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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泼烦，在汉语词典里找不到相关的词条，但在中国北方方言里使用率极高，在青海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它的意思可以理解为“烦恼、烦心、煎熬”，是心理上的一种痛苦和折磨。
长篇小说《泼烦》写的就是青海河湟地区农民阶层生存和生命状态中的那些泼烦事儿。是一部河湟谷地的《秦腔》。
桃花乡的千户台村只是当今中国农村的一个截面和缩影，小说里的一些场面和境遇，在当下中国绝对不是偶然的，其真实性已经远远超出了小说本身。
《泼烦》，没有宏大的乡土叙事，是四平八稳，波澜不惊的，是十分琐碎和片断的。但集中在深秋和严冬里的一个个故事和细节的背后是一股股的凉气——生存的困境、心灵的寂寞、精神的虚无和颓废、生命的迷茫和失落、价值的无序和混乱，无不透露着以往经典乡土生活的衰退。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中国城市化进程的突飞猛进，大量农村劳动力（包括农村知识分子）的流失，农村、农民遭遇的迷茫和冷落是何等的触目惊心，看似热闹而丰实多彩的物质背后，是精神的颓废、文化的缺失和价值的混乱。
《泼烦》是“转型期”河湟地区农村、农民人文动荡和心理变迁史、小说中农民的迷惘、困惑、犹豫和彷徨，甚至心灵上的疼痛是刻骨铭心的。在人的肉体被现代文明和象牙塔娇惯得一天天脆弱，人的灵魂在利益的追逐中也日益卑琐时，《泼烦》以良知更多地给了农民这个弱势群体的人文关怀。以博大、宽容、无畏的人格力量，营造着理想中的乡土和精神家园。
作者简介：
李明华，1964年出生于青海乐都县湟水河畔，1982年发表习作。鲁迅文学院第十三期中青年作家高级研究班学员，中国散文诗学会会员，青海省作协主席团委员，乐都县文联主席、《柳湾》文学季刊主编。散文《抱愧“花儿”》、《亲近柳湾》、《女人二题》曾获省部级文学奖，长篇小说《夜》纳入农家书屋工程。
二十二
村长的大儿子媳妇回了娘家，听说亲家母得的是不好的病，要去侍候一些时日，这等于是敬孝，什么时候回来谁也说不清楚。老二媳妇是结扎对象，村长率先垂范让老二媳妇在乡计划生育所做了绝育手术。没人按时做饭煨炕成了一个十分现实的问题，这样，我跟村长的吃住暂时遇到了一些困难。我只好听村长另做安排。
村长住进了大儿子家，我被安排在天保家里，这样，村长家里不仅省了煨炕，也省了生火。这是两全齐美的事情，只是我又要熟悉一个陌生的居住环境。我已经被白银香的死和王马达的英雄壮举搞得恐慌不安，不知村里还要弄出什么事情来。我在机关呆久了，根本就不知道庄稼人是咋生活的，根本就不知道村里还会发生这么多人命关天的事情。
我整天提心吊胆，神色恍惚，我的形象已经失去了一个工作人那种体面的样子，有几回我特意在镜子面前留心了一下自己的形象，简直就是一个无所事事的混混。
村长说：“别愁，都是一些每个村都存在的社会问题，没啥大不了的事。”
我去天保家住宿是小雪后的第八天。那天，我跟村长拿着乡长在那个惊心动魄的晚上留下的字条，去乡里拉刘老汉的籽种。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前两次是村长一人去的，乡上的保管员不在，这一次村长好像十拿九稳，上路时连车都租上了。我说：“乡长不认账咋办？”
村长成竹在胸地说：“不会的，那是籽种，开春要下地的。他惹的祸，差点闹成一次群体性事件，是我给他给足了面子，他咋不认帐呢！再说快过年了，干部过年群众也得过年，再不落实，刘老汉不踏实，我也不踏实。”
我说：“村长，那天的两辆手扶拖拉机在路上同时出了毛病，听说让人扎破了轮胎，你知道不？”
“是吗？”村长装着不作正面回答。
我嗨嗨一笑，村长也笑了，笑得像一个孩子，看来村长什么都知道，这么大的事情他不会不知道。
乡长果真说话算数，见村长他从那张硕大的皮椅子上挪了起来，果断收回条子说：“王村，谢谢你的支持。运费乡上掏了，我给会计打声招呼。”
“那我倒要谢你。”乡长和村长都笑了。
刘老汉的儿子还没有回来，听说包工头包的是四包，大包把工程转包了二包，二包又转包了三包，三包拨管理费，真正干活的是四包，剩下的一群民工收拾一堆烂摊子，什么时候能结上账，谁也说不准。
我们把籽种送到刘老汉家时，刘老汉早就叫好了几位亲方党家，很快就把籽种搬进了屋。放在该放的地方后，村长说：“就这些，你把数儿点够。”
刘老汉说：“够着哩，连口绳都没打开过。”
“够着就好。你忙你的，我们走了。”说时，我跟村长离开了刘老汉家。
刘老汉无论如何要留村长和我吃饭，确切地说，他要留村长吃饭。他说：“两斤猪头肉，一只鸡，听说你又去了乡政府，我从早上就打发儿媳妇秤好了，一定吃了走。你不吃就是看不起我。”
说时，儿媳妇也大大方方走出了屋子，她抱着胖嘟嘟的儿子站在村长面前说：“叫，叫爷爷，让王家阿爷留下来吃饭。”
她怀里的婴儿只喊了一下不成形的“啊”，就双手攥住了女人的奶头，惊喜地开始吃奶，一股母乳的清香，顷刻间在祥和的院子里弥漫出一种少有的温馨来。院子里，一只老公鸡高吭嘹亮地叫了一声。
村长摸了摸婴儿的头，说啥也不吃饭，他说：“我得赶紧安排李村的住处，吃住穿行少一样儿都不行。你就留着自己吃，你的心意我领了，你吃了就是我吃了。”
刘老汉紧紧地握住村长的手，什么也没有说，握了很久很久。我发现他们是用手上的力度和温度进行交流的，直握得让我有点儿着急。
此时，村长的脸上，我看到了三月和煦的阳光。刘老汉在家门口不停地给我们招手，招得诚恳，这种诚恳我只能在过去的红色影视剧中见到过，一时间我的脑海中突然就唤起了一个词汇：朴素。他的儿媳妇怀里抱着胖嘟嘟的婴儿，婴儿已经吃胀了奶，嗝——打了一个冗长而饱满的饱嗝，她抹了一把儿子的小嘴，一直目视着我们远去。 沿着刘老汉家门口斜长的土路走上去，是一个不太高的土垣，我随便一抬腿蹬上了一道斜长的土垣。而村长的老迈是显而易见的，他吃力地跨了两次没有跨上来，要不是我眼明手快，差一点就倒退下去，我一把拉了上来。
村长说：“不中了，不是今儿就是明儿的事。”他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
我说：“好端端的，咋突然说不中了呢？”
“寿数到了呗。”
平坦的土垣眼前豁然舒展开来，暮色中，山之阴，冬日荒寂的积雪幽幽地静默着，山之阳，没有一点积雪，满眼是金黄色的辽远和空旷。西坠的太阳在落山之前被周围的一些云彩见缝插针挤压着，正在努力穿透灰白色的云层，放射出一派金子般的颜色来，壮美的落日把大地照得十分透彻。突然，我在山路上看见挑水的胡春梅了。村路上放着一副水桶，扁担横放在两只水桶上，她正坐在担子上静静地歇缓着，微微露着一张忧怨的粉红色睑，像一坡盛开在坡垣上的荞麦花，又像是遍地的洋芋花。她捋了一下贴在额头上的头发，轻轻哼唱着一首我十分熟悉的“花儿”：
院子里种下的白牡丹，
叶叶儿好像个串莲；
白天里想你者心疼烂，
夜夜的晚夕里梦见。
尽管胡春梅是哼着唱出来的，但我还是将歌词的大意弄明白了，这么空旷的山野里她唱给谁听呢？我有点儿自作多情，她是不是唱给我的呢，那么忧郁那么深情的样子把我弄得无所适从。下乡前，我就听别人讲过许多艳羡的故事，说农村女人给你唱“花儿”，就是对你有意思，你得回唱一首“花儿”，表明自己的心意，是跟她维朋友还是分道扬镳。
胡春梅见我和村长走来，她不好意思地吐了一下舌头，歌声便戛然而止。
村长说：“正好，那是天保的嫂子胡春梅，我把话给她说了。”村长急步上前说：“胡春梅，我家的情况你也听说了，老大媳妇去了婆家，老二媳妇做了绝育手术，没人煨炕，也不能让驻村干部睡冰炕吧。从今天起，下村的李村就安排在你家住，你看咋样？”
“只要李村不嫌我家穷，不嫌我家里脏，住就住呗，反正炕空着。”
“那就说好了。”
“就这事？”
“就这事。”
“那我先走了。”
“你先走，我们随后到。”
说时，胡春梅把水桶担了起来，她挪挪肩上的扁担，微笑着说：“我先回呀。我婆婆在，你们去说吧。”随着急促细碎的脚步声，担钩儿在水桶的梁撑上发出吱吱的愉快的尖响。胡春梅在落日前的最后一片阳光中走着，她的背影和一副扁担一左一右一上一下扭成了一幅水墨画。一些亮晶晶的水花正从桶里溢出来，夕阳中一片灿烂。
我说：“王村长，我来村子这么久，还没见过胡春梅男人呢，是不是外出打工去了？也不见他回来过。”
村长说：“胡春梅不生养，她男人猴子在外面有女人，听说在格尔木有了家室，一年也就来个一回两回，不是正月里来，就是清明节上坟，主要是来看他母亲。”
“那胡春梅呢？”
“就跟亲戚差不多。”
“咋会是这样呢？”
“这样没有啥不好。十多年了，还是保持着夫妻关系和婆媳关系。猴子的母亲和天保有人照顾，只是苦了这女人，你没听见她刚才在想男人把心都疼烂了吗？你睡在她家里正好是鱼儿跌在缸里了。”
我捣了一下村长说：“村长，你这么老实的人咋这般开玩笑呢！”
村长只笑不说话，我说：“这不是重婚吗？重婚是要定罪的。”
“管他是啥婚，能维持这个家才是最重要的。你想想看，一但胡春梅另找了婆家，这个家不就烂散了？这就是农村的实际。”
村长勾着头走路。不多时已到了胡春梅的家门口。
一进门，一个肉墩墩的男子横陈在我面前，傻乎乎地望着，之后又傻呵呵地笑。
“他是天保，有点傻，你认识。”村长说。
我点了点头。
等我收拾好了行李，正准备想做点什么的时候，村长将天保叫来，指着我比比划划地说：“这是县上的干部，是我们村的挂职副村长，他喊了要多跑点腿，不能胡来。”
天保没有更多的表情，双手在衣角上扯了扯，一只手在鼻孔里抠了抠，照样傻咧咧地笑，分不清他的笑是褒是贬。其实，村长的话也是说给胡春梅的。
胡春梅赶忙说：“别怕，他就这个样子。只要把他当人看，他对谁都好。”
有道是“小雪站磨（水磨），大雪站桥（冰桥）”，时序进入大雪，村里的风像狗看见了主人，一下就长了声势，山野奇寒，最经不住的是夜里的风。晚上，一床薄被子无论如何阻挡不住山风的寒冷，经常将我深更半夜弄醒。我只好蜷着身子在被窝里牙齿打架，有好几个晚上我为睡不好觉发愁。就在我天天盼着有个热炕头的时候，我的炕上突然多了一件白皮大皮袄，这无疑是雪中送炭。从此，我的夜晚变得温暖多了，我在享受着皮袄的温暖时，也在心底里感谢着天保。我敢肯定这件事是天保干的，因为他嫂子胡春梅根本没有来过这间屋，他母亲也只是偶尔来一回。不是他，还会有谁呢？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天保母亲，不料，天保母亲却哭了，一边抹泪，一边说：“天保是有点傻，可他心眼儿不傻，都让村里人说傻了。”听天保母亲这么一说，我倒有点可怜起天保了，同时对他媳妇的一去无回和村里人多少产生了些看法。如果她将天保生理上的缺陷看成是一种疾病，或去医院治疗，或百般温顺地摆弄，说不定天保还会有一点灵性。如果村里人不把天保当傻子看，让他的精神世界有一个宽松的环境，也许他的灵气更多一点。
然而，我朴素善良的愿望很快遭受了一回前所未有的打击，将我差一点打闷，我还没有一点精神准备，不愉快的事情突如其来在这个院子里发生了。这件事差一点让我身败名裂，差一点让我失去了活人的勇气。事情的发生让我猝不及防，让我骑虎难下，让我一下变成了一个让人咬牙切齿恨之入骨的人物，总之，要在过去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我就是一个生活作风十分严重的人，我的档案里肯定会写进去一笔生活糜烂的文字。我简直成了一个没皮没脸道德败坏厚颜无耻的强奸犯，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每每我走在去吃派饭的村路上，总觉着有几十双，不，几百双眼睛，甚至全村男男女女的眼睛，在同一个时间里从门缝里像一颗仇恨的子弹向我邪念十足地射来，直射得我没有一点招架，像过街的老鼠，把我工作人的做派和威风打得一败涂地。 还好，事情发生后没有在村子里像山梁上的风一样流传开来，因此谁也没有把我怎么样，我依然人模狗样地走东家跑西家吃派饭，吃得十分不自在。其实，在这场误会中，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受害者，至少在精神上受了伤害。
胡春梅的肚子里似乎有唱不完的“花儿”，在广袤的乡间，我头一回领略了什么样的“花儿”歌手才是一肚子二肋巴的歌手。她的“花儿”如泣如歌，每天晚上都轻轻地在这个院子里像地气一样弥漫着，像山风一样在院子里骚扰着，每天晚上我是听着她的“花儿”入睡的。梦中仍然是“花儿”冗长的韵味。她的婆婆耳朵不好使，为她肆意倾吐自己的内心世界网开一面。
一天晚饭后，我跟往常一样靠在被子上看书，胡春梅不请自来。她站在炕沿前两手背着不说话，她有点儿羞涩的表情显得十分艳羡。
我问：“啥事儿？”
她说：“李同志，我……”显然，她有点不好意思，“我想求你画个画儿，行呗。”
我是个驻村干部，就是为群众服务的，群众的要求就是我的工作，有啥不行。我一看，是一双还未做好的鞋垫，就接了过来。本来我想开个玩笑什么的，群众的利益就是我的利益，在这垴山沟里几个月除了吃饭喝酒没有一点娱乐活动，也够寂寞的；因为她男人猴子的情况我清楚，天保又是那样的人，就打消了这一瞬间的念头。幸好，要不是我的自知之明和坚定高尚的无产阶级立场，我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问她想画啥？
她说：“随便画个啥都行哩！你画了我去绣，不嫌弃了我给你也绣一双。”说时就把手伸过来，大大方方伸开五指来拃我的脚。
我慌忙收了自己的脚说：“我不要，乡里的马干事给我送了两双，我还没来得及用。”
“他是他，我是我，看把你吓成啥样样了，再说了，我又不吃了你。”说时，胡春梅又大大方方地把屁股跨在炕沿上。我勾着头开始给她做活儿，我无意间抬起头时，一下又撞上了她白天唱“花儿”时的那种神情，把我吓得赶紧勾下了头。
胡春梅见我的神情，龇的笑了一下。
我在中学时代喜几笔绘画，算不上美术老师的得意门生，但也能画几笔。于是，我不加思索，便在鞋垫上画了干枝梅儿。不料，她看我画得像眉像眼，就跑回去拿来几对儿枕顶让我画，就又把屁股跨在炕沿上说：“你们工作人真能干，男人做女人的活儿还做得像模像样”。
我笑了笑没敢说话。
就这样，我专心致志地画，她杂七杂八地唱“花儿”，确切地说，不是唱，是哼，因为我一句也听不清她的歌词，她唱了忧伤的唱欢快的，唱了悠长的唱短促的，唱完了四句式、五句式、六句式，又唱七句式、八句式、九句式，一直唱到十句式，那些四句式、六句式，我还能听出个眉眼，再多了我就无力招架。就这样，直唱得让我领略了斗转星移、云雀唱秋。我画到很晚，她才满意地走了。临走时还连声道谢。
