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雪短篇小说三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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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魂的救赎
  这是大唐德宗贞元七年(791)的深秋季节。
  韦应物睁开眼,望着天窗,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已記不起自己如今身在何处,也忘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过了好久,他才依稀想起自己是在苏州城西的永定寺内,就这么因病卧床也有好几天了。回想自己一年前还是这儿的刺史,当地的父母官;进进出出扈从如云,衙署门前车马熙攘。可如今,别说门庭冷落,就连个属于自己的门庭也没有,只得寄身于朋友的寺庙之内,可谓凄惶!他感觉自己仿佛一下子从云端跌落至地面,而且还是个泥潭,连翻身爬起的能力都没有了。想到这儿,他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唉,谁让自己这么多年来没为自己和夫人考虑,留点积蓄,购置个宅院呢!但他并不后悔,自出仕以来,他就抱定了赎罪的决心,去濯洗自己身上曾经沾染的污秽,去荡涤自己曾经肮脏的灵魂,并立志要垂念苍生,造福一方。只是他觉得愧对自己的夫人元苹。这十多年来,从滁州到江州再到苏州,所仕之地一个比一个富庶;从六品到四品再到从三品,自己的官阶也逐级攀升。可妻子却跟着自己一直过着清贫的生活,且无怨无悔。如今她去世了,因为无力扶柩回归故里长安,灵柩便只能暂厝于这永定寺内。也罢,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忙于政务,从来都没有好好陪伴过夫人,现在总算清闲下来了,权当是自己与夫人的另一种厮守吧!末了,韦应物这样安慰自己。
  屋内静悄悄的,除了房顶上偶尔的一两声老鼠的吱吱声,什么声响也没有。对面的书柜前,有一只蜘蛛正在一张银灰色的大网前忙碌;一不小心,它居然从大网上跌落下来,可怜巴巴地被一根悬丝吊着,上不去,又下不来,恰似当下的自己。窗外有一束淡红色的光亮射进了屋内,静静地铺展在他床前,给他的心里平添了几分暖意。韦应物轻轻摇了摇头,感觉依然有些沉重,但还是缓缓地坐起身子,勉强下了地。脚下软绵绵的,仿佛踩着一地的棉花。他掖了掖身上的外衣,扶着墙壁走到房门口,出了门,徐徐穿过一道天井,终于来到了外面。
  抬头看看日头,已是午后。秋阳暖融融的,静静地洒在场边的树木与杂草丛上。银杏金黄,枫树殷红,竹子苍翠。它们或盛装而立,或淡然静默,无不尽情地享受着这寒冬来临前的最后温暖。场外是从容淡定、依然悠悠流淌的胥江。习惯了船来舟往与四季轮回,也就悟出了生命的真谛,它应该知道,它的归宿是太湖。那么我的归宿是哪里呢?韦应物这样默默地问自己。他回头看看身后自己所栖身的永定寺,想:不会和夫人一样,也是这里吧?嘎嘎嘶鸣的一行惊鸿从头顶疾飞而过,牵引着韦应物的目光掠过场地外秋收过的旷野,望向远处耸立于天地间的七子山和穹隆山。深秋的山体明显瘦削憔悴,一如自己的病体;山色却依然明净通透,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哎呀,韦大人,你怎么起来啦?身后传来了寺主虚竹的声音。韦应物回过头,吃力地向虚竹点头示意。虚竹赶紧脱下外衣,给他披上,并搀扶着他返回屋内。虚竹与韦应物年龄相仿,是土生土长的穹隆山人,小时候父母死于瘟疫,被当地一位郎中收养,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于耳濡目染中也成为一名郎中;后来被山里上真观中精通中医的道长收为徒弟,成了一名道士。于是他在道长的教授下潜心研究中医,成为吴地赫赫有名的一位神医。受童年苦难生活经历的影响与道教的教义熏陶,虚竹一生以治病救人为己任。韦应物还清晰地记得,那年春天,他到任苏州刺史的第二天,去往城南七子山与穹隆山一带视察霍乱灾情,发现身为道士的虚竹正在山下指挥山民将一个个奄奄一息的病人往上真观里送,后来又亲眼目睹虚竹起死回生之医术。灾情结束后,韦应物又亲临上真观,一番推心置腹的促膝长谈之后,韦应物终于说服虚竹离开上真观,到这永定寺任道长,并把吴门医馆迁入寺内,请他掌门。从此,他们便成为志同道合的莫逆之交。
