霞懒得多说,又从单肩包里掏出一个本子丢在桌上:张大勇这几年给站里的钱都在这上头记着。一共七笔,总共是四万三千块。每一笔钱是怎么用的都记在里面。经手人、证明人都有,原始票据都在里面贴着。他的钱,我私人没用一分。你们可以审计。你打个条子吧,钥匙和账本都交给你了。
  黄金明说:这条子怎么能打呢,书记镇长都不在,我能打吗?
  刘明霞说:不打也行,反正都交给你了。我的被褥床帐,锅碗瓢盆,先放在站里。哪天我老公有空了,我让他来拖回去。
  黄金明不知所措,傻乎乎地站着。
  刘明霞头也不回地走了。她要去赶到县城的班车,早点到文化局去说一声。
  许局长在局里,没等她说明理由,就板起脸说:怎么啦?这一直都好好的,怎么突然来说不干了?
  刘明霞说:我早就说过不干的,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许局长听出有些不对劲,赶忙起身倒了杯茶,说:明霞,坐下,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
  刘明霞说:没想法,就是不想干了。
  不干总得有个不干的理由吧?还是嫌工资少了?
  刘明霞冷笑一声:工资?这上十年谁给过我们工资了?讲待遇,我们文化站是民办非企业,我们是社会人,我们一个季度才领一次劳务报酬,还要考核这考核那。论做事,我们又成了镇直单位,精准扶贫,防汛抗旱,以前搞计划生育,样样都要我们包村包户,就是献血我们年年也有任务。局里要考核我们是不是在免费开放,是不是在搞培训、是不是在进村辅导,还要看镇内的文物是不是保护到了位。镇里要考核我们是不是完成了中心任务,一共是十几项指标。站里就我一个人,再加一个刚来的志愿者。不说是缺钱,就连这人手也不够呀。我们拼命干,总想把群众文化工作做好,可巧媳妇也难做无米之炊吧。每年以钱养事的钱就那多,除去养老保险医疗保险,除去水电费,我们一年到手的劳务费有几多,你们当领导的凭良心算一算,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我也是人哪,这点钱我能不能养活自己?我们干的是文化事,却要靠乞讨过日子。这样干事又有什么意思?我儿子、媳妇,还有我老公,早就叫我不要干了,他们觉得我这工作毫无尊严,一点体面都没有,连他们也觉得脸上没有光彩。我们拼命干总不能连做人最起码的尊严也不要吧?   看,这就是想法嘛。还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我跟你好好掰扯掰扯。
  真要我说?
  当然是要你说呀,平时很少跟你交心谈心,今天只管说,正好我上午有空。
  当初,是局里把我派到张店去当站长的,现在,我要局里把我调回来。
  要是能把你调回来,不早就把你调回了?
  为什么不能把我调回来?文化馆不是缺个群文专干吗?再说,当初我也是正股级干部,是有编制的,每月都拿财政发的工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都成老黄历了嘛,还翻有用吗?
