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磙碾过我们的收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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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石磙碾过我们的收割
  我回来了。踏上了不知踏过多少遍脚印的稻场。
  十七年前,没离开朝阳观的日子里,我把我的一切都交给稻场展开。它是我生命的看台。我在上面爬着长大。在上面画一道道杠杠,涂鸦,下棋,玩耍。成年了,在上面打稻谷,黄豆,麦子,荞麦。在上面脱砖坯。在朝阳观最后一朵晚霞中——那是专为我燃烧的,踮起脚尖,望村西头我初恋的少女。
  我穿硬底鞋的脚,还认识穿软底解放鞋的脚吗。它们会不会也打个照面:咦,你回来了?
  没有哪一片脚印会在这一刻惊醒,翻身坐起,与我今天的脚印彼此相认。那些脚印早已深陷,沉入到稻场地底深处。
  或变成扬尘,被风吹走。一遍又一遍。被暴雨冲刷掉,被我走后的雪冻结。一场又一场。
  稻场上,石磙还在。老样子,大头朝南,小头向北,像个笨人睡着。一觉睡了多久了,还不起。
  记不清谁最后将一个石磙放滚。是父亲和大哥,父亲和我,还是大哥一人。我给忘了。那时大哥与我都已长成大人。大哥二十四五。我十八九。大哥胳膊腿儿长得如松树一般粗。见什么都想用把力气。认为身边所有的事儿都在他的力气之下。
  “劲儿多得使不完。要省着点用啊。”病了二十多年,不能劳作的母亲老这样吵着他的大儿子。像嗔怪,又像自豪的称赞。
  后来,我们家不种水稻了。一狠心,牛卖了。麦子也不种了。粮食不打了。什么都在发生着改变。不能接受的,全接受了。全照着做了。似乎生活一下子跨进了一道道门。无限可能之门。以前过的都是静悄悄的,毫无改变的日子。进出只一道门。
  这无数敞开的门,让我们多少慌了神。二哥进城当干部了。妹妹嫁在了村子。我不在村小学教书,在家种地,进城开餐馆了。家里只留下了大哥与父母。大哥与父亲也抛下朝阳观那么多的良田,改进山放羊去了……
  什么都可以推倒,重来。包括种了世世代代的地,打了大半生的粮。进出了几十年的门。那时觉得,我们三兄弟,一个妹妹,全长大了,有的是力气嘛。
  没水稻、麦子、菜籽、荞麦、豌豆、胡豆等粮食可打可晒的稻场,不叫稻场了。觉得叫起来别扭,不顺耳。人们改叫“坝子”了。
  石磙就没用了。将它该绕的圈子都绕完了,它就结束了。不像我们,在这儿过腻了,活得不耐烦了,力气大了,离开稻场,离开朝阳观,照样可以重新开始。一个笨重的石磙别无选择。穷其一生,走不出一个稻场。碾了世世代代的石磙,终究碾不出一个稻场。这是多大的无奈啊。
  看似永久的东西,都有定数。石磙原认为它可以永久的。石头凿成的嘛,没什么比它更耐用了。将粮食一直碾下去,一圈一圈地滚下去。千百年来一直如此。这样的历程,哪有尽头呢。
  它压根儿哪想到,主人早就不种粮食了。
  是在什么时候,我们将它放倒在地。
  一定是大哥,他有使不完的劲儿。上一年还滚过粮食。大头朝下,好端端地立在稻场一角,像个忠实的守院人,突然就没用处了。
  多少日子里,我们谁也不知道,它一直在不停地赶路。一条只有它自己清楚的路。我白天在地里收割时,夜晚在月光下乘晾时,起来解手在它身旁撒尿时,在梦里不停地赶另一条路时,它在它的路上,一圈一圈地飞滚。它是多么累啊。可惜我看不到。它赶在我们前面,把路走完了。不情愿地走向了它最后的一截子路——不再打粮食的那一年,大哥奋起一脚,它訇然倒地。