  韦应物被虚竹重新扶回床上靠着。虚竹给他号了一会儿脉,并把煎好的汤药给他喝了。然后,又跟他聊了一番关于他的下一任任命何以迟迟未到的原因,便离开了。
  韦应物独自躺在床上,可谓百感交集。按照惯例,自己从卸任旧职到下任履新,不会超过半年时间。可他自去年岁末卸任苏州刺史,寄居于这永定寺到现在,已近一年了,朝廷让他履新的诏书迟迟未见下达。他的心头,隐隐地有一种不祥之感蔓延开来。他知道,问题就出在去年春夏之交的那场洪灾上。那场百年一遇的滔天洪水,几乎把整个吴中大地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海。待到洪水退去,本该丰收的夏季自然是颗粒无收;尽管他竭力调动州、县等衙署全力补种秋收作物,但荒年已成定局。由夏至秋,眼看着百姓们剥树皮、啃草根度饥荒,眼看着越来越多的灾民被活活饿死,眼看着各地因饥民盗抢之风日盛而治安状况日益恶化,他一边上奏请示朝廷,一边果断下令打开官仓赈济灾民。其结果是,灾情缓解了,百姓得救了,可他的奏请却被朝廷驳回,还给了他一个以戴罪之身继续领牧苏州的处分。唉,恐怕朝廷再也不会起用自己了,自己的官宦生涯恐也就到此为止了吧?韦应物对自己说。
  其实,处分不处分他都无所谓,只要遂了自己的心愿,不让自己所治下的百姓遭罪就行。因为他觉得,自己本就是个戴罪之身。想想自己当年靠着祖上荫庇,仗着过人膂力,十五岁便当上了大唐玄宗皇帝的殿前侍卫。在皇威光环的笼罩下,年少无知又无畏的他,到处吆五喝六,横行京城,成为恶少,为乡里所患。甚至还笃信所谓的江湖义气,窝藏身负命案的要犯。后来,安史之乱爆发,他护驾随玄宗皇帝出逃四川,于马嵬坡亲眼目睹了御林军兵谏与杨贵妃被赐死、唐玄宗黯然退位的场景。从此他也流落失职,于内乱结束后返回京城长安。又是靠着家族的荫庇,二十二岁的他被父亲安排进入太学读书。四书五经,尤其是《论语》与《春秋》,唤醒了一位少年曾经被泯灭的良知,让他由一位京城恶少蜕变成为一位知书达理的有志青年;更让他下定决心与过去的自己决裂,在以后的为官生涯中以德政去造福黎民,救赎自己的灵魂。
  “安史之乱”打破了一个王朝的繁华与强盛之梦,也淡化消弭了人们对一位荒唐少年的鄙视与憎恨。太学毕业后,韦应物顺利通过了科考中的“德行”审查关,不久便被派往地方任洛阳臣(今副市长),后来父亲动用关系把他调回京城,在礼部任员外郎(今文化部副部长)。十多年的京官生活清闲又清静,他一方面庆幸自己能有大量的时间读书治学,修身养性;另一方面又为自己不能直接接触底层民众,为他们排忧解难而痛苦。权衡再三,他终于决定放弃京城优裕的生活,并再次动用家族的关系,让自己去地方任职。大唐建中四年(783)秋,他终于得偿所愿,任滁州刺史,正式开启了他德政地方,造福黎民百姓,修为救赎自我的人生新境界。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了。一豆灯火牵引着虚竹来到韦应物床头,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韦应物看看外面,已是漆黑一片。恩公,你何以一病如此呀?老者凑到跟前,韦应物方才认出原来是城北齐门外的钟员外。那年水灾,钟员外所在的村子因地势低洼,遭受了没顶之灾,村民死伤数十,情急之下,他便带着一干人来到衙署求见刺史大人。傍晚时分,从穹隆山赈灾返回衙署的韦应物得知情况,二话没说,马不停蹄地带着随从随员外前往现场勘察灾情。目睹了现场的惨状之后,韦应物现场办公,一方面吩咐手下立即以衙署名义发放资金赈灾,另一方面让钟员外发动乡绅捐资捐物帮助村民自救,并以身作则,当场将自己当年刺史俸禄的一半捐出。面对如此一位体恤民情、恩重如山的父母官,钟员外与村民们无不感动得潸然泪下。前些日子,当他得知韦应物夫人故世,却因缺乏资金无力扶柩返回京城长安时,不禁万分伤心感慨,当即联络当地乡绅募集资金,要帮他们的这位恩公一把。今天,他便是代表大家,特地赶来看望韦应物的。天黑的时候他赶到永定寺,方才得知韦应物竟然又重病成这样。
