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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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一、
  冬至那天,江夏飘了一场大雪,正赶上方家老爷方未艾出殡。院子里的下人哀哀切切跪了一院子,方家大奶奶越聆筝穿着一件素白的绸料夹袄,本来就清减的脸庞在风雪里冻得惨白。
  兰意里绸缎庄的大小姐夏绯绯是越聆筝从小玩到大的手帕交,这种时候自然也陪在丧夫的好友身边,握着越聆筝的胳膊:“阿筝,你要不要紧。”
  越聆筝咬牙强撑:“没事儿,我只是这两天没睡好罢了。”
  天气本来就冷,堂上的乌木棺材黑漆漆的十分瘆人。越聆筝盯着灵堂上随风晃动的灵幡觉得刻骨寒冷,她走向灵堂慢慢在棺材前跪下。刚刚磕下去一个头,她就看见一个惨白的猫影从棺材后面掠过。
  越聆筝吓得尖叫一声,整个人向身后软倒。夏绯绯连忙凑上去扶住越聆筝:“阿筝,怎么了?”
  夏绯绯话都说不囫囵了,勉强稳了稳情绪才说:“是府里养的白猫,把我吓着了。”
  早有机灵的仆妇绕到棺材后面看到了,却是满脸迷惘地走出来:“夫人,棺材后面没有猫儿啊,阿枝怕还在东院睡觉,您莫不是看错了。”
  夏绯绯目露狐疑,但院子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盯着这个新寡的掌事太太,她不得不直起背脊,一个扎扎实实的头磕下去,丧事继续。府里请的道士一身白袍拎着一只来回扑腾的公鸡带到灵堂前,本是在鸡腹上开个小口祭祀,谁知道那公鸡挣扎的力气颇大,竟然淌着淋漓的血冲着越聆筝的头脸直扑过来。
  院子里的人惊慌躲避,越聆筝惊慌欲夺,正撞上了身后的一个人,那个人单手拽住越聆筝将她护在胸前,右手抓住公鸡的翅膀极其凶狠地往地上一掼。那公鸡惨叫一声跌跌撞撞向一边蹦跶过去,终于鸡血流尽而亡,下人连忙捡起公鸡放在灵前的祭盘里,夏阳的眼睛却只盯着面前的越聆筝。
  越聆筝从慌张中恢复过来,开口说话的声音分外冷淡:“放手。”
  夏阳不只是没听见还是没反应过来,越聆筝看向旁观的夏绯绯:“夏小姐,让你们家奴才放手。”
  夏绯绯也愣了愣,沉默了两秒钟才开口:“夏阳,不得无礼。”
  夏阳一无所觉,攥着越聆筝的手仿佛要嵌进人家的手腕子里去。院子里一双双眼睛也饶有兴致地窥伺着两人紧紧交握的一双手,夏绯绯猛然甩开夏阳的手,转身悲切地跪在方家老爷灵前。
  丧事结束,方家自己的马车要送几个亲戚回去,越聆筝自己还要赶着接手亡夫扔下的生意铺子。正赶上年终盘点,她这个大奶奶不能不去。夏绯绯便将自己的马车让给越聆筝,横竖夏府离得近,散个步也能走回去。
  夏阳将车马赶来,只是瞬间的犹疑,夏阳已经抄到越聆筝面前,俯下了身子。
  他穿了一身简单的直?,虽然布料简单却也是崭新干净,他低着头半点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属于年轻人的健壮的背脊,他看起来既沉默又坚决。夏绯绯正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越聆筝已经抬脚踩上了夏阳的脊背踏上了马车。
  马车走远,夏阳依旧僵直不动,一双红色的鹿皮小靴出现在视野中,夏绯绯的声音听不出来是否生气:“给我起来。”