夜已经很深，在东方的山梁上三星排成了一绺儿。山里的夜真静，静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几乎失去了记忆。我一直沉浸在梅、兰、竹、菊和“花儿”的意境中，我算是领略了“花儿”的韵味，都说愤怒出诗人，那么，“花儿”是不是像胡春梅这样有了惆怅和泼烦的人，才能唱出韵味呢。
送走了胡春梅，我才觉得尿憋得厉害，再不采取果断有力的措施，愤怒的尿就毫无商量地冲出来。我敢理直气壮地告诉世界上所有的人，我用自己的人格保证，我对胡春梅没有一点非分之念和胡思乱想，甚至对胡春梅没有大胆看一眼，因为胡春梅几乎大我一辈人。胡春梅也对我没有一丝非分之意，把我看成是高不可攀的工作人。我们之间就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房东和房客、村妇和驻村干部的简单关系。
但我的山盟海誓只是一厢情愿。
我刚跨出门准备去小便，就见一个庞大的黑影厉鬼一样的东西闪过来。他的出现太突然，太勇猛，让武打片特级高手李连杰可能也会措手不及，让我这个没参加过多少体力劳动的人更是惊慌失措。那个黑影不是别人，是天保，他喘着粗气，嘴里狗和猫一样怪叫一声，黑暗中牦牛一样黑糊糊地向我奋不顾身扑过来，一块沉沉的东西向我砸来。我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身子，那东西砸在房子的柱顶石上，木木的。原来是一截榆木。我迟钝的反应还没有想出怎样应招，天保见第一次落空，便顺手拔起栽在当院里拴牲口用的木桩，抡开双臂，朝我气势汹汹地砸来，他的来势一定是将我一下就弄死。虽然黑暗中看不清天保的面部表情是什么样子的，但从奋不顾身的来势断定，他一定拭目已久，一定十分愤怒。乘他拔木桩时我早有了防备，我就势躲在屋柱后面，拴马桩打在屋柱上弹回去，在地上跳了几下。打在柱子上的拴马桩把整个房子都震动了。
天保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嘴里吱吱唔唔沙沙哑哑的，一边用手比划着，我断定他一定在用乡间最恶毒的语言骂我。他指了指我的下身，做出了刀杀斧砍的样子，那意思可能是要废我的鸡巴什么的，他又指了指我的头，那意思可能是要拧下我的头。这只能是我一瞬间的判断，我不知道让村里人如此愚弄的天保，此刻为什么像一头狮子。
就在这紧要关头，刚走进屋去准备睡觉的胡春梅赶紧跑出来，横在他面前：“天保！是我找李同志画画儿的，你咋打人家哩，快回去睡觉。”胡春梅一边说一边比划着，打开了院子里的灯说：“李村，没吓坏吧。对不起，都怪我。”
“是天保吗？人家李同志是个好人，你可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快去睡觉，明儿个早上还要担水哩！唉，这娃也真是……”是天保母亲的声音。
天保楞楞地站着不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好长时间，他又返回傻子的思维，朝我滋滋一笑，他的笑在深夜的灯光下十分丑陋和古怪，让我的身上一阵毛骨悚然。他疲疲沓沓地走出了庄廓门。我怕他晚上会出事儿，很担心；但他母亲和胡春梅似乎并不在意。
门响响地关上了，夜已经很深，山村浸入了沉睡之中，一声两声的狗叫声叫得莫名其妙。西风从山垭豁吹来，村里的树木哗哗地响；天保沉沉的脚步声把山路踩得咚咚响。听他母亲说，天保有夜游的习惯。
可怜的天保心真如金，但他有时却分不清是非曲直和鸡鸣狗盗之事。他认为我是那种偷鸡摸狗的男人，想占他嫂子胡春梅的便宜不成，才如此发怒。胡春梅确实长得不赖，是浅垴山地带那种不需要打扮就好看的女人，但我就是有贼心也没有那个贼胆，更何况我根本就没有对胡春梅产生过邪念，胡春梅四十出头的人，她几乎能做我的母亲。事后，我才知道，在我给胡春梅画画儿时，天保一直忠诚地守候在窗外，听着屋里的一切动静。因为第二天早晨我发现，临窗的台沿石上有很多烟灰和烟头，肯定是天保抽下的，想一想，真有点怕。幸亏我啥都没有说，幸亏我不是毛手毛脚见了女人就直不了腰拉不起腿的那种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在天保家住宿的第五个晚上，就让我经历了一次心惊肉跳、魂飞魄散的心灵狂跳，我彻夜难眠，总觉得尿憋得厉害，每天要去好几回厕所又什么都没有，是不是让天保吓出了病，我去乡卫生院瞧病也没有瞧出是什么病。
胡春梅下午煨上的炕，半夜里才死灰复燃，越燃越烈。由于是生炕，从炕头和炕角里冒出来的浓稠的炕烟味和从酸菜缸里溢出的那股刺鼻呛人的奇酸异臭的味儿，一缕一缕地朝我的鼻孔里无孔不入地钻，直刺得我彻夜难眠。临窗不远的跨墙的架板上睡觉的鸡们，也闯入了我不平静的生活，院子里组成了一些鸡的、猪的、狗的、猫的叫声，叽叽咕咕，哼哼央央，彻底搅乱了夜的宁静，也搅乱了我平静的生活。那扇破了一块玻璃的窗户，我还没有顾得上用最简单的办法把它糊住，它就开始肆无忌惮地兴风作浪，冷风嗖嗖地响过，冷气一阵阵地拂过鼻尖和额头。我把头深埋进被窝里。
第二天早晨，我刚睡醒，就听见缸里的水哗哗响，天保的第一担水已经挑来了。等第二担水挑来时，我在洗脸。我见他痴痴地看着我，就有点怕，我一边洗脸，一边用余光窥视着他，是不是还对我耿耿于怀，乘我不备向我下黑手。可他憨态可掬的表情非常明白地告诉我，昨晚上啥事儿都没有发生。他依然傻傻地笑，把他憨憨的傻气笑成了一张十分可爱的脸。
晚上，他照样给我端好洗脚水，傻滋滋地看着我把脚洗完，有时他甚至吸一吸鼻涕，挤挤眼睛，偶尔冒出一两声古怪的叫喊。我知道，他这是为了讨好我，或者他是为了和解昨晚上发生的不愉快。但我装着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的样子。我有不理不睬他。这样的过了几天，我觉得跟一个傻子不能计较，何况天保又那么诚实，也便改变了态度。
在这个院子里，心真如金的天保把我当成头号贼人防犯，使我不免有了一些自鄙感，可他却忽视了真正为非作歹的人。也许在他的意识中，他们都是本分的，而我这个外来人才是显山露水的，是不怀好意的。
胡春梅煨的炕干烫干烫，我有点儿回到了自己家里的感觉。但有时候会把我烫醒，我发现我是个享不了福又受不了穷的人。正是胡春梅的烫炕，使我在天保家里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个秘密的发现跟胡春梅的炕太烫有直接和无法割裂的关系，我几乎前半夜不能入睡，一直处于一种兴奋状态。这个秘密好多个夜晚大张旗鼓地赶跑了我后半夜的瞌睡。我发现这个秘密是在天保家住宿的第九天，我甚至怀疑让我在天保家住宿，是否是村长有意设置的一个陷阱，或者就是一个恶作剧。
“你没听见她刚才在想男人把心都疼烂了吗？你睡在她家里正好是鱼儿掉在缸里了。”啥叫鱼儿掉在缸里，不就是如鱼得水的最好注释吗？
村长这么老的人咋会开这样的玩笑呢，他是不是把我安排在这里给胡春梅作个伴儿。多少回，村长的这句话在我心里云雾缭绕，我想了想几个月来村长绵善的面孔和他的为人处事，想了想村长能够几十年在这一方水土上呼风唤雨，秉公办事，不应该是一个陷阱吧。再说，我把村长从心底里看成是我的父辈，我也没惹过他呀。
让我惊讶的是，晚上九点半钟，一点不错，就是晚上九点半钟，胡春梅开始轻轻哼唱“花儿”时，一种奇怪的声音将她的哼唱十分准点地打断了，我洗耳恭听，就再也听不到她的哼唱了。
深冬的九点半钟，夜已经很深了，此刻，架在村委大院里的那个高音喇叭突然咚——咚——咚，间隔分明鬼使神差地响了三下，那三下响得不轻不重，不是有心人谁也不会注意响的是什么。我等了好长一会儿，是不是村里发生了什么，书记或村长要发表什么至关重要的讲话。高音喇叭却鬼使神差地没有了下文，对这个声音我太熟悉了，我在上大学时当了一年的学生会宣传部长，每天早上干的就是这种营生。
大约十分钟后，我还在回味那个声音，就听见我住的院子里有轻轻推门又轻轻关门的声音，很快就在这个院子里发现了一个十分熟悉的背影，那背影熟悉得简直让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和记忆。一个又胖又结实的背影，一个大腹便便、脑满肠肥的人，我似乎在进村的第一天就遇见过他。不错，就是进村的第一天。我几乎吃派饭把一半的农户吃完了，还没有发现村子里第二个那种背影的男人，一定是他。
他简直就是轻车熟路，没有一点做贼心虚的样子，是九点多大大方方进来的，只轻轻响了一下门，就大模大样站在东屋的台基上，我敢保证，这样顺利的长驱直入一定是事先有人给他开了门的。
他进来的时候恰好是炕把我烫醒的时候，我正好翻了身，回味那不轻不重的三响是什么声音，是准备讲话的声音，还是准备播放秦腔的声音，因为，有好几回村里的这只喇叭里播放的是一段秦腔快板，特别激昂，让我听得上了瘾。他熟练地推开胡春梅睡觉的那个屋门，又熟练地摸到了胡春梅的被窝，看来那种熟练程度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简直就是得心应手。
他进门后的第一句话就说：“今晚，我不走了。”
胡春梅说：“我听见声音了，给你留了门。”
他的第二句话是：“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年县民政部门下来的重点危房户改造你家也有，你就大放宽心脱吧。”
“你已经答应我两年了，你可不能把我白白儿睡了两年又谎了吧。”
“谎了狗日的。”
“你要说话算数。”
“这次再不算数，你刨了我家的祖坟。”
“那好吧。”
说时，胡春梅便慢慢把衣服脱下来，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个熟悉的又胖又结实的人已经等不住了，三把两把扒光了自己的衣服。
灯光下一团白生生的肉把同样一团白生生的肉一下压倒了，倒下去时就成了一团难分难舍的肉了。手、脖子、背子、腰、屁股、大腿，都是一样的白，一样的晃。
胡春梅轻轻的如泣如歌的“花儿”变成了野鸽子一样的咕咕声，在深夜里格外真切和痒人，那个熟悉的人也制造出一些山风一样的呼呼声，加之过于肥胖，他的动作笨拙得把山里原本宁静的夜搅得一塌糊涂，黑白难分，是非难辨。我的正义感涌上心头，我真有些打抱不平，天保呢，这会儿力大如牛的天保干什么呢？狗日的东西，胆子比天还大，就在我下村干部的眼皮底下也敢大摇大摆扒女人！我就是个麦田里的稻草人，你也得瞧一眼我吧，我在屋里响响地咳了两声也无济于事。这是他们的一亩三分地，我能把他们咋的。 东北角子里的猪睡得太深沉，常常就舒服得哼出猪的声音来，跟胡春梅婆婆睡在一块儿的天保因为我的魂飞魄散和安分守己，有几个晚上彻底放弃了警惕性，常常也睡得一塌糊涂，打出了呼噜噜呼噜噜雷鸣般的声音，让窗子上的玻璃微微地颤。
我实在睡不下去了，爬了起来。实话实说，我这种年龄是正在想女人的年龄，无论如何经不住这种事情的诱惑，要真没有一点儿诱惑，肯定是我弄虚作假自欺欺人，或者干脆生理上出了大毛病。黑暗中，传来一阵阵轻轻的响声，这响声是赤裸的身子和赤裸的身子滑开时摩擦出来的。那熟悉的又胖又结实的黑色的背影轻车熟路地进来了，又轻车熟路地走了，走得是那样从容自如，胡春梅就像是他的女人。胡春梅翻了一下身，把脸和身子正对着窗户，把后背转到黑暗中的那一端。冷风迎面吹拂到脸上，她抗拒着羞愧，抗拒着那个熟悉的人不是一回两回的死磨硬缠。
这样的事件不是一次两次，几乎每隔三两天准时要发生，就像是一些动物有规律的发情，他们的情爱把我平常素日懒猪一样的瞌睡弄得兴奋起来，活跃得让我彻夜难眠，在烫炕上翻来覆去烙大饼。咚——咚——咚，又是高音喇叭间隔分明地响了三下，响得沉闷而暧昧，我知道下面又要发生那些熟悉的声音。我的一双眼睛不听我的使唤，由于是夜深人静，我的两只耳朵也格外灵。蓦地，我从窗户中看见一颗流星在天幕上滑脱坠落的速度迅雷不及掩耳，胡春梅婆婆从那边传来几声沉闷的咳声，天保沉重的呼噜响声雷动。
山里的夜晚真是不宁静，生活也太丰富惊艳了。这一夜，我的瞌睡又被赶跑了，胡春梅的炕烫得把我从东头滚到西头，又从西头滚到东头，最后把我弄得搭在炕沿上，像一条干板鱼儿，我吸了几口凉气。一股焦毛和焦肉的味儿在屋里徐徐弥漫开来，焦毛是毛毡的味儿，焦肉定然是我身上的汗味儿，我不得不在屁股下面铺上了天保给我的白皮大衣。此后的几个夜晚，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只要我关了灯，在窗户里看得清清楚楚。我不住在胡春梅家还好，一住知道的秘密就太多了。
有天夜里那个人又来了，这已经是在我的想象之中。亮半夜，又进来一个男人，是王明高。
“我给你从昨晚留着门，你咋不来？”
王明高终于爆发起来：“来个逑，你嘴里说的不是心上的话，怕是你的门给他留的吧！那狗日的能有休停的日子吗？那狗杂种今晚是不是又来了？我刚上了坡垣，就见他肉囊囊的背影没皮没脸进了你家的大门，他这是诚心不让我俩好哩！”
胡春梅说：“你是说支书吗？”
“你心里清楚！除了他，还有谁？”
胡春梅说：“你心里不平是吗？我是哄他的，给身子不给心。我们才是真心的连手儿，犯不着为他赌气，今晚上就算是我补你，我好好补你，你想咋的就咋的，你把我弄死都行。再说了，他答应今年要修房子，村里下来了九户危房改造，说是就有我，这么好的事你说我咋办。”
“他睡是睡的权力，是霸占，是缺德，我睡是睡的双方心甘情愿，是相好。自白银香死后，你家重活哪一样不是我做的，我快成了你家的一个长工，全村的人都见着，难道他是瞎子吗？狗日的，他不会永远当下去的，总有一天让他日不成！”
胡春梅一把捂住王明高的嘴说：“好了，好了，说的话多难听，整个是一个湟源的醋坛子。我说了，我跟他是面贴心不贴，再说我又不是你明媒正娶的女人，你还咋的。”
“话丑理端，这我知道。”
“脱吧，不就是要我的身子吗，我跟婆婆已经簸好了粮食，别忘了明天还要送磨物儿。”
很简单，脱了衣服，脱了裤子，睡觉。王明高一把将胡春梅放倒在炕上，看熟练程度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两个生命在混沌难分的黑夜里十分默契地纷纷搅成一个麻花，翻腾在油锅里，分不清你我，分不清男女，只听得一阵七上八下的声音。一会儿是旷野里的声音，响得烽火连天，一会儿是牙疼病人的呻吟声，叫得急不可待如火如荼。
一声洪亮高昂的鸡鸣从临窗不远的架板上响了，我对天保家这只大公鸡的叫鸣，已经十分熟悉。天说亮就亮了，只是玻璃上结了很厚的一层冰花，把窗子弄得十分模糊。
事态的发展简直是突飞猛进。一天的早晨，我从村西头吃过派饭回来时，王明高和天保正在胡春梅家门口打粪块，一人用铁锨翻，一人用榔头打，俨然是一家人了。与王马达焦头烂额狼狈不堪的命运相比，王明高似乎更幸运一些，他已经从白银香的死亡和唯唯诺诺中得到了解脱，真正像一个男人了。见了我赶快把头勾了下去，又觉得不合时宜，便主动给我打了招呼说：“李村，吃了吗？”我点了点头。