  我们仍在赶着我们的路。多年以后,殊途同归,我们赶上了它。它等在那儿。等着我们。
  它碾过我们新的收割,为我们另一世的粮食脱粒。
  可是,它在哪儿。在哪儿。
  我们不知道。
  谁谁会再对它飞起一脚。谁谁还有使不完的力。
  石磙的四周,生出了青草。多么蓬勃的草。多大的一个鄙视啊。一个石磙,是不屑于碾草的。它碾出来的,是一粒粒光鲜的谷子,麦子,菜籽。它压过去的,是一季季的收割,一茬茬的稻香,麦香。
  它再也无法翻身,滚动一圈,碾掉一粒谷。
  连草也欺侮到它身边了。这些它不屑的草啊。
  “人有三不得:病不得、老不得、差不得。”母亲病后的几十年里,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她说给我四兄妹听,说给父亲听,所有人听。她经常重复的话,肯定让了稻场的石磙听见了。
  石磙在我们看不见的一年又一年里,疲于奔命,过完了它劳碌一生。又病、又老、又差了。
  我们的日子,也是一个个滚动的圈子。从一个白天回到另一个白天。从一个夜晚的梦续上另一些夜晚的梦。
  从无中来,到无中去。我们从哪儿开始,依然从哪儿结束。多大又多小的一个圈子啊。
  我们还可以绕多久,一圈一圈兜多久。什么时候,绕到出发点,又被谁谁放倒。
  谁谁奋起一脚。
  谁谁面对我们,最后的我们,有这么多使不完的劲儿呢。
  它倒下一动不动的日子里,我仍在缓缓长高。我继续我的长成。
  它倒下的日子里,我逐渐硬朗的脚步离开它,离开朝阳观,离开村子,不知又走了多远。
  无论走多远,我还是回来了。从哪里来,终究回到哪里去。
  无论走多远,我,包括当年有使不完劲儿的大哥,还是得与它一样倒下。
  最后,又是谁谁,有这么多使不完的劲儿,奋起一脚,将所有的我们放倒。
  一个石磙太沉。稻场被它的重量陷落,沦陷一个浅坑。像牛蹄踩在饱墒的田里。岁月一天天过去,时间会渗进每一件事物。包括一个不再会被牛拖着滚动的石磙,一个不再扬场,晾晒粮食的稻场。
  太阳会将它们晒旧。雨水会将它们一层一层剥蚀。风会摸遍它们的每一寸肌肤,不厌其烦,直到将它们风化掉,变作尘土,又变成一股股新的风……
  第二章 谁也左右不了一块好地的收成
  沿着改道的路,回到朝阳观的老家时,衣服被汗湿透了几遍。歇下来,贴在背上,像贴上了一大张膏药,湿湿的,凉凉的。这是早晚透着寒气的春天,没准会感冒。   住我们房子的何宝媳妇向香立即打来洗脸水,泡一条毛巾,端来,让我洗一把,免得受凉。
  她说话吐词不清,让听的人感到吃力。听她说话,感觉她似乎一直在努力翻一个个的山头,却翻不过去。又感觉她嘴中一直含着什么东西,老家人管叫“嘴里含个烧萝卜。”她人老实。不识字。连钱也不认识。以前的男人生病走路了,这才嫁给近五十还没娶到媳妇的另一个老实人何宝。
  两个老实人,过得艰难。他们本住在距朝阳观不远的汪家垭。汪家垭是一个大屋场,共十户人家。在作坊村,这是一个大数、一个庞杂的屋场。积贫积弱的向香一家,几十年发不出一点声响。
  在汪家垭,有一户住六大间房的。多的住了这间,忘了那间。比如汪根;也有仅住一间房的。比如向香一家。堆满了乱东西的一间屋里,脚也没个可挪动的地儿。
  这样的人家,哪敢在一个大屋场里高声说一句话,何况还是“嘴里含个烧萝卜”的女人。
  哪家地里青苞谷棒子少了几个,是向香连夜用衣兜兜回去了。这寡妇,不怕黑。
  哪家刺槐林被顺手剁掉了几根,拿回去当柴棒烧了,一定是向香。这家子人,见了人家的不拿手都痒。
  风言风语,传瞎话的,除了向香,不会是别人。
  汪家垭先后有四个壮劳力得怪病,很重的病。传染源也在向香家。不是吗,她以前的男人就是得重病走路了的。
