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竟不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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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少写到大学母校,基本忽略;许多年来,不参加母校活动,连普通的诗歌朗诵会,都应了又不去。有时我宁愿认为,自己没有高等教育背景。
  母校有很悠久的历史。它是李提摩太用庚子赔款创立的学校。除了京师大学堂就是它了。也就是说,它,是中国历史上第二所具有现代意义的大学。
  我考入的已完全不是李提摩太的大学堂。我压根不想来这里上学,报到一周后,我就跑回家想辞掉此处。少年时心高气傲,我是高三一年没上学胡乱考到这里。我幻想读高四,拿下一所真正的大学。
  但是我父亲揍我。天黑下来时,他坐在屋里,是更黑的部分,那黑密度大,更重。在黑暗里他的眼睛冒着火光。他拿着棍子追我,并不停落下去。他的棍子在村子夜空飞舞了很久。
  但是在这里,我也遇到极好的同学,和师长。我至今和他们保持着密切联系。每年若有一见,视为人生幸事。人间无非几十年,不相见,如参商啊。
  一些老师,一直未见,我一直想着他们。比如萧泰芳老师。他教我古代汉语。初上学时轻视之,我要研究文学,你教我什么是古代汉语。但是第一堂课就把我镇住了。他讲 《郑伯克段于鄢》。我经常能想起他讲课时的样子,颏下稀疏的胡子,长短不一,白的特别亮,光中透明,微微颤动。
  萧老师高度近视。有一次考试,他严厉宣布纪律,说同学们要认真,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绝对不可以抄袭。他说着,同学们互相做鬼脸,他站着的旁边,同学翻书在抄,他又看不见。
  我当时看在眼里,难过之极,泪都要落下来。心里发狠:好!我听你的。至少有一个学生,把你的话当真。我不抄。
  我不爱听课。但发誓为了萧老师,我学好这门课。
  今日想来,非常感谢萧老师。我至今从事文学,我依赖的一点古代文学底子,是萧老师给我打下来的。他是个不谙世事不求人的人,却能够跟我说:你们县的县长是我同学,你毕业如果回去,如果需要,我跟他讲一下。
  又比如杨雪瑞老师,教我现代文学。我忍无可忍现代文学的腐朽教材,就赖着她看重我,直接找她。我说杨老师,你的课讲得特别好。她是胖胖的优雅的老太太,个子不高,她就开心地笑。我接着说,可是这门课太陈旧了,它严重不符合我的理念,所以我不上了。我想让你上课时不点我名不记我缺勤,我照常参加考试,保证考试及格。杨老师的笑就僵住了。半晌不吭气。我也不敢看她。但是她同意了。我后来想,她脸上是一种想要哭出来又竭力克制的表情。她对我多好啊!大一时她布置作文,我交上去。她在课堂上夸奖,几乎语无伦次。她领着我去找学报,要求刊发我的文章。要知道那个时候,老师在学报发文章都困难……她就是这么好。
  再比如,冷泉子先生。
  先生姓梁,讳归智。看丁东先生纪念文章,先生成名很早。我上学时他三十多四十。瘦,下巴几乎是尖的,侧光中他的脸很薄,锋利得像刀片,可以割破什么似的。
  先生有落落寡合的气息,沉默而温和,讲课时不像有的老师带方言,而是咬字特别清晰,和他逻辑严密的思路一致。我一度怀疑他是理科出身,但没有细问。他走起路来总是很孤独的样子。
  有同学和他走得近。但我不是。人群中我仿佛迅翁笔下的范爱农,寡淡而警惕,而游离。他是我敬而有畏的一位师长,我知他有水平,但不想离太近。有时我觉得彼此有相同的气息,有时则反之。
  他教我元明清文学,恰又是我不喜欢的。几十年下来,我的文学判断是,古典文学到元明清,趋于世俗化,而丧失人的精神,丧失文学高蹈的魂魄,也丧失想象之美。
  他是红学专家,我同样不爱这门学问。尚记他对柳湘莲倾注了许多笔墨。柳,是红楼中我特别惜爱的一人,爱他的超拔之气。因了柳,也爱尤三姐这般烈性女子。一个糜烂而沉醉而哀叹而人人留恋不已的秩序,必须有这种超拔的人物才能有突破的冲劲。
  夏天上课,百无聊赖。课间休息我就跑出去抽烟,那时烟瘾已经很大。
  先生咳两声,意思是上课了。我们就进去。他的课我是尽可能往后面坐的。但是他总喊我,回答问题,更多的是朗读。许多年后我突然明白,他是以温和的形式提醒我一些重要的篇章。他可能知道我对元明清文学的偏见,没打算说服我。他可能觉得我是他有点悟性的学生,他有意让我记着元明清文学中重要的东西。他不想让我错过。
  朗读于我其实为难。我平素不多话,张不开嘴。那时我的普通话里带有浓重的晋南方言,那方言硬邦邦的,讲起来像是打架……
  一些穿越时间而不朽的篇章,一些伟大的名字,就是这样,我记住了。后来一再翻阅。比如高启《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比如龚定庵,比如宋濂的文章 《秦士录》。那篇文章,正是看完女生的光屁股回来,他点名要我诵读的。我读得磕磕绊绊,面红耳赤,满头大汗。一些句子至今能够成诵,比如邓弼羞辱两儒生:
  “古者学在养气,今人一服儒衣,反奄奄欲绝,徒欲驰文墨,儿抚一世豪杰。此何可哉!此何可哉!君等休矣!”