  钟员外握着韦应物的手,他的手已干瘦成一竿竹枝;又望了望他的脸,他的脸竟然蜡黄而黯淡,不见一点血色。恩公,你可要安心养病,扶柩返乡的事宜,姑待明年春上再作打算。盘缠已经置办妥当,你尽可宽心。钟员外想起了刚才虚竹跟他提到的那份对韦应物病情的担心,心头隐隐作痛,但还是不动声色地这样安慰他。韦应物直起身子,双手抱拳打拱,连声答谢。他为自己如此麻烦与连累虚竹和钟员外而深感歉疚。自从到地方任职以来,他几乎没有回过京城,一则是旧职卸任后,朝廷的新职任命不出三月就会下达,他尽可暂时滞留当地游山玩水,或与老友叙旧吟诗作赋;二则是他知道,尽可以预支新职俸禄以作履新的舟船之资,因为他每到一地的俸禄,除了必要的生活开销,全都捐给地方贫病百姓或是供奉给当地的寺观了。从滁州到江州再到苏州,无不如此。而此次滞留苏州时间之长,夫人元苹的意外病故,自己疾病之严重以及履新无望之遭际,则实在是出乎其意料的。
  一番嘘寒问暖之后,虚竹带着钟员外离开了。韦应物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便索性披衣下床,来到隔壁书房。昏暗的灯光下,悬挂于南墙上的一幅诗作赫然入目:
  独怜幽草涧边生,
  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
  野渡无人舟自横。
  这是当年韦应物在滁州时所作的一首名为《滁州西涧》的旧作。记得那年仲春的一个傍晚,他闲来无事,信步来到滁州城西的郊外走走,恰逢暮雨潇潇而下,他伫立于山野溪边,有感而发,即兴写下了这首诗作。没想到此后一经朋友传扬,竟然大受欢迎,文人墨客无不收藏,甚至连寺观都当作墨宝悬挂。如今,当他再次审视自己当年的诗作时,不禁感慨万千:当年他主动要求到地方任职,其实就是在自我放逐,而那横放于潇潇春雨中野渡口的那条小舟,既是渡人的,又是自度的,就像入仕后的自己。
  两天后,韦应物病情加重,再次处于昏迷状态。虚竹赶到他的床前,号了下脉,脉象短促而凌乱,他知道,这是绝脉了。再看看他额头渗出的汗,浑浊而滑腻,他明白,这也已是绝汗了。而韦应物的枕边,竟赫然安放着一枚枫叶,虚竹晓得,这是韦应物这些天反复把玩的一枚树叶。那片肥硕的叶子上,虽然有数处黑色斑点清晰可见,但整片叶子却叶脉分明,通红剔透,煞是可爱,恰如它旁边的主人。
  窗外,秋风呼号,落叶萧萧。
  枫霜寒山寺
  步出山门,张继的心里空落落的。
  站在水边的一行枫树下,回望庙宇,“寒山寺”几个粉金楷体大字依然锃亮亮地闪耀着,一派金碧辉煌的气派。寺内,鼓声依然洪亮,从偌大的院落传出,隆隆地滚过枫桥街市,滚下空旷的郊外,在深秋的天地间回荡。大雄宝殿内,威严庄重的观音神像下,木鱼笃笃,诵经声声,磬钹齐鸣。黄衣的僧人,紫衣的居士,还有穿着各色素净衣服的善男信女,全都齐刷刷整肃地正襟跪坐于莲花蒲团上,一场隆重的法事正在举行。寺内的其他神殿内,香客三三两两,他们焚香,奉祀,顶礼膜拜,喃喃祷告;游人川流不息,他们驻足碑刻,仰望古木,留恋花草——一切仿佛都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模样。可在张继的心里,这寒山寺早已物是人非了。
  抬头望望天空,圆圆的一轮太阳泛着惨白的光芒,不见半点红色,仿佛一位大病初愈的人。远处的山峦也早已失却了往昔的翠绿鲜亮,变成了憔悴的干青色,却依然精神抖擞地在西南边的天地相接处起伏着。一切都像极了这个季节,像极了这个时代。风儿一阵接着一阵嗖嗖地吹来,惊扰得脚下的江水哗哗喧响,船儿左右摇晃;也招惹得身边的枫树瑟瑟细语,好似在低声抱怨着什么。张继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俯身捡起一片脚下殷红的枫叶,送到鼻前闻了闻,一股淡淡的清香沁入心脾。然后,他又将这片枫叶宝贝似的置于掌心,仔细翻拣品赏起来。这是一片硕大的经霜枫叶,叶脉清晰,叶质肥厚,色泽鲜润,从六角形的叶边到叶心,颜色由深绿至淡黄再至深红,层次分明地蔓延开来,煞是好看。他忽然感觉这枫叶恰似自己,经历了风雨的洗礼、寒霜的考验,不再青涩,愈发成熟。把玩良久,张继把它揣进口袋;尔后回望了一眼山门,徐步登上庙宇西面的石拱桥,向对岸的枫桥街市走去。
  张继永远也忘不了自己第一次来寒山寺的情形。那是大唐玄宗皇帝天宝十二年(753)深秋的一天,落第的张继从京城长安出发,准备返回家乡襄州(今湖北襄阳)的小山村。一路上他失魂落魄,感觉此次科考落榜,既辜负了自己十年寒窗苦读之心血,又愧对父母与家人的殷殷期待,更在同窗面前丢尽了脸面。在此次进京赶考的三位襄州学子中,他是唯一落第的一位。因此,他实在是不愿返回家乡的;可囊中盘缠即将告罄,他又不得不回了。于是,山一程,水一程,一位落魄的士子就这样伴着秋风秋雨,听着萧瑟秋风,凄凄惶惶地踏上了归程。