王明高虽然被白银香的丧事弄得一贫如洗，但他出众的是强健的身板儿，他的身体像夏秋的水库一样充满了忘我的情欲。他浑身上下胀满了力气，多冷的天气，他脱了外面的面包服，一会儿使着铁锨，一会儿抡着榔头，随着咚啪咚啪的响声，一块块坚硬的粪块在他的铁锨和榔头下变得软绵柔和，哗哗哗地堆成了一座小山，汗珠落下来，在刚刚翻起的粪土上印出一个个小小的圆印儿。王明高抹了一把汗水，他的微笑充满了暧昧的神情，晚上跟胡春梅之间的肌肤之情像酒一样，在他的胸膛里汹涌澎湃地烤着，烧得他有使不完的力气。连我都似乎默认了他跟胡春梅的这层关系是情真意切的，是迟早要走到一起的。我真佩服王明高旺盛的精气神儿，亮半夜还跟胡春梅稀里糊涂地折腾在一块儿，大清早又有一身的力气干活。
胡春梅在门口的麦草垛旁抱柴火，她要为两个强壮的男劳力做一顿像样的饭。她的腰身伏下去时，王明高蓦然瞥见那厚礅礅的胸脯一阵撩人的乱颤，好像两只鸽子在那衣服下面。他抿着嘴心里一笑，好肥的两只奶子，他手里的铁锨又狠劲儿用了一把力气，他肯定又在想着今天晚上跟胡春梅的好事儿。
胡春梅也向他笑了笑。他们的笑充满了毫无掩饰的色情，见我也正好看着她，立马把目光收回去。脸一下红得一片灿烂。
院子里，一张硕大的帆布单子上堆放着一堆晒干了的麦子，是昨天就晒上去的。胡春梅已经和她的婆婆给这一堆麦子过了筛子和簸箕，剩下的活儿是把石头和土块拣出来，然后磨成面粉。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胡春梅非要留我在她家吃饭，这是我住在她家吃的第一顿饭，等于是她默认了我是她家的成员。她的热情和好客实在奢侈，我亲眼看着她几乎把一篮鸡蛋打在锅里，铁锅里露出许多又白又大的荷包蛋来。这是她为我煮的吗，确切地说是给王明高特意煮的，我只是分享了其中的情意。我有点惊讶，天保、王明高、我三只海碗里每人八个荷包蛋，加上高塔似的一碟“狗浇尿”，这特殊的待遇让我受宠若惊。可是又必须得吃，我知道胡春梅的热情，一半是堵我的口，她这么聪明的人同时跟两个男人真真假假周旋，我这个大活人不会一点也没有察觉的。但更多的一半是真心相待，不吃就会招致许多埋怨和推让，那埋怨和推让就更让我这个吃饭干部惶恐。实打实地说，我就是个吃饭干部，连村里的小学生都认为下村干部就是吃饭干部，我不吃饭干啥。我有点舍不得一下子把它们吃完，一小口一小口地咬，似乎是在咬一种情意，一个故事。
胡春梅说：“李村，吃吧，别客气！你们工作人吃饭咋像个女人？”我勾着头不敢看胡春梅，怕把胡春梅看得不好意思。胡春梅又补充道：“快吃，吃饱了不想家。”
天保和王明高吃得很快，他们吃得专心致志，吃出了呼噜呼噜男人们的威猛和气概，吃得满头大汗。饭后，王明高和天保匆匆抹了一把嘴，抬去屁股把堆放在帆布晒单上的粮食，也就是庄稼人说的磨物儿，沙沙沙勾着头装满了八个化纤袋子。等天保扎完了化纤袋子的口绳，王明高已经开了手扶拖拉机站在胡春梅家门口。
胡春梅的婆婆从门巷走了出来，她主动把王明高的儿子带回去，俨然是一家人。王明高跟天保来来往往扛着化纤袋子，把车厢很快就装满了。胡春梅跳上去坐在车厢里，婆婆说：“快去快回，别忘了晚上要用新麦面炸油饼子，娃儿还等着吃嘴哩！”说时，他在王明高儿子的头上亲切地抹了一把。
胡春梅说：“妈，知道哩。”她的话分明暗藏着对婆婆的感激。
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忘我地走着，一眨眼的工夫，就摇摇摆摆隐埋在山脚下了。山脚下新修的水泥路上，王明高立马轰足了油门。胡春梅被突然加速的拖拉机向后悠了一下，她的头发飘得有些夸张，红头巾幽幽地一晃，手扶拖拉机很快消失了。只见那红头巾红得鲜艳，红得铭心刻骨，不知是支书给她的，还是王明高给她的，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跟王明高有了一种共同的生活。
远远地，听见王明高扯喉扒嗓地吼了一首“花儿”，在山野里回旋了很长时间。
天公里借一把金梳子，
龙公里借一把银打的篦子；
摘下个月亮了当镜子，
给我的尕妹梳一条辫子。
肝花儿连的是心系子，
阿哥的憨敦敦啊，
我俩人好上个一辈子。
王明高刚唱完，胡春梅又唱上了：
出了大门山对山，
对儿山，
羊吃了路边的马莲；
若要我俩的情意断，
八宝山，
马莲滩，
舀给着黄河的水干。
我望着他们消失的背影很久很久，被王明高的“花儿”震撼了，平常素日老实巴交的他竟然能编出如此浪漫的“花儿”，让我刮目相看，同时也为这种酷似古代男耕女织的生活方式，似乎找到了能够存在的合情合理的答案。其实，这样的生活方式和结局没有什么不好。
胡春梅的婆婆分明听到了悠长的“花儿”声，她抹了一把王明高儿子的头说：“娃，说，想吃啥奶奶给你买。”她的神情充满了喜悦。
“奶奶，我要‘康师傅’。”
“好。”说时，胡春梅婆婆就领着王明高的儿子去了“小卖部”，回来时手里又多了一样玩具。
吃过了晚饭，我还在想这件事情，村长打发一个娃来叫我，说是过去商量今年村里正月出社火的大事，我跟村长提及这件事情时，我说：“村长，你听见夜里的高音喇叭在响吗？”
“冬天风大，是不是让风胀着响？”显然，村长也听到了那个奇怪的声音了。
“不是，特别有规律，九点半，咚——咚——咚三下，八成是一种暗号。”我不好表达，只好用手比划着小孩们拉勾的动作，把村长老态的思维朝着男女关系上引导。
村长果然智慧超群，他说：“不会吧。”他突然一笑说：“狗日的，你是不是看见了啥？”
“是胡春梅跟……”
村长摆了摆手开门见山道：“这里男多女少，干柴遇上烈火，就这个样子。再说，胡春梅一年不见一回男人，见了也不见得做那种事，王明高没有了女人，他没有男人，很正常。这种事睁一眼闭一眼也就过去了，算不了啥大事。”看来村长早就心知肚明。
我望着村长嗨嗨一笑。
村长说：“你都看见了？”
“嗯。看见了，不光是王明高，还有支书，他们同时睡胡春梅。”
村长摇了摇头说：“出事情的不是王明高，是支书，这胡来惯了的刘天来迟早要出事。”
“为啥？”
“他管不住自己那个东西，跟村里看过眼的女人他都有一腿，答应的事情不可能一一做到，迟早会出事。还记得那天晚上的会吗？九户危房改造户我要上会，他不上会，可能已经自作主张了，说不定胡春梅就是候选。民意不可违呀，在农村盖房子是一辈子的大事，不能随心所欲！”
“你老德高望重，找他谈谈呗。”
“他好的就是这等瞎事，谈有啥用。我去谈，不等于是你出卖了他吗？最好的办法是你再听了高音喇叭响，把胡春梅家的门拴住，让他在多冷的夜里活受罪，让狗日的在门口干撩乱。”
我突然觉得村长比我高明得多。我才不干呢，要不我上哪里去吃胡春梅的荷包蛋。
二十三
初冬的日子，无事可干，几乎成了划拳喝酒吃硬睡觉的日子。村子里，撕心裂肺的一阵喊叫声，血尽声停，四个猪蹄子慢慢伸直后变得僵硬了，眼睛疲倦地闭上后在地上软软地忽悠了几下，被四个身强体壮的男人放进一口大锅。突突地冒了一圈儿白气，旋转的白气中，一阵砖头瓦块哧哧的刺毛声，门口的杏树上或者榆树上一头肥猪就摇摇晃晃地吊了起来，晚上不免又要吃肉喝酒。谁也无法否认庄稼人蒸蒸日上油汤辣水的日子。 屠家喜欢冬天的节气比东海的流水更长。他们酒足肉饱，还要带走一个猪的槽头肉，这似乎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他们从来不养年猪，光杀猪的份子肉就够吃了。要在过去，屠家杀年猪多半是一种人情或义务，现在已经是十分市场化的。
农家里，码在窗台上的空酒瓶子像秋天田野里的麦捆，一天天见长，遮住了屋里最后一点能够企及炕头的阳光，却让学龄期的儿童兴奋不已。他们肩上的书包或化纤袋子总是鼓鼓囊囊，在狭小的村巷里一路磕磕碰碰，换回的是泡泡糖和方便面，他们屁颠屁颠地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关心着喝酒划拳的事，爸，今晚喝酒呗，几天了咋还不喝酒？他们吱吱喳喳的叫声，让男人们在女人面前又有了充足的喝酒的理由。
整个冬天没有比喝酒更要紧的事，也没有比喝酒更幸福的事。他们中的许多男人们的眼睛时常半睁不睁，看什么都是迷迷糊糊的，他们的行动腰来腿不来把村里的路走得横七竖八，把白杨树走得忽倒忽立，实在不成样子。他们出门时在被窝里吃了早饭抹了嘴，晚上回家后用脚踹开门又滚进了被窝。外面发生了什么，或者正在发生什么，都与他们无关紧要，他们享受的就是这与世无争庸常懒散的日子。这样的日子似乎要进行半年，甚至更长一些，只有到了清明那天才干干脆脆告一段落。清明，坟头上围了许多人，灰飞烟灭，如梦方醒。他们在坟头上干嚎一阵，两手空空从村里走出去，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在城市的边缘唯唯诺诺没头没脑飘来飘去。
我不希望让冬天这样沉醉不醒，其实，愿望是善良的，但由不得我，冬天就是这样以它固有的个性沉醉不醒的。外面的锣鼓怎样敲，这里的脚步始终是四平八稳一成不变的，大不了整出一些七七八八不清不白的事情来。我没有理由和能力不能让这些事情发生，但我也不怕这些事情发生，我已经经历了许多，诸如老人们的自然死亡和中年人的非自然死亡，我不是熟视无睹，按村长的话说，再大的麦子都要从磨眼里下。春天的风款款而来，秋天的风徐徐吹来，不同的是一个带来了雨，滋润着大地，一个带来了雪，为了土地的厚积薄发。很多时候，我就是生长在这风霜雨雪中没有思想的一棵草，一只鸡，一只羊，一头猪，一头牛，一个下乡吃饭的家伙。我跟他们是半斤八两，不会高贵到哪里，甚至在许多方面我还不如他们。
猪们一天天紧锣密鼓地叫喊着，有时一天能叫喊上好几次，叫得撕心裂肺，叫得让人兴奋不已。最激动的是一群娃娃们，他们又要收回一些空酒瓶子。我是每请必去，去时装两包烟，大大咧咧让大家抽，算是回报。前些日子每每看见村长坐在上席里，最近几回不见，说是身体不好。我跟村长同时出现的场合往往不见支书，这始终是一个迷，好几回我想揭开这个迷，都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左右了我。
实在有些无聊，有心思去村外透一透风，再不走一走，我快让酒灌得神智不清了，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我从村西头的一家吃了派饭，就像一片柳树或杨树的叶子不知不觉被冬天的寒风吹了出去。
走出村子，爬一面不太陡的山，方到山顶。我觉得我的身体比从前差多了，这都是让酒灌的。
闲暇时，常一个人去登山，这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热了就脱下毛衣搭在肩上，一直登上那寒风嗖嗖、草木萧然的山巅，像没落的晚清一个久考不第的乡间秀才，流落到荒山野外。你还别说，来村子这么长时间，我几乎无话可说，我的语言无法同他们对话。这会儿我就想起了那个骑着瘦毛驴的蒲松龄和他笔下的芸芸众生，我还真希望自己是个落第的秀才，清高得天不管地不管，就等着夜间遇见那些凄美善良的孤魂野鬼，跟他们你你我我哼哼唧唧地鬼混。
远眺风景，是大山的家族，白土山、红土山、黄土山、黑土山、横的、纵的，起起伏伏，连连绵绵，很像海的样子。更远处，大山已经披上了皑皑的白雪，静静的明亮着，终年不化，极纯净，极凉。
我独自站在山巅，让风张扬着自己的头发，多少要产生点联想的。浑圆的山脊，除了芨芨草，还是芨芨草，听着风声，脑海里全是声音，战马的嘶鸣声，将士的嘶杀声，还有牛角号的哀哀声，整个像一曲交响乐回荡着。我才觉得以前看到过的有关西北的电影、电视，有点儿不对劲。
这里是甘青交界地带，山巅之东北，便是陇西的村庄，一个个像老和尚的百纳衣。仰视一个个村落，不是方方正正很规范地坐落在该坐落的地方，而是爱莫能助地悬在鸡儿架上。有好几回走下山去，到陇西的一些村庄转悠。那里的住房都是高高尖尖的两流水瓦房，而且屋顶的坡度极陡，想必是一种文化现象，或是雨水比青海多的缘故。听说我是在那面下乡挂职的，那里的一个放羊老汉说，这里偏僻，路又不好走，连货郎都很少来，倒是有许多临夏收羊和收羊皮的回民和保安的贩子，骑着摩托车或自行车不断贩走了这里的羊和羊皮。
放羊老汉点燃了一支烟说，前几年也有“三个代表”的干部下乡来，说是什么“三三三”工程。刚来是没弄懂，后来人走了才搞清楚，他们说的“三三三”，驻村是每年三月春耕时节，驻村干部是三个，一般驻村时间是三个月。而“三个代表”一个代表写黑板报，一个代表贴标语，还有一个肥肥胖胖的代表跟村干部喝酒，没啥的，就是下乡吃饭，到处走走，再就是谁家的炕烫在谁家睡觉。乡下的饭不可口，把他们身上的肉都吃塌了一圈儿，乡下的炕太烫，把他们展展板板的衣裳弄得皱皱巴巴。这些年每年才有下乡的下来，说是宣什么讲话一号文件，冷天寒月的，不好好在家里暖和着，下啥乡哩！不会种地也不会跟农民说话，也真难怅这些下乡干部了。
晴朗的天气里，土黄色的山垣上，有人赶着毛驴盘在羊肠子一般的山道上，很小，很淡，像画家笔下的水彩，偶尔也像皮影戏里的剪影，晃悠晃悠。傍晚，一扇又一扇的庄廓门都关上了。但居高临下，可以将院子里的一切看得真真切切。想象一下，里面有个健壮勤劳的男人，养着个美丽善良的女人，而且繁衍着一个动人的故事。
人在无聊的时候，不免要想一些无聊的事情。许多时候我就是一个无聊的人，我知道我这辈子不会有什么作为的。
雪后天晴，山野一派银装素裹，马龙约我去打猎，他说这个时节是打猎的好日子。他穿着一套八成新的预备役作训服，头发梳得油光可鉴，比往日精干了许多，脸上充满了阳春三月和煦的阳光，脚下也比往日有力得多。他进山的装备隆重而热烈，一副野战部队的军官到了地方上威风凛凛的派头。一头毛驴是他们的后勤，驴背上驮了足够吃三天五天的伙食。一只猎狗是个二转子狗，不停地在毛驴的尾巴上嬉戏着，毛驴的后蹄踢了几次，都不能把猎狗怎么样。他邀了一位姓薛的猎人，猎人扛着一杆火枪，一件半长的挂了面子的羊皮大衣，下面是全副武装的子弹袋，英武得像《智取威虎山》中的杨子荣。我仔细看了看，这杆枪就是王马达用过的那支。 马龙的肩上扛着一支小口径步枪，在没有进山之前，他的态度十分果断，他让我显山露水风风光光地扛着这支小口径步枪，我知道他这是嫁祸于人掩人耳目。我扛着枪有点畏缩不前，跟那些吃了败仗的国民党军队简直就是同出一辙。
马龙看出了我的心思，说：“你放心，派出所和林业站都打了招呼。”
“你是领导，你背着比我威风。”马龙白了我一眼。
我们走得特别早，那些一贯勤快得像麻雀一样的庄稼人还没起来时，我们已经不知不觉进山了。果然一进山林，马龙就主动把小口径步枪要了回去扛在自己的肩上，他的借口是怕突然出现的野鸡被我吓飞了，看来，枪背在我肩上是伤猎物的枪，背在他肩上就是吓猎物的火棍。