  他站起身子,夏绯绯望着他的眼睛叹了口气,悠悠开口:“她的心思早都已经变了,就算是你还跟以前一样,又有什么用呢。”
  夏阳在地上发着抖,明明心里千头万绪却有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夏绯绯心软,忍不住还是开口补了一句:“阿筝年少亡夫,听说近日也总是梦见他那死去的丈夫,还抓过好几服安神的药吃过。连惊带吓的,心性有变,你不要太难过。”
  夏阳什么都明白,亦觉得,这一切如果是为了越聆筝的话,都是应该的,他甘之如饴。
  二、
  越聆筝和夏绯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她的母亲烟花出身,是越老爷养在府外的外宅。越聆筝一直长大七八岁,越老爷觉得跟着外面的私宅毕竟不是大家做派,于是不顾那外室的哭闹哀求,强行将越聆筝抱了回来。虽说如此,江夏名流的太太小姐仍然知晓越聆筝的身份,难免有些冷眼欺辱,只有从小对谁都不冷不热的夏绯绯,相较之下对她已经算是相当不错。越聆筝身体弱,性子又软,有段时日便天天跟在夏绯绯的屁股后面,以免受旁人闲气。
  夏绯绯自小嗜赌,瞒着父亲动不动钻到赌坊,越聆筝胆小不敢进,抱着小猫阿枝躲在回廊上等待,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第一眼看见了几乎被打得半死的夏阳。
  夏阳那时还不叫夏阳,只是个无名无姓的流浪儿,被赌场的打手抓着用藤条抽得浑身是血,眼睛直愣愣地看向院子里的越聆筝,目光又仿佛跨越了越聆筝凝在虚空的一点上。旁边的打手嬉笑着抓住他的右手:“哟,这小子是个稀罕物,六个爪儿,难怪老千出得那么顺溜。”
  越聆筝不知道他不会说话,只看见那打手将瘦削的夏阳整个人都提了起来,用麻绳牢牢地拴在夏阳的那根歧指上绑到廊下的梁柱上。夏阳的眼睛一下子充了血,浑身都打着哆嗦抽搐着,但这抽搐却让手指上的疼痛来得更加剧烈。打手带着坏笑不知道从哪里又搬了块石头,要拴在夏阳的脚上,还笑说:“小爷这是积德行善,帮你折了这妖精指头。”
  越聆筝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慌得连手上的阿枝都抱不住了,猫儿喵呜一身从她怀里跳下。越聆筝惊怕之下居然鬼使神差地跑过去抱住了对方的胳膊:“使不得,他要痛昏过去了。”
  越聆筝虽然是个小姑娘,但身上的衣服料子却是不错,打手笑嘻嘻地推开她:“你是哪家的小姐,这样不晓事儿,这是赌场的规矩,这小子出千儿,我们可饶不了他。”
  越聆筝推不动成年男人,眼瞅着夏阳整个身子在空中飘荡,因为疼痛身体的抽搐几乎是下意识的。年少的越聆筝未及多想,冲过去扶住夏阳的脚,让他踩在自己的肩膀上。夏阳已经痛得迷糊了,猛然的轻松反而让他清醒过来,低头一看顿时怔住了,本能地不愿意蹭脏越聆筝的衣服。越聆筝身量尚未长成,咬牙抬头想让他撑着点儿,抬头正看见夏阳低下来的通红眼眸,也是一愣。   夏绯绯握着骰子从赌场里出来看见这一幕也是一愣,继而笑了:“喂,你们在玩什么?”
  夏阳被解救下来的时候,整个右手已经是一片青紫,赶来的医生说若再晚些时候,别说是这根歧指,连整个右手都要废掉了。夏绯绯偏过脑袋似笑非笑地看向赌场老板:“玩赢了就是出千儿?那我今儿在你们赌场赢的这些也是出千儿赢来的?你是不是也要砍了我的右手去找我爹算账呢?”
