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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11月23日 晴 他们渐次醒来
哈鲁曼醒了过来,在黑暗的冬眠洞内活动着因蜷缩过久而僵硬的身体,他还没能完全适应,轻嗅着,在他身下,几股淡淡的暖意如一座岛屿似的围在一起,呼吸一张一翕,来自他的三个妻子和四个孩子。此刻,他们尚沉于漫长冬眠,而他无端地醒来,在这黑暗中渐渐地适应,沿着洞穴边缘,爬过几个孩子的身体,一条倾斜的过道,顺着气息,来到了更浅的夏季洞。
在那里,储备着针茅草、隐子草和一些少得可怜的草籽。这些本该是他们四月醒来时的过渡食物,但此刻,饥饿和愈发的寒冷让他已顾不得这么多,开始用笨拙的前肢抓住草籽,机械、迅速地啃食起来。
他停止了进食,半立起身体,爬到洞口,探出脑袋,一切尚处于清晨时刻的微暗之中,大片大片的起伏草地如今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起伏的最顶端,狂风卷起了干粉似的雪尘,在零下二十多度的低温中,像一股股凌乱而干燥的火。
即使有着厚厚的绒毛,这世界对于哈鲁曼而言还是过于寒冷,他缩了回去,回到夏季洞,半立身体,那一刻,就像个人似的思考着;他的一个妻子在不久之后醒来,背部有一撮不那么明显的白毛,那是茉莉;她也适应了一段时间,便在夏季洞和哈鲁曼汇合了。
接着是另外两位妻子,她们的醒来扰动了冬眠洞中的温暖平衡,那四只当年幼崽也就自然而然地醒来了——此时冰雪几乎覆盖了目之所及的一切,植被萎缩,气温最低已接近零下四十摄氏度,而他们所剩下的食物只够维持三天。哈鲁曼和他的族群回到冬眠洞,彼此靠得更拢,用尖利而迅捷的声音传递着信息,直到接近正午,开始了轮流工作。
工作的唯一方式是朝着更深的地底打洞,当年幼崽负责将多余的泥土运送出去,哈鲁曼和他的妻子们则负责挖掘——那是枯燥的工作,在屏幕前看得我昏昏欲睡,但韩炽提醒我说,很少有土拨鼠会将地洞打到地表五米以下,而现在,根据哈鲁曼和茉莉脚上的追踪器测算,他们已经深入到地表十米以下。
“或许下面更暖和些吧!”我当时对他说,摇了摇空空的茶叶罐,问他还有没有茶叶。
“我不喝茶,有速溶咖啡。”
我把空茶叶罐扔了出去,打在柔软的内保温层又弹了回来。
“要吗?”
“你留着自己喝吧!我搞不惯。”我说,脑子里隐隐觉得哪里应该还有茶叶,像某个神秘的线索似的,就要浮出水面时,韩炽打断了我。
“或许我们该派出一只动力昆虫,看看他们在下面干什么。”他说。
之前,为了观察哈鲁曼家族,我们一共安装了四枚微型远红外摄像头,分别位于三处洞穴和距离洞口不远的通信铁塔下方,但我们没法看到最下面的情况。动力昆虫则可以携带着微型摄像头。
那是很昂贵的设备,而且现在使用还为时尚早。我喝着白开水告诉他,感到这半圆形太阳房开始轻微地摇晃起来,外面有什么不断地碰撞着由柔性硅层组成的外墙。我穿过保温通道,看到了几百只略显慌张的羊,布鲁克特骑在一匹高大的枣红色骏马上,戴着一顶厚厚的熊皮帽子,左手执缰绳,右手横举胸前,那只哈什赫鹰就站在他右小臂上,在正午明亮的阳光下,羽翼就像打过一层蜡似的泛着光。
“呀!布鲁克特。”
布鲁克特騎在高高的马上,看看韩炽和我,什么也没说,没有傲慢,也没有热情。除非喝多了酒,这都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牧民,你不知道他平素里的想法,或者根本没有任何想法。每年十一月到来年的四月大雪解封以前,他都待在这样的冬季牧场,至少有十五年,前一半的岁月由他的妻子陪伴,后一半的岁月,就只剩这只日渐苍老的哈什赫鹰。