  ……
  什么不好的事,都归到向香一家。在这九户人家眼里,这间独立在汪家垭西角的房子,一天一天地滋生着厄运,预示着不祥,弥散着霉味。
  儿时,上学放学,从她门口经过,一共六年,我从没敢进去过一次。更不敢喝上一口水,打上一声招呼。那间黑黑的独屋,让人怕。望一眼,也需要鼓上勇气,目光还没抵达西墙尽头,立马收回。
  十户人家的汪家垭,共同制造了一间独屋里的贫穷,屈辱和辛酸。那暗无天日,深不见底的日子,比她家烟道里的烟灰还黑,比那间独屋长度的几十倍还深。
  这么黑,这么深,向香一家能走出来吗。
  向香男人王德,患了几十年重病后,还是走路了。他患的是肺结核。坟就在汪家垭与我们住的朝阳观中间。
  那儿有一块向香家的好田。站在我家门口,眼睛向西斜一点儿,平平展展一块田,摊在眼前。就是这块田。土层如汪根家箱子里一沓沓票子,厚而实。墒总是饱饱的,像吸足了水的麦面。夏天一田苞谷,冬天一地麦子。都是掏一行一行的垄。齐齐整整,像一本摊开的书。一行行禾苗,像一行行字,饱蘸绿墨,抒写得发亮。
  可惜向香不认识字。她认识她种下的每一棵麦子,记得每棵苞谷的长相,记不得一个字。连钱上的字也不认识。全汪家垭的人为此都瞧不起她。
  向香种这么好一块地,是个例外。连汪根这样有六间房的大户经过,也会停下来,把背篓用打杵支住,哼哧哼哧喘几口气,妒忌地多望几眼。
  这块小小的田,是给向香长面子的田。有那么几回,甚至给她活下去的信心:汪家垭的人什么都可以把她左右,可左右不了她这块好田的收成。在几个大天旱的年份,她这块地里的苞谷,流动着一片绿的汪洋,翻滚着一地麦浪的金黄。
  一个连钱都不认识的农妇,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决定:男的走了路后,埋在这块最好的地里。生前憋曲地住一间房,死后平平展展地住一大块地。顺便帮忙看着庄稼的长势。守着汪家垭那些眼馋的目光。看麦苗青了黄。看红苕插下又挖出。看苞谷怀上一个又一个棒小子。
  一个又一个夜里,王德扛一把锄头,下到这块最好的地。把月亮当日出,太阳当日落。
  一个又一个日子,太阳帮向香照看着这块好地。村子上面的云经过时,王德打个招呼,说句好话,也帮忙多丢几点雨。
  除了向香,有好多人帮她种着好这块地。
  除了汪家垭的人。
  几年后,何宝来到向香家倒插门。其实,谁插谁的门都一样,他也一无所有。
  前年,在我们要求下,父母亲丢下朝阳观的一切,跟我们住进了秭归新城。
  不止三间房。还有一间偏厦、一间烤火房。七亩旱地,六亩水田,全部环绕在房前屋后。几百棵核桃树都开始挂果了。进城了,这些都得忍痛割舍掉。父母前脚刚走,向香们后脚就搬进来了。她提前给我们说过好多次了: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没人种的地,草会淹死庄稼的。
  就这样,向香住进了我们朝阳观的老家。她最终离开了嘈杂的汪家垭。
  更重要的是,现在,她一出门,眼睛向西斜一点儿,就能看到那块最好的田,还有田里那座高昂的坟头。
  第三章 抱一束烟打转
  一、烟囱是一截神秘的信仰
  听到稻场上我的说话声,王升背着双手,从土路上走了下来。
  王升的瘦让我吃惊。像掰掉苞谷棒子后撂下的苞谷秆。像稻场角上那根晾晒了几十年衣服的细木杆。
  十多年没见,他原地不动,在汪家垭过日子。
  除了他的瘦,好像什么也没改变。
  我第一眼看他那间房子,与十多年前一模一样。
  在汪家垭,他仅有一间房。相当于别人一间杂房的房。房子的门,低、矮、窄。远比不得对面汪根家的堂屋门,高高显显,气派得很。
