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钩月在天边悬挂，窗前树影婆娑。我手里握着一枚龙形白玉，那是很多年前一名女子给我的，满是残缺与寂寞的白玉。
　　我曾经想过，那场最后的战役里我们失去的是不是太多了，于是如今这般寂寞。他时常抚摸我的头，像儿时那般轻言细语。
　　我是夙月，几百年前是一族公主。就像所有美好童话般，有一位很爱我的王子。
　　只是某一日，背叛无情降临，他与别人有了婚约。几百年，那么遥远之后，很多东西都已经模糊了。
　　隐约记得尾声是那名女子冷然一笑，纵身跳下，死于兵戎相见的战场，万箭穿心。
　　那些片段似乎连贯却又残缺不全。我见到他们在说话时神情异样，仰望城墙上的人似乎是在和我四目相交的一瞬间纵身坠下。她说了什么，我一无所知。
　　很多时候，我会忘记不快乐的东西。那些零碎的记忆片段像烟花一样消散在空冷的夜幕。
　　门被轻轻推开，身为武将，我下意识地绷紧身体。即使过了几百年，我仍如此。
　　“夙月。”哥哥的声音格外温柔。
　　我叹口气打开窗，说 ：“哥，我在这里。”
　　“又睡不着了？”他走过来轻轻搂住我。
　　“今天，是月圆呢。”
　　“我们早已没有故乡可思了。”
　　“我们还要漂泊多少年？”我仰头望他，隐约看见他的嘴角浮起细微的苦笑。下意识，我用手抚上他的眉，“哥，这么多年，你快乐过吗？”
　　他拿下我的手，把我圈在怀里的手臂有些缩紧，他说 ：“你就是我最大的快乐了。”说完敲敲我的额头，“快点睡吧。”
　　我看看窗外的树影再看看那枚在月光下透着幽冷银光的玉有一种悲伤自心底升起。那个是我哥哥的男人，真的快乐过吗？
　　
　　早晨的阳光在窗口跳跃，我有些头痛地爬起来。
　　“夙月，电话。”哥哥的声音在楼下响起。什么时候睡着的我全然不知，只是梦里太多寂寞与悲情的东西让我变得越来越讨厌睡觉。昨夜也许是因为哥哥的缘故吧，竟然没有做噩梦了。
　　“夙月，醒来没有？”房门被打开，他一只手还拿着锅铲，身上围了一条我买回来的小兔围裙。我“噗嗤”一声笑出来，“哥，你的样子好可爱。”
　　“鬼丫头，快点起床接电话。”他装腔作势地用锅铲柄敲一下我的头，力道很轻。
　　“谁的电话？”我掀开被子一边往客厅跑一边问。
　　“你接不就知道了。”他的声音从厨房飘出来，还伴着阵阵香味。
　　“喂……”
　　“闻人夙月！”电话那端的尖叫声让我短暂地出现耳鸣。正想把电话挂下，那端却传来颇具威胁的声音，“你敢给我挂电话接下来三个月你都别想要稿费！”一句话正中要害。我认命地拿起电话。
　　“又有什么事啊……”
　　“这个月的稿呢？给我拿过来！”电话那端又开始咆哮起来。
　　“大小姐，我连赶了三天，你能不能让我好好睡个觉？”
　　“你这懒女人是没有睡觉的资格的。”
　　“女人，你不要太得寸进尺。”
　　“少嗦，半个小时后，我在老地方等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说完，“啪嗒”一声电话被挂了。我拿着电话无奈地放回去。苏小小是我第一个朋友，五年前我游走网络的时候她看中了我的文字，应该说是那种典型的以文会友吧。然后，我把那些写得很凄厉的东西全部扔给她拿去出版。很多年后我仍旧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平凡的女子每每和她待在一起总是有一种安宁。
　　吃过早饭，我匆忙套一件衣服准备出门，哥哥倚在门口，眼里有一抹宠溺的神色。他将我杂乱的长发理好，拍拍我的肩膀。门关上的那一刹我有一种他会离我远去的错觉。
　　走到约定的地方，老远就看见苏小小对我招手，身边还有一个男人。我跑到苏小小面前，那个男人缓缓地抬头看我。对上他视线的那一瞬间我下意识后退一步，“你……”几百年未曾有过的相思，我对着这张脸，过往的片段似乎被什么东西连接起来一段一段变得清晰，而我深陷其中分不清哪里是现实哪里是虚幻。
　　
　　
　　周围的场景变得好模糊，耳边的厮杀声却越来越大。睁开眼睛，我看见自己一身战袍躺在帐篷里。这里……是军营？