  那天傍晚,张继的客船在姑苏城西的枫桥码头靠岸。由于囊中羞涩,他并没有上岸投宿旅店,而是与船家一起,在船舱内将就一宿。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不远处传来了寒山寺浑厚沉重的暮鼓之声。一路上相处了数天的年长船家早就知晓了张继的遭遇,颇为善解人意,便让内人做了几道菜,取出一瓮酒,热情地邀请张继入席。于是,一老一少,一个解乏,一个遣忧,盘腿坐于船舱之内,靠着矮小的木桌,就着如豆的灯火,说着闲话,拉着家常,幽幽地對饮起来。老者长年累月往返于大运河航道,每年秋天,总会有一两位落第的士子坐着他的航船黯然返乡。毕竟这科考及第的少,落第的多哪!那些个失意的士子们,捶胸顿足、呼天抢地者有之,酩酊大醉、纵情声色者有之,可像张继那样斯斯文文而又整日郁郁寡欢者却少之又少。此刻,他看着眼前这位忧伤的年轻人,心里有些隐隐作痛,于是不停地为他夹菜,殷殷地嘱咐早日归家,别让父母担忧。而张继望着眼前这位慈爱的老者,仿佛面对着自己的父亲,内心油然升起一股久违的亲切感。他甚至想,当初自己压根儿就不该去京城考什么功名,就像这位老者一样,简简单单、开开心心地活,多好!于是,他频频举起酒碗,敬起了老者,喝了一碗又一碗。酒过数巡,张继的眼前渐渐地模糊起来,船家见状,便将他扶进后舱,照料他睡下。自从黄榜揭晓以来,张继几乎天天夜不成眠,即便是数日来的舟车劳顿,也没能让他安然入睡过。现在,看着张继如此安稳地睡去,船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终于了却了一桩心事似的,悄悄地熄了灯,休息去了。   半夜的时候,张继醒来。睁开眼回忆了好一阵,才想起自己是醉卧在船舱;晃了晃头,感觉有点沉。撩起窗帘,发现外面一片白亮。于是披衣起身,步出舱外,来到船头。眼前的码头旁,货船、航船黑压压地停歇了一大片,全都静悄悄的;有几条船上还亮着几盏灯火,隐隐约约地,在寒夜里忽闪着;远处还传来了朦朦胧胧的人语声,似有若无,梦呓一般。更远处,似乎还有一两艘航船在游弋进港。寒星闪烁,残月西沉;水面的船篷上,岸边的树叶上,河岸两边人家的房顶上,甚至隐约可见的远处山脊上,全是白白的一片,说不清是月光还是霜色。不知从哪儿的树丛里传来了乌鸦的呱呱声,拖着长长的尾音,有一搭没一搭的,叫声凄切,让人心颤。而此刻,寒山寺的钟声也当当地响起来了,音波化成一圈圈涟漪,在沉沉的秋夜里荡漾弥漫。张继伫立于船头,独自沉浸在这个寒气沉沉的深秋夜色里,恍如一尊雕像。良久,他低声沉吟道: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
  不知不觉中,张继来到了一家客栈前。抬头一望,“江枫渔火客栈”几个大字赫然入目,不禁心生诧异。步入大门,踏进院落,看看周围环连着的两层高的木结构建筑,与别的客店并无二致。精明的店小二发现眼前这位客官一副气宇轩昂的官员做派,急忙点头哈腰、笑脸相迎,把张继引领至大堂柜台内的掌柜跟前。欢迎欢迎!掌柜立马起身殷勤招呼。张继微微点头算是回应,而目光却早已被柜台内悬挂于墙上的书轴吸引住了:这不是自己当年的诗作《枫桥夜泊》吗?什么时候竟然被人喜欢并传扬开了?回想到大门口的店招,张继更是疑惑了。一番攀谈之后,当掌柜得知眼前这位即将赴洪州(今江西南昌)任盐铁推官(盐业与矿业专员)的朝廷命官,便是当年写下《枫桥夜泊》诗作的张继时,自然是激动不已。他告知张继,自从当年寒山法师将这首《枫桥夜泊》诗作镌刻成碑,立于寒山寺内之后,二十多年来,此诗便在当地广为传颂,妇孺皆知。而自己的这家客栈,更是以此诗为主题,以招揽生意的。为了表达诚挚的酬谢之意,掌柜便把客栈最豪华的一间客房提供给张继免费入住,并于当晚设宴款待他。
  晚上,张继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如果不是二十多年前寒山法师的指点迷津,也许就不会有自己的今天。那晚夜宿客船,因了暮鼓与夜钟的吸引,第二天上午,他便来到寒山寺进香,以祈求佛祖保佑。大雄宝殿内,他三跪九叩之后,便长跪于观音菩萨神像前,口中默默祷告,久久不肯离去。这情形,刚好被经过的住持寒山法师看到了。凭经验,法师断定眼前这位年轻人一定有着难以言说的痛楚,他望着年轻人瘦弱的背影,动了恻隐之心;沉思片刻,便跟随从的徒弟轻声耳语一番,离去了。那位徒弟静静地候在大殿门口,等到张继祷告完毕,便引着他沿着廊道,穿过两个院落,来到了寺院后面的一间禅房门前。张继怯怯地站在门口,一时间不禁有点局促不安,手足无措。小施主,请进来吧。听到里面的招呼声,张继方才跨进禅房,站在寒山法师面前。须发皆白、脸色红润的法师身披金黄色的袈裟,笑眯眯地招手示意张继入座。