毛驴正在上坡，坡很陡，路很窄，在两边紧夹着浓密的灌木丛中，马龙的、毛驴的、猎人的屁股又肥又圆，上下左右不停地晃，紧绷绷的充满了力气，看上去满身长着个屁股。走了几里山路，太阳才从山豁口缓缓爬上来，红艳艳的，像一团温暖的地火，在丛林中徐徐摇摆出光芒来。
我们的脸上涂满了温暖的光泽。白的山，白的林，白的深处没有封冻的山溪清冽灵性地流动着，还不停地冒着一些热气，一直冒成了一条白色的飘带。有水声从谷底潺潺地传来，跟鸟儿的叫声遥相呼应。
毛驴，还有两个人，庞大的屁股在上坡的路上有些儿夸张地一晃一晃，晃着晃着，老薛把枪往肩上一扛，晃出一首粗哑悠长的“花儿”：
大路上来的桑塔纳，
没油着半路里停下；
尕妹的干礼五万八，
没钱着把阿哥恨下。
老薛刚晃了两句，马龙说：“这种五万八的尕妹太贵了，不要，你给我们来个荤的。”
老薛掂了一下肩上的猎枪，又吼了一首“花儿”：
唉——
打马的鞭子甩圆了，
走马的脚步儿乱了。
妹妹的舌头我咂了，
浑身儿上下者麻了。
马龙抿了一下嘴唇，没有回声，脸上充满了色情的微笑。坦荡的山谷中是金色的光晕，和裹了一层光晕的雪白的山岗。“花儿”宏厚的颤音像雪野里的红狐在雪白的山岗中划过，在清纯的空气里穿得更远。
三人都埋头走路，只有杂沓的驴蹄声或深或浅地踩出一些沉闷声。
我拉了一下马龙的袖口说：“唉，那个女人，你睡过几回？”
马龙满脸通红地说：“不要胡说，什么睡不睡的！”
“你不睡她，相好个啥？”
“你根本不懂什么叫爱！”
“不睡她，干干的有啥爱的？”
“你他妈的，要凭良心说话，吃了人家的油饼饼，白白儿拿了人家的两双鞋垫，咋还这么说话？”
“我不说了，这下行了吧。”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我只好把我的臭嘴严严实实封了起来。
马龙看着我好半天没有发表他的见解，他坚定不移地朝前走了几步。上坡里，毛驴拉出了一些黑色的明晃晃的屎，接着撒了一泡水哗哗的长尿。也许是毛驴的尿臊味太呛人了，马龙顿然停下脚步来，和驮着火食的毛驴拉开一点距离，于是有许多空旷涌到这距离中来。
我们已经走得很深了。突然，猎人老薛腰来腿不来的脚步变得急促起来，接着一下猫了腰，再接着猎枪砰一声轰响，划破了宁静，山谷中发出轰隆隆的声音。砰又一声，又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大山深处，轰隆隆——轰隆隆的回音响满了三月的春雷，我数了数，在不足半小时的时间里已经放了六枪。
老薛不亏是猎人，他弹无虚发，四只野山鸡，两只野兔，都中了弹。打猎，枪法固然重要，但能把猎物全部找回来，是很花工夫的事情。灌木丛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黑刺、白刺，山鸡和野兔能藏身的地方往往人无法企及，亲眼看着猎物从那儿掉下去，就是找不到踪迹。我们和猎狗只找回了两只野山鸡，一只野兔，剩余的只能成了狐狸和山猫夜间的美食了。猎狗汪汪叫个不停，它摇动着尾巴不停地给老薛献殷勤。
枪声消失不久，空气中的火药味儿飘到更远的地方去了。此时，山谷中一只鸟儿啾——啾悠长地叫了几声，叫得十分亲切和从容，它似乎知道老薛瞧不上它这种小猎物，从一头跳到了另一头。前方不远处，一股炊烟袅袅地升了起来，我们都加快了行进的步子。老薛在毛驴的尻蛋上拍了一巴掌，毛驴奋力蹬了几步，撒开了欢步。前方不远处，一间茅舍，正把一些淡蓝色的寂静在袅袅的白烟里缓缓地喷出来。
走上去，我们进了一个用石块垒砌的半人高的院子。老薛高声呼道：“马干，到啦！”看来马龙跟老薛一块儿打猎不是一次两次了。
马龙一挑门帘，闪出一位健康硕壮的农妇来，她的腰身把整个门拦得严严实实，窄窄低低的门框顿时显得有些局促。农妇冲着马龙破口骂道：“打老远就知道是你这个儿马子进山来！把这么大的山都弄得不安稳，没听见那些禽兽在骂你的老娘吗？”
“哈哈，咋就知道，敢是想我了吧！”说着，也竟然不管我和老薛的存在，手就不老实地伸过去，在女人肥硕的屁股上色迷迷地捏了一把说：“哟，好肥的尻子，几天不操心，又长肥了。”
女人在他的胳膊上使劲拧了一把，骂道：“骚货，放尊重些！”
“等你在昆仑山转世，投胎做了王母娘娘，我天天跪在你的脚下烧高香尊重你！”
“我要当了王母娘娘，你这个儿马早投胎做了叫驴，糟踏完了天下的女人！”
马龙对着我说：“这是护林员的女人，心直口快。”然后走出门去，把毛驴背上的食物卸了下来，扔给女人说：“范丽花，这是伙食，我们不走了。”
“就这么点屁窝子，这么多人不走，睡哪儿？”
“睡你身上。我让你那一身膘睡出油。”
“猪！”范丽花在马龙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
卸了褡子的毛驴背上突然轻松了一下，扬起了头颅噗噜噜——噗噜噜，打着响鼻儿，然后，“噢——唉，噢——唉”庄严而雄性十足地长叫起来。叫得让所有的人目瞪口呆。 它的叫声正好让范丽花有了骂马龙的由头。范丽花冲马龙说：“咋样，马干，我没当王母娘娘，你早成了叫驴吧！听，把你急的，叫得多欢。”
“叫你呢！”
“牲口！”范丽花在马龙身上占不了便宜，说时，去生火做饭。
护林员的茅草屋十分矮小，但封闭好，四周厚实的土墙在三尺高处有一个两尺宽的台阶，码满了一坨一坨的干牛粪和干柴，是取暖用的，里面是锅头连炕，这是垴山地带最普遍的一种取暖方式。所谓锅头连炕，就是锅台的烟道直接通向炕，再顺着炕墙直通房顶，这种设计让做饭取暖都得到了最合理的利用，只要锅台里的牛粪和干柴不灭，墙和炕永远是热的。
红黄的火像一个温柔多情的女人，静静地燃烧着。牛粪块燃烧得温温款款，如春天的阳光，干柴燃烧得疯疯狂狂，像夏天的狂风暴雨，不时发出爆裂的声响，在小而黑的屋里摇摆出一些光明来。三男一女占去一个很大的空间，脸上涂满了一些红色的温柔。
我们在这间茅屋里住了四个晚上，尽管晚上的睡觉成了最大的问题，简直不是睡觉而是蜷缩，收获却大得十分惊人。四十多只野山鸡，十多只尕拉鸡，七八只野兔，差不多装满了两个化纤袋子，但马龙却没有走的意思。马龙和老薛每天早晨很早进了山，太阳落山时才回到那间小屋，他们的脚都冻肿了，走路时一瘸一拐的，耳朵也冻出了水泡，但他们在山里一天比一天进得更深，更远。
第五天，老薛终于在三千多米的雪线上打了两只雪鸡，这是进山最大的收获，马龙果断收兵回营。我这才知道，马龙看准的不是一般的猎物，而是珍贵的中药材雪鸡。我们回到村里时正好是傍晚，已经很难看清几十步远的地方是什么了。进山出山不见人，这一切都是马龙的精心策划。
吃了午饭，我便想去供销社买几包烟抽，反正也没事可干。我坐在离乡政府不远的土台上，远远看那些千篇一律的风景：毛驴、手扶拖拉机、农运，走来走去。出租车只是偶尔可见，威风凛凛地占着整个路面。坐车的人都打扮得漂漂亮亮，愉快地走出了沟口。看着远去的人，我有点想家，心里不禁惆怅，脑子里也一片空白。时而一片软软的白云，时而一轮孤零零的月亮，望一下天空，是一轮红艳艳的太阳。
马龙骑着那辆二手摩托车，后面的捎盘上绑着一个化纤袋子，无疑，里面肯定是那两只雪鸡。他向我招一下手，轰一下飞快地消失了。
乡政府门前的一块石头上，妇联主任王丽翘着高高的二郎腿嗑瓜籽，她的屁股下面垫着的几张报纸被风吃得发出一些脆响。她永远是那种怡然自得的样子，连“特工队”成员进村的日子里她都无所事事，冬天她更加无所事事。她远远向我打招呼，站起身，一直看着我走近。
“你咋还没走呀？”她顺手往嘴里扔进去一粒瓜籽。
“快了。”
问她这些日子干什么。
她说：“织毛衣。”
看看她身上的衣服，并没有换上新织的毛衣，便说：“织了漂亮的毛衣，咋不穿出来？”
“非要给自己织呀！”她吃吃一笑：“就不能给别人织？比如说，给你，给相好的，都可以嘛！”她挑逗似的语言将我弄得无话可说。看来她的心情不错。
一想，也是，干吗非得光给自己织不可呢！
“今天闲啦，一进村咋就投入起来了，是不是要搞出点动作，还是让村里的漂亮姑娘给迷上了？”她一边往嘴里扔瓜籽，一边往外吐瓜籽皮，极协调。
我苦苦一笑说：“王妇联真会开玩笑，村里的女人都进城打工了，哪里还有漂亮姑娘，连看过眼的媳妇都不见几个！”
她说：“也是，也是。我真官僚，咋就忘了呢！”
我看着她修长、白嫩的脖子，不觉又想了些什么。华秘书一身肥肉的狼狈相又晃荡在我的脑海里，尤其是想起她跟乡长那惊心动魄的场面，我的脸一下就红了。
她看我神色有点不安。
“你有事？”
“有事没事都是一样的，在这里还有啥事可做。”
“嗨，好好不在机关里养着，跑到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下哪门子乡？这里能下出啥！”
“工作嘛，哪能由得了自己。”
“也是。有人管着，就不自在。可你就不会活动活动？真傻！”
“你是个好人。”
她一听笑了，柔情地望着我。
能够感受一个女人柔情似水的目光，也是一种享受。幸福之机，想起马龙，便问她。
“你还不知道？马干快要提拔副乡长了，到县党校去学习，刚走的。”
想了想在“特工队”里身先士卒赴汤蹈火的马龙，觉得没有功劳有苦劳，他实在是个当副乡长的料，不再想说什么。
“你想想”，她很认真地看着我，“马干这次提拔，靠谁？”
“谁？”
“说妙点，是背景，说穿了，就是后台。要想得到提拔，不会是连组织部长都不认识吧！你想想看。”王丽神秘地一笑，自知说漏了话，马上转换了话头：“唉，我是说着玩的。凭马干的工作能力怎么会是那种人呢，他又怎么会靠背景？你就嫑往心里装，全当是我胡说。”
“你放心，我不会乱讲的。何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其实，组织部门提拔一个副乡长是很自然的事情。”
两人相视一笑。一只麻雀“卟——”一声，从地上掠起，平平地划了个半弧，往高处飞去了。我突然想起猎人老薛提着两只雪鸡走进范丽花的茅草屋时，马龙脸上兴奋不已的表情了，他肯定是给那位领导送雪鸡去了。
王丽又嗑了一粒瓜籽，吐出了瓜籽皮，冲我一笑，说：“你真聪明。”
我心里猛然一惊，以为什么地方说错了话。仔细一想，发现没有什么漏洞，这才放下心来。静静地看了片刻王丽，忽然记起今天晚上要写一个材料，我这次下乡的任务也要在这一个晚上突击完成，不然回去后汇报材料就无法完成，便忙折回往村里走。
路上想了会儿马龙，快四十岁的人了，也该当个副乡长，而且能力并不低，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走进村口，见一条黄狗灰溜溜的在我身旁窜过去，紧追过去一看，翘着大腿撒尿。刚要回转身，复见一条狗跑过来，两条狗从后面咬上了，咬得难舍难分。心想，真晦气。 吃过晚饭，我去找刘文林，我此去的目的是有关腊月里排练社火的事情。万事开头难，这件事一定得把头开起来。乡政府已经正式发了红头文件，今年正月要全乡调演社火，庆祝建国六十周年，一个村也不能少，优秀节目要送到县上调演，这是大事。在这件事情上支书和村长形成了合力，意思是让我这个青年人身先士卒，把村里的社火无论如何得抓起来，我初来乍到，显得十分棘手。我也知道轻重，这是我挂职以来独立去做的第一件事情，一定得做好。
千户台村解放后只看社火没有出过社火，仅上世纪70年代知青上山下乡那会儿排练过几个样板戏，至今上了点年岁的人还津津乐道地谈论着知青中的李玉和、王连举和李铁梅。我有些茫然和不可思议，真正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干部换了一茬又一茬，升了一级又一级，这里却没有出过一年社火，真让人难以置信，难怪这里的人弄出那么多男男女女七七八八的事情来。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走遍村子，房子变了，家具变了，穿戴变了，可除了祖上留下来的三把三弦和一对儿响铃，没有找到一件乐器，其中一把三弦是村长的，那些铜锣、铜钹、铜镲早就收了废铜。
我找了几个老人，他们只说了几个社火里的重要身子，我让他们详细说一说，却说不上内容，我找了几个中年人，让他们伸胳膊踢腿，他们的动作都是文化大革命的，我找了几个年轻人，他们除了西方的快节奏和扭屁股，什么也不会。我走访了几个村里公认的文化人，没有一个识简谱的，我又去了村小学打听有没有识谱的老师，五个老师都摇着头，现在都忙着迎接小考中考大考，唱歌顶啥用，我把自己吓了一跳。我左思右想，这么艰巨的任务，我只好把希望寄托在村里的首富刘文林身上。
我开门见山地说：“刘老板，你是村里的首富，你看……”
不料，刘文林打断我的话：“李村，不能这么说，我算啥首富，不就是烧着几块砖。”
“你就是首富，是千户台村名副其实的首富。你看，村里准备把社火搞起来，从来没搞过不说，还没有一分钱，搞啥都有项目经费，就是搞文化雷声大雨点儿小！”
“你是咋想的？”
“我想让你当社火头儿。”
“我知道，你的意思让我出钱，是吗？”
“你也别生气，我话虽没这么说，但就是这个意思。我把村里的人数了数，也就你能行。”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也笑了。
“真让我当社火头儿，我愿意做这件事情，其实早就应该搞了。”
我没有想到刘文林会如此爽快答应了此事。夜长梦多，今天的肝子比明天的心好，我决定趁热打铁明天就动身。刘文林、会计和我，从兰州把社火服装和乐器班子里要用的家拾买来后已经是夜里十点，第二天早晨又马不停蹄地在县文化馆请来了辅导老师。这时候，腊月说来就来了。时序进入腊月，村里的空气更加充满了过年的气息，三三两两的鞭炮开始脆响。刘文林理所当然地当上了社火头儿和社火队里的春官。
刘文林当社火头儿可以，当春官支书不同意。不同意就是不同意，可支书又不明说，我捉摸了好长时间才弄清了支书的意思，我说：“支书，你也清楚，村长病着，你又顾不上，你就看着办吧，我是挂职的。”
见我要撂摊子，支书没有表态，他不表态就是表态。
我终于有点事情可做了，我算有了一点事业感，成天在嘴里哼哼唧唧，脚底下也轻飘飘的。腊月初二，我们在排练社火的时候，马龙神色有些儿不一样，他带着桃花乡新来的书记和乡长来下村。说是下村，其实就是一个村一个村认门认人。马龙显得春风得意，我头一回见他穿着西装打了领带，俨然一个领导的做派。他的头发长长的飘飘的，跟往日走的位置也不一样，才知道桃花乡的领导班子进行了大换血，现在是焕然一新。几乎所有的人都有所进步，书记是县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乡长是就业局长，王丽是县妇联副主席，马龙是副乡长，华秘书是乡里大副主任。听说乡里又添了一辆车，连那个做饭的张青也成了乡里的小车司机，一片生机盎然，皆大欢喜。
我问马龙：“那护林员呢？”
马龙在我脸上拧了一把，说：“你是说范丽花的男人吧，想吃肉了去找他。”
“啥意思？”
“他呀，乡上的伙食管理员。”
“那他的女人范丽花呢？”
“顶了张青的缺。”
“这不成了梁山上的菜园子张青和孙二娘吗？”
