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岁那场史无前例的大雪，她永远不会忘记。那段日子，天冷得好像连空气都冻住了，冰锥在屋檐下、树梢上，刀枪剑戟般一排排垂挂着，似乎在向人们示威。
　　由于道路不畅，周末她没有回家。晚上，蜷在宿舍的被子里，手脚冰凉。心无端地惶惶然，眼皮也莫名其妙地跳个不停。她按捺着烦乱的心，数着绵羊，强迫自己入睡。只是，她并不知晓，此时此刻，命运的魔爪已残酷地伸出……那个天寒地冻的夜晚，泄漏的煤气夺走了疼爱她的父母，也掠去了她所有的希望与快乐。
　　在此地，她举目无亲。读高一时，父母从三百里外的山村搬到这个小城，只为能让她接受更好的教育。她自小心高气傲。犹记得，上小学时有人问：“晓荷，长大了你做什么呀?”她仰起小巧的下巴，漆黑的眸子闪闪发亮：“我要去北京上大学。”周围顿时喷声一片：“这小妮子，心在云上长着呢。”
　　这句话，别人听过也就忘了，她却当成了对自己郑重的承诺。放学后，她常一个人坐在山头，一边背书一边遥望那条通往山外的小路。她仿佛看到了似锦的前程，如春日的花朵，在那条路的正前方正含苞待放着。
　　但，现在她刚刚上到高二，黑暗之雨已倾盆而下。这场雨，凉透了她的心，也浇灭了她所有的理想。如同晴空中那朵孤零零的乌云，人海茫茫，她却再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望着阴沉的天空，她用双臂环绕起孤单的身体，听任一度向上的心轰然沉落。
　　办完父母的后事，她只能辍学返乡了。收拾行李时，房东叹着气，塞了一百元钱给她。她攥着钱，一时哽咽无语。房东在身后说：“孩子，你什么都好，就是命不好啊!成绩那么优秀，真是可惜了。”旋了很久的泪，终于滴滴滚落。她紧咬着唇，将内心的不甘狠狠地压下去。
　　这时，班主任周老师匆匆忙忙地跑进门，人没站稳，声音已急急地传来：“晓荷，有人愿意资助你，你又可以考大学了!”她一度黯然的眸子，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周老师，真的吗?这个愿意帮助我的好人是谁啊?”老师帮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若有所思道：“听说是北京人，没有留下姓名。他在报纸上看到了你的遭遇，便主动跟学校联系要资助你。”
　　17岁，她有了人生第一张银行卡。为了心中的理想，也为了不辜负这位好心人的付出，她拼命学习，成绩在班级一直名列前茅。两年来，他总是及时地存钱进去，毕业时，她的卡上竟然还有一千多元的结余。捧着首都师大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欢喜的波纹，在满目疮痍的心里一圈圈漾开。此时此刻，他亦是欣慰的吧?毕竟，他所有的付出没有变成转瞬即逝的泡沫。只是，欣喜之余，想到每年上万元的学费及生活费，忧愁似乌云，再次当头压下来。她想，大学于她不过是场可望不可即的绮梦吧。
　　几天后，她却意外地收到他的来信，落款只写了北京市朝阳区，并无具体地址。信很短，只有简单的一行字：“晓荷，你的学业我会继续资助下去，好好学本事，不要为钱担心。”泪，似关不住的水龙头，哗哗淌落。明媚的阳光，穿透所有的阴霾，在屋子的每个角落欢喜地跳跃。那一刻，人生所有的灾难与痛苦，都被这温暖之火瞬间融化。
　　大学四年，每逢周末，总有一个素面布衣的清秀女孩，坐着公交在朝阳区一趟趟往返。各式男人的脸，在漆黑的眸子里一张接一张地交替。她觉得每一张都是他，又仿佛都不是。偌大的北京城，要与一个人相遇无异于大海捞针。何况，她对他真的一无所知。只是，那一个个不眠之夜，每逢想到他，内心便有柔软，汩汩地流动。她只想离他尽可能近一些，再近一些。
　　晚上，其他同学去拍拖或跳舞，她_个人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在洁白的纸上勾画着这个素昧平生却胜似亲人的男人的轮廓。他在她眼前缓缓飘过，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同学中，有的开始恋爱，有的痴迷上网，而她的业余时间，几乎全部交给了图书馆。她知道，这世间，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那里含着的，是满满的期冀。
　　在他的资助下，她以优异的成绩毕了业。在那个艳阳高照的夏天，她终于辗转联系到他。电话里。他的声音温和从容，“晓荷，祝贺你!”她的心咚咚跳着，前所未有的张皇失措。按捺住激动的心，她尽量平静地说：“能请你吃顿便饭吗?近期，我给时尚杂志写稿，赚了些稿费。”那端的欢喜，在耳边忽然飘过，“好啊，跟我们的大作家一起用餐。非常荣幸。”