  也许是寒山法师的慈眉善目与殷殷关切让张继产生了一种天然的亲近感,面对着法师,就像面对观音菩萨一样,张继将自己内心的痛苦与委屈一股脑儿地倾倒而出。张继出生于襄州一个殷实的家庭,父亲曾于贞观年间当过一任知州,后染病亡故,从此家道中落。母亲拖着他和三个未成年的弟弟妹妹,虽说日子过得十分艰难,但还是倾尽全力支持他寒窗苦读,一心指望他这个家中长子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重整门楣。此次进京赶考之前,他也曾通过父亲的生前旧友,按照惯例请托疏通关节,哪知这位所托之人因受朝廷一桩案子牵连被查办,所托之事落了空,他自然也就名落孙山。如此结局,让他羞愧难当,感觉实在无颜面对家母的殷切期盼和面对父亲的在天之灵。
  张继诉说得情真意切,寒山法师则倾听得动容动情。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末了,寒山法师双手合十,对张继说,小施主,老僧意欲与你手书一道谶语,以供参悟,未知意下如何?看到张继诚恳地点点头,寒山法师便铺纸提笔,写道:大厦将倾何复求?散木居野怡娘亲。待得来年成栋梁,重振乾坤朗朗清。张继恭恭敬敬地从法师手中接过这道谶语,看了又看,仍是似懂非懂,一脸茫然。他只是隐约感觉到,法师是在暗示他,自己目前还只是一株散木,应该及早返回乡里,伺奉母亲,担待起抚养家庭的责任;以待来年舒展个人抱负,实现救济天下苍生之宏愿。于是,他借着法师的笔墨,将昨晚自己所吟诗作,写就一幅,也回赠给了寒山法师。寒山法师低头仔细读着诗作,又抬头看看眼前这位年轻人,赞许地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来,向门口的徒弟招手道:带这位小施主去寺内各处走走看看,今晚就留宿本寺,好生相待!第二天,寒山法师关照贴身徒弟又是盘缠又是食物地赠送与张继,并送至枫桥码头,目送他登上客船,踏上归家之路。
  张继回到家乡不久,便传来了安史之乱的消息。此后的坏消息更是接踵而至:国都长安被叛军攻陷,玄宗皇帝携皇室避难蜀川,马嵬坡兵谏玄宗帝被迫退位——从此,近百年的大唐盛世风光不再,兵火连年,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好在随着肃宗皇帝的继位,叛乱很快得以平定,但大唐王朝从此元气大伤,一蹶不振。直到此时,张继才恍然大悟:原来寒山法师早有先见之明哪!而就在安史之乱前后的十来年之间,张继避居家乡偏僻山村,抚养弟妹成人,伺奉母亲而终。唐大历八年(773)秋天,他第二次赴京参加科考,终于及第,并以检校祠部员外郎(今文化部宗教司副司长)的身份,赴洪州任鹽铁推官。
  笃笃笃,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张继披衣下床,开门一看,只见店小二手捧一幅书轴笑嘻嘻地站在门口。说这是当朝书法大家颜真卿所书的《枫桥夜泊》墨宝,掌柜平时视为至宝,今天有缘遇见诗作主人,实乃机缘巧合。这诗书二绝,珠联璧合,可谓雅事一桩;现特地前来相赠,还望笑纳。
  送走店小二,回到房内,张继挑亮油灯,展轴品赏。与店堂的楷书不同,这是一幅隶书作品,整体看,拙朴凝重,透露出一股沉郁幽古之情怀。而细品起来,却字字显个性,句句呈特色。“枫”字笔墨沉沉,像极了一棵蔫巴树木,一副霜打过后无精打采的意态;“火”字撇、捺、点画相互勾连,一气呵成,宛如一盏于寒夜中忽闪不定的油灯;而“姑苏城外寒山寺”句,整行望去,恰似一排鳞次栉比的屋宇。如此书法作品,简直就是完美再现与诠释了诗作的意境!张继自然喜不自胜。   而当张继再次审视自己当年的诗作时,不禁若有所悟,甚至有些惊骇了:那诗中的霜秋,不正是当下的时代吗?那经霜的枫树,不就像现在的自己吗?而那寒夜中零星的渔火,更像是一双双忧郁的眼睛,清醒地注视着这个时代。月儿即将西沉,那如满天繁星般繁华安详,人们安居乐业、幸福美满的大唐盛世从此也就一去不复返了!莫非,当年自己落第后回乡途中夜宿枫桥的遭际及其见闻感受所成诗作,竟然是冥冥之中神灵的安排与暗示?
