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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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簇簇青山从窗外掠过,绵延起伏,像辗转前行中时光的背脊,又似蓄势待发的百舸千帆。
  带着大侠归隐的潇洒和淡然,他微微一笑。这十年,无悔。
  一
  出厂的那一刻,他沉沉睡去,这样的时光真好,身边再没有了往日烈火灼身的锻造和机械手臂野蛮的拼装。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两双温暖的手触碰到他,一双粗大,另一双纤小。一股暖流在电光火石间飞快掠过他的身体:“我等你很久了!”他打心底觉得欢喜,感到一种迫切需要表达的欲望,却依然静默不动。他看到身旁站着的那个小女孩,正睁大眼睛痴迷地向车窗内张望。多么清澈的眼睛啊!透过那双眸子,他看到了满天的星光。
  这是他第一次开始觉得自己同身边的同伴不同,他甚至开始惊诧于自己敏锐的感知能力,他很自豪自己有颗善于思考的头脑,也乐于接受自己的与众不同。他是一辆喜欢幻想的车,每当日月星辰东升西落,他总会情不自禁地陷入冥想。
  那是个雨季,他经常蜷缩在停车场里听雨、看雨,用轮胎慵懒地支起下巴舒服地趴着,看雨星顺着不远处的檐角滑成丝丝雨线,再“啪嗒”一声砸出一个小水坑……这样的时光虽好,但他毕竟是一辆车,一辆有野心有抱负的车。他想在烈日下奔跑,想在狂风暴雨中划成一道线,唯有速度和激情才是他存在的证明。
  现在机会来了!他从未觉得这么兴奋,这么迫切地想要离开。那个头发飘逸的男人跨入驾驶室,轻轻关上了车门,系上安全带,认真调整座位,然后将钥匙小心地插入了锁孔……他的心脏突然神奇地跳动了起来。男人小心翼翼地换了档,“这一定是个有爱心和责任感的新手司机。”专注地看着男人传递过来的指令,他顺势平稳地冲了出去。
  微风拂过脸颊,皎洁的月光与他银色的身躯融在一起……
  二
  液晶屏上显示出这是2008年某日的夜晚,他告诉自己:“他们一定会满意的,然后,我会有一段全新的生命。遇见你们,我真的很幸运!”晚风更温柔了,霓虹的光晕染醉了他的心。他把自己完全交付给了他们,用一辈子,无论风雨,无论寒暑。一生有多长?“我这么大,一生应该不会短吧!”
  车的功能决定了他的使命,他的使命就是无论风雨,在经过静静的等待之后陪他们一起到任何地方。他和他们共同成长着……他很快就爱上了这家人的生活方式,特别是父女之间愉快的充满稚气的玩笑。在女儿稚嫩的年纪,父亲显然不断迎合女儿的“孩童口味”,兴致盎然地回答诸如“《喜羊羊与灰太狼》里你最喜欢谁”“最喜欢哪种颜色”之类的问题。人类的孩子凡事总喜欢问个“最”,无论是主观还是客观的问题,不得到唯一的答案不肯罢休。这是孩子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就连她后来渐渐变得唠叨的母亲,那时也尽是温柔的模样。
  小学时光飞快而来,责任和努力开始约束和羁绊她的思维,人类社会中知行合一的亘古训诫使那个曾经无忧无虑的孩童变得文静、多思和慎行。风和日丽的街头,他在去接她放学的路上徜徉,看着世间百态……那时,阅读和电影是她的最爱,她年轻的父亲也尽力充当起她灵魂导师的角色,把许多自己奉为经典的小说与影片积极向她推荐并重新温习。他们经常的交流和讨论,让他也受益良多。
  六年时间一晃而过,青春期的她面容渐渐脱去稚气,取而代之的是日渐严肃的神情。一家人的生活节奏明显不同以往,彼此的交流也变得严肃和沉重。他也更加恪守本分。孩子这时体味到竞争压力,眼镜架上了鼻梁便是明确的佐证。行走中,他怜惜地看着她瘦削的肩膀,想起她幼儿园时无忧无虑的灿烂笑靥,忍不住有些伤感。
  人间的生命,其存在与发展有一系列明确的选择方法,优胜劣汰的普遍规律更彰显着应试教育的刚性。作为一辆车,这些本与他无关,但陪伴者的使命催促他不断思考这家人喜怒的根源。他认同这个竞争的时代,也看过不少同伴因为测试不过关而被返厂,那种结局令人悲伤,但也是合理的。他总是努力做到最好,希望能给这家人安全与力量。他恪尽职守,也仔细聆听车内人的耳语、亲昵的交谈和偶然的争吵,不停地思考,努力增进对人的理解。每当他往深处想,都觉得自己的心和他们更加贴近,他的生命也更加鲜活。
  街的转角,一株银杏傲然屹立。它俯視着步履匆匆的行人,阳光肆意地在枝叶间穿梭。