  房子的烟囱,还是原样,趴在门框靠左的上方。远看像蹲着的一只大黑乌鸦。上面扣一顶草帽,挂一把镐锄。这两样东西,跟定了烟囱。一扣一挂,死心踏地的就是十几年,几十年。烟囱依旧是那三片瓦拢成,一点也不气势。不冒烟时,像个黑黑老鼠洞。哪像汪根家屋顶那截人把高的水泥烟囱,直戳天空,烟直直地一冒,上接天,下通地。
  每天清晨,第一股炊烟从这个小黑洞爬出,本想高昂着头,向上直冒上个三四丈,学学对面汪根家烟囱的样儿,不蒸饭也替主人争口气。可烟囱上方,就是低矮屋檐。这当头的一挡,哪里还伸得直个腰,当场就折了身子。折断身子的炊烟,听得见嘎叭叭响。曲膝,倒下,向下扑腾。天天如一,熏黑了半堵老墙。   单瞧瞧王升家今天还在留用的这截烟囱,就知道这十多年,我没在老家的日子,他依然过得多憋屈。
  烟囱是截神秘的信仰,连接着房子的天和地。烟囱是房子的标杆,日子的旗杆。
  我看见,我走后,王升一家的日子,抱着这一束束的烟,在屋檐下打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二、半间房
  王升家原本并非只有一间房。
  他家有一间半房。只不过,另半间与周木一家共有。是土改那阵分的汪家垭地主的房。地主就是汪根的爸爸。汪根的六间大瓦房,是他后来一间一间攒起来的。在汪家垭,别人攒日子,攒一天是一天。只有汪根过得最用心,攒日子,攒粮食,还攒了六间房子。
  一间房,两家人,怎么共用呢。中间又没一堵墙。筑一堵吧,谁来花这瞎功夫。是王升还是他周木,我看谁也不愿意。
  不筑吧,这一间房,来来往往的。粮食都堆在房里,想藏就藏不住。一年的收成都藏不住,被别人看得兜了底儿,还能藏住什么呢。在作坊村,收成是一家人最大的秘密,最后的秘密。粮食打得多的年份,怕别人来借。打得少的年份,怕别人瞧不起。
  藏不住的,还有眼神。有闲言碎语。有一些或大或小的其他秘密。再说了,就是一家人,在一间房里,你来我往,来回走动,天天你看我,我看你,就有不顺眼的时候。何况是两家人。天天在一间屋子里穿梭,碍眼得很。两棵苞谷种撒在一起,你挨我,我挤你的长大了,争阳光争水份,争得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锄草时,就得铲掉一棵。一间房两家人共,争来争去。争长争短,争是争非。架就吵起来了,骂起来了。
  在汪家垭,争吵骂架是一件事。像农活一样的一件正经事。男人们有种不完的地(实际上,也就山上那么几块),让男人们心甘情愿兜一辈圈子,然后接纳他们,揽他们入怀,葬入其中一块。女人们的事呢,主要有两种:除了帮忙上山种地,生娃养娃,还多一件,那就是吵架骂架。女人们的风言风语,家长里短;男人们的争田争界,争利争益,多像村子多年前煮酒作坊里的麯子,稍稍发酵,就会酿成一场场恶吵。
  哪家女人不会骂架,就像养一头母猪不会生猪娃,养一只公鸡不会打鸣。骂架是汪家垭的另一种鸦鸣。听了瘆人,不听寡味,不热闹。哪家女人不骂架,男人日子过得好不到哪去。女人隔三差五不骂一骂,弄出点声音来,整个屋场就会忘掉这一家人。一般情况是,女人在前面骂架,男人在背后煽着风,点着火。
  没架吵的日子,就像炒菜的锅里没一撮盐,老人的饭桌上没一滴酒。
  骂架让女人长精神,男人长志气。男人在地里拼命。女人不行,要做点别的事提劲儿。骂架最好不过。没架吵,会浑身没劲儿。身子一天天塌陷下去。该圆润如西瓜的地方,干瘪如炕土豆。该多汁儿的地方,如口枯井。
  这些,可是给男人留着的。是最好最近的一块地。
  周木家与王升家终于发生了一场恶吵。这是女人出头的时候。男人躲在背后,像躲在石头下的螃蟹,不出来。或操纵,或沉默。当男人加入,恶吵会变为恶斗,双方都清楚后果。