我终于清楚了，不用问，猎人老薛肯定成了护林员了。一问马龙，果真如此。我看了看天空，又是一片圆寂。但愿老薛的那杆猎枪和精准的枪法用在该用的时候，给山林留下一片祥和。（未完待续）
长篇小说《泼烦》写的就是青海河湟地区农民阶层生存和生命状态中的那些泼烦事儿。是一部河湟谷地的《秦腔》。
桃花乡的千户台村只是当今中国农村的一个截面和缩影，小说里的一些场面和境遇，在当下中国绝对不是偶然的，其真实性已经远远超出了小说本身。
《泼烦》，没有宏大的乡土叙事，是四平八稳，波澜不惊的，是十分琐碎和片断的。但集中在深秋和严冬里的一个个故事和细节的背后是一股股的凉气——生存的困境、心灵的寂寞、精神的虚无和颓废、生命的迷茫和失落、价值的无序和混乱，无不透露着以往经典乡土生活的衰退。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中国城市化进程的突飞猛进，大量农村劳动力（包括农村知识分子）的流失，农村、农民遭遇的迷茫和冷落是何等的触目惊心，看似热闹而丰实多彩的物质背后，是精神的颓废、文化的缺失和价值的混乱。
《泼烦》是“转型期”河湟地区农村、农民人文动荡和心理变迁史、小说中农民的迷惘、困惑、犹豫和彷徨，甚至心灵上的疼痛是刻骨铭心的。在人的肉体被现代文明和象牙塔娇惯得一天天脆弱，人的灵魂在利益的追逐中也日益卑琐时，《泼烦》以良知更多地给了农民这个弱势群体的人文关怀。以博大、宽容、无畏的人格力量，营造着理想中的乡土和精神家园。
作者简介：
李明华，1964年出生于青海乐都县湟水河畔，1982年发表习作。鲁迅文学院第十三期中青年作家高级研究班学员，中国散文诗学会会员，青海省作协主席团委员，乐都县文联主席、《柳湾》文学季刊主编。散文《抱愧“花儿”》、《亲近柳湾》、《女人二题》曾获省部级文学奖，长篇小说《夜》纳入农家书屋工程。
二十二
村长的大儿子媳妇回了娘家，听说亲家母得的是不好的病，要去侍候一些时日，这等于是敬孝，什么时候回来谁也说不清楚。老二媳妇是结扎对象，村长率先垂范让老二媳妇在乡计划生育所做了绝育手术。没人按时做饭煨炕成了一个十分现实的问题，这样，我跟村长的吃住暂时遇到了一些困难。我只好听村长另做安排。
村长住进了大儿子家，我被安排在天保家里，这样，村长家里不仅省了煨炕，也省了生火。这是两全齐美的事情，只是我又要熟悉一个陌生的居住环境。我已经被白银香的死和王马达的英雄壮举搞得恐慌不安，不知村里还要弄出什么事情来。我在机关呆久了，根本就不知道庄稼人是咋生活的，根本就不知道村里还会发生这么多人命关天的事情。
我整天提心吊胆，神色恍惚，我的形象已经失去了一个工作人那种体面的样子，有几回我特意在镜子面前留心了一下自己的形象，简直就是一个无所事事的混混。
村长说：“别愁，都是一些每个村都存在的社会问题，没啥大不了的事。”
我去天保家住宿是小雪后的第八天。那天，我跟村长拿着乡长在那个惊心动魄的晚上留下的字条，去乡里拉刘老汉的籽种。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前两次是村长一人去的，乡上的保管员不在，这一次村长好像十拿九稳，上路时连车都租上了。我说：“乡长不认账咋办？”
村长成竹在胸地说：“不会的，那是籽种，开春要下地的。他惹的祸，差点闹成一次群体性事件，是我给他给足了面子，他咋不认帐呢！再说快过年了，干部过年群众也得过年，再不落实，刘老汉不踏实，我也不踏实。”
我说：“村长，那天的两辆手扶拖拉机在路上同时出了毛病，听说让人扎破了轮胎，你知道不？”
“是吗？”村长装着不作正面回答。
我嗨嗨一笑，村长也笑了，笑得像一个孩子，看来村长什么都知道，这么大的事情他不会不知道。
乡长果真说话算数，见村长他从那张硕大的皮椅子上挪了起来，果断收回条子说：“王村，谢谢你的支持。运费乡上掏了，我给会计打声招呼。”
“那我倒要谢你。”乡长和村长都笑了。
刘老汉的儿子还没有回来，听说包工头包的是四包，大包把工程转包了二包，二包又转包了三包，三包拨管理费，真正干活的是四包，剩下的一群民工收拾一堆烂摊子，什么时候能结上账，谁也说不准。
我们把籽种送到刘老汉家时，刘老汉早就叫好了几位亲方党家，很快就把籽种搬进了屋。放在该放的地方后，村长说：“就这些，你把数儿点够。”
刘老汉说：“够着哩，连口绳都没打开过。”
“够着就好。你忙你的，我们走了。”说时，我跟村长离开了刘老汉家。
刘老汉无论如何要留村长和我吃饭，确切地说，他要留村长吃饭。他说：“两斤猪头肉，一只鸡，听说你又去了乡政府，我从早上就打发儿媳妇秤好了，一定吃了走。你不吃就是看不起我。”
说时，儿媳妇也大大方方走出了屋子，她抱着胖嘟嘟的儿子站在村长面前说：“叫，叫爷爷，让王家阿爷留下来吃饭。”
她怀里的婴儿只喊了一下不成形的“啊”，就双手攥住了女人的奶头，惊喜地开始吃奶，一股母乳的清香，顷刻间在祥和的院子里弥漫出一种少有的温馨来。院子里，一只老公鸡高吭嘹亮地叫了一声。
村长摸了摸婴儿的头，说啥也不吃饭，他说：“我得赶紧安排李村的住处，吃住穿行少一样儿都不行。你就留着自己吃，你的心意我领了，你吃了就是我吃了。”
刘老汉紧紧地握住村长的手，什么也没有说，握了很久很久。我发现他们是用手上的力度和温度进行交流的，直握得让我有点儿着急。
此时，村长的脸上，我看到了三月和煦的阳光。刘老汉在家门口不停地给我们招手，招得诚恳，这种诚恳我只能在过去的红色影视剧中见到过，一时间我的脑海中突然就唤起了一个词汇：朴素。他的儿媳妇怀里抱着胖嘟嘟的婴儿，婴儿已经吃胀了奶，嗝——打了一个冗长而饱满的饱嗝，她抹了一把儿子的小嘴，一直目视着我们远去。 沿着刘老汉家门口斜长的土路走上去，是一个不太高的土垣，我随便一抬腿蹬上了一道斜长的土垣。而村长的老迈是显而易见的，他吃力地跨了两次没有跨上来，要不是我眼明手快，差一点就倒退下去，我一把拉了上来。
村长说：“不中了，不是今儿就是明儿的事。”他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
我说：“好端端的，咋突然说不中了呢？”
“寿数到了呗。”
平坦的土垣眼前豁然舒展开来，暮色中，山之阴，冬日荒寂的积雪幽幽地静默着，山之阳，没有一点积雪，满眼是金黄色的辽远和空旷。西坠的太阳在落山之前被周围的一些云彩见缝插针挤压着，正在努力穿透灰白色的云层，放射出一派金子般的颜色来，壮美的落日把大地照得十分透彻。突然，我在山路上看见挑水的胡春梅了。村路上放着一副水桶，扁担横放在两只水桶上，她正坐在担子上静静地歇缓着，微微露着一张忧怨的粉红色睑，像一坡盛开在坡垣上的荞麦花，又像是遍地的洋芋花。她捋了一下贴在额头上的头发，轻轻哼唱着一首我十分熟悉的“花儿”：
院子里种下的白牡丹，
叶叶儿好像个串莲；
白天里想你者心疼烂，
夜夜的晚夕里梦见。
尽管胡春梅是哼着唱出来的，但我还是将歌词的大意弄明白了，这么空旷的山野里她唱给谁听呢？我有点儿自作多情，她是不是唱给我的呢，那么忧郁那么深情的样子把我弄得无所适从。下乡前，我就听别人讲过许多艳羡的故事，说农村女人给你唱“花儿”，就是对你有意思，你得回唱一首“花儿”，表明自己的心意，是跟她维朋友还是分道扬镳。
胡春梅见我和村长走来，她不好意思地吐了一下舌头，歌声便戛然而止。
村长说：“正好，那是天保的嫂子胡春梅，我把话给她说了。”村长急步上前说：“胡春梅，我家的情况你也听说了，老大媳妇去了婆家，老二媳妇做了绝育手术，没人煨炕，也不能让驻村干部睡冰炕吧。从今天起，下村的李村就安排在你家住，你看咋样？”
“只要李村不嫌我家穷，不嫌我家里脏，住就住呗，反正炕空着。”
“那就说好了。”
“就这事？”
“就这事。”
“那我先走了。”
“你先走，我们随后到。”
说时，胡春梅把水桶担了起来，她挪挪肩上的扁担，微笑着说：“我先回呀。我婆婆在，你们去说吧。”随着急促细碎的脚步声，担钩儿在水桶的梁撑上发出吱吱的愉快的尖响。胡春梅在落日前的最后一片阳光中走着，她的背影和一副扁担一左一右一上一下扭成了一幅水墨画。一些亮晶晶的水花正从桶里溢出来，夕阳中一片灿烂。
我说：“王村长，我来村子这么久，还没见过胡春梅男人呢，是不是外出打工去了？也不见他回来过。”
村长说：“胡春梅不生养，她男人猴子在外面有女人，听说在格尔木有了家室，一年也就来个一回两回，不是正月里来，就是清明节上坟，主要是来看他母亲。”
“那胡春梅呢？”
“就跟亲戚差不多。”
“咋会是这样呢？”
“这样没有啥不好。十多年了，还是保持着夫妻关系和婆媳关系。猴子的母亲和天保有人照顾，只是苦了这女人，你没听见她刚才在想男人把心都疼烂了吗？你睡在她家里正好是鱼儿跌在缸里了。”
我捣了一下村长说：“村长，你这么老实的人咋这般开玩笑呢！”
村长只笑不说话，我说：“这不是重婚吗？重婚是要定罪的。”
“管他是啥婚，能维持这个家才是最重要的。你想想看，一但胡春梅另找了婆家，这个家不就烂散了？这就是农村的实际。”
村长勾着头走路。不多时已到了胡春梅的家门口。
一进门，一个肉墩墩的男子横陈在我面前，傻乎乎地望着，之后又傻呵呵地笑。
“他是天保，有点傻，你认识。”村长说。
我点了点头。
等我收拾好了行李，正准备想做点什么的时候，村长将天保叫来，指着我比比划划地说：“这是县上的干部，是我们村的挂职副村长，他喊了要多跑点腿，不能胡来。”
天保没有更多的表情，双手在衣角上扯了扯，一只手在鼻孔里抠了抠，照样傻咧咧地笑，分不清他的笑是褒是贬。其实，村长的话也是说给胡春梅的。
胡春梅赶忙说：“别怕，他就这个样子。只要把他当人看，他对谁都好。”
有道是“小雪站磨（水磨），大雪站桥（冰桥）”，时序进入大雪，村里的风像狗看见了主人，一下就长了声势，山野奇寒，最经不住的是夜里的风。晚上，一床薄被子无论如何阻挡不住山风的寒冷，经常将我深更半夜弄醒。我只好蜷着身子在被窝里牙齿打架，有好几个晚上我为睡不好觉发愁。就在我天天盼着有个热炕头的时候，我的炕上突然多了一件白皮大皮袄，这无疑是雪中送炭。从此，我的夜晚变得温暖多了，我在享受着皮袄的温暖时，也在心底里感谢着天保。我敢肯定这件事是天保干的，因为他嫂子胡春梅根本没有来过这间屋，他母亲也只是偶尔来一回。不是他，还会有谁呢？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天保母亲，不料，天保母亲却哭了，一边抹泪，一边说：“天保是有点傻，可他心眼儿不傻，都让村里人说傻了。”听天保母亲这么一说，我倒有点可怜起天保了，同时对他媳妇的一去无回和村里人多少产生了些看法。如果她将天保生理上的缺陷看成是一种疾病，或去医院治疗，或百般温顺地摆弄，说不定天保还会有一点灵性。如果村里人不把天保当傻子看，让他的精神世界有一个宽松的环境，也许他的灵气更多一点。
然而，我朴素善良的愿望很快遭受了一回前所未有的打击，将我差一点打闷，我还没有一点精神准备，不愉快的事情突如其来在这个院子里发生了。这件事差一点让我身败名裂，差一点让我失去了活人的勇气。事情的发生让我猝不及防，让我骑虎难下，让我一下变成了一个让人咬牙切齿恨之入骨的人物，总之，要在过去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我就是一个生活作风十分严重的人，我的档案里肯定会写进去一笔生活糜烂的文字。我简直成了一个没皮没脸道德败坏厚颜无耻的强奸犯，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每每我走在去吃派饭的村路上，总觉着有几十双，不，几百双眼睛，甚至全村男男女女的眼睛，在同一个时间里从门缝里像一颗仇恨的子弹向我邪念十足地射来，直射得我没有一点招架，像过街的老鼠，把我工作人的做派和威风打得一败涂地。 还好，事情发生后没有在村子里像山梁上的风一样流传开来，因此谁也没有把我怎么样，我依然人模狗样地走东家跑西家吃派饭，吃得十分不自在。其实，在这场误会中，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受害者，至少在精神上受了伤害。
胡春梅的肚子里似乎有唱不完的“花儿”，在广袤的乡间，我头一回领略了什么样的“花儿”歌手才是一肚子二肋巴的歌手。她的“花儿”如泣如歌，每天晚上都轻轻地在这个院子里像地气一样弥漫着，像山风一样在院子里骚扰着，每天晚上我是听着她的“花儿”入睡的。梦中仍然是“花儿”冗长的韵味。她的婆婆耳朵不好使，为她肆意倾吐自己的内心世界网开一面。
一天晚饭后，我跟往常一样靠在被子上看书，胡春梅不请自来。她站在炕沿前两手背着不说话，她有点儿羞涩的表情显得十分艳羡。
我问：“啥事儿？”
她说：“李同志，我……”显然，她有点不好意思，“我想求你画个画儿，行呗。”
我是个驻村干部，就是为群众服务的，群众的要求就是我的工作，有啥不行。我一看，是一双还未做好的鞋垫，就接了过来。本来我想开个玩笑什么的，群众的利益就是我的利益，在这垴山沟里几个月除了吃饭喝酒没有一点娱乐活动，也够寂寞的；因为她男人猴子的情况我清楚，天保又是那样的人，就打消了这一瞬间的念头。幸好，要不是我的自知之明和坚定高尚的无产阶级立场，我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问她想画啥？
她说：“随便画个啥都行哩！你画了我去绣，不嫌弃了我给你也绣一双。”说时就把手伸过来，大大方方伸开五指来拃我的脚。
我慌忙收了自己的脚说：“我不要，乡里的马干事给我送了两双，我还没来得及用。”
“他是他，我是我，看把你吓成啥样样了，再说了，我又不吃了你。”说时，胡春梅又大大方方地把屁股跨在炕沿上。我勾着头开始给她做活儿，我无意间抬起头时，一下又撞上了她白天唱“花儿”时的那种神情，把我吓得赶紧勾下了头。
胡春梅见我的神情，龇的笑了一下。
我在中学时代喜几笔绘画，算不上美术老师的得意门生，但也能画几笔。于是，我不加思索，便在鞋垫上画了干枝梅儿。不料，她看我画得像眉像眼，就跑回去拿来几对儿枕顶让我画，就又把屁股跨在炕沿上说：“你们工作人真能干，男人做女人的活儿还做得像模像样”。
我笑了笑没敢说话。
就这样，我专心致志地画，她杂七杂八地唱“花儿”，确切地说，不是唱，是哼，因为我一句也听不清她的歌词，她唱了忧伤的唱欢快的，唱了悠长的唱短促的，唱完了四句式、五句式、六句式，又唱七句式、八句式、九句式，一直唱到十句式，那些四句式、六句式，我还能听出个眉眼，再多了我就无力招架。就这样，直唱得让我领略了斗转星移、云雀唱秋。我画到很晚，她才满意地走了。临走时还连声道谢。
夜已经很深，在东方的山梁上三星排成了一绺儿。山里的夜真静，静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几乎失去了记忆。我一直沉浸在梅、兰、竹、菊和“花儿”的意境中，我算是领略了“花儿”的韵味，都说愤怒出诗人，那么，“花儿”是不是像胡春梅这样有了惆怅和泼烦的人，才能唱出韵味呢。