  先生是一眼看穿了我心中与世俗不合的东西吗?
  大二第一学期快结束时,我内心一些东西已经崩溃了,在考虑要不要退学。我委实不想上下去了。这样的大学上来无所获,内心不能长进。同学们在拉关系想着毕业分配找工作,甚至不惜单纯因利益考量,向父母官员背景的女同学献媚并追求。我鄙视这些。我不能为之。我联系做生意的一些朋友,想一走了之。我考虑过考研是否能好点,但否定了。我也忍受不了学界的刻板,它对创造性才华是一种损害。后来很多年我犹豫挣扎过,又曾想考研,还曾去南大南师大考察,但是否定了。再后来文界的各种读研班,我已不再波动。我绝不会去上那种学。
  恰在我幾乎上不下去学的时候,母校忽然让我们去下乡扶贫搞社会主义教育。
  正值隆冬。我来到原平,每夜对着火炉诵读李贺诗篇,如此半年。
  先生也和我们一起下乡,但和我不在一个村。我去过他们村探望。先生早晨洗脸用洗面奶,我当时大为讶异。我自己少年时期,脸上长痘,是不以为意的。痘太大就用钳子夹破,拿了粗颗粒的盐摁进创口。一边疼得蹦跳,一边安慰自己盐可以消毒。还有恶狠狠的意思是告诉痘子:我让你再长!老子有办法对付你!
  然而先生那般细腻,用洗面奶。这是我与他严重不同之处。写到这里,我又想起他瘦削的脸——他的脸真的像是用刀削出来一般。脸色青,或许因为气色不好,或许因为他刮得干净的胡茬。
  他下乡的那个点,还有郭克,一个长着马一样善良的眼睛的诗人,一个大哥,去冬因为饮酒,死掉了。
  快毕业时,我印了自己的诗集。先生特意问我,说能否给他一册读。我当时吃惊。因为他研究古典文学,我想,现代诗他不会读的。我记得他在课堂上,走到我桌前,微微弯腰,很诚恳,眼睛闪着温润的光,声音低沉,话语清晰。
  和先生交往不多。这是我对他最深刻的记忆了。
  我后来才知道,先生对我母校并不满意。这不满意与我的厌弃犹如同出一辙。他后来远调到辽宁师大。不知为何,我偶尔总想到探春远嫁的故事。
  前年,因为《名作欣赏》和小众公号他的文章,彼此加了微信。他的微信名,正是冷泉子。他惊讶我写古体诗和文言文,问我要来读。当时他在美国,说,你的诗文有奇气,与同时代人大为不同。他说,我抽空给你写一则评论文章。
  时事如梭。我想起来时,他在微信里已沉寂很久。
  再有他消息,已是他丧亡的讣告。
  呜呼,智者竟不寿!先生与我过往同丧!
  我为先生一哀。先生是人中之佼佼者,而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竟不能有大作为。我为先生二哀。我引先生为亿兆人中之寥寥同类,同类丧亡,我心沉痛,如同我自己死去一部分。亦借文祭先生,扫我块垒。先生不抽烟,不能饮酒。则我自举大觥,一饮而尽。以风为鼓,自度浩歌!
  【作者简介】玄武,作家,诗人。1972年生于翼城。1989年开始写作。著述多种,有诗作刊于《人民文学》《十月》《诗刊》 等。有诗集《更多事物沉默》出版。著名纯文学公号“小众”(xiaozhong_xuanwu)创办人。
  责任编辑/白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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