  于是,张继又想起了当年寒山法师要自己参悟的谶语:待得来年成栋梁,重振乾坤朗朗清。他感觉这更像是法师给自己的嘱托:面对如此时局,自己更应该以天下苍生为念,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第二天,张继告别了店家掌柜,又去寒山寺祭奠过寒山法师的塔陵,登上客船,离开枫桥,径向洪州任所而去。
  晚风
  黄昏的时候,徐渭手拄藤杖,独自站立于门前深秋的晚风之中,仿佛一尊雕像,一动也不动。他的脚下,蹲守着一条体型彪壮的家犬小白,也是一动不动。
  他的身后是三间瓦房,坐北朝南。靠西的一间向东折出半个庇间。严格地说,这是三间半屋子。只是屋顶上的瓦棱全都碎碎斜斜的,棱槽间塞满了树枝飘零的枯腐败叶,显然已是有些年头没有修葺打理了。屋后,隔着一片鳞次栉比的人家,是云遮雾障中的大禹陵,山體依然绵延高耸,直指苍穹,透着一股不屈不挠的峭拔之势。而山色却不再苍翠丰腴,而是寒瘦枯槁,一如当下的自己。
  一阵冷风吹来,徐渭本能地打了个寒战,身子也随之晃动了几下,但旋即他又依托藤杖的支撑,稳稳地站立于场地中央。晚风吹乱了他花白的须发,当风抖着,恰如深秋的蓬草,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徐渭抬头望望天空,长天漠漠,太阳似一枚燃烧殆尽的火球,抛落于香炉峰顶,残焰四溅,烧红了西边的天幕。身边竹林萧萧,发出浪涛般起伏的喧响,招惹得弥漫于左侧棚架上的青藤们纷纷好奇地探头探脑;有的甚至径直窜入竹林丛中,缠着竹子们仿佛想要倾诉点什么。
  突然,徐渭脚下的小白嗖地一下窜了出去,一阵狂吠。还没等主人反应过来,它便摇着尾巴引领着一人走了过来。
  先生,天色已晚,快回屋吧!徐渭转过身,发现凌枫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旁,手中提着个竹篓筐。凌枫是他的门生,二十年前他从北方行游回归故里山阴,开馆授徒,教习四书五经与音律绘画。每天午后,窗外却时常会有个孩子的小脑袋露出,神情专注地偷听着他的授课。起先他也不以为意,估摸着是附近哪家的孩子为逃避父母的管束,野到外面玩来了。那天傍晚,他授课完毕,收拾完手头的书籍与笔墨纸砚,正欲起身离开,抬眼扫视了下面前空荡荡的馆舍,却见那个小脑袋依然搁在靠南的窗台上,痴痴地望着屋内。徐渭向他招招手,不一会儿工夫,那孩子便瑟瑟索索地站在了他面前。孩子十一二岁光景,一看就是个贫苦人家的子弟,面目虽黄瘦却很清秀,衣衫破旧但洁净。一番询问之后,徐渭得知这是个渴望学习却又交不起学费的孩子,便当即答应收他为徒。这孩子便是凌枫。后来,凌枫和他的恩师一样,虽顺利考取秀才,取得了科考的资格,可乡试却屡试不中。如今已届不惑之年,便断了功名念头,也操起了恩师的旧业,在乡里设馆蒙童,以糊口度日。
  徐渭在凌枫的搀扶下徐徐返回屋内,于灶屋的餐桌边坐定。凌枫打开竹篓筐,取出焐在一团棉絮中的饭菜,一荤一素一汤,热腾腾地冒着诱人的香气。看着恩师有滋有味地吃着自己亲手做的饭菜,凌枫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这两年来,他发现恩师身体每况愈下,生活已是不能自理了。于是,他决定全面负责恩师的饮食起居,以报答恩师之情于一二。今年入秋以来,他更是发现恩师似乎一下子衰老了许多,双手瑟瑟发抖,走路跌跌撞撞,神志也恍恍惚惚的。于是,他便将一日一次的探视加密为三次,以确保恩师安全无虞。
  晚饭完毕,徐渭让凌枫扶进卧室兼书房,让门生一起帮忙继续整理自己的诗文书画。他知道,自己也许将不久于人世,得抓紧时间将这些散乱的文稿整理成册,以对自己、对故友门生们有个交代。
  不觉已过二更。徐渭抬头看了看桌面上黑压压的一堆文稿,对坐在对面专心誊抄的凌枫说:枫儿,时辰不早了,你回去吧。徐渭膝下并无一儿半女,所以对这位得意门生关爱有加,视如己出。凌枫揉了揉眼睛,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便收拾东西转身准备离开。徐渭拄着藤杖,也吃力地站起身,对凌枫说道:你过来。随即取过桌上的油灯,把凌枫引至一旁的画桌前。就着微弱的灯火,徐渭双手颤抖着徐徐展开了一幅画作:芦花飞白的江边,一架老藤倚着一棵古树肆意蔓延,老藤枝条苍劲虬曲,结节处处,一副饱经沧桑的意态。旁边是一丛翠竹,被深秋的劲风吹得东倒西歪,似乎正发出萧萧的声响。远处,是一痕绵延起伏的苍山。这是他前些天有感而发即兴画就的自况体新作。见门生对着画幅看得专注入神并若有所思,徐渭便知道,这位爱徒是深深懂得自己的心迹的,他的嘴角不由地漾起了几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轻轻拍了拍凌枫的肩膀,幽幽地说:你把它拿走吧,明天去集市上卖了,换几个铜钿。见凌枫有些迟疑,又加了句:你也不容易啊!