  两家为的啥事,我给忘了。共用一间房,事有的是。那时,我天天挎着母亲缝的帆布书包上小学,要从他们门口经过。我睁着好奇的眼睛,目睹那场恶吵。多漫长的一场的恶吵啊,如一场持续几天的阴雨,绵绵不绝。从早上我上学,持续到放学。从第一天,到第三天,第五天,没吵出个啥结果,分出个啥高低。
  这天,周木终于从吵架的女人背后走到了背前。他突然使出了一个绝招:搭上梯子,将那间与王升家共用房子的瓦片,硬是一片片给揭了。当然,经过精确目测,只揭靠他这边的半间。王升家的,半片瓦不动。檩子是横跨着的,他这边一旦抽掉,王升家那边的就会垮掉。周木保持克制,没动一根指头。椽子呢,当然抽掉了。抽自己这边的,不影响他那头的,王升有意见,也说不出口。
  没了瓦片、椽子的半间房,不再是房。
  王升家半间剩下的房,慢慢地,不再是房。谁也没动它一个指头,包括周木。是时间,把它给拆掉了。
  王升要找人算账,找时间去。
  还是周木技高一筹,借了时间的手,灭了王升女人一张口。她甘拜下风,停止了这场持续数天的恶吵,再也没同周木家女人吵过架了,没在汪家垭吵过架了。
  这一家子从此再也发不出一点声响。
  周木那天实在是忍无可忍。他只身上房,拆了他的半间房。
  地主汪根的爸爸在地底没动一根指头。这是他当年一手建起来的,他舍不得动。再说,地底与地面看起来近,实则阴阳两隔,相距遥远,他才懒得赶这段路。房子几易其手,地底的他,看得清楚,想得明白。相信他也不再会建房,更不会拆房。
  周木家的半间房,像个一丝不挂的人,裸露着她的每一处身子。雨开始没遮掩地漏下来。泥墙泡软,像醉汉一样趴下,一截又一截。日头看清了房子每一个角落,几十年来,有瓦覆盖,这是一个陌生境地。风有一阵无一阵地剥一层又一层的泥皮,像玩一个消磨时间的无聊游戏。晚上,星子和月光掉了一丈厚,白花花的,吓得王升一家人不敢迈进一步。杂草从这拆掉的半间房里,齐刷刷地站起。没过多久,周木家的半间房很快垮掉。
  一间再结实的房,也经不住这样的合谋。何况是剩下的半间房。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里,半间房苦撑不住,彻底趴下了。
  在等待王升家半间房趴下去的日子里,每逢下雨,刮大风,合谋的他们很兴奋。渴望这雨,下的时间再长一些,最好长过土墙的高度。风再大一些,最好多剥掉几颗尘土。我还看见,周木一家人在长草的季节里,拼命地挥手,助势将草向那半间房里赶。
  周木一家,用自己的半间房,赢得了另半间房。
  周木一家,用自己的半间房,输掉了另半间房。
  其实,他啥也没赢。
  周木一家,唆使雨、日头、风、星子和月光、杂草,干了一件坏事。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回来的时候,王升家仍只有剩下的一间屋,再也垒不起半间房,哪怕是重新垒起这倒下的半间房。   抱一束束的烟,王升家的一个个日子,仍在屋檐下打转。
  房垮下以后,王升扛着锄头,不动声色地清理塌掉的墙。瓦片见好的捡一些。椽子檩条当作柴,塞灶肚子里,烧掉。在汪家垭站了多少年的泥巴墙,复归为泥土。房没了,地还在。王升在上面平整了一下,种上了半间房的苞谷。另半边地是周木的,他不能动。
  周木懒得理会这半间房了。更懒得理会这半块地。惹这半间房没意思是不是。他才不稀罕这些了,他早另建好了新房。一溜儿三大间,排在汪家垭的制高点。早年间,数汪根的六大间房最高。周木一狠心,再高了一点儿,地基往上爬了一截儿,高过汪根家。要把他们都放在眼皮下看看,包括汪根。王升呢,就更不用说了。
  地主汪根爸爸留下的这间房,到此为止。
  这间房到头来,不属于任何人。
  谁也不是谁的,是不是。