此时,这些羊已经沿着丘陵那缓缓的斜坡而上,在背风面厚厚的白雪上踏出了一条道路,布鲁克特已经来到了丘陵平坦而宽阔的顶部,手举猎鹰,远眺着白色火焰般凝固的天山,脚下,经过一整个夜晚的狂风,丘陵顶部的积雪被吹散,露出短短的金黄野草,羊群们正是朝着裸露的草地而去。我和韩炽也紧随羊群之后,爬上了顶。
天空一片蔚蓝,不远处,布鲁克特正驱赶着羊群。我能看到远处的天山,连绵不断的冬季草场,以及那座通信塔——哈鲁曼家族的洞穴就在通信塔的下方。
“快看!”韩炽把另一架望远镜递给我了。
是哈鲁曼,已经离开了自己的洞穴,正穿过一片厚厚的积雪,爬上另一座起伏丘陵的顶端。在蓝宝石般美丽的亮空之下,他看起来不似洞中的哈鲁曼,但背部那撮V字型的白毛和圈在右后肢的追踪器使得我可以肯定这就是哈鲁曼。
围绕着下腹部及背部的一圈浑圆脂肪不见了,不再臃肿的他敏捷地奔跑着,看起来像某种具有危险性的动物似的。
“他脱毛了。”一旁,韩炽提醒我说。
“不可能!”我说,用望远镜看得更仔细:他的确脱毛了,毛灰而稀疏,而没有一只土拨鼠会在冬季脱毛,当然,也没有一只冬眠的动物会在冬眠不到两周之后就醒来。
“这简直就是自杀,他没法扛过这个冬天的。”
“哈鲁曼不是普通的土拨鼠。”
“他现在在干什么?”
我没有回应,继续观察着,看他沿着丘陵的草线奔跑着,越过了自己的领地范围,在另一面向阳的坡地上用尾巴撑起自己的身体左右四望;不远处,另一只土拨鼠站在坡顶看着他——此时,我才意识到,在这个冬季醒来的可不止哈鲁曼一个族群。
坡顶的土拨鼠朝着哈鲁曼叫了起来,类似浑厚的鸟叫声,应该是某种警告,提醒哈鲁曼越过了自己的领地,但他不为所动,朝着坡顶奔跑起来。那叫声因而更为急促,召唤出了另外两只土拨鼠,其中一只肥而壮硕,首先朝着哈鲁曼的方向爬去,另外两个旁观者则接连不断的发出连续和激动的叫声。 现在,哈鲁曼和这片领地的男主人都直立起了身子,彼此挨得很近,趁对方吼叫之时,哈鲁曼的利爪从对方左脸颊上方狠狠地划了下去……而放哨的土拨鼠们显然也从未见过如此凶残的同类,全都“臣服”着,看着他走进了自己的洞穴。
晚餐是在布鲁克特那栋弥漫着浓郁松香气息的木屋子吃的。这栋木屋子旁边是畜栏,距离畜栏不远则是草料仓库,入夜时的狂风吹动着薄薄的铁皮屋顶,传来阵阵沉闷鼓点般的声音。
屋子里很昏暗,那只哈什赫鹰雕塑似的屹立于屋脚上方的一根横杆上;桌子上一堆手抓羊肉,生切洋葱圈,一碟蘸盐,还有酒——足足有六十多度,喝下去便把整个人贯穿了,而我由此看到了一个笑着的布鲁克特,随意地聊了起来。
布鲁克特是山鹰的意思,那是他出生时父亲看到的第一件事物。布鲁克特不喜欢城市,去过库尔勒和乌鲁木齐,都让他无所适从;韩炽也不喜欢,因为房子太贵;至于我,我想着的是另外的东西。我告诉他,我已经四十五岁了,布鲁克特说那是很好的年纪,而韩炽忽然问了一个傻到家的问题:布鲁克特,你感到孤独吗……然后一切就都乱了套,烈酒、抱怨、布鲁克特的神明,他试图展示多么热爱那只雄鹰,拿起了酒杯,韩炽已经醉得一塌糊涂,摆着手,他却将自己的佩刀插到桌子上,说起那些我们谁也无法听懂的胡言乱语,而无论那代表什么,我们都不会拒绝一个持刀的酒鬼,喝下了那烈酒,感到难受极了……
那时,我又在内心深处提醒自己不能和这个牧人喝第三次酒了。布鲁克特则在舞蹈,笨拙而丑陋,也完全不在乎刀的锋刃划到了什么地方,我开始同情他。又想,在他的妻子还未去世前,是如何同他度过了整整七年。