送走了胡春梅，我才觉得尿憋得厉害，再不采取果断有力的措施，愤怒的尿就毫无商量地冲出来。我敢理直气壮地告诉世界上所有的人，我用自己的人格保证，我对胡春梅没有一点非分之念和胡思乱想，甚至对胡春梅没有大胆看一眼，因为胡春梅几乎大我一辈人。胡春梅也对我没有一丝非分之意，把我看成是高不可攀的工作人。我们之间就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房东和房客、村妇和驻村干部的简单关系。
但我的山盟海誓只是一厢情愿。
我刚跨出门准备去小便，就见一个庞大的黑影厉鬼一样的东西闪过来。他的出现太突然，太勇猛，让武打片特级高手李连杰可能也会措手不及，让我这个没参加过多少体力劳动的人更是惊慌失措。那个黑影不是别人，是天保，他喘着粗气，嘴里狗和猫一样怪叫一声，黑暗中牦牛一样黑糊糊地向我奋不顾身扑过来，一块沉沉的东西向我砸来。我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身子，那东西砸在房子的柱顶石上，木木的。原来是一截榆木。我迟钝的反应还没有想出怎样应招，天保见第一次落空，便顺手拔起栽在当院里拴牲口用的木桩，抡开双臂，朝我气势汹汹地砸来，他的来势一定是将我一下就弄死。虽然黑暗中看不清天保的面部表情是什么样子的，但从奋不顾身的来势断定，他一定拭目已久，一定十分愤怒。乘他拔木桩时我早有了防备，我就势躲在屋柱后面，拴马桩打在屋柱上弹回去，在地上跳了几下。打在柱子上的拴马桩把整个房子都震动了。
天保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嘴里吱吱唔唔沙沙哑哑的，一边用手比划着，我断定他一定在用乡间最恶毒的语言骂我。他指了指我的下身，做出了刀杀斧砍的样子，那意思可能是要废我的鸡巴什么的，他又指了指我的头，那意思可能是要拧下我的头。这只能是我一瞬间的判断，我不知道让村里人如此愚弄的天保，此刻为什么像一头狮子。
就在这紧要关头，刚走进屋去准备睡觉的胡春梅赶紧跑出来，横在他面前：“天保！是我找李同志画画儿的，你咋打人家哩，快回去睡觉。”胡春梅一边说一边比划着，打开了院子里的灯说：“李村，没吓坏吧。对不起，都怪我。”
“是天保吗？人家李同志是个好人，你可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快去睡觉，明儿个早上还要担水哩！唉，这娃也真是……”是天保母亲的声音。
天保楞楞地站着不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好长时间，他又返回傻子的思维，朝我滋滋一笑，他的笑在深夜的灯光下十分丑陋和古怪，让我的身上一阵毛骨悚然。他疲疲沓沓地走出了庄廓门。我怕他晚上会出事儿，很担心；但他母亲和胡春梅似乎并不在意。
门响响地关上了，夜已经很深，山村浸入了沉睡之中，一声两声的狗叫声叫得莫名其妙。西风从山垭豁吹来，村里的树木哗哗地响；天保沉沉的脚步声把山路踩得咚咚响。听他母亲说，天保有夜游的习惯。
可怜的天保心真如金，但他有时却分不清是非曲直和鸡鸣狗盗之事。他认为我是那种偷鸡摸狗的男人，想占他嫂子胡春梅的便宜不成，才如此发怒。胡春梅确实长得不赖，是浅垴山地带那种不需要打扮就好看的女人，但我就是有贼心也没有那个贼胆，更何况我根本就没有对胡春梅产生过邪念，胡春梅四十出头的人，她几乎能做我的母亲。事后，我才知道，在我给胡春梅画画儿时，天保一直忠诚地守候在窗外，听着屋里的一切动静。因为第二天早晨我发现，临窗的台沿石上有很多烟灰和烟头，肯定是天保抽下的，想一想，真有点怕。幸亏我啥都没有说，幸亏我不是毛手毛脚见了女人就直不了腰拉不起腿的那种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在天保家住宿的第五个晚上，就让我经历了一次心惊肉跳、魂飞魄散的心灵狂跳，我彻夜难眠，总觉得尿憋得厉害，每天要去好几回厕所又什么都没有，是不是让天保吓出了病，我去乡卫生院瞧病也没有瞧出是什么病。
胡春梅下午煨上的炕，半夜里才死灰复燃，越燃越烈。由于是生炕，从炕头和炕角里冒出来的浓稠的炕烟味和从酸菜缸里溢出的那股刺鼻呛人的奇酸异臭的味儿，一缕一缕地朝我的鼻孔里无孔不入地钻，直刺得我彻夜难眠。临窗不远的跨墙的架板上睡觉的鸡们，也闯入了我不平静的生活，院子里组成了一些鸡的、猪的、狗的、猫的叫声，叽叽咕咕，哼哼央央，彻底搅乱了夜的宁静，也搅乱了我平静的生活。那扇破了一块玻璃的窗户，我还没有顾得上用最简单的办法把它糊住，它就开始肆无忌惮地兴风作浪，冷风嗖嗖地响过，冷气一阵阵地拂过鼻尖和额头。我把头深埋进被窝里。
第二天早晨，我刚睡醒，就听见缸里的水哗哗响，天保的第一担水已经挑来了。等第二担水挑来时，我在洗脸。我见他痴痴地看着我，就有点怕，我一边洗脸，一边用余光窥视着他，是不是还对我耿耿于怀，乘我不备向我下黑手。可他憨态可掬的表情非常明白地告诉我，昨晚上啥事儿都没有发生。他依然傻傻地笑，把他憨憨的傻气笑成了一张十分可爱的脸。
晚上，他照样给我端好洗脚水，傻滋滋地看着我把脚洗完，有时他甚至吸一吸鼻涕，挤挤眼睛，偶尔冒出一两声古怪的叫喊。我知道，他这是为了讨好我，或者他是为了和解昨晚上发生的不愉快。但我装着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的样子。我有不理不睬他。这样的过了几天，我觉得跟一个傻子不能计较，何况天保又那么诚实，也便改变了态度。
在这个院子里，心真如金的天保把我当成头号贼人防犯，使我不免有了一些自鄙感，可他却忽视了真正为非作歹的人。也许在他的意识中，他们都是本分的，而我这个外来人才是显山露水的，是不怀好意的。
胡春梅煨的炕干烫干烫，我有点儿回到了自己家里的感觉。但有时候会把我烫醒，我发现我是个享不了福又受不了穷的人。正是胡春梅的烫炕，使我在天保家里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个秘密的发现跟胡春梅的炕太烫有直接和无法割裂的关系，我几乎前半夜不能入睡，一直处于一种兴奋状态。这个秘密好多个夜晚大张旗鼓地赶跑了我后半夜的瞌睡。我发现这个秘密是在天保家住宿的第九天，我甚至怀疑让我在天保家住宿，是否是村长有意设置的一个陷阱，或者就是一个恶作剧。
“你没听见她刚才在想男人把心都疼烂了吗？你睡在她家里正好是鱼儿掉在缸里了。”啥叫鱼儿掉在缸里，不就是如鱼得水的最好注释吗？
村长这么老的人咋会开这样的玩笑呢，他是不是把我安排在这里给胡春梅作个伴儿。多少回，村长的这句话在我心里云雾缭绕，我想了想几个月来村长绵善的面孔和他的为人处事，想了想村长能够几十年在这一方水土上呼风唤雨，秉公办事，不应该是一个陷阱吧。再说，我把村长从心底里看成是我的父辈，我也没惹过他呀。
让我惊讶的是，晚上九点半钟，一点不错，就是晚上九点半钟，胡春梅开始轻轻哼唱“花儿”时，一种奇怪的声音将她的哼唱十分准点地打断了，我洗耳恭听，就再也听不到她的哼唱了。
深冬的九点半钟，夜已经很深了，此刻，架在村委大院里的那个高音喇叭突然咚——咚——咚，间隔分明鬼使神差地响了三下，那三下响得不轻不重，不是有心人谁也不会注意响的是什么。我等了好长一会儿，是不是村里发生了什么，书记或村长要发表什么至关重要的讲话。高音喇叭却鬼使神差地没有了下文，对这个声音我太熟悉了，我在上大学时当了一年的学生会宣传部长，每天早上干的就是这种营生。
大约十分钟后，我还在回味那个声音，就听见我住的院子里有轻轻推门又轻轻关门的声音，很快就在这个院子里发现了一个十分熟悉的背影，那背影熟悉得简直让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和记忆。一个又胖又结实的背影，一个大腹便便、脑满肠肥的人，我似乎在进村的第一天就遇见过他。不错，就是进村的第一天。我几乎吃派饭把一半的农户吃完了，还没有发现村子里第二个那种背影的男人，一定是他。
他简直就是轻车熟路，没有一点做贼心虚的样子，是九点多大大方方进来的，只轻轻响了一下门，就大模大样站在东屋的台基上，我敢保证，这样顺利的长驱直入一定是事先有人给他开了门的。
他进来的时候恰好是炕把我烫醒的时候，我正好翻了身，回味那不轻不重的三响是什么声音，是准备讲话的声音，还是准备播放秦腔的声音，因为，有好几回村里的这只喇叭里播放的是一段秦腔快板，特别激昂，让我听得上了瘾。他熟练地推开胡春梅睡觉的那个屋门，又熟练地摸到了胡春梅的被窝，看来那种熟练程度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简直就是得心应手。
他进门后的第一句话就说：“今晚，我不走了。”
胡春梅说：“我听见声音了，给你留了门。”
他的第二句话是：“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年县民政部门下来的重点危房户改造你家也有，你就大放宽心脱吧。”
“你已经答应我两年了，你可不能把我白白儿睡了两年又谎了吧。”
“谎了狗日的。”
“你要说话算数。”
“这次再不算数，你刨了我家的祖坟。”
“那好吧。”
说时，胡春梅便慢慢把衣服脱下来，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个熟悉的又胖又结实的人已经等不住了，三把两把扒光了自己的衣服。
灯光下一团白生生的肉把同样一团白生生的肉一下压倒了，倒下去时就成了一团难分难舍的肉了。手、脖子、背子、腰、屁股、大腿，都是一样的白，一样的晃。
胡春梅轻轻的如泣如歌的“花儿”变成了野鸽子一样的咕咕声，在深夜里格外真切和痒人，那个熟悉的人也制造出一些山风一样的呼呼声，加之过于肥胖，他的动作笨拙得把山里原本宁静的夜搅得一塌糊涂，黑白难分，是非难辨。我的正义感涌上心头，我真有些打抱不平，天保呢，这会儿力大如牛的天保干什么呢？狗日的东西，胆子比天还大，就在我下村干部的眼皮底下也敢大摇大摆扒女人！我就是个麦田里的稻草人，你也得瞧一眼我吧，我在屋里响响地咳了两声也无济于事。这是他们的一亩三分地，我能把他们咋的。 东北角子里的猪睡得太深沉，常常就舒服得哼出猪的声音来，跟胡春梅婆婆睡在一块儿的天保因为我的魂飞魄散和安分守己，有几个晚上彻底放弃了警惕性，常常也睡得一塌糊涂，打出了呼噜噜呼噜噜雷鸣般的声音，让窗子上的玻璃微微地颤。
我实在睡不下去了，爬了起来。实话实说，我这种年龄是正在想女人的年龄，无论如何经不住这种事情的诱惑，要真没有一点儿诱惑，肯定是我弄虚作假自欺欺人，或者干脆生理上出了大毛病。黑暗中，传来一阵阵轻轻的响声，这响声是赤裸的身子和赤裸的身子滑开时摩擦出来的。那熟悉的又胖又结实的黑色的背影轻车熟路地进来了，又轻车熟路地走了，走得是那样从容自如，胡春梅就像是他的女人。胡春梅翻了一下身，把脸和身子正对着窗户，把后背转到黑暗中的那一端。冷风迎面吹拂到脸上，她抗拒着羞愧，抗拒着那个熟悉的人不是一回两回的死磨硬缠。
这样的事件不是一次两次，几乎每隔三两天准时要发生，就像是一些动物有规律的发情，他们的情爱把我平常素日懒猪一样的瞌睡弄得兴奋起来，活跃得让我彻夜难眠，在烫炕上翻来覆去烙大饼。咚——咚——咚，又是高音喇叭间隔分明地响了三下，响得沉闷而暧昧，我知道下面又要发生那些熟悉的声音。我的一双眼睛不听我的使唤，由于是夜深人静，我的两只耳朵也格外灵。蓦地，我从窗户中看见一颗流星在天幕上滑脱坠落的速度迅雷不及掩耳，胡春梅婆婆从那边传来几声沉闷的咳声，天保沉重的呼噜响声雷动。
山里的夜晚真是不宁静，生活也太丰富惊艳了。这一夜，我的瞌睡又被赶跑了，胡春梅的炕烫得把我从东头滚到西头，又从西头滚到东头，最后把我弄得搭在炕沿上，像一条干板鱼儿，我吸了几口凉气。一股焦毛和焦肉的味儿在屋里徐徐弥漫开来，焦毛是毛毡的味儿，焦肉定然是我身上的汗味儿，我不得不在屁股下面铺上了天保给我的白皮大衣。此后的几个夜晚，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只要我关了灯，在窗户里看得清清楚楚。我不住在胡春梅家还好，一住知道的秘密就太多了。
有天夜里那个人又来了，这已经是在我的想象之中。亮半夜，又进来一个男人，是王明高。
“我给你从昨晚留着门，你咋不来？”
王明高终于爆发起来：“来个逑，你嘴里说的不是心上的话，怕是你的门给他留的吧！那狗日的能有休停的日子吗？那狗杂种今晚是不是又来了？我刚上了坡垣，就见他肉囊囊的背影没皮没脸进了你家的大门，他这是诚心不让我俩好哩！”
胡春梅说：“你是说支书吗？”
“你心里清楚！除了他，还有谁？”
胡春梅说：“你心里不平是吗？我是哄他的，给身子不给心。我们才是真心的连手儿，犯不着为他赌气，今晚上就算是我补你，我好好补你，你想咋的就咋的，你把我弄死都行。再说了，他答应今年要修房子，村里下来了九户危房改造，说是就有我，这么好的事你说我咋办。”
“他睡是睡的权力，是霸占，是缺德，我睡是睡的双方心甘情愿，是相好。自白银香死后，你家重活哪一样不是我做的，我快成了你家的一个长工，全村的人都见着，难道他是瞎子吗？狗日的，他不会永远当下去的，总有一天让他日不成！”
胡春梅一把捂住王明高的嘴说：“好了，好了，说的话多难听，整个是一个湟源的醋坛子。我说了，我跟他是面贴心不贴，再说我又不是你明媒正娶的女人，你还咋的。”
“话丑理端，这我知道。”
“脱吧，不就是要我的身子吗，我跟婆婆已经簸好了粮食，别忘了明天还要送磨物儿。”
很简单，脱了衣服，脱了裤子，睡觉。王明高一把将胡春梅放倒在炕上，看熟练程度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两个生命在混沌难分的黑夜里十分默契地纷纷搅成一个麻花，翻腾在油锅里，分不清你我，分不清男女，只听得一阵七上八下的声音。一会儿是旷野里的声音，响得烽火连天，一会儿是牙疼病人的呻吟声，叫得急不可待如火如荼。
一声洪亮高昂的鸡鸣从临窗不远的架板上响了，我对天保家这只大公鸡的叫鸣，已经十分熟悉。天说亮就亮了，只是玻璃上结了很厚的一层冰花，把窗子弄得十分模糊。
事态的发展简直是突飞猛进。一天的早晨，我从村西头吃过派饭回来时，王明高和天保正在胡春梅家门口打粪块，一人用铁锨翻，一人用榔头打，俨然是一家人了。与王马达焦头烂额狼狈不堪的命运相比，王明高似乎更幸运一些，他已经从白银香的死亡和唯唯诺诺中得到了解脱，真正像一个男人了。见了我赶快把头勾了下去，又觉得不合时宜，便主动给我打了招呼说：“李村，吃了吗？”我点了点头。