　　“夙月，你醒了？”哥哥的声音自上方飘过来。
　　“哥……”我撑起身子却被一股巨大的疼痛给摔回去，“好痛！这里是哪里？”
　　“军营。你受伤了，我把你带回来。”
　　“我……昏迷多久了？”
　　“一个月，一直都在说胡话。”
　　我竟然昏迷了一个月？
　　“我做了一个梦，是……”我想说，却发现那个梦太模糊，连我自己也不记得是什么内容了，“不记得了。”我笑了笑。
　　哥哥爱怜地摸一下我的头把我扶起来，“吃药吧，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哥，”我拉住他的衣袖，他给了我一个询问的表情，“你不会离开我对吗？”
　　“傻丫头，说什么胡话。”他轻轻弹一下我额头，把药端给我，“趁热喝了吧。”
　　夜深，我一直辗转难眠，起身披一件外套打算去哥哥的营帐坐坐，走到帐外却听见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传令下去，三日后攻城。”这是我哥哥的声音。
　　“可是夙日将军，三小姐她……”
　　“不要让她知道。既然龙玉背叛夙月娶了敌国的女人，就休怪我翻脸无情。”哥哥的话让我愣在原地半晌。
　　龙玉……娶了别人？那个曾经对我说不离不弃的龙玉，他竟然娶了别人？我很想哭，但是却没有一滴眼泪。
　　爱情，原来是只要一瞬间，一句话就可以灰飞烟灭的东西。
　　“夙月？”从营帐里出来的哥哥惊讶地望着我。
　　“哥。”我轻轻地笑，那一笑很像一朵绽放的昙花华丽而残缺。
　　“你听见了？”
　　“我听见了。”
　　“我的夙月……”哥哥轻轻搂住我。
　　“去攻城吧。我也去。”很轻的声音自我口中吐出，我想亲自听龙玉告诉我，他已经不爱我了。
　　
　　三日后，我手握软剑站在城墙之下，那名女子的笑倾国倾城。是我从未见过的妖娆，像一朵桃花。
　　“夙月？”我听见龙玉的惊呼。
　　“龙玉，你还爱我吗？”我问。手中的软剑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对不起。”他没有说不爱，只是说对不起。那双我曾经最喜欢的温柔的眼眸里突然之间有太多我读不懂的情绪。
　　“对……不起吗？”我浅浅一笑，软剑横扫，近身的士兵死伤无数。
　　“你负我！龙玉，你竟然负我。”泪，安静地自眼角滑落在剑上。我一个挽花，身子一转。剑，深深刺进他的心脏。一丝血缓缓从他的嘴角流出来。他还在笑，好温柔好温柔地笑。那一笑有如晨曦，暖如温玉。那一笑，却刺得我心脏深痛。
　　他向我走近些许，那剑又刺进他身体几分，他说 ：“夙月，你要活下去。”一双手，轻轻抚过我的脸还有我的长发。
　　“龙……玉……”我颤抖地抓住他的手，“你可以躲开的，你本来可以躲开的！”
　　“我欠你的。”他这样说，然后安然地闭上眼睛。阳光照在他身上色彩斑斓。
　　我抽出剑，直奔城墙角下。那名女子始终是那样地微笑。我仰头看她，那一望却换来她冷笑一声纵身跳下。
　　就在我面前，落地的瞬间尘土飞扬，她的身体被箭刺穿。我走过去扶起她，女子的笑还在脸上，她说：“我叫碎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碎玉。”然后吃力地伸出手将一样东西交到我手上。那是一块龙形玉上面还有碎玉的体温，“他是你的……”最后那几个字缓缓流出来，很小很小的声音。但足以让我惊讶一辈子。
　　真相……这就是你负我的真相吗？这样的无奈和悲情。心脏，似乎被隐约看不见的丝线勒出一道道浅不见血的伤口，却很痛，每牵扯一下却痛不欲生。我伏在碎玉的尸体上失声痛哭。
　　背后传来剧烈的疼痛，我听见哥哥在叫我的名字：“夙月——”
　　


　　“哥……”我伸出手，眼前一片黑暗。
　　“夙月！你撑着点，我马上就带你回营。”
　　“哥，太迟了。你一定……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浅浅地微笑，要活下去才会有希望。执念只会让人越陷越深犯下不可原谅的错误。