  赌场老板只能赔着笑脸:“夏小姐哪里的话,您是……家学渊源……家学渊源。”
  三、
  夏阳是那年逃饥荒来到江夏城的,为了给自己饿死在路上的姐姐讨一份棺材钱,这才进了赌坊。他虽然右手天生六指,却是机敏诡变,手速极快,出千儿藏牌,是天生的梁上君子的料。人救了下来,他的姐姐也帮忙葬了,但这个六指的小哑巴怎样安置,却让越聆筝犯了愁。
  夏绯绯从来不按套路出牌:“反正救都救了,不然就让他绑起头发给你当个丫头吧,我看他也长得挺好看的,绝对不会被人认出来。”
  越聆筝吓得两手连摆往后退了两步,夏绯绯却一眼看见那沉默不会说话的流浪儿,他微微扇动的眼睫下是晶亮的眼珠儿,用极其诚挚和卑微的目光望着越聆筝的一举一动。
  越家家规甚严,何况越聆筝自己还立于危墙之下。夏绯绯便收下了夏阳,留在身边当个使唤小子。说是下人,但夏绯绯喜他机敏沉默,也有半分拿他当弟弟,还给他取了名字。夏阳感念夏绯绯的收容救命之恩,也一直踏踏实实留在夏府,低眉敛目,安分守己。若说有例外,便是越聆筝过府来找夏绯绯的时候,夏阳才像是真正活了过来。夏阳不能够说话,但越聆筝只消一个眼神,夏阳便知道她的所思所想。
  越聆筝身子弱,冬日跟夏绯绯出去听戏的时候怀里必定揣着一个铜手炉,但坐到暖和的戏园子里的时候又觉得手酸,往往就信手将手炉交给夏阳。夏阳怕手炉凉得快,愣是能揣到衣襟里,把夏绯绯刚给他领的一件夹袄燎出一个洞也不晓得喊痛。越聆筝逛绸缎庄的时候,掌柜的怕被猫儿抓乱了料子,也是夏阳抱着阿枝候在店外吹上一个多时辰的冷风。越聆筝喜欢吃栗子却不怎么耐烦剥,夏阳也能够用小小的竹篾使巧劲剥出栗子来,全程手指都碰不到栗子肉。夏绯绯跟越聆筝一边聊天也一边伸手去抓栗子吃,一抓却抓了空,回头才发现夏阳站在身后不知不觉已经剥完了栗子,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码在越聆筝手边的白瓷碗里。夏绯绯忍不住想笑:“小阳,明明我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还是你的主子,偏心也好歹不要那么明显。”
  夏阳自己也有些发愣,明明夏绯绯也是对自己恩重如山,但自己眼里心里却始终是当时扔下猫儿跑过来的小姑娘,穿着一件薄薄的春衫让自己的脚踩在她羸弱的肩头,望着自己的眼神那样痛惜。
  夏阳想不明白,只能跑到门口买些糖炒栗子来剥给夏绯绯,但已经剥给越聆筝的却也没有半分要拿给夏绯绯的意思。久而久之,夏阳对越聆筝特殊的照拂落到旁人眼里,便生出了是非。
  四、
  越聆筝和夏阳生分起来是在十七岁那年,越老爷忽然想起要给自己这个遗忘多时的女儿相一门亲,于是那年越聆筝的生日难得地大操大办。习惯被冷落的越聆筝非常高兴,特地请了夏绯绯来赴宴。夏绯绯那阵子却正好得了伤寒,怕带着病气儿过去反而对主人失礼,于是让夏阳带着帖子连同一份贺生礼物送到越宅。
  那时的越聆筝其实还想不太明白一件亲事、一个好夫婿对自己人生的重要性,她只是单纯因为父亲十七年来头一次的重视感到喜悦。她被父亲引荐到堂前见客,水葱一样的女孩赢得满堂夸赞。越聆筝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甚至忘了平日里自己一直带在身边的猫儿阿枝,更别提不会说话无人理会的夏阳了。
  忽然一声凄惨的猫叫响起,越聆筝这才听出是阿枝的声音,连酒都顾不得敬了,提起裙子就往内院奔去,这才看见两三个淘气的孩子,将爆竹绑在了阿枝的尾巴上点燃。可怜平日优哉游哉的阿枝,吓得满院子乱窜,竟然慌不择路地跳上了井沿。
  越聆筝觉得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尖叫的声音到了嗓子口堵着喊不出来。阿枝是当年那烟花女子被迫与越聆筝分开时买给她的,从一个小小的毛团养大,并非一般的宠物。夏阳紧跟着越聆筝追进院子,在阿枝跳向水井的时候,飞身扑过去,半个身子探入井下,险之又险地抓住了阿枝,强行按着抓狂的猫儿,解下了还在噼里啪啦炸响的鞭炮串。
  惹祸的孩子们面面相觑后四散逃跑,只剩下惊魂未定的越聆筝和夏阳。夏阳的六指轻轻梳理安抚着阿枝的皮毛,直到那猫儿渐渐放松下来,噌地一下钻到了越聆筝的怀里。越聆筝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抱着阿枝左一句右一句地教训,等到抬头才发现夏阳的脸上胳膊上全是被猫儿抓的血痕,和鞭炮炸出来的小伤口。越聆筝的心一下子紧了,走近夏阳:“阿阳,你……要不要紧?若是让绯绯知道,一定要骂死我了,我我真该死,没有看紧阿枝。”