王明高虽然被白银香的丧事弄得一贫如洗，但他出众的是强健的身板儿，他的身体像夏秋的水库一样充满了忘我的情欲。他浑身上下胀满了力气，多冷的天气，他脱了外面的面包服，一会儿使着铁锨，一会儿抡着榔头，随着咚啪咚啪的响声，一块块坚硬的粪块在他的铁锨和榔头下变得软绵柔和，哗哗哗地堆成了一座小山，汗珠落下来，在刚刚翻起的粪土上印出一个个小小的圆印儿。王明高抹了一把汗水，他的微笑充满了暧昧的神情，晚上跟胡春梅之间的肌肤之情像酒一样，在他的胸膛里汹涌澎湃地烤着，烧得他有使不完的力气。连我都似乎默认了他跟胡春梅的这层关系是情真意切的，是迟早要走到一起的。我真佩服王明高旺盛的精气神儿，亮半夜还跟胡春梅稀里糊涂地折腾在一块儿，大清早又有一身的力气干活。
胡春梅在门口的麦草垛旁抱柴火，她要为两个强壮的男劳力做一顿像样的饭。她的腰身伏下去时，王明高蓦然瞥见那厚礅礅的胸脯一阵撩人的乱颤，好像两只鸽子在那衣服下面。他抿着嘴心里一笑，好肥的两只奶子，他手里的铁锨又狠劲儿用了一把力气，他肯定又在想着今天晚上跟胡春梅的好事儿。
胡春梅也向他笑了笑。他们的笑充满了毫无掩饰的色情，见我也正好看着她，立马把目光收回去。脸一下红得一片灿烂。
院子里，一张硕大的帆布单子上堆放着一堆晒干了的麦子，是昨天就晒上去的。胡春梅已经和她的婆婆给这一堆麦子过了筛子和簸箕，剩下的活儿是把石头和土块拣出来，然后磨成面粉。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胡春梅非要留我在她家吃饭，这是我住在她家吃的第一顿饭，等于是她默认了我是她家的成员。她的热情和好客实在奢侈，我亲眼看着她几乎把一篮鸡蛋打在锅里，铁锅里露出许多又白又大的荷包蛋来。这是她为我煮的吗，确切地说是给王明高特意煮的，我只是分享了其中的情意。我有点惊讶，天保、王明高、我三只海碗里每人八个荷包蛋，加上高塔似的一碟“狗浇尿”，这特殊的待遇让我受宠若惊。可是又必须得吃，我知道胡春梅的热情，一半是堵我的口，她这么聪明的人同时跟两个男人真真假假周旋，我这个大活人不会一点也没有察觉的。但更多的一半是真心相待，不吃就会招致许多埋怨和推让，那埋怨和推让就更让我这个吃饭干部惶恐。实打实地说，我就是个吃饭干部，连村里的小学生都认为下村干部就是吃饭干部，我不吃饭干啥。我有点舍不得一下子把它们吃完，一小口一小口地咬，似乎是在咬一种情意，一个故事。
胡春梅说：“李村，吃吧，别客气！你们工作人吃饭咋像个女人？”我勾着头不敢看胡春梅，怕把胡春梅看得不好意思。胡春梅又补充道：“快吃，吃饱了不想家。”
天保和王明高吃得很快，他们吃得专心致志，吃出了呼噜呼噜男人们的威猛和气概，吃得满头大汗。饭后，王明高和天保匆匆抹了一把嘴，抬去屁股把堆放在帆布晒单上的粮食，也就是庄稼人说的磨物儿，沙沙沙勾着头装满了八个化纤袋子。等天保扎完了化纤袋子的口绳，王明高已经开了手扶拖拉机站在胡春梅家门口。
胡春梅的婆婆从门巷走了出来，她主动把王明高的儿子带回去，俨然是一家人。王明高跟天保来来往往扛着化纤袋子，把车厢很快就装满了。胡春梅跳上去坐在车厢里，婆婆说：“快去快回，别忘了晚上要用新麦面炸油饼子，娃儿还等着吃嘴哩！”说时，他在王明高儿子的头上亲切地抹了一把。
胡春梅说：“妈，知道哩。”她的话分明暗藏着对婆婆的感激。
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忘我地走着，一眨眼的工夫，就摇摇摆摆隐埋在山脚下了。山脚下新修的水泥路上，王明高立马轰足了油门。胡春梅被突然加速的拖拉机向后悠了一下，她的头发飘得有些夸张，红头巾幽幽地一晃，手扶拖拉机很快消失了。只见那红头巾红得鲜艳，红得铭心刻骨，不知是支书给她的，还是王明高给她的，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跟王明高有了一种共同的生活。
远远地，听见王明高扯喉扒嗓地吼了一首“花儿”，在山野里回旋了很长时间。
天公里借一把金梳子，
龙公里借一把银打的篦子；
摘下个月亮了当镜子，
给我的尕妹梳一条辫子。
肝花儿连的是心系子，
阿哥的憨敦敦啊，
我俩人好上个一辈子。
王明高刚唱完，胡春梅又唱上了：
出了大门山对山，
对儿山，
羊吃了路边的马莲；
若要我俩的情意断，
八宝山，
马莲滩，
舀给着黄河的水干。
我望着他们消失的背影很久很久，被王明高的“花儿”震撼了，平常素日老实巴交的他竟然能编出如此浪漫的“花儿”，让我刮目相看，同时也为这种酷似古代男耕女织的生活方式，似乎找到了能够存在的合情合理的答案。其实，这样的生活方式和结局没有什么不好。
胡春梅的婆婆分明听到了悠长的“花儿”声，她抹了一把王明高儿子的头说：“娃，说，想吃啥奶奶给你买。”她的神情充满了喜悦。
“奶奶，我要‘康师傅’。”
“好。”说时，胡春梅婆婆就领着王明高的儿子去了“小卖部”，回来时手里又多了一样玩具。
吃过了晚饭，我还在想这件事情，村长打发一个娃来叫我，说是过去商量今年村里正月出社火的大事，我跟村长提及这件事情时，我说：“村长，你听见夜里的高音喇叭在响吗？”
“冬天风大，是不是让风胀着响？”显然，村长也听到了那个奇怪的声音了。
“不是，特别有规律，九点半，咚——咚——咚三下，八成是一种暗号。”我不好表达，只好用手比划着小孩们拉勾的动作，把村长老态的思维朝着男女关系上引导。
村长果然智慧超群，他说：“不会吧。”他突然一笑说：“狗日的，你是不是看见了啥？”
“是胡春梅跟……”
村长摆了摆手开门见山道：“这里男多女少，干柴遇上烈火，就这个样子。再说，胡春梅一年不见一回男人，见了也不见得做那种事，王明高没有了女人，他没有男人，很正常。这种事睁一眼闭一眼也就过去了，算不了啥大事。”看来村长早就心知肚明。
我望着村长嗨嗨一笑。
村长说：“你都看见了？”
“嗯。看见了，不光是王明高，还有支书，他们同时睡胡春梅。”
村长摇了摇头说：“出事情的不是王明高，是支书，这胡来惯了的刘天来迟早要出事。”
“为啥？”
“他管不住自己那个东西，跟村里看过眼的女人他都有一腿，答应的事情不可能一一做到，迟早会出事。还记得那天晚上的会吗？九户危房改造户我要上会，他不上会，可能已经自作主张了，说不定胡春梅就是候选。民意不可违呀，在农村盖房子是一辈子的大事，不能随心所欲！”
“你老德高望重，找他谈谈呗。”
“他好的就是这等瞎事，谈有啥用。我去谈，不等于是你出卖了他吗？最好的办法是你再听了高音喇叭响，把胡春梅家的门拴住，让他在多冷的夜里活受罪，让狗日的在门口干撩乱。”
我突然觉得村长比我高明得多。我才不干呢，要不我上哪里去吃胡春梅的荷包蛋。
二十三
初冬的日子，无事可干，几乎成了划拳喝酒吃硬睡觉的日子。村子里，撕心裂肺的一阵喊叫声，血尽声停，四个猪蹄子慢慢伸直后变得僵硬了，眼睛疲倦地闭上后在地上软软地忽悠了几下，被四个身强体壮的男人放进一口大锅。突突地冒了一圈儿白气，旋转的白气中，一阵砖头瓦块哧哧的刺毛声，门口的杏树上或者榆树上一头肥猪就摇摇晃晃地吊了起来，晚上不免又要吃肉喝酒。谁也无法否认庄稼人蒸蒸日上油汤辣水的日子。 屠家喜欢冬天的节气比东海的流水更长。他们酒足肉饱，还要带走一个猪的槽头肉，这似乎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他们从来不养年猪，光杀猪的份子肉就够吃了。要在过去，屠家杀年猪多半是一种人情或义务，现在已经是十分市场化的。
农家里，码在窗台上的空酒瓶子像秋天田野里的麦捆，一天天见长，遮住了屋里最后一点能够企及炕头的阳光，却让学龄期的儿童兴奋不已。他们肩上的书包或化纤袋子总是鼓鼓囊囊，在狭小的村巷里一路磕磕碰碰，换回的是泡泡糖和方便面，他们屁颠屁颠地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关心着喝酒划拳的事，爸，今晚喝酒呗，几天了咋还不喝酒？他们吱吱喳喳的叫声，让男人们在女人面前又有了充足的喝酒的理由。
整个冬天没有比喝酒更要紧的事，也没有比喝酒更幸福的事。他们中的许多男人们的眼睛时常半睁不睁，看什么都是迷迷糊糊的，他们的行动腰来腿不来把村里的路走得横七竖八，把白杨树走得忽倒忽立，实在不成样子。他们出门时在被窝里吃了早饭抹了嘴，晚上回家后用脚踹开门又滚进了被窝。外面发生了什么，或者正在发生什么，都与他们无关紧要，他们享受的就是这与世无争庸常懒散的日子。这样的日子似乎要进行半年，甚至更长一些，只有到了清明那天才干干脆脆告一段落。清明，坟头上围了许多人，灰飞烟灭，如梦方醒。他们在坟头上干嚎一阵，两手空空从村里走出去，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在城市的边缘唯唯诺诺没头没脑飘来飘去。
我不希望让冬天这样沉醉不醒，其实，愿望是善良的，但由不得我，冬天就是这样以它固有的个性沉醉不醒的。外面的锣鼓怎样敲，这里的脚步始终是四平八稳一成不变的，大不了整出一些七七八八不清不白的事情来。我没有理由和能力不能让这些事情发生，但我也不怕这些事情发生，我已经经历了许多，诸如老人们的自然死亡和中年人的非自然死亡，我不是熟视无睹，按村长的话说，再大的麦子都要从磨眼里下。春天的风款款而来，秋天的风徐徐吹来，不同的是一个带来了雨，滋润着大地，一个带来了雪，为了土地的厚积薄发。很多时候，我就是生长在这风霜雨雪中没有思想的一棵草，一只鸡，一只羊，一头猪，一头牛，一个下乡吃饭的家伙。我跟他们是半斤八两，不会高贵到哪里，甚至在许多方面我还不如他们。
猪们一天天紧锣密鼓地叫喊着，有时一天能叫喊上好几次，叫得撕心裂肺，叫得让人兴奋不已。最激动的是一群娃娃们，他们又要收回一些空酒瓶子。我是每请必去，去时装两包烟，大大咧咧让大家抽，算是回报。前些日子每每看见村长坐在上席里，最近几回不见，说是身体不好。我跟村长同时出现的场合往往不见支书，这始终是一个迷，好几回我想揭开这个迷，都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左右了我。
实在有些无聊，有心思去村外透一透风，再不走一走，我快让酒灌得神智不清了，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我从村西头的一家吃了派饭，就像一片柳树或杨树的叶子不知不觉被冬天的寒风吹了出去。
走出村子，爬一面不太陡的山，方到山顶。我觉得我的身体比从前差多了，这都是让酒灌的。
闲暇时，常一个人去登山，这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热了就脱下毛衣搭在肩上，一直登上那寒风嗖嗖、草木萧然的山巅，像没落的晚清一个久考不第的乡间秀才，流落到荒山野外。你还别说，来村子这么长时间，我几乎无话可说，我的语言无法同他们对话。这会儿我就想起了那个骑着瘦毛驴的蒲松龄和他笔下的芸芸众生，我还真希望自己是个落第的秀才，清高得天不管地不管，就等着夜间遇见那些凄美善良的孤魂野鬼，跟他们你你我我哼哼唧唧地鬼混。
远眺风景，是大山的家族，白土山、红土山、黄土山、黑土山、横的、纵的，起起伏伏，连连绵绵，很像海的样子。更远处，大山已经披上了皑皑的白雪，静静的明亮着，终年不化，极纯净，极凉。
我独自站在山巅，让风张扬着自己的头发，多少要产生点联想的。浑圆的山脊，除了芨芨草，还是芨芨草，听着风声，脑海里全是声音，战马的嘶鸣声，将士的嘶杀声，还有牛角号的哀哀声，整个像一曲交响乐回荡着。我才觉得以前看到过的有关西北的电影、电视，有点儿不对劲。
这里是甘青交界地带，山巅之东北，便是陇西的村庄，一个个像老和尚的百纳衣。仰视一个个村落，不是方方正正很规范地坐落在该坐落的地方，而是爱莫能助地悬在鸡儿架上。有好几回走下山去，到陇西的一些村庄转悠。那里的住房都是高高尖尖的两流水瓦房，而且屋顶的坡度极陡，想必是一种文化现象，或是雨水比青海多的缘故。听说我是在那面下乡挂职的，那里的一个放羊老汉说，这里偏僻，路又不好走，连货郎都很少来，倒是有许多临夏收羊和收羊皮的回民和保安的贩子，骑着摩托车或自行车不断贩走了这里的羊和羊皮。
放羊老汉点燃了一支烟说，前几年也有“三个代表”的干部下乡来，说是什么“三三三”工程。刚来是没弄懂，后来人走了才搞清楚，他们说的“三三三”，驻村是每年三月春耕时节，驻村干部是三个，一般驻村时间是三个月。而“三个代表”一个代表写黑板报，一个代表贴标语，还有一个肥肥胖胖的代表跟村干部喝酒，没啥的，就是下乡吃饭，到处走走，再就是谁家的炕烫在谁家睡觉。乡下的饭不可口，把他们身上的肉都吃塌了一圈儿，乡下的炕太烫，把他们展展板板的衣裳弄得皱皱巴巴。这些年每年才有下乡的下来，说是宣什么讲话一号文件，冷天寒月的，不好好在家里暖和着，下啥乡哩！不会种地也不会跟农民说话，也真难怅这些下乡干部了。
晴朗的天气里，土黄色的山垣上，有人赶着毛驴盘在羊肠子一般的山道上，很小，很淡，像画家笔下的水彩，偶尔也像皮影戏里的剪影，晃悠晃悠。傍晚，一扇又一扇的庄廓门都关上了。但居高临下，可以将院子里的一切看得真真切切。想象一下，里面有个健壮勤劳的男人，养着个美丽善良的女人，而且繁衍着一个动人的故事。
人在无聊的时候，不免要想一些无聊的事情。许多时候我就是一个无聊的人，我知道我这辈子不会有什么作为的。
雪后天晴，山野一派银装素裹，马龙约我去打猎，他说这个时节是打猎的好日子。他穿着一套八成新的预备役作训服，头发梳得油光可鉴，比往日精干了许多，脸上充满了阳春三月和煦的阳光，脚下也比往日有力得多。他进山的装备隆重而热烈，一副野战部队的军官到了地方上威风凛凛的派头。一头毛驴是他们的后勤，驴背上驮了足够吃三天五天的伙食。一只猎狗是个二转子狗，不停地在毛驴的尾巴上嬉戏着，毛驴的后蹄踢了几次，都不能把猎狗怎么样。他邀了一位姓薛的猎人，猎人扛着一杆火枪，一件半长的挂了面子的羊皮大衣，下面是全副武装的子弹袋，英武得像《智取威虎山》中的杨子荣。我仔细看了看，这杆枪就是王马达用过的那支。 马龙的肩上扛着一支小口径步枪，在没有进山之前，他的态度十分果断，他让我显山露水风风光光地扛着这支小口径步枪，我知道他这是嫁祸于人掩人耳目。我扛着枪有点畏缩不前，跟那些吃了败仗的国民党军队简直就是同出一辙。
马龙看出了我的心思，说：“你放心，派出所和林业站都打了招呼。”
“你是领导，你背着比我威风。”马龙白了我一眼。
我们走得特别早，那些一贯勤快得像麻雀一样的庄稼人还没起来时，我们已经不知不觉进山了。果然一进山林，马龙就主动把小口径步枪要了回去扛在自己的肩上，他的借口是怕突然出现的野鸡被我吓飞了，看来，枪背在我肩上是伤猎物的枪，背在他肩上就是吓猎物的火棍。
毛驴正在上坡，坡很陡，路很窄，在两边紧夹着浓密的灌木丛中，马龙的、毛驴的、猎人的屁股又肥又圆，上下左右不停地晃，紧绷绷的充满了力气，看上去满身长着个屁股。走了几里山路，太阳才从山豁口缓缓爬上来，红艳艳的，像一团温暖的地火，在丛林中徐徐摇摆出光芒来。