  那你还要我说什么?当年是你们要我退出财政供给,退出事业编制,从干部身份转变成一个社会人的。当初我真不该把个正股级看得那么重,从剧团奔出来,去当什么文化站长。当着当着,就把身份编制和工资都当落了,把自己当成一个社会人了。要是留在团里熬几年,这送戏下乡,送戏进学校,我哪里不能唱一把?我怎么就走了社会人这条路啊?刘明霞说到辛酸处眼泪双流,哽咽了一会,就开始抽泣:现在,我要你们还我身份,还我编制,还我的工资。刘明霞边说边哭,边哭边说,像是在唱悲迓腔。只是泣不成声之时,让这唱腔时断时续,甚至有些走调。
  许局长与张大勇不同,他最不爱悲迓腔,说是哭吧,又在唱;说是唱吧,又分明是哭。他看着刘明霞,像是在欣赏,又像是在倾听,心里却不胜反感。张大勇花钱请你去哭,你不去。这没哪个请你,倒哭起劲来了。不过,他不会把这反感流露出来,他要表现出感同身受者才有的同情。所以,在刘明霞哭哭啼啼之时,他一直在长吁短叹,唏嘘不已。他极富耐心地等刘明霞停歇下来,才开导说:想开些,这又不是你一个人遇到的问题,全县所有文化站都是这种体制嘛。
  刘明霞完全是一副豁出去的劲头:还说这体制,你们天天喊改革,为什么不改一改这让人憋屈的体制。我们干一天还不如一个帮小工的人,这公平吗?你要是不把我调回来,我就不干了。反正我老公现在能养活我,我儿子媳妇也会养我,我正好要带孙子了。
  许局长说:文化站的问题,我们一直在呼吁。你作为县人大代表,年年都在提建议,可县里确实解决不了这样的大体制问题。你让张大勇把你的建议带到市人代会上去,市里也解决不了嘛。这就说明,这个事,不是我这个小局长能够解决的。你要我还你的身份,还你的编制,还你的工资待遇,我还得了吗?你就是真的不干,那也要等我找到一个能接手的人才行呀!你这样撂挑子不是为难我们文化局,为难我这个局长吗?
  刘明霞说:你们每个月工资照发,还要再发四五个月的奖金,反倒为难了?那我们这些人呢?
  许局长说:不是说你们不为难,这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我这个局长的难处,你未必就知道。今天,我也跟你倒倒苦水。许局长正襟危坐,满是诚恳,直说得比刘明霞还苦。
  刘明霞说:好,我不为难你们领导,我不干总该行了吧?当年我带着儿子上山下鄉去演出,现在大不了我带着孙子去教人唱戏教人跳舞,我就不信混不到一口饭吃!难道非要我在你这一棵树上吊死不成?
  十
  汪书记听黄金明说刘明霞交了钥匙和账本,不由火冒三丈。什么意思?她想搞么事?在他眼里,这刘明霞平时性格柔顺,说话从来都是一副求人的口吻,声音从来都没大过。今天这是怎么了?想造反哪?
  黄金明说:她说她不干了。
  她说不干就不干了?还有没有组织纪律?还讲不讲规矩了?好好的不干,发什么疯啊?
  张总昨天有意在酒席上冷落她,怠慢她,让她很委屈。她受不了,想不开,最好的抗争就是不干,顺理成章,她一点都不疯。
  汪书记怒不可遏,拍着桌子说:张大勇冷落她怠慢她,她就不干了,她这个站长是为张大勇干的?
  黄金明知道,汪书记这一拍,一半是因为刘明霞,一半是因为他的回答。转而用不硬不软的语气说:话可以这样说。但要是换了我,肯定也会生气。
  跟他生气,犯得着吗?她一个文化站长,文化人,跟个土豪暴发户生气,她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问题是她不仅仅是在生张大勇一个人的气。
  什么意思?还有谁惹她了?
  黄金明叹了口气,很不情愿地说:刘明霞的站长确实不是为张大勇当的,但这回她不当却是被张大勇直接气的。
  张大勇气她跟我们有关系吗?她总不能把个人恩怨带到工作中来吧?
  书记呀,我说的意思,你还没明白。张大勇要刘明霞去哭灵,我们都帮张大勇说过话,甚至还批评过刘明霞。可张大勇当着镇里所有领导的面,当着那多人的面,那样对待刘明霞,我们哪个人帮她说过话?不说是仗义执言,就是拐弯抹角,打个圆场的人也没有。这不叫人寒心吗?
  你这说的不对吧,那个张大智胡说八道的时候,我不是说了他吗?
  问题是你说张大智的时候,刘明霞已怄跑了呀!