  这次回来,王升那半间房的苞谷长得高过我几个头了。一季又一季的苞谷,不知他反复收获过多少茬了。苞谷在长,门前的竹园在长,屋后的松树林在长。什么都在长,王升的胡子在长。就他们两口没长。一个个屋檐下打转的日子,伸出手,牵他们兜着圈儿,老去。像一股一股的烟儿。
  我望了望,王升家剩下的那间房,边角开始漏雨。不知什么时候,王升爬上房,盖上了石棉瓦。阳光下,白得晃眼,像汪根媳妇闪动的手镯。房顶早走形了,两头下陷,中间拱起,像少女变成了老妇人,没胸没臀,只剩个大肚子。又像一只弓着身子伏着的大鸟,一个驼背人一动不动地匍匐在屋顶。
  一定会有一个时候,这只大鸟会腾空飞起。携这间房,携王升一家,不再过屋檐下打转的日子。
  到那时,王升不再收获下一茬苞谷。他住上周木家一样的三间房。住得比谁都高。
  谁都会的。周木会、汪根会、宋贵会、汪家垭的人都会。我也会。
  三、最后的洋芋
  我第二眼看王升媳妇汪玫。没胖没瘦,还是原样子。头发如王升胡子一样乱。堆在头顶,像引火用的松毛柴。她用一只手撑着门框,大约觉得这样舒服些。歪斜着头,乜一双眼,听王升与我讲话。十多年前,也是这姿势。
  她不插一句嘴,望着我笑。嘴角有一点口水。看我的神态,与十多年前完全一样。
  汪玫不傻。只是生一幅傻像,愣头愣脑。人老实,说话慢。人多场合,总是听别人说完了,才够她捡几句话说。娘家在长江边一个村子。翻好几座山,才爬得上这汪家垭。按说,怎么也不会嫁到这高垭之上,嫁给只一间房的王升的。
  二十多年前,我少年时,有好一阵子一直在放牛放羊。王升家与汪根家合养着一头黄牛,每家放十五天。这十五天里,汪玫牵着牛,赶向一沟之遥的朝阳观,与我的牛羊一块儿放。
  那时,放牛时,我常抓一本书看。只要是书,我都能看。有时,汪玫在空地上用树枝划一道棋盘,叫"成三棋"。她持小石子,我持小木棒,每人九颗"棋子"。一屁股坐下,腿叉腿,脚抵脚,将棋盘圈住,下上几局。
  就是这年夏天,天大旱。旱久了,有几户人家的屋顶冒不出烟了。汪玫一家也慌了,放牛时,再没闲功夫与我下棋了。我看书时,她背上洋芋,在一旁用刨子去皮。这是她一家下一顿的饭。青黄不接的时候,她想尽法子往下过。有一阵子,连洋芋也没几个了。真没几个了。两个孩子叫着还要吃,还要吃。她向我诉苦。我读着我的书,认为她的话不靠谱。不至于吧。老天那一月没肯丢一点雨,千真万确。可都什么年代了,汪根家顿顿都吃肉了,她家洋芋怎么就没几个了呢。
  几天后,传来了她跳堰塘的消息。那仅有的一间屋里,都冒不出一股烟了。她想不出别的法子了,死了算了。是我的伙伴汪华把她拽起来的。要知道,他那时,也才是个少年。
  少年的我,为啥不擅自作主一回,给她一麻袋洋芋,借她一蛇皮袋苞谷呢。为啥不相信她“真没几个了”的话呢。长我一岁的汪华,做了件长我多少岁的事。从那时我意识到,一个人要完成他的长大,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起码要花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
  只有汪华,将这件事提前完成。
  第四章 羊活着为了一口盐
  稻场边,那个石头凿的食槽还在。
  食槽一般是供猪吃食的。木匠用木头可以凿成,石匠用石头也可以凿成。父亲是个石匠。这个长方形的石头食槽是父亲凿的吗,我一直没问过他。
  父亲成天闷着头干活,很少说话。他干的活要养活一家六口。这是多么重大的一件事情。相形之下,很多事情就不叫事情了,我们都不敢开口了。
  后来,我们都懒得跟父亲说话了。要是在好多事情上,我多问问他,他与我多说说就好了。在那时,父子间错过的,恰恰是太多大事情。一旦错过,父子间将交付未来大部分时间,去寻找,去猜测。