  徐渭将凌枫送至大门口,目送着门生的背影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一轮月亮当空朗照,乳白色的月光浇进屋内,湿湿地泼洒了一地。稀稀落落的星子,仿佛一个个夜空中游荡的野孩子,都眨着天真好奇的眼,注视着这位古稀老人,似乎想要跟他逗趣一番,以慰藉其孤寂的心绪。良久,徐渭返身向屋内走去,只听见身后传来啪啪两声响,小白已经利索地将大门关上,随即又是笃的一声门闩响,大门已被拴严实了。旋即,它又窜到主人前面,还没等徐渭在卧室的椅子上坐定,它便十分乖巧地蜷缩于一旁,等候着主人了。这是徐渭所收留的一条流浪犬。两年前,徐渭因生活无着,于山阴城集市上设摊卖画为生。那个初夏的中午,他闲坐于摊位前,正准备享用凌枫送来的饭菜,抬头却见前面不远处的垃圾堆旁,有一条瘦骨嶙峋的小白犬正在翻拣觅食。好一会儿,因觅食无果,便耷拉着脑袋来到他的摊位前,一脸悲苦地望着他。也许是同病相怜的缘故吧,徐渭便分出一半饭菜倒于地上,跟小白分享。那小白一通狼吞虎咽地吃完后,便抬起头,摇着尾巴,对着徐渭发出感激的呜呜声。当天,徐渭便把它领回了家。从此,小白便如影随形,不离不弃地伴随于他左右。   此刻,徐渭端坐于书桌前,就着朦胧的灯影,双手抚摸着乖巧地伏眠于自己双膝上的小白,将思绪在这漫漫长夜里尽情地放逐。想自己也是官宦人家出身,祖上均为大明王朝命官,父亲也官至夔州同知。怎奈自己出生不到百日,父亲便去世了,加之又是庶出,童年生活一直笼罩在徐府这个大家庭重重矛盾的纠葛与孤儿寡母的屈辱的阴影之中。更为可悲的是,十岁那年,生母又被逐出家门,这母子生生别离的凄惨场景,成为他此生心头一道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口。好在他自幼聪颖过人又勤奋好学,诗文书画无不精通。二十岁那年顺利考取山阴秀才,取得了科考资格。可也许是造化弄人,此后他连续参加八次乡试,竟全都名落孙山!如此持续而沉重的打击,对于一位孤高自许而又汲汲于功名的青年士子,不啻于灭顶之灾。将近二十年的时间,他苦闷、彷徨、愤懑,怨天尤人;并以清流名士自居,与一帮文友吟诗作赋,研习书画,甚至放浪形骸,鄙薄名利。
  三十七岁那年,命运之神终于眷顾了徐渭。那年春天,他被兵部右侍郎兼闽浙总督胡宗宪看中,被招至总督府任幕僚军师,协助筹划军事与经济事务。他深入东南沿海抗倭第一线,“身藏兵中,环舟贼垒”,考察地形,制订作战方略,从而大败倭寇,深得胡宗宪器重。可以说,他是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治国平天下的人生宏愿!可好景不长,四年以后,受朝廷黨争所累,胡宗宪被免,并入狱而死。徐渭也受牵连,不仅美好前程化为泡影,甚至生命都受到威胁。幼年丧父,少年夺母,功名无望,这一连串的打击本就造成了他愤激、偏执的性格,如今遭此大难,更让他因担忧受到迫害而惶惶不可终日,以至精神失常。他以斧击颅,以锥扎耳,屡次自残,终于在一次癔症发作中,因误杀妻子而遭受了长达七年的牢狱之灾。从此,他的人生跌入了暗无天日的深渊,一如自己眼前所置身的沉沉黑夜。
  第二天黎明的时候,徐渭被外面铺天盖地的风声惊醒,凝神谛听,呼啸的狂风一阵接着一阵,由远而近,如排山倒海的波涛般汹涌翻滚而来,震得屋顶的瓦棱与墙上的窗棂瑟瑟作响。待到清晨时分,狂风终于消停了,他披衣下床,打开大门一看,满地的落叶、枯草被一层浓重的白霜覆盖、濡湿,放眼望去,昨日还是浓密的树枝骤然间变得稀稀落落乃至光秃秃的;阵阵寒风袭来,直刺肌骨。徐渭知道,冬天已经来临了。