  汪书记好像明白了什么,不再质问黄金明。满屋的火药味消失了,冷场了。
  黄金明是本地人,年龄比汪书记整整大二十岁。九二年由民办教师考上文化专干,进的文化站。因为能写材料,后来调进合并前的张店小镇办公室,搞了二十多年才搞个副科级。他自己感觉已经到了顶,不求什么,才敢置领导喜欢不喜欢于不顾,才觉得有些话还是要说一说:汪书记呀,我是个有话爱直说的人,说错了,你再批评。昨天刘明霞还没来的时候,张大勇就在说她不识抬举,我们都随声附和,争相说她的不是,好像她不去张家哭灵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一样。她进来的时候,我们没人搭理她,好像要是跟她打声招呼就会得罪张大勇一样。后来,当她一再受到羞辱的时候,我们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我们以集体失声的方式,默许甚至纵容了张大勇的肆意行为。是刘明霞自己找来受辱的吗?不是的。是我,是徐镇长,是你汪书记一起把她逼来的。没有你汪书记发话,她肯定不会来,她昨天提前下班,就是为了避开。可我们硬是把她逼来了。把她逼来却又无视她的存在,看着她受人欺辱,我们都袖手旁观、无动于衷。她对我们能不失望吗?所以,表面上,她是在跟张大勇生气,可实际上呢?   看来是有些不对劲,但你也不要老是说我们逼她,汪书记心气平和地说。他招招手,示意一直站着的黄金明在对面坐下来。又和颜悦色地说:可她也不能说不干就不干呀,就是辞职总还要得到批准吧。再说,她还是镇直机关第三党支部的书记。你再跟她做做工作,有些问题我没把握好,让她受了伤害,我可以向她赔礼道歉。你跟她说,镇委一定支持她的工作,也一定会捍卫她作为一个文化站长的权威和尊严。请她顾全大局,不要把我们的内部矛盾闹出去了。
  汪书记叫黄金明马上给刘明霞打电话,请她回来上班。
  黄金明晓得这电话打了也没用,但还是打了,他故意按了手机上的扬声器。
  刘明霞在电话里说:我本来就不是什么站长,是你们抬举要叫站长,我只是文化服务中心的主任。这主任不当也当了十几年,如今当出头了,不稀罕了。支部书记我也不当了。
  黄金明说:那你的组织关系也还在镇里呀!
  刘明霞说:等两天我老公来拖行李,你帮我把它转到我住的社区。你要不想帮我转,那就放在镇里。
  黄金明说:你不来,站里关一天门,考核是要扣分的。
  刘明霞说:扣吧,都扣光也无所谓。反正四月都快过完了,你们一季度的钱也没给我。
  汪书记听了两人的对话,觉得问题有些严重,他再听不下去,也坐不住了,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这问题出在酒席上,而这酒席又是在镇机关食堂摆的。在食堂里摆个酒席,只要不用公款本不是问题,问题是你和整个班子都去了。大家都去了要是没出什么事,也不是问题。问题是怎么就把一个老实巴交的文化站长给气跑了呢?这气跑了本不打紧,问题是她较起真来,要辞职不干。要是她把这些给捅出去,那问题就大了。要是把上面惊动了,追究起来,问题就大了。给非亲属送礼、接受老板宴请、工作日集体饮酒、滥用职权、不主持公道……这哪一条都是够得上一个处分,几条加起来,那就是一个大大的处分了。县里七月份就要搞届中调整,什么事都没有,未必能竞争得过别人,这要是受个处分,那进步的希望就彻底泡汤了。搞不好,不光是进步无望,很可能还会一撸到底。
  不想不知道,这细细一想,汪书记自己都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跟黄金明说,先不要把刘明霞不干的事说出去。又叫他马上开车,一起到县里去。
  十一
  汪书记还在路上,就接到了许局长的电话。
  许局长问:刘明霞一直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甩手不干了?