  住我们房屋的何宝仍在用这个食槽。不一会儿,他的八只羊回来了。羊将头围成一个圈儿,埋下来,在食槽里面喝水。羊吸着满嘴的水,滋滋地响。水在喉咙里,嘟噜嘟噜地滚动。多舒服的畅饮,像汪家崖宋贵老人喝高粱酒。宋贵是没酒一天也不愿活的人。
  仍有几颗羊头挤了出来。角与角碰出钝钝的响声。何宝的羊多了,我们留下的食槽小了。
  那时我们有无数多的食槽。我进城后的一些年里,大哥从城里打工回来了。他想实施我进行了一部分的计划——养羊致富。那时,致富是所有城乡人挂在嘴边最频繁的一个词。没有帮手,他把父亲拉上。羊越养越多。二百零八只羊,撒在山里,是蠕动的一大片云,落下的一大片雪。
  “都白了半架山了。”村子里,谁都没见过这阵势。老老实实地种几亩地,顶多养三五只羊,像在菜园边上套种一两窝解渴的西瓜。
  说这话的,多少有点嫉妒。谁都明白,秋天一过,白花花的羊就换成红彤彤钞票了。这年头,不好好种地的,日子反而过得如芝麻开花儿,节节高嘛。
  大哥是作坊村里第一个考上重点高中,后因身体原因,又与大学失之交臂的青年。我经常与他在煤油灯下合计,创点新,别把宝都往地里押。我们把宝押向了山里。第一个像撒一大块云一样,撒一大群羊在山里。后来我教起了书,又跑到了城里。大哥坚持下来了。
  羊多了,喝水成了个问题。我们养的羊很讲究,绝不见水就喝。除了猫,羊是我们养的家畜中的第二贵族。它们一身洁白,特爱干净。一个个高傲得像我后来见到的城里女郎。我们专供它们盐水喝。雪白的精盐,炒菜的好盐,我们从几里外的村里商店,背上朝阳观的房屋。
  哪天少了盐,羊埋下头,嗞一口,发现受骗了,会扬起头,鼻子伸向空中,愤怒地打几个响亮喷嚏。头摆得像后来我见到的城里歌手唱摇滚。羊群纷纷效仿,喷嚏声此起彼伏。一轮结束后,头转向我们,眼睛齐刷刷盯着我们。
  说,我们要喝的是盐水。
  这些惯坏的羊,像极了汪家崖的宋贵老人。哪顿没酒,筷子将碗沿敲得碎响。插下的秧苗,人一离地就会从水中飘起。他出嫁多年的女儿,准会跑到相隔几百丈远的我们家来借酒。有什么办法呢,宋贵一辈子只生养了这么一女儿。
  为了让羊群喝上盐水,又不争不抢、不浪费,大哥与爸动手,做起了食槽。随便一截粗木头,掏空就成了。木头多的是。长的短的都行。这个石头做的食槽,就是这阵子搬到稻场的。以前一直在猪圈供猪吃食。
  向食槽里盛上水,撒上盐,羊群在进山吃饱后,傍晚就有家可归了。羊的日子过得踏实了。像宋贵老人饭桌上那盅女儿倒好的酒,一口酒喝下的,是白天的累;一口气吐出的,是做人的甜。
  好像羊活着,是为了那口盐;人活着,是为了那口酒。
  有了一口盐,羊群会准时地回到家里。要是没了盐,一个个天黑时分,我们会跑断腿,漫山漫岭,将羊群向家里赶,累坏留在家里的几个男人。我们做了一件四两拨千斤的事。
  要是没了酒,宋贵老人早就活得不耐烦了。那天大清早,父亲亲眼见他走到一棵桐树下,解下了裤腰带,仰起满是青筋的脖子,在丈量高度。恰好我们两家的地连界。恰好父亲起了个大早。恰好这天要锄玉米地的草。父亲劝下了他。
  这天中午,他女儿又跑到我们家,向母亲借了两斤高粱酒。一斤原样留给了父亲。一斤装在上衣口袋里,飞也似地往家里跑。
  那时,整个作坊村,给羊喝上盐水的,就我们。给老人喝上一口酒的,除了宋贵老人的女儿,不知还剩多少。
  何宝的八只羊,在这个食槽里,喝的也是盐水吗。
  我竟忘记了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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