××××年11月24日 晴 雄鹰与阴影
高度白酒总是醉得快,醒得也快,没有头痛欲裂,但口干舌燥。我和韩炽离开了这辆B级房车,钻进了更宽阔也更温暖的太阳房,里面的仪器有条不紊地运行着。我想喝杯茶,可只有白开水,看着墙面上那张投影出的元素周期表(最后一种元素是money,那自然是韩炽的杰作),努力回忆着哪里还有茶叶,结果韩炽又一次打断了我。
他指着屏幕对我说,这些土拨鼠快要把地下给掏空了。
一张似伞状辐射的图案,图案以铁塔下的洞穴为中心,最长的一条线路超过了1.5千米,合计则超过6千米,而这还只是他们一整晚的“杰作”。
“如果没有计算错的话,那里应该是草料仓库。”韩炽指着最长那条线的末端说。
我们面面相觑。
于是,那天十点左右,踩着厚厚的积雪,沿着那条封冻的小河步行了大约五百米,我们叩响了布鲁克特的木门。那时,他又恢复了严肃,似乎将昨天的一切忘了个一干二净,看到我们时,没有任何尴尬。我们说明了来意,之后,一同去草料仓库查看。
此时,初升的太阳让仓库没那么昏暗,一摞摞捆扎好的方块草在仓库两边堆积着,直到屋顶,但这里的一切都整齐有序,连过道都干干净净,我们朝着最里面走去。
“这里面是什么?”韩炽指着仓库角落里一个独立的小隔间轻声问道。那隔间只有十几个平方米,四周由铁皮和铆钉固定,两扇精钢门,门上拴着铁链加一把大锁。
“没什么,矿上存的东西。”他说。
但我还是凑了上去,通过门间的缝隙,看到一些整齐码放的纸箱,纸箱上写着“乳化炸药”;另一边,透过那些巨大方块草之间的缝隙,朝里面看去,发现有几捆草垛已经散开了。
布鲁克特花了好一会儿的工夫才用叉车将外层的大草垛移开。总共有四捆草松散了,而缺少了旁边草垛的挤压,瞬间便垮塌了下来,搞得一片狼藉。
“他妈的。”布鲁克特说。
“这里有洞口。”韩炽拨开那些干草说。
“我会处理的。”布鲁克特说,他看着这些,忽然问,“这些旱獭子为什么没睡觉?”
我们什么也没有说,开始动手和他一块收拾。
“我会处理的。”布鲁克特说。
“没事。”
“这些旱獭子为什么没睡觉?”
我们还是没回应,清理着散开的枯草。
“我说,我会处理的。”他说,将一把草叉狠狠地扎进了草垛里,“他妈的,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都来了!”
收拾完时已是正午,阳光覆盖了这片冬季草场,羊群饥饿的咩咩声不断响起,布鲁克特又骑上了他的骏马,手执他的猎鹰,像个出征的战士似的策马而上,在马鞍后方则倒插一把猎枪。
那些毛色如脏雪般的羊很快就覆盖了坡顶裸露的草场,啃食草根,直到一声枪响让整个群体微微地一颤,抬起头来,意识到这枪声所激发的危险与他们无关,便又专注于草地。
之后,布鲁克特又开了第二枪,但他什么也没有打中,扫视着这片冬季草场。
我和韩炽从接近信号塔的那面缓坡小跑了过去,“布鲁克特,布鲁克特。”我喘着粗气说,“你不能打那些土拨鼠。”
他什么也没说,又朝着草线之下开了一枪,那是一只放哨的土拨鼠,子弹溅起了一些雪尘,但没有打中。“那些旱獭子,他们为什么没有睡觉。”
“布鲁克特,草料的事我们会补偿的。“韩炽说。
而这话似乎触及了一个牧人骄傲的自尊心,他又开了一枪,朝着我和韩炽的方向,如此接近,搞得我们耳朵嗡嗡作响,满面硝烟气息,之后,他就策马朝着坡顶的另一头而去。又响了几枪,根本没有打中一只土拨鼠,此时,目之所及,有三只土拨鼠正在远处直立着身体放哨,对着间或响起的枪声不再退缩。
那只哈什赫鹰便恰到好处地飞上了天空,从我们头顶无声息地翱翔而过,遮住了整个太阳,又在低空划过一道迅捷的弧线,自由、飘逸,几乎与天融为一体。