  汪书记没有急于回答,他想探点口风,看刘明霞在许局长面前说他什么没有。
  许局长又说:你们镇里不要老是给文化站加任务,多少给人家增加一点经费。
  汪书记听得出,刘明霞并没在许局长面前说他什么,一直悬着的心就放下了。他回许局长说:经费是县综改办定的,我们也没给她额外增加任务。要说我们张店对她还是不错的,全县没有別的文化站长当人大代表吧,可我们把她选为县乡两级人大代表了。她不干不是因为这些,而是张大勇把她得罪了。然后就说了昨晚的事,并一再检讨。他想,既然你许局长跟张大勇是那么要好的同学,把张大勇捅的娄子抛出来,你总不至于袖手旁观吧。
  许局长很惊讶,并表示出极大的愤慨:他妈个死张大勇真是欺人太甚!刘明霞不是给他找人去哭灵了吗?我叫她亲自去一趟,她也去了呀。怎么还对她不完不了呢?要是为这事导致她辞职不干,那就不是小事了,这说明你们党委政府没给她撑腰嘛。这几年文化站长们年年在吵待遇,但还没有一个人真要辞职。要是刘明霞真的不干了,那就是你们张店的责任了。如果引发连锁反应,网上一传,说我县有多名文化站长集体辞职,那你就掉得大了。
  汪书记忙抢着说:是的,是的,我都急得不得了。我正在来县城的路上,准备亲自上门去做刘站长的工作。许局长你可要帮着一起做工作呀!有些事情,我们都是有责任的。
  狗屁!你们让刘明霞受委屈,我有什么责任?
  许局长把电话挂断了。
  汪书记心里很不是滋味,也不大服气。文化站又不是我张店一家的。以钱养事的协议是跟县综改办签的,业务是你文化局管的,我们镇里就是个使用,考核是三家一起搞的。既然你许局长管着文化站的业务,怎么就说你没有责任呢?再说,张大勇提出要刘明霞去哭灵,不是你第一个满口答应,说没有问题,她在哪里唱都是唱的吗?要是你一开始就拒绝张大勇的无理要求,哪还会有后面这些鬼事?这是不好争得。要是不看你有投票权、推荐权,非得跟你好好摆一摆。虽然都是正科级,一个大镇的党委书记不比你硬些?跟我摆谱,不就是资格老一点,年龄大一些吗?尽管越想越生气,但他知道,此时不是斗气的时候,该说自己不是的时候得说,该赔的笑脸还得赔。可还没想好该怎么对刘明霞赔笑脸,黄金明就说到了。
  车子停在一个老旧破败的小区。
  汪书记问:刘明霞就住这里?
  黄金明说:就住这里,一单元一楼靠左。
  她不是从剧团出来的吗?怎么没在剧团住?
  这是她老公单位的,剧团住的更差。
  汪书记又说:我们就这样去?
  黄金明愣了一会,哦,那我去买点东西。
  黄金明走了,汪书记就在车里坐着。也不是白坐着,而是在想,见了刘明霞第一句话该说什么,该用怎样的口气说,才能体现出他的真诚。最为重要的是,怎样才能不让刘明霞觉察到这件事可能对他仕途的影响。正想着,看刘明霞骑个摩拜单车回来了,车前的货架上放着一把青菜。他没下车,而是看着她把车骑到了一单元的门洞口。
  黄金明提了一大袋水果回来了。汪书记苦着脸下车来,说:怎么就这一点,舍不得啊?
  黄金明说:不在多,意思到了就行,这些她未必会收。
  汪书记打前走,又亲自敲门。刘明霞把门打开,吃了一惊:汪书记,您怎么来了?快进屋,哎呀,这屋里太窄太乱了。
  汪书记冲着刘明霞双手抱拳:明霞同志啊,我今天亲自登门,是专程来赔礼道歉,向您作检讨的。   刘明霞忙把汪书记的双手分开,诚惶诚恐地说:汪书记呀,您这是说哪儿话呢,我经当不起。快请坐。黄委员你也请坐。
  汪书记仍然站着。在对昨晚发生的事情表示愤怒之后,他用严厉的语言强烈谴责了张大勇一番。说自己对这件事情负有重要责任,对自己没有旗帜鲜明地维护镇机关干部的尊严很是愧疚,表示一定吸取教训,决不让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最后,满是诚恳地说:希望明霞同志,捐弃前嫌,抛却个人恩怨,继续担当好文化站长的重任,十万三千张店人民需要明霞同志这样的好站长。
  刘明霞反应平淡,好像汪书记说的都与她毫不相干。她面带微笑,不愠不火地说:汪书记言重了,是我不想干的,这事跟别人没有关系,主要是我要带孙子了。
  汪书记苦口婆心说了半天,竟再找不到可以说的话了。他坐下来,从鼻孔里哼出一股粗氣,说:那你要怎样才干呢?难道签的合同都不算事了?