  女孩坐在汽车后座,懒洋洋地倚在靠背上。按下已褪去光泽的按钮,把车窗降下,任风震痛耳膜。怀抱满袋沉甸甸的曲谱,心中一遍遍重复那已熟透的旋律。车载音乐有些恼人地闹着,她不禁皱眉,偏头去看那神色匆忙的人们。
  “丫头,刚收到老师短信,今天古筝课不上了。”父亲的声音带着些宽慰,“今天就放松一下吧。”
  “那怎么行?马上要比赛了,每一次练习都至关重要啊!老师怎……”女孩焦急地攥紧琴带,掩饰不住灼心的焦躁。望着窗外,风似乎小了些,父亲放慢了车速。窗外,忽见一片绿色,阳光洒满山坡,溢出绚丽的金光。
  “下车走走吧。”那处景,仿佛印在回忆里,沉淀在时间的长河中。下车,步入园门。依旧是大理石的广场,藤条垂下的回廊。两株银杏,兀自挺立在木亭的两侧。满枝丫的灿烂,在微风中摇曳,伴着午后的钟声,似金蝶般翩然落下。
  仿佛正走过时光长河的岸边,女孩看到了那个曾经不知忧愁的自己。小女孩笑靥如花,牵着父亲的手,在被金黄覆盖的草坪上奔跑着。年轻的父亲满足地笑着,小心地跟着女儿的步伐不知疲倦地奔跑嬉闹。阳光笼罩着他们幸福的脸庞,似无虑的舞蝶,在花间邂逅。
  回首,父亲正望着女孩。柔风萦绕着,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似被触动。踏上被银杏叶覆盖的石阶,惬意地聆听曼妙的音乐。牵着父亲,女孩满足地感受他的指尖传来的暖,步伐仿佛又回到儿时的轻盈和欢快。
  看着这景象,他的心中也一片宁静。原来,在人生路上适度停下来,感受鸟语花香,真的能找回生命中最真最好的东西!
  他注意到自己已经开始一年一年车检,也看到窗外学校变换了三次,孩子装上了牙套,取下了牙套,又戴上了眼镜……但他更在意的,永远是车内话题随着时光溜走的不断变化,这是包括他在内的一家人心灵的纽带。   “和同学相处好难哦!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同一群更优秀的人交流。”听着她的无奈,他哑然。他理解她,知道她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学习拔尖,人缘自然也是极好。可她的天性仍是活泼爱玩的,骨子里永远有一股向上生长的蓬勃力量。久处温室,未经风雨,她得多碰几次壁,才会逐渐沉淀下来。
  他也听她感叹过:看着班级同学在一些困难学科上如赤兔马般轻松和肆意驰骋,她开始有强烈的挫败感。既然进入了一个优秀群体,为了心中的理想,除了勇敢直面一切挫折与困难,还能后退吗?风起了,要给自己插上翅膀,迎着光飞翔。是安享翱翔于蓬蒿之间的微醺似醉,亦或是扶摇直上九万里,奔赴梦中芳华。庭前花开花落,天外云卷云舒。世上总有很多人,在惶惑,在迷茫,在挣扎。前方,是明净澄澈,鲜花铺满沿途,还是荆天棘地、烟雨朦胧?何必对环境有太多苛求呢?只有勇敢面对和执着努力才能创造一切,才能书写更好的人生!
  他庆幸女孩父亲和他的思想相近,他看到她的眼中重新闪动着星星,两颊又漾起两个酒窝,甜甜地笑着。
  这笑忽然唤起了他数年前的记忆,那时她看完电影《变形金刚》,也是这样微笑着,噙着泪,要给他取名“铁皮”。他猜测,那一定是某个时空里的某位英雄,一位为了崇高信仰战斗而牺牲的勇士。于是他就有了“小灰灰”和“铁皮”两个名字,没有哪辆车像他这样拥有自己的名字吧?
  三
  时光荏苒,一晃已十年。现在每次出发时,他都得鼓足气力呼喊自己的名字,才能唤醒逐渐老化的零件。逆着光影,透过玻璃,他看到了自己日渐衰老的面庞,听到了心脏略显单薄的跳动。他惶恐地听说孩子舅舅换掉开了六年的车,不禁担心未曾考虑过的命运。他还没有看到孩子进入大学,那时她又会向父亲提出什么样的问题呢?夜深人静,他情不自禁地回憶过去的点点滴滴。他有时会尴尬地停止发动,无论他多么用劲地积攒力量。他抱歉地看着家人焦急的神情,却又疲惫地无能为力。
  我终究只能陪你们到这儿了……
  那日,他看见了高大威猛的“他”,停在了本属于自己的车位;他看到女孩围着自己拍照,不愿放过任何一个角度;他看到送她去考试的路上,她的眼中噙满了泪,手中的提纲一页未翻……他忽然哭了,抑制不住的泪滴进嘴里,像饮了一杯又一杯烈酒,致敬曾经的那些好时光!
  他很怕自己的心脏忽然停止跳动,连这最后一程都无法送达。在这离别的日子里,十年的点点滴滴如此清晰地在记忆中徐徐铺陈,鼓起所有力量与勇气,继续向前……
  谢谢,让我遇见了最好的你们!
  谢谢,你的十年,有我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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