  她俯下身子,侧脸的皮肤在阳光下显得洁白通透,耳垂上的耳环叮叮当当煞是好听。夏阳说不出话来,却在痴痴地想,她今天擦了胭脂呀。
  几乎是鬼使神差地,他凑近她,在她的侧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那是个极其轻微几乎算不上一个吻的吻,甚至让越聆筝怀疑滑过自己脸颊的只是一阵再轻柔不过的风。但夏阳的整张脸都红透了,衬得脸上的猫儿抓痕越发显得可笑。越聆筝的心头那一瞬间掠过非常温柔的说不上来的感情,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弯起嘴角轻轻地笑了一下。
  她本该像个正经大小姐一样,斥责夏阳、哭泣、愤怒、讨要说法,但是她没有。来府里做客的几个太太刚好逛至内院撞见了这一幕,越聆筝被亲吻时的那微微一笑,就成了祸端。
  越家小姐的声誉,在十七岁那年生日后被传得不成样子。越老爷分外气愤,便不愿在这个女儿的婚事上花心思。刚出年关,越聆筝就被嫁给同城丧偶年逾五十的茶行老板方未艾做填房。她这些年作为私生女在越家谨小慎微,行事周全,原本图的就是最后这终身圆满,却不想因为这没来头的一个微笑,一场流言,多年辛苦尽付流水,落得这样的下场。
  夏绯绯那天送嫁,看着越聆筝轻轻将一片胭脂咬在唇间:“我不想见他,他也不用跟我贺喜,我那点儿不算恩情的恩情,也让他不用挂记在心上。”   夏阳立在门外窗棂下,咬唇听着这句话,紧紧攥着的拳头几乎能握出血来。阿枝从檐下一路溜过来,舔了舔爪子歪头瞅瞅他,一跃跳上他的肩头,爪子上软软的肉垫蹭蹭他的眼角,再舔舔,被夏阳的眼泪苦得吐出了舌头。
  夏阳握着猫儿的爪,有那一瞬间的恍惚,若他能做这猫儿就好了,说不定还能一直陪着她。
  又一年,方老板病逝,不过二十挂零的越聆筝做了新寡的太太,连她的猫儿阿枝也差点得了重病死去。方老板独门独户,本家远在凌汉,一旦撒手西去,偌大的茶庄家业都砸在了越聆筝头上,一个弱质女流苦苦支撑方家门楣。好在那叫作阿枝的猫儿挣扎了一番又活了过来,人们都说猫儿有九条命,比人能熬得过去困厄,也算给了越聆筝一丝慰藉。
  然而有些事,外人觉得,终究是外人觉得。
  五、
  越聆筝从兰意里回府的路上又看顾了一下方家的铺子,自从方未艾过世,越聆筝身为说一不二的大奶奶,日子反而比以往要好过不少。越聆筝卖掉几家不如何赢利的茶叶铺子,也开始做绸缎生意。纵然因为操劳,身体比以往差上许多,越聆筝却觉得如今的日子比过去要鲜活上许多,除了她总会梦见方未艾以外。
  越聆筝在回府的马车上睡着又做了梦,白色的老猫阿枝扭着身体轻飘飘地向自己走来,她欣喜地抱住老猫阿枝,抚弄着他的背脊,老猫舒服得嗓子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然而下一秒老猫突然变成了满脸青黑的方未艾,他抓住她的臂膀,青黑的脸凑得极近,声音从嗓子里嘶哑地迸出来:“夫人,我好疼啊——夫人。”
  越聆筝猛然惊醒,掀开车帘才发现马车已经到了府宅外面。从小把自己带大的仆妇声音响起在马车外面,让人觉得温暖踏实:“夫人,您回来了,我给夫人熬好了粥在火上热着呢。”
  越聆筝努力平复了呼吸,擦干冷汗才迈出马车,却正好看见老仆妇怀里抱着老猫阿枝,在月下泛着有些惨白的光。仆妇抚摸着老猫的背脊:“夫人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晚,阿枝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呢。”说着靠近越聆筝压低声音道:“今天方家本家那边又来人了,说是出殡时公鸡出现异象,其中有冤,要开棺验骨,咱们还要想办法瞒过去才是……”
  越聆筝盯着阿枝整个人骇得动弹不得,但猫儿一看见越聆筝整个人就精神起来,一个纵身跳到阿枝怀里,试探着看着越聆筝,伸出脑袋在越聆筝的胳膊上微微蹭了蹭。当年越聆筝很喜欢阿枝这样的动作,而如今却伸直了胳膊哆嗦着将阿枝甩给仆妇:“怎么把它抱出来了,不是说养在厨房给口饭就行了,不要再抱出来了吗?”