  刘明霞递上一杯水,说:这人的脸都算不得什么,那合同又值几何?再说我签的是以钱养事的劳务协议。我上班连拿工资的资格都没有,还要这工作干什么?
  汪书记说:那你要怎样才能回去?
  刘明霞毫不含糊:依得了我三件事,我就回去。
  汪书记克制着,但还是略显不耐烦:你说吧。
  这第一件,是要给我们文化站正名,我们是国家的文化公益事业单位,不是民办非企业。
  接着说。
  这第二件,是要恢复我的国家干部身份。
  再接着说。
  这第三件,是要财政给我们发工资。
  汪书记一下跳了起来:刘明霞同志,我坦率地告诉你,也不用说研究研究的屁话了,这三条我一条也解决不了!充其量以后镇里搞活动,我们多拿些钱出来,不挤你的经费。
  刘明霞还是不愠不火地说:这三条有一条不做到,那我就坚决不干。
  汪书记说:我们张店有个说法,叫做踩着泥巴不起脚。你怎么不听劝,这样固执呢?
  刘明霞说:不是我不听你们领导的,是我突然搞明白了,这人活着也好,干事也好,不能没有尊严。不给我们一个正当的名分,不给我们合理的经济待遇,我们就永远得不到尊严。
  汪书记说:你先回镇里上班,我现在就到县委去反映去呼吁,好不好?!
  刘明霞说:我说的三件事几时办到,我几时回去!
  汪书记说:我叫张大勇来跟你赔不是,作检讨行吗?
  刘明霞斩钉截铁:不行!我为什么要他赔不是,要他作检讨?我干不干跟他有什么相干?
  十二
  黄金明在刘明霞家一句话没说,在回来的路上,和回来之后也没说一句话。但汪书记还是责怪他不该接刘明霞交来的钥匙和账本,怪他没把她拉住。这埋怨几句也就算了,没想到汪书记回到办公室,还敲着桌子问,她哪来的底气要辞职?是不是有人怂恿,有人撑腰?
  黄金明觉得这问的真是好笑。上面这样重视文化建设,这不就是她的底气?作为县乡两级人大代表,见的领导多了,见的世面多了,也有一定的话语权了,这不是她的底气?为了改变自己的境况,她早就说过不想干不愿干的话了,这还要人怂恿吗?至于有没有人撑腰,那就更加显而易见了。不说她身后还站着十几个文化站长,也不说她有老公的支持,就是单把儿子媳妇作靠山,那也不得了。这两个同是清华博士毕业的高材生,一个在腾讯总部,一个在华为集团,两个人的年薪加起来都超过了一百万。他曾听刘明霞感叹,自己干一生,还不如儿子媳妇干一年。这既是在骄傲,也是在自卑。但她绝对不愁儿子媳妇没有能力养活她。所以,她可以不在乎以钱养事的那区区千把两千块钱。现在,教人跳个广场舞就能大把赚钱,她既能教人跳,又能教人唱,还愁在市面上找不到活路?要说底气,这恐怕是她最大的底气。
  黄金明没有回答,也回答不了。但在内心,他是站在刘明霞一边的,而且还很坚定。作为宣传委员,他巴不得改变一下文化站的现状。想当年,他当文化站长的时候,那是多么受人仰慕啊。如今的文化站长竟然个个都自己瞧不起自己。要说这批人,大多是跟他一年招进来的,不仅爱文化,还都有几把刷子。编个三句半写个大鼓词,几乎不费什么劲。吹拉弹唱,不说是样样精通,至少也能会个一两样,办宣传栏出墙报,全是自己一个人又写又画。可他们全都干得灰心丧气,一个个都在为生计奔波发愁。他曾暗自庆幸,自己当年早早离开了文化站,要不然也会沦落到跟他们一样的田地。所以,他很同情这帮人。对刘明霞,不能明着支持,但对她撂下的挑子,却不能不管。他每天都在八点钟前把文化站的门打开,不下乡不开会,自己就去站里坐着。要下乡要开会,就把老婆叫去照场子,反正老婆在家坐着也是坐着。