我们的脸上涂满了温暖的光泽。白的山，白的林，白的深处没有封冻的山溪清冽灵性地流动着，还不停地冒着一些热气，一直冒成了一条白色的飘带。有水声从谷底潺潺地传来，跟鸟儿的叫声遥相呼应。
毛驴，还有两个人，庞大的屁股在上坡的路上有些儿夸张地一晃一晃，晃着晃着，老薛把枪往肩上一扛，晃出一首粗哑悠长的“花儿”：
大路上来的桑塔纳，
没油着半路里停下；
尕妹的干礼五万八，
没钱着把阿哥恨下。
老薛刚晃了两句，马龙说：“这种五万八的尕妹太贵了，不要，你给我们来个荤的。”
老薛掂了一下肩上的猎枪，又吼了一首“花儿”：
唉——
打马的鞭子甩圆了，
走马的脚步儿乱了。
妹妹的舌头我咂了，
浑身儿上下者麻了。
马龙抿了一下嘴唇，没有回声，脸上充满了色情的微笑。坦荡的山谷中是金色的光晕，和裹了一层光晕的雪白的山岗。“花儿”宏厚的颤音像雪野里的红狐在雪白的山岗中划过，在清纯的空气里穿得更远。
三人都埋头走路，只有杂沓的驴蹄声或深或浅地踩出一些沉闷声。
我拉了一下马龙的袖口说：“唉，那个女人，你睡过几回？”
马龙满脸通红地说：“不要胡说，什么睡不睡的！”
“你不睡她，相好个啥？”
“你根本不懂什么叫爱！”
“不睡她，干干的有啥爱的？”
“你他妈的，要凭良心说话，吃了人家的油饼饼，白白儿拿了人家的两双鞋垫，咋还这么说话？”
“我不说了，这下行了吧。”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我只好把我的臭嘴严严实实封了起来。
马龙看着我好半天没有发表他的见解，他坚定不移地朝前走了几步。上坡里，毛驴拉出了一些黑色的明晃晃的屎，接着撒了一泡水哗哗的长尿。也许是毛驴的尿臊味太呛人了，马龙顿然停下脚步来，和驮着火食的毛驴拉开一点距离，于是有许多空旷涌到这距离中来。
我们已经走得很深了。突然，猎人老薛腰来腿不来的脚步变得急促起来，接着一下猫了腰，再接着猎枪砰一声轰响，划破了宁静，山谷中发出轰隆隆的声音。砰又一声，又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大山深处，轰隆隆——轰隆隆的回音响满了三月的春雷，我数了数，在不足半小时的时间里已经放了六枪。
老薛不亏是猎人，他弹无虚发，四只野山鸡，两只野兔，都中了弹。打猎，枪法固然重要，但能把猎物全部找回来，是很花工夫的事情。灌木丛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黑刺、白刺，山鸡和野兔能藏身的地方往往人无法企及，亲眼看着猎物从那儿掉下去，就是找不到踪迹。我们和猎狗只找回了两只野山鸡，一只野兔，剩余的只能成了狐狸和山猫夜间的美食了。猎狗汪汪叫个不停，它摇动着尾巴不停地给老薛献殷勤。
枪声消失不久，空气中的火药味儿飘到更远的地方去了。此时，山谷中一只鸟儿啾——啾悠长地叫了几声，叫得十分亲切和从容，它似乎知道老薛瞧不上它这种小猎物，从一头跳到了另一头。前方不远处，一股炊烟袅袅地升了起来，我们都加快了行进的步子。老薛在毛驴的尻蛋上拍了一巴掌，毛驴奋力蹬了几步，撒开了欢步。前方不远处，一间茅舍，正把一些淡蓝色的寂静在袅袅的白烟里缓缓地喷出来。
走上去，我们进了一个用石块垒砌的半人高的院子。老薛高声呼道：“马干，到啦！”看来马龙跟老薛一块儿打猎不是一次两次了。
马龙一挑门帘，闪出一位健康硕壮的农妇来，她的腰身把整个门拦得严严实实，窄窄低低的门框顿时显得有些局促。农妇冲着马龙破口骂道：“打老远就知道是你这个儿马子进山来！把这么大的山都弄得不安稳，没听见那些禽兽在骂你的老娘吗？”
“哈哈，咋就知道，敢是想我了吧！”说着，也竟然不管我和老薛的存在，手就不老实地伸过去，在女人肥硕的屁股上色迷迷地捏了一把说：“哟，好肥的尻子，几天不操心，又长肥了。”
女人在他的胳膊上使劲拧了一把，骂道：“骚货，放尊重些！”
“等你在昆仑山转世，投胎做了王母娘娘，我天天跪在你的脚下烧高香尊重你！”
“我要当了王母娘娘，你这个儿马早投胎做了叫驴，糟踏完了天下的女人！”
马龙对着我说：“这是护林员的女人，心直口快。”然后走出门去，把毛驴背上的食物卸了下来，扔给女人说：“范丽花，这是伙食，我们不走了。”
“就这么点屁窝子，这么多人不走，睡哪儿？”
“睡你身上。我让你那一身膘睡出油。”
“猪！”范丽花在马龙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
卸了褡子的毛驴背上突然轻松了一下，扬起了头颅噗噜噜——噗噜噜，打着响鼻儿，然后，“噢——唉，噢——唉”庄严而雄性十足地长叫起来。叫得让所有的人目瞪口呆。 它的叫声正好让范丽花有了骂马龙的由头。范丽花冲马龙说：“咋样，马干，我没当王母娘娘，你早成了叫驴吧！听，把你急的，叫得多欢。”
“叫你呢！”
“牲口！”范丽花在马龙身上占不了便宜，说时，去生火做饭。
护林员的茅草屋十分矮小，但封闭好，四周厚实的土墙在三尺高处有一个两尺宽的台阶，码满了一坨一坨的干牛粪和干柴，是取暖用的，里面是锅头连炕，这是垴山地带最普遍的一种取暖方式。所谓锅头连炕，就是锅台的烟道直接通向炕，再顺着炕墙直通房顶，这种设计让做饭取暖都得到了最合理的利用，只要锅台里的牛粪和干柴不灭，墙和炕永远是热的。
红黄的火像一个温柔多情的女人，静静地燃烧着。牛粪块燃烧得温温款款，如春天的阳光，干柴燃烧得疯疯狂狂，像夏天的狂风暴雨，不时发出爆裂的声响，在小而黑的屋里摇摆出一些光明来。三男一女占去一个很大的空间，脸上涂满了一些红色的温柔。
我们在这间茅屋里住了四个晚上，尽管晚上的睡觉成了最大的问题，简直不是睡觉而是蜷缩，收获却大得十分惊人。四十多只野山鸡，十多只尕拉鸡，七八只野兔，差不多装满了两个化纤袋子，但马龙却没有走的意思。马龙和老薛每天早晨很早进了山，太阳落山时才回到那间小屋，他们的脚都冻肿了，走路时一瘸一拐的，耳朵也冻出了水泡，但他们在山里一天比一天进得更深，更远。
第五天，老薛终于在三千多米的雪线上打了两只雪鸡，这是进山最大的收获，马龙果断收兵回营。我这才知道，马龙看准的不是一般的猎物，而是珍贵的中药材雪鸡。我们回到村里时正好是傍晚，已经很难看清几十步远的地方是什么了。进山出山不见人，这一切都是马龙的精心策划。
吃了午饭，我便想去供销社买几包烟抽，反正也没事可干。我坐在离乡政府不远的土台上，远远看那些千篇一律的风景：毛驴、手扶拖拉机、农运，走来走去。出租车只是偶尔可见，威风凛凛地占着整个路面。坐车的人都打扮得漂漂亮亮，愉快地走出了沟口。看着远去的人，我有点想家，心里不禁惆怅，脑子里也一片空白。时而一片软软的白云，时而一轮孤零零的月亮，望一下天空，是一轮红艳艳的太阳。
马龙骑着那辆二手摩托车，后面的捎盘上绑着一个化纤袋子，无疑，里面肯定是那两只雪鸡。他向我招一下手，轰一下飞快地消失了。
乡政府门前的一块石头上，妇联主任王丽翘着高高的二郎腿嗑瓜籽，她的屁股下面垫着的几张报纸被风吃得发出一些脆响。她永远是那种怡然自得的样子，连“特工队”成员进村的日子里她都无所事事，冬天她更加无所事事。她远远向我打招呼，站起身，一直看着我走近。
“你咋还没走呀？”她顺手往嘴里扔进去一粒瓜籽。
“快了。”
问她这些日子干什么。
她说：“织毛衣。”
看看她身上的衣服，并没有换上新织的毛衣，便说：“织了漂亮的毛衣，咋不穿出来？”
“非要给自己织呀！”她吃吃一笑：“就不能给别人织？比如说，给你，给相好的，都可以嘛！”她挑逗似的语言将我弄得无话可说。看来她的心情不错。
一想，也是，干吗非得光给自己织不可呢！
“今天闲啦，一进村咋就投入起来了，是不是要搞出点动作，还是让村里的漂亮姑娘给迷上了？”她一边往嘴里扔瓜籽，一边往外吐瓜籽皮，极协调。
我苦苦一笑说：“王妇联真会开玩笑，村里的女人都进城打工了，哪里还有漂亮姑娘，连看过眼的媳妇都不见几个！”
她说：“也是，也是。我真官僚，咋就忘了呢！”
我看着她修长、白嫩的脖子，不觉又想了些什么。华秘书一身肥肉的狼狈相又晃荡在我的脑海里，尤其是想起她跟乡长那惊心动魄的场面，我的脸一下就红了。
她看我神色有点不安。
“你有事？”
“有事没事都是一样的，在这里还有啥事可做。”
“嗨，好好不在机关里养着，跑到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下哪门子乡？这里能下出啥！”
“工作嘛，哪能由得了自己。”
“也是。有人管着，就不自在。可你就不会活动活动？真傻！”
“你是个好人。”
她一听笑了，柔情地望着我。
能够感受一个女人柔情似水的目光，也是一种享受。幸福之机，想起马龙，便问她。
“你还不知道？马干快要提拔副乡长了，到县党校去学习，刚走的。”
想了想在“特工队”里身先士卒赴汤蹈火的马龙，觉得没有功劳有苦劳，他实在是个当副乡长的料，不再想说什么。
“你想想”，她很认真地看着我，“马干这次提拔，靠谁？”
“谁？”
“说妙点，是背景，说穿了，就是后台。要想得到提拔，不会是连组织部长都不认识吧！你想想看。”王丽神秘地一笑，自知说漏了话，马上转换了话头：“唉，我是说着玩的。凭马干的工作能力怎么会是那种人呢，他又怎么会靠背景？你就嫑往心里装，全当是我胡说。”
“你放心，我不会乱讲的。何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其实，组织部门提拔一个副乡长是很自然的事情。”
两人相视一笑。一只麻雀“卟——”一声，从地上掠起，平平地划了个半弧，往高处飞去了。我突然想起猎人老薛提着两只雪鸡走进范丽花的茅草屋时，马龙脸上兴奋不已的表情了，他肯定是给那位领导送雪鸡去了。
王丽又嗑了一粒瓜籽，吐出了瓜籽皮，冲我一笑，说：“你真聪明。”
我心里猛然一惊，以为什么地方说错了话。仔细一想，发现没有什么漏洞，这才放下心来。静静地看了片刻王丽，忽然记起今天晚上要写一个材料，我这次下乡的任务也要在这一个晚上突击完成，不然回去后汇报材料就无法完成，便忙折回往村里走。
路上想了会儿马龙，快四十岁的人了，也该当个副乡长，而且能力并不低，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走进村口，见一条黄狗灰溜溜的在我身旁窜过去，紧追过去一看，翘着大腿撒尿。刚要回转身，复见一条狗跑过来，两条狗从后面咬上了，咬得难舍难分。心想，真晦气。 吃过晚饭，我去找刘文林，我此去的目的是有关腊月里排练社火的事情。万事开头难，这件事一定得把头开起来。乡政府已经正式发了红头文件，今年正月要全乡调演社火，庆祝建国六十周年，一个村也不能少，优秀节目要送到县上调演，这是大事。在这件事情上支书和村长形成了合力，意思是让我这个青年人身先士卒，把村里的社火无论如何得抓起来，我初来乍到，显得十分棘手。我也知道轻重，这是我挂职以来独立去做的第一件事情，一定得做好。
千户台村解放后只看社火没有出过社火，仅上世纪70年代知青上山下乡那会儿排练过几个样板戏，至今上了点年岁的人还津津乐道地谈论着知青中的李玉和、王连举和李铁梅。我有些茫然和不可思议，真正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干部换了一茬又一茬，升了一级又一级，这里却没有出过一年社火，真让人难以置信，难怪这里的人弄出那么多男男女女七七八八的事情来。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走遍村子，房子变了，家具变了，穿戴变了，可除了祖上留下来的三把三弦和一对儿响铃，没有找到一件乐器，其中一把三弦是村长的，那些铜锣、铜钹、铜镲早就收了废铜。
我找了几个老人，他们只说了几个社火里的重要身子，我让他们详细说一说，却说不上内容，我找了几个中年人，让他们伸胳膊踢腿，他们的动作都是文化大革命的，我找了几个年轻人，他们除了西方的快节奏和扭屁股，什么也不会。我走访了几个村里公认的文化人，没有一个识简谱的，我又去了村小学打听有没有识谱的老师，五个老师都摇着头，现在都忙着迎接小考中考大考，唱歌顶啥用，我把自己吓了一跳。我左思右想，这么艰巨的任务，我只好把希望寄托在村里的首富刘文林身上。
我开门见山地说：“刘老板，你是村里的首富，你看……”
不料，刘文林打断我的话：“李村，不能这么说，我算啥首富，不就是烧着几块砖。”
“你就是首富，是千户台村名副其实的首富。你看，村里准备把社火搞起来，从来没搞过不说，还没有一分钱，搞啥都有项目经费，就是搞文化雷声大雨点儿小！”
“你是咋想的？”
“我想让你当社火头儿。”
“我知道，你的意思让我出钱，是吗？”
“你也别生气，我话虽没这么说，但就是这个意思。我把村里的人数了数，也就你能行。”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也笑了。
“真让我当社火头儿，我愿意做这件事情，其实早就应该搞了。”
我没有想到刘文林会如此爽快答应了此事。夜长梦多，今天的肝子比明天的心好，我决定趁热打铁明天就动身。刘文林、会计和我，从兰州把社火服装和乐器班子里要用的家拾买来后已经是夜里十点，第二天早晨又马不停蹄地在县文化馆请来了辅导老师。这时候，腊月说来就来了。时序进入腊月，村里的空气更加充满了过年的气息，三三两两的鞭炮开始脆响。刘文林理所当然地当上了社火头儿和社火队里的春官。
刘文林当社火头儿可以，当春官支书不同意。不同意就是不同意，可支书又不明说，我捉摸了好长时间才弄清了支书的意思，我说：“支书，你也清楚，村长病着，你又顾不上，你就看着办吧，我是挂职的。”
见我要撂摊子，支书没有表态，他不表态就是表态。
我终于有点事情可做了，我算有了一点事业感，成天在嘴里哼哼唧唧，脚底下也轻飘飘的。腊月初二，我们在排练社火的时候，马龙神色有些儿不一样，他带着桃花乡新来的书记和乡长来下村。说是下村，其实就是一个村一个村认门认人。马龙显得春风得意，我头一回见他穿着西装打了领带，俨然一个领导的做派。他的头发长长的飘飘的，跟往日走的位置也不一样，才知道桃花乡的领导班子进行了大换血，现在是焕然一新。几乎所有的人都有所进步，书记是县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乡长是就业局长，王丽是县妇联副主席，马龙是副乡长，华秘书是乡里大副主任。听说乡里又添了一辆车，连那个做饭的张青也成了乡里的小车司机，一片生机盎然，皆大欢喜。
我问马龙：“那护林员呢？”
马龙在我脸上拧了一把，说：“你是说范丽花的男人吧，想吃肉了去找他。”
“啥意思？”
“他呀，乡上的伙食管理员。”
“那他的女人范丽花呢？”
“顶了张青的缺。”
“这不成了梁山上的菜园子张青和孙二娘吗？”
我终于清楚了，不用问，猎人老薛肯定成了护林员了。一问马龙，果真如此。我看了看天空，又是一片圆寂。但愿老薛的那杆猎枪和精准的枪法用在该用的时候，给山林留下一片祥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