  这仆妇是当初跟着越聆筝从越府嫁过来的,从小看着越聆筝长大,很是疼惜她。此时她的表情便有些讪讪的:“阿枝今天看上去精神些了,我以为小姐看见它能高兴点儿,这猫儿还是你娘在世的时候买给你的,姑娘还记得吗?”
  “我娘?”越聆筝一阵苦笑,反而引起一阵咳嗽。阿枝被甩在地上却并不畏痛,它又往前蹭了蹭,像是想要抚慰越聆筝的病痛一样。但越聆筝回身看向阿枝:“死而复生,一看就是不吉利的东西,我不要它,不要它,快些抱走。”
  仆妇还想要再说话,越聆筝已经俯身抄起扫帚,回身重重地抽打在阿枝的身上,阿枝发出惨叫,后退几步却不愿意离开,眼神中流露出浓浓的恋主之意,越聆筝下手越发狠辣:“你为何不跑,你是不是贱!你是不是贱!”
  眼看着扫帚上见了血,仆妇终究是不忍,哭着抱住越聆筝:“小姐,既然它已经捡回了一条性命,不妨就饶了它。”她一边拦着越聆筝一边回头冲那猫儿喊,“还不快跑,真要惹小姐打死你吗?”
  那猫儿发出喵呜一声哀鸣,终究顺着墙角一跃而出。越聆筝呆呆愣愣的,仿佛被抽走了魂魄,兀自自言自语:“我饶过了他,谁来饶过我……谁来饶过我……”
  仆妇看着越聆筝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由得老泪纵横:“小姐别这样说,这罪孽要算都算在老奴身上吧。那姓方的不是个东西,是老奴看不过去,老奴找人买来的药。”
  “可那药却是我投到他杯子里的,为了试这药性,还提前拿阿枝试药。”越聆筝瞳孔涣散,“它是从小跟着我长大的,我都能下得了手,不过就是个畜生罢了。可是人死了,它怎么还活了,正是让我每每看见它都会想起来……我明明是最想忘了的。”
  老猫阿枝站在墙头,听着主仆的对话,眼神哀戚……
  六、
  受伤的老猫阿枝沿着一溜儿青砖白墙踏月而行,冷不丁纵身跃进夏府,跳进下人房间,梅花爪微一拨弄,微光闪烁间倏地褪下一张雪白皮毛,湛蓝的眼睛倏地变得黑亮。那猫皮下竟然拱出一个人来,脊背宽阔,容貌俊朗,右手上六根手指,正是夏阳。他的背脊上满满的都是血痕,疼得那张好看的脸都微微地拧皱在了一起。他哆嗦着拧了把手帕,想要去够背上的伤痕,冷不丁背后一阵风袭来,夏阳回身,黑暗中挡了对方一招,就仓皇冲向房内,不惜将背后的命门卖给敌方,捡起地上一样东西贴身护在心口,竟然是一件风干的白色毛皮。
  “原来是为了这个。”对方停了手,沉沉黑夜里忽然响起女孩的说话声。对方擦亮火折子点上了灯,夏绯绯靠着门站着:“真是没想到,这邪术竟然还真有其传人。你掩藏得这样好,如今却不惜冒险重用此术,只为了讨阿筝欢心?怎么样,她可高兴了。”
  夏阳咬着嘴唇,扑通一声跪在了夏绯绯的面前。夏绯绯一眼看见了夏阳背上的累累伤痕,道:“看来,并不如何高兴。”
  夏绯绯知道这邪门术法,凡人将热烫的动物皮毛扒下,以生血为祭,披在身上,便能如同牲畜,活动如常。甚至江湖上的一些草台班子,拐来一些幼年稚童,施此邪术,变作猴儿狗儿,一个个便能听懂人的话,做出些机灵讨喜的动作来。但传说只是传说,夏绯绯亲眼见到这一幕,仍然不由得觉得浑身寒毛倒竖,连空气里都透出一丝诡谲来。