  黄金明知道,平时老实惯了的人,一旦被激怒,发起倔来,是很难在短时间内回头的。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嘛。但他注意到,刘明霞始终没把不干的原因,归咎于其他任何人。她甚至不承认,她不干,与那场让她难堪、屈辱的宴会,有任何关联。他觉得刘明霞就是聪明,明明是受了张大勇的鸟气,可就是不说出来。说出来,反倒显得她小气。不说,倒显出她的大度。她看似在争一口之气,实则是在为所有文化站人呼吁呐喊。这恰恰体现出她的一种情怀。这说明,她的文化情结很重。因而,他断定,刘明霞越是说得坚决,越是一个假象。他觉得,她离开文化站时,不带走任何一件行李物件,就是一个证明。这两天,他每天都给刘明霞打几遍电话,向她诉说汪书记对他的责怪,劝她赶快回来,说她不回来,汪书记就要他把文化站的门看着。刘明霞自然是不为所动。但他有耐心,心想猴子不上树多打两遍锣,他就不信用真心用悲情唤她不回。没想到,刘明霞突然把手机关了,他和她已经处于一种失联状态。现在,他只好用另一种方式来做刘明霞的工作。他避开镇领导,一连打了八九个电话。这些电话,都是刘明霞交给他的那个本子上写着的。
  刘明霞已经三天没去上班了。她没跟老公说不干的话,只是说可以休几天假。本来,老公听说她休假,是要陪她外出游山玩水快活几天的。但刘明霞没有答应。一则老公在职级并行后,享受了副县级待遇,被派到扶贫点去当了第一书记,这几天正忙。二则这不是节不是假的,跑出去玩还真怕有人议论。所以,她觉得还是在家里待着,更稳妥些。只是这待在家里的日子并不好过,原先成天忙忙碌碌、赶进赶出,这突然清闲起来,还真是不适应,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尤其是这时间都长得不好打发,再就是电话多得烦人。黄金明一天要打好几遍,说是受了书记的责怪,搞得她还真有点过意不去。张大勇也打过两次电话,要她到张店街上去为新文化站选个好地方。黄秘书也打电话说是要把三十万元的银行卡送来。文化局里的熟人,还有平时很少联系的同学,剧团的老领导和师兄师妹们,好像约好了似的,一个接一个都把电话打破了。就连县人大办公室和代工委也打电话来了。她知道这都是许局长汪书记他们精心安排的,为的是让她回心转意。接下来还不知会有哪方神圣再打电话来。为图清静,她干脆把手机给关了。手机是关了,却不影响有人找到家里来。   第四天上午十点多钟了,刘明霞正在家里摘菜,听到门外叽叽喳喳的,又听到敲门声,声音怯怯的,是那种想敲又怕敲错了的情形。她把门打开,竟看见王翠花,徐秋菊和几个村文艺队的负责人都挤在门口。虽然离开张店才几天,此时,在自家门口见到她们,刘明霞却有一种久违的感觉。她赶緊让她们进屋。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八九个女人凑在一起就更热闹了。个个都急于表达,也不分个先后,七嘴八舌的,像是吵架。但都是在说:刘站长,你怎么不管我们呀,要是不管我们,这好不容易拉起来的队伍只怕是要散了。有的说着,竟流出眼泪来。没怎么流泪的,也在拿手绢揩眼睛。