　　垂下手，我还可以听见哥哥撕心裂肺的叫声，那声音变得好远。
　　“夙月，夙月，醒醒。”我睁开眼睛，明亮的窗户，吊着朴素灯饰的天花板。
　　这里，是四百年后的世界。
　　“夙月，你没事了吧。”哥哥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抬头，对上他的脸庞，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夙月，你……怎么了？”
　　原来……原来是我自己给自己开了一个这么大的玩笑啊……我一边流泪一边自嘲地笑，原来在我身边的人从来都不是大哥，而是 那个我以为负我一辈子的龙玉。
　　“你没事吧？”陌生的声音插进来。
　　我侧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苏小小跑到窗前拉起我的手，“你吓死我了，怎么好端端的就晕倒了？”
　　“没事，可能是贫血吧。这位是？”
　　“他叫李灏，是我表哥。今天刚到这里来看我的。”小小和我介绍道。他对上我的视线一脸陌生的神情，我再次笑了。
　　那张熟悉的脸，我的哥哥。
　　他转世了，遗忘了那些斑驳的过往用全新的身份活下去了。
　　“我今天有点累，改天再找你出来好吗。稿子在我包里。”
　　“那我和李灏先走了，你自己要多休息。”
　　“嗯。”我点点头。
　　送他们出门之后，哥哥倒了杯水给我。我接过杯子，看一眼窗外。还是斑驳的树偶尔会有鸟停留在上面。
　　“龙玉。”我轻轻说出这个名字，他的身子颤抖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你想起来了？”他在我床前坐下，我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叹了口气。
　　“对不起。”我把头埋进他的怀里，说出了那一年我没能对他说的话。
　　“好好活下去。”他的手指穿过我的发丝，动作轻缓，“以为修改了你的记忆可以一直这样生活下去。你却想起来了。”
　　“龙玉……”
　　“接下来的日子，我再也不能陪你了。”他抬起我的脸，还是那样笑如晨曦。
　　“难道你……”
　　“在我死的那一瞬间，我向虚空族许愿我会在你身边直到有一天你记起一切。那是我的愿望。现在，我的愿望完成了，我再也不能陪在你身边了。”
　　“龙……玉……”我还想再说什么，但我的话却淹没在他的吻里。
　　“要好好活下去。”他最后一句话仍旧没有改变。一个永远为我着想的男人渐渐消失在午后的阳光里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虚空族啊……就是那种对世间还有留恋的人向虚空族许下愿望，在愿望达成之前会一直活下来不老不死。一旦愿望达成之后就会消失得不留下任何痕迹。
　　龙玉他……是我的哥哥啊。是我那个在三岁时候因为战乱而失散的亲生哥哥。所以，他才要娶那名名为碎玉的女子，他……是要彻底断了我的爱恋。可是，到最后我们谁也解脱不了谁。
　　“你的愿望是什么？”那个时候在黑暗中，有人这样问我。
　　“愿望？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活下去，忘记一切活在有龙玉的地方。”然后，我见到了龙玉，以哥哥的身份在我身边生活下来。
　　而今，没有了龙玉，我的一切也不复存在了。我看着手里泛起温暖光芒的龙形玉，浅浅地笑了。只有闻人夙日他真的好好地活下去了。饮下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在这个城市里活下来了。结束了吧，一切，都应该结束了。
　　那些爱恨情仇的痴年，几百年的相思。只留下这枚龙形玉作为见证。
　　我看着自己越渐透明的身躯，想起那一年，我第一次和龙玉见面的样子。那片四月的桃花林，那个笑如晨曦有如温玉的男子……一切不过一场四月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