  夏阳毕竟是从小跟着夏绯绯长大的,纵然夏绯绯心里有一千一万个疑问,看着鲜血淋漓的夏阳终究还是不忍,叹了口气:“你等着,我去拿药来。”
  夏绯绯转身离去,却觉得身下衣袂被人轻轻牵住,她低头看夏阳侧过半张脸,泪流满面。夏绯绯蹲下身子,直视夏阳的眼睛:“你这是何苦?”   夏阳自小被花子拐走,卖给手握邪术的偷儿,眼睁睁看着姐姐被变作猴儿,吱吱乱叫,惊惶不安。这邪术说起来也古怪,一张皮通常只认一个血祭的主人,而夏阳年纪尚小,气血不足,任是什么皮都无法变化,偷儿性子焦躁,便将夏阳打得更加惨痛,便只能被逼潜行到富贵人家行窃。而被变作走兽的姐姐,白天的日子则过得更加悲惨,稍不和偷儿心意,就被动辄打骂。两人瘦骨嶙峋,吃不饱穿不暖,夏阳无奈之下只能带着姐姐逃了出来。临走之前,他一把火烧掉了偷儿所藏的所有皮毛。
  夏阳得窥秘术,竟然帮姐姐解开了邪术。然而此术有伤命寿,加之姐姐不堪折磨,在路上不堪旅途奔波,终究还是故去了。夏阳被夏绯绯所救,心中充满感恩。而那过去的惨痛记忆,夏阳只愿永远想不起记不起,那邪术更为夏阳深恶痛绝,只愿忘得干干净净。
  而人的心思总是会变的,夏阳心思的变化就是起于那年越聆筝新寡,他只希望她永远高兴。
  七、
  夏绯绯其实略有耳闻,那姓方的年近五十,脾气暴躁,心胸狭隘。他早年间在外行商,回家的时候便疑神疑鬼怀疑发妻对自己不忠,动辄打骂,外人都传言方未艾的发妻是不堪丈夫折辱而死的。越聆筝嫁过去后,夏绯绯不放心曾经去探望过几次,她虽然看上去憔悴不少,却也没见有什么伤痕,还一味说方未艾对自己不错,让夏绯绯放心。
  谁知道一年后,方未艾暴病而亡,越聆筝的爱猫阿枝也过了病气儿死去了。越聆筝穿着一身孝服,在灵前哭晕过去好几回。她忙着人出殡的事,自然没顾得上一只猫儿。越聆筝嘱咐下人把猫儿送出宅子安葬,谁知道那下人并不经心,随随便便将猫儿的尸体丢在街角。彼时夏阳不够资格进方府祭奠,却因为心忧越聆筝一直守在左近,才收回了阿枝的尸体打算好好安葬。这猫儿陪伴越聆筝如此多的时日,在他看来亦不能够被如此轻贱。但在他捧着阿枝回来的时候,忽然有一个想法像闪电一样钻进他的脑海,也许……也许是行得通的!也许他能够陪在她身边,也许他能够让她不那么难过。
  他纵然厌恶,却还是依照童年偷儿讲过的施术之法,一一施为。他没有成功的把握,更知晓会付出的代价,但他还是捧着阿枝干净柔软的皮毛,浑身战栗着披到自己身上。兴许是年岁渐长,他竟然能够纵身轻跃上脸盆架,在水中发现了自己的倒影,洁白松软的皮毛和湛蓝的眼睛。他的心里却全然没有害怕,而是充满了期冀和喜悦。他沿着墙根一路跑到方府,在厅堂外轻轻地挠了挠门。
  跟在越聆筝身旁的老仆妇闻声出来,先是一怔,然后试探着往前迈了两步,轻轻唤:“阿枝。”
  他便极其聪明凑趣地将脑袋偏过去在仆妇伸过来的手上蹭了蹭,喉咙像昔日的阿枝一样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老仆妇极其喜悦地将其抱起来走进厅堂:“小姐,小姐,快看!阿枝回来了!它竟然活过来了!”