  刘明霞一听就知道她们的来意,也不急于回答,忙着给每个人倒水泡茶。等她们都不说话,眼巴巴地望着她的时候,才不紧不慢地说:我们跳广场舞,打腰鼓,搞演出都是为了给自己找乐呵,有你们承头,这队伍就不会散。过去帮你们排节目,本是我分内的事,你们这个送我一块糍粑,那个送我一袋豆丝。今天摘几个番茄给我,明天送我几根黄瓜。桃子出来吃新鲜的,西瓜出来吃最甜的。我还到你们家里吃过饭,你们有的还为我杀过鸡。我记着你们的情分。今后,只要你们看得起,打个电话我就来了,千万不要让队伍散了。到时候,你们吃什么,给我匀一口就行。你们哪个男人不在家,就让我去家里挤一夜。过去我带着儿子上山下乡去演出,今后大不了,我带着孙子来帮你们排节目,保证随叫随到。
  几个女人都拍手叫好。又说:既然如此,那你还是把站长当着。这样,我们叫你也顺趟一些。
  刘明霞说:不瞒姐妹们,我心里不痛快,憋着气没地方出。本来我这回是九头牛也拉不回去的。可这一见你们,我这心就软了。说着就摇头叹起气来。
  王翠花说:我们就是来接你回去的,别人给气你受,我们不!我们稀罕你。
  徐秋菊说:要不姐姐就到我们剧团去,还干你的老本行,我保证有我们吃的,决不让你饿着。
  王翠花摆出当仁不让的架势说:那不行,刘站长是我们大家伙的。谁也别想把她抢走,谁也别想把她气跑。
  其余几个女人也抢着说,对对对,刘站长是我们的。只要刘站长还把站长当着,要怎么唱,要怎么跳,我们都听刘站长的。
  刘明霞说:难得你们有这等好心。说着一哽咽,眼眶就湿润了。
  几个女人像鸡啄米样,连连点头,却不说话。
  刘明霞说:不回去对不住你们,可这一回去,我还得把那狗屁站长当着。俗话说,端人碗,服人管。我还得看人的脸色,受人的气。我这心里难哪!
  几个女人围上来,把刘明霞紧紧抱在当中。
其他文献
1  湖躺下,水草也躺下  流水吹着口哨  吓得迎湍而上的白鱼  一跳三尺高  2  船滑行在绸缎上  星星挤眉弄眼  长嘴的野鸟说  月亮在跟踪  3  湖里有个深潭  渔姑不让鱼们居住  说是怕搅浑龙宫  太子始终没有回  4  有朵睡莲开  别的睡莲也耐不住寂寞  芬芳引来黑蜂  蜻蜓退出阵地  5  青蛙哼几句小曲  野鱼就冲到丝草的广场上  一圈又一圈的旋转  扭起迎春的秧歌  6  贝
期刊
牛真实的样子  牛的雕塑,总是被人  雕个倔强的头而臀部扬起  显出角斗时的姿势  而我记忆中的牛,大多时候吃着  田坑地边悠闲的嫩草  尤其让我好奇的是  那些有着锯齿的嫩芭茅  竟从来没有割破过他们的舌头  趴着歇息时,就在树下  不紧不慢地回味一天的遇见  掺合着美滋滋的唾液  而系着时,眼神总是迷茫的  苍蝇在他的眼前飞来飞去  说他爱恋且奋蹄那一亩三分地  只是诗人的一鞭之辞  放牛娃娃
期刊
我听到喉咙滚过闷雷  聊一聊黄昏吧。细察它的光亮  在天地之间  霹雳如刃,坦荡如湖面闪烁的鳞片  渡鸦言之无物  粗厉的叫声,句句钻心  一切都在急速消逝  顺从于夜色和杂草般疯长的欲望  我在书桌前,被文字抱紧  一本旧著,潜藏温暖  总会有血肉之躯拒绝僵化  时间的牙齿  磨碎尘埃……我听到喉咙滚过闷雷  像前行的落日  在无尽的黑暗中,由近及远  回家  清明过后,差不多看不到枯枝了  那
期刊
杨遥出版小说集《二弟的碉堡》《硬起来的刀子》《我们迅速老去》《流年》《村逝》《柔软的佛光》《闪亮的铁轨》和长篇小说《大地》。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十月》《上海文學》《山西文学》《黄河》等刊物优秀作品奖。  一  这个年本来是陈继清这些年过得最踏实的一个。  腊月二十六从太原的雇主家忙完回到村里,第二天去县城市场置办年货。看到什么陈继清都想买一些。  丈夫说:“少买些,过了初三商店就开门了。”  陈继