　　她穿上那件唯一的连衣裙，紫色，棉布质地。刚刚洗过发，经过之处，空气中有芬芳跌宕起伏。阳光下，青春的皮肤嫩得似水蜜桃，仿佛一掐，就会淌下水来。头顶上。大片的云朵优美的舞过。她的心，在对他的思念与想象里，亦飞得很远很远了。
　　服务生带她来到预订的雅间。现在，她与他只隔着一扇门的距离。这个照亮自己整整六年的人，他就在里面。此时此刻，某种说不清的情愫，在身体里柔软地展开，她的心怦怦跳着，怀里像揣了一只小兔子。
　　推开门，他温和的目光瞬间覆盖住她。他看上去四十岁左右，高大英俊。她内心的欢喜却顷刻褪去。房间里，不止他一人。他身边的女人，烫着时髦的短发，虽人到中年，却依然皮肤白皙，有着令人羡慕的优雅。此刻，他正把刚刚削好的苹果递到她手上，幸福的花，在她脸上一朵朵开放着。
　　看到她，他的眼睛亮亮地闪了一下。他对女人柔声说：“瞧，我们的大作家来了。”女人绽颜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晓荷，你长得跟你的名字一样美，来，坐到我身边。”她走过去。这时，才发现女人坐着的竟是轮椅。她看出她眼里的惊诧，淡淡地说，“以前，我是舞蹈演员，一次意外摔伤，就成了现在的样子。医生说没有站起来的可能了。十年来，秦岭一直精心照顾我，真是让他受苦了。”秦岭佯装生气，沉着脸说：“又说这种话了!这么多年，你不是也一直在照顾我吗?”然后又转向她，“晓荷，你阿姨就是这样，总认为自己对他人是拖累。其实，她不知道，对我而言，只要她在身边，拖累也是甜蜜的。”
　　恩爱在空气中滋生蔓延。阳光洒落，在他们身上绽出朵朵幸福。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听任忧伤的旋律淌满身体的每个角落。
　　多年来，她之所以能够坚强地活下来，能够排除万难，一路拼搏至大学毕业，这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动力，全是缘于他。她爱他。虽然这爱如此寂寞，在现实中并无土壤，却已命中注定。
　　她并未急于找工作，而是买了台二手电脑，在租住房里开始昏天黑地地写作。寂寞流年里，她把对秦岭的感情，在键盘上弹奏成一曲曲凄美的爱情旋律。那些爱情，赚了许多读者的眼泪，同时也让自己的心一点点地接近绝望。爱又如何呢?他的心，已被另一个女人填满。在他眼里，自己不过是一个因同情而被他资助的小女孩而已。
　　她看到杂志上有一段话：如果很爱很爱，只要有一点希望在一 起，都要努力争取，因为错过了，就是一辈子。无尽的泪水，止不住纷纷淌落。她决定向他表白。她不会破坏他的家庭，她只希望，他能允许自己爱他。
　　那天上午，她给他打电话，谎称自己在公园不慎扭伤了脚。当他气喘吁吁地跑来，呈现在眼前的却是她一脸灿烂的调皮。他宽容地望着她，温和地问：“晓荷，有什么事吗?”她一头扑到他怀里，双手紧紧地环住他的腰说：“秦岭，让我爱你好吗?你知道吗?六年了，我一直深爱着你。”说着，大颗的泪，已濡湿了他的衣襟。他轻轻将她纤细的身体推开，然后拿出手帕让她擦泪。他说：“晓荷，我们相差18岁。我可以做你的亲人，却无法成为你的爱人。”
　　她拼命地摇头，“秦岭，今生我最大的梦想，就是与你在一起。”秦岭说：“我可以给你帮助，给你关怀，却不能给你幸福。因为，我的幸福，已扎根在妻子那里。而你的幸福，在前方，那个人不是我，你懂吗?”
　　她捉住他的手问：“难道我不美吗?难道你一点都不喜欢我吗?”他拉着她坐下来，微笑如大海般深沉：“晓荷，你很美，也非常优秀。这样的好女孩，我怎能不喜欢呢?只是，喜欢不是爱，希望你能明白。”
　　她的眼泪决堤而出，绝望在心底轰然升起。他的声音却再次响起：“你看，那些荷花多美!”
　　她顺着他的目光向不远处的荷塘望去。那里，一朵朵荷花争相开放，花影入波，恍如朝霞成绮。秦岭问：“你闻到荷花的清香了吗?”她茫然地点着头。
　　又问：“它们美吗?”她复点头。
　　“你想摘下它，把它带回家吗?”她望着他，目光中有不解，然后摇头。
　　“它这么美，为什么不摘下来据为己有呢?”他又问。
　　她说：“因为它不属于我。况且，它尚未开全，以后开全了，会更美。现在摘下，对它不公平。”
　　秦岭望着她，眼含深意地说：“你说得很对。其实，有一种芬芳，闻到已好。在我心中，你就是那朵清香美丽的荷花。今生，作为你的亲人，我会一直远远地欣赏你，目睹你的生命更加完美地盛放……”
　　多年后的今天，她有了自己的事业，也遇到了生命中的爱人。流年里，他们两家一直如亲人般彼此照应着。她想，如果当年秦岭接受了自己，在三个人的痛苦挣扎中，爱情恐怕早已烟消云散了。有一种芬芳，闻到已好。他说得真好!这给了他们最恰当的距离，更成全了花落两边开的幸福。
　　司志政荐自《私人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