  夏阳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在小小的猫儿的身躯里急剧地跳动,他已经幻想过无数次越聆筝看见他的表情。也许那一直烟雨含愁的眉眼在看见他的时候有瞬间的展颜,也许他能够再次在她的目光里找到温暖的东西。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越聆筝扭头看见他的第一眼竟然充满了恐惧,她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两步,直到撞到身后方未艾的棺木,惊得几乎要跳起来。她转身扶住桌案,十指恨不得嵌进木头里面:“把它抱出去,莫再让我看见。”
  夏阳原本不懂是为什么,却在今夜最终明白过来。是越聆筝下药杀了方未艾,而那被丢弃在街角的阿枝,自小陪伴她的阿枝,做了她试药的牺牲品。
  她看见阿枝复活,就仿佛看见自己想要隐藏的罪孽。她更害怕自己毒杀的丈夫,会像阿枝一样重新回来,闯入她新的生活。
  他不觉得害怕,只是内心涌上浓郁的痛苦和忧愁。他浑身发着抖跪在夏绯绯面前,乌青的嘴唇上下翕动,那是无声的一句话,救救她……救救她……
  夏绯绯震惊地搭上他的手腕:“你中毒了?”
  那张浸淫了毒药的猫皮,他已披了太久。
  八、
  夏绯绯赶到方府的时候,正赶上方未艾本家的人堵在大堂前,几个大汉正在起棺木上的钉子。夏绯绯绕到后堂,却发现几个家丁看守在越聆筝的门前,家丁们看见夏绯绯闯进来刚想要拦,就觉得手腕内侧重重一麻,东倒西歪地跌倒一旁。夏绯绯推门而入,反手将门锁上,只看见越聆筝穿着一身艳装坐在妆台前,一头乌发瀑布一样垂在身后,即便是夏绯绯也没有见过她这样娇艳浓烈的样子。
  她侧过脸微微一笑:“我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你也不用感到太讶异。”
  她从妆凳上站起,微笑着冲着夏绯绯解下身上衣服,红色绸缎水一样地流淌在地上,夏绯绯的眼睛瞬间瞪大。那曼妙的年轻的躯体上居然能遍布如此密集的可怖的伤痕。越聆筝低着头,细长的手指拂过自己的每一寸皮肤,充满哀怜和喟叹:“若是我娘还活着,定当会叫我忍着,我也告诉自己要忍,然而忍着忍着还是忍不了了……”
  她从嫁给方未艾的第一天起,方未艾就折辱她、痛骂她,因为她的青春年少而疑神疑鬼,针刺火烫更是无所不用。她听府里的下人讲述过上一个方夫人的故事,她害怕得要命,亦不敢重蹈覆辙,只能托自己的亲信秘密带来了据说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不过是小小的再普通不过的白瓷瓶,越聆筝从拿到手里的那一刻起就不禁怀疑,若是不管用怎么办,若是毒不死他反而被他识破怎么办?她那样怕,于是招来自己自小养大的阿枝,将那瓶儿微微倾斜,将药倒入了阿枝的食盆里。
  “自那一天起,我才开始有了好日子。我是方家的大太太,再也不会有人看不起我,欺负我,因为下人一两句捏造的流言就把我随随便便嫁掉。”她猛地抬起头看着夏绯绯,“我一直羡慕你,明明你娘也是烟花巷出身,但为什么你被众人捧在手掌上,我却要看所有人的脸色。我从小就告诉自己,只要有机会,我不会比你差,我果然证明了。”
  “我知道。”夏绯绯平静地看着越聆筝。
  越聆筝的眼瞳微微收缩,眼角带着讥诮的弧度:“朱掌柜也是我收买的。”
  “我知道。”