期刊
北方,是星宿的坐标  被自己的方位欺骗  以为自己是北的极点  北方的北是南方的南  极光宣布它的领地  在低矮的天空  光的风粒子  截流于此  我站在原地  形同豆芽  与我同岁的身影长短不一  只是,只是  我不能像板块一样彼此碰撞  或无法漂移  抬头,望不穿天空的蓝  俯首,看列队前行的双足  定点生活  天的遥远并非高度  当我狂妄至极  我那朝向北方的阴影里  陡然形成寒风四起的沟谷
期刊
檐水滴着早春  雪无痕化成冷水  还是那般剔透明净  双手细捧盛满  从头溅落到脚跟  似岁月从指缝滑下  乡愁流淌不停  穿行在祖屋天井  周身印刻艰苦人生  收藏的记忆  也随光阴翻滚  童趣的叠加  农谚的叮咛  呼叫暖日早醒的清晨  春天发芽的故事  从麦苗拔节  汇集在丘丘田畴  到梁下挂着的年景  漫过严冬  是对故土人文情怀的悠长恋情  没光时影子定会远离你  只有光亮才称情爱永恒 
期刊
欧西梵一九八八年出生于胡志明市。诗人,评论家和小说家,马萨诸塞州大学阿默斯特分校MFA作家计划的副教授。二○一六年怀丁奖和二○一七年TS·艾略特奖。  小易纽约人,生于一九九○年。译者、作者、诗人、民谣创作歌手。曾就读于南京大学、台湾大学、陕西师范大学。出版诗集《无根之木》。  王柏华北京大学博士,哈佛-燕京学社学人,复旦大学中文系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副教授,主编《栖居于可能性:狄金森诗歌读本》。出
期刊
1  我愿意听见寺庙里  定时传来的钟声  余音裊袅  撩拨着我的凡心  可是,和尚走了  寺庙就荒了、空了  偶有顽童偷撞几下  直撞得我  心烦意乱  2  要那么多的蝴蝶干什么  我又不是蝴蝶贩子  有一只就够了  我将原野清理干净  清理杂草、荆棘  清理牛粪和残枝败叶  还开出满地花朵  让它飞得更自由  更持久  3  我是故乡的一只青蛙  夜深人静  我一直在叫  可故乡听不到  此
期刊
麦地边  一个老人  站在麦地边  長时间注视麦子  他踮起脚尖看  俯下身子看  蹲着看  我以为他在寻找  一只鸟或者  一只兔子。良久  一屁股坐下来  摘下草帽  他抹着眼睛  开始是一只手  后来两只手  越抹越快  三爹  那会儿我在南宁出差  家里人告诉我三爹不行了  喉咙里长了一个坨子  医生说治不了  我知道他不会开刀  人之发肤受之父母  这是他教我的  我知道他不会住院  有
期刊
干净的云总是高高的  被雨淘掉沙子  它干净得连内脏也没有了  对土地已不像鸟有想法  该卸载的各种表情都卸载  衣装里裹的,不是肉身,也不是闪电  雷声也太重了  现在它只是一件干净的纱衣  谁轻盈  它跟谁  我适宜,一个人站在空旷的荒野  从来就没成熟过,我适宜  到孤愤的荒野上,被风追赶  必须比一只野兔跑得更快才能生存  我目光短浅,只有地平线才能把我的曈孔撑开  我小心眼,不到黄河心不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