  凌枫冒着严寒早早地过来了。进屋将双手拢到嘴边吹着气暖了一会儿,便取出竹篓筐里的一钵早饭摸了摸,发现有点凉了,又去灶间热过之后,端端正正地放到恩师面前。饭毕,师徒两个人进入书房继续整理文稿。约莫半个时辰过后,随着小白一阵汪汪的狂叫声,张元汴站到了他们面前。徐渭急忙站起身,从书桌里面绕出,拄着藤杖,颤颤巍巍地迎到挚友跟前。文长贤弟,别来无恙啊?张元汴见多年未见的老友居然衰老至此,不禁伤感万分。他紧紧握着徐渭的双手,热泪盈眶。恩公,何时离京返乡的呀?徐渭显然也很激动,看着挚友的脸殷殷问道。一对十多年未曾谋面的老友于书房分宾主坐定,滔滔不绝地拉起了家常。凌枫沏茶端上,便在一旁继续誊抄文稿,其间还不时地起身为他们续茶。张元汴环视屋内,但见对面书桌上方朝南的墙上,赫然挂着一方当年自己为徐渭所题的“青藤书屋”牌匾,下面则是好友的画作“山竹图”,左右是他自撰的一副对联: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如此陈设布置,便让他顿时了悟了眼前这位好友这些年的生存境况与心迹了。
  张元汴年长徐渭两岁,是徐渭的挚友,更是他的恩人。那年徐渭蒙受牢狱之灾,身为当朝状元与翰林院编修的张元汴与同为徐渭好友的礼部侍郎诸大绶一起朝内朝外多方奔走,竭力运作,终于使坐了七年大牢的徐渭,借万历皇帝登基大赦天下之际获释,并定居京城休养业已千疮百孔的身心,是年,徐渭五十三岁。三年后,又蒙张元汴安排照应,游历北方边地。策马蒙古大草原,登临天山雪峰顶;观黄河之水天上来,赏大漠落日映千古。这历时近五年的壮游,是他继当年总督府幕僚生活之后,此生最为快意的岁月!
  两位好友促膝长谈了一整天。暮色苍茫时分,送走了张元汴与凌枫,徐渭独自回到书房,拄着藤杖站在画桌前,对着桌前的一幅墨葡萄图,陷入了沉思。他感觉自己此生就像眼前的这株墨葡萄,自知天生卑微,便努力寻找依靠,意欲将生命的触角在这苍茫的天地间无限延伸,以活出生命的青翠与绚烂。当竭尽全力攀附科举这座棚架而不得时,他便转而攀缘上了胡宗宪这棵大树。大树既倒,他便伏地蔓延,依托朋友情、师生意而继续葱郁而生,绚烂而活,以诗文与书画点亮生命,彰显价值。如今,业已步入人生的寒冬,跟天地间所有草木一样,他将顺应天命,枯萎而逝去,理应坦然,释然。于是,他挥笔在画幅上题诗一首道: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
  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间。
  当晚,大风。一场大雪如期而至。徐渭便在这风雪弥漫之夜安详离世于青藤书屋,时年七十三岁,陪伴他的是他那条心爱的小白。
  是年乃大明万历二十一年,即公元1593年。
  作者简介:江寒雪,本名黄建南,先后在《解放日报》《新华日报》《太湖》《姑苏晚报》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散文诗、小说等文学作品近50万字。出版散文集《一川烟草》《落花人独立》。曾获全国第四届“中华情”诗歌散文大赛金奖。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范仲淹研究会理事,苏州市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 刘冬杨)
  编后语:
  据载,山水田园诗派诗人韦应物早年豪纵不羁,后立志读书,历任滁州和江州刺史、左司郎中、苏州刺史,后客死他乡;唐代诗人张继虽不以政绩显于当世,然仅《枫桥夜泊》一首,已使其名留千古;“明代三才子”之徐渭,幼时即才名远扬,却命运多舛……
  那些脍炙人口的古诗,那些流传百世的作品背后,原来有这么多引人入胜的故事。在作者笔下,这些鲜活的人物形象皆立体地展现在我们的面前。阅读之余,不免让人生出一些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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