  越聆筝的胸膛剧烈起伏,终是忍不住笑起来:“是啊,你终究是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愿意和我计较罢了。不过还有什么用呢,这一切我都要失去了。我在第一次看见阿枝活着回来的时候,就隐隐觉得不吉利,果不其然,终于有人怀疑方未艾的死是跟我有关了。”   夏绯绯不禁觉得有些冷,她裹紧了披风:“阿筝,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年,最起码有过一个人,一直仰望你,敬仰你,陪着你……”
  越聆筝俯身从地上捡起衣服,慢慢穿起来,回身露出一个碎裂的笑容:“我真是不明白,在你心里,我只能跟你的一个奴才配在一起是吗?我嫁给方未艾,可也都是拜他所赐啊。”她系好了衣襟的纽襻,微微顿了顿,回身一笑,“我知道,我自然知道,那是我最后的一线生机了。”
  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仆人的声音谦卑里透出一丝残余的惊怯:“大奶奶,那猫儿果真成了妖孽,必定是他害死了大爷,您快出来看看吧……”
  夏绯绯一愣,转身向院子里面跑去。
  九、
  夏绯绯来方府之前,曾经嘱咐过夏阳不要出门,凡事她自会想办法。但她却低估了爱重之心对世间男女的苦痛折磨,夏阳进不了方府,便在夏绯绯离开后再度披上了那张浸染剧毒的猫皮。他潜入方府,跳到起棺材钉的众人脸上,重重一爪子挠上去,竟是拼命不让人开棺。
  方未艾是中剧毒而死的,只要开棺,泛黑的骨殖必然瞒不过去,他只能用尽力气保护他的心上人。然而,他没有想到越聆筝请来的术士,带着符咒的网兜劈头压过来,桃木剑已经刺进了柔软的肚腹。
  夏绯绯冲过来的时候,夏阳倒在庭院的血泊中,浑身冒着血,不住地抽搐,他旁边静静躺着那件被生生扒下来的猫皮,洁白的猫皮已经染满了鲜血。一向冷情的夏绯绯看见这一幕也不禁眼前一黑,他注定是活不了了,她自小看着长大的小阳,注定是活不了了。
  旁边的方家人拿着一纸状子走过来,冲着夏绯绯身后的越聆筝走过来:“那妖人已经画了押,果然是有人裹了猫的皮囊害了方家大爷,进一步想来还要害方大奶奶,进而谋夺方家家产。还好被大奶奶及时看破,我们还差点误会了方奶奶。”
  越聆筝站在夏绯绯身后,目光恍惚,似乎并未听见他说的什么。来人拿着状子讪讪地走掉了,越聆筝自言自语:“我早知道的,哪有猫儿被打还不会叫的,即便是阿枝。可它偏偏不叫,它的那只爪,还有六个趾儿,我早知道的,只是……”
  “如你所愿。”夏绯绯回头看着越聆筝,细长的眼睛里愤恨得几乎可以沁出血来:“你终于可以不再和他有任何联系了……”
  越聆筝想要从人群里走开,却偏偏动弹不得,整个身体在大太阳地下一阵阵发冷,她不敢看夏阳的眼睛,却又莫名地移不开。
  在夏阳染满血色的眼睛里,依然是那个无垢的下午,冲过来抱住他的小姑娘,她有着单薄的身躯,和并不胆怯的眼神。被吊着的夏阳宁愿忍着指上的疼痛,也不愿让脚踏脏了她的肩膀,但她那样执拗,她抱着他,只是想救他。
  血泊里的夏阳终究是闭上了眼睛,越聆筝恍惚睁开双眼,只见庭院里一片苍白,大雪飘飘而下,柔软地覆盖在夏阳的身上。她忽然糊涂了,在内院夏阳吻她的那一刻,那改变自己的人生的那一刻,她究竟为何会温柔地冲他笑起来。
  她一直恨的究竟是他的轻薄,还是她自己那一刻的温柔一笑。
  越聆筝忽然想起夏绯绯说过的那句话:“这些年,最起码有过一个人,一直仰望你,敬仰你,陪着你……”
  现在,再也没有这个人了。
  庭院里听说妖人已死,纷纷赶来看热闹的下人,震惊地看见他们的大奶奶跪在雪地里,痛哭出声,像是失去了再重要不过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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