它俯冲而下,翅膀在寒冷的气流中微微地抖动着。距离我们大约一百多米,一只放哨的土撥鼠奔跑起来,朝着洞穴入口,鹰的阴影却覆盖了那里,他便折身朝另一个方向,此时,那道弧线更低了,土拨鼠放弃了奔跑,停在了枯黄的草皮之上,直立起身子,望向天空,却在鹰爪牢牢抓住他的前一秒,猛地压低身体,窜了出去。 那是一次完美躲避,但将之锁定的物种更为完美,几乎是出于本能的,这只哈什赫鹰带动气流扭过了身体,一个前跃,爪子已经牢牢抓住了他……
布鲁克特把另外两只土拨鼠扔在马下,一旁那只哈什赫鹰正在悠闲地撕开另一只的胸膛,这个牧人为此感到满意,又变得好相处起来,看着我和韩炽说,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畜生明白一些道理。
而关于他的那些道理没什么好说的,我有些气愤,“他们只是偷了一点儿草料而已。”
“让我足足收拾了整个上午。”
“所以你就杀了他们。”我说,感觉他看我的眼神有点儿奇怪。
“这只是三只旱獭子!”他提醒我说。
我无力反驳,看了看那只进食着的鹰,正将一缕鲜红的肉吞下去,浑然不觉。
“布鲁克特,我想要另外两只,你的鹰吃不了那么多。”韩炽说。
他什么也没说,带着一点儿傲慢似的,扭過马头,继续去驱赶羊群。
我和韩炽一起回到太阳房,启动了设备,将其中一只放上了自动医疗云台。
等到剥开了第一只土拨鼠的皮毛,便发现了那些从脑干处钻出来的蓝色神经线,跟两条对称的苔线似的,位于脊椎的两侧,又在土拨鼠那浑然的双肩处散开,融入了后臂的鲜红的肌肉之中。韩炽继续操纵云台上的机械臂,横切开外层的膜胫,拨开还尚存一点儿余温的肌肉,现在,我们能看到分离的神经线正包裹在肱二头肌侧面,如另一种毛细血管似的。
“是‘无量’?”韩炽问。“无量”正是我们用于哈鲁曼和茉莉体能的基因药物,但他不该出现在哈鲁曼族群之外。
“不管他是什么,结果已经超出了预期。”我说,看着他准备打开云台上的通信同步,这样,通过那座信号塔,我们此刻的所有工作都会与总部同步。
他摁下了同步按钮,而我则关闭了云台又重启。
在云台重启的嗡嗡声中,我问他对这一切这么看。
“我认为‘无量’刺激基因完成了一次匪夷所思的进化。”
“匪夷所思,这就是你结论?你有实验样本吗?你有清晰的论证吗?有支撑论证的实验数据吗?”他想了想,开口,“这不是科幻小说,这是科学实验。”
“通过云台完成DNA过滤和分析要多久?”我问。
“分析用不了多少时间,一到两小时,DNA过滤会花些时间。”
“明天能出结果?”
“明天晚点儿应该会有。”
“等到有初步结果了再同步也不迟。你觉得呢?”
他没再尝试辩解什么,而是点点头。
××××年11月24日 晴 死鹰
现在,我正看着这只土拨鼠,即使剥掉了毛皮,却依旧可见脖颈后侧一处鹰爪所造成的创伤,这创伤恰好在一条溢出的蓝色神经线上,将其一分为二——或者说,至少在昨天夜里一分为二,但现在,更细的神经末梢扩散到了伤口内侧,围绕那处不规则的创伤,编织出一处若隐若现的微小神经网络,几乎填满了整个伤口,就像是土拨鼠大脑内泛出的另一个中枢似的——不是某种匪夷所思,只是如此切实的让人有些心跳加速罢了。
我又听到了枪声,一阵鹰啸,绵羊们怯懦的咩咩声,我不得不离开了太阳房。
那只哈什赫鹰正翱翔于蓝色亮空,仿佛具有某种神性,笼罩着整片牧场,牧羊人则立于马上,俯视着他的领地。
那只鹰再次俯冲而下,一道优美而残忍的弧线,但这一次,那只放哨的土拨鼠钻进了一处隐蔽洞穴中。那只鹰缓缓落地,收住了翅膀。一旦与大地接触,这鹰就再没那么飘逸,但威严更甚,如雕刻过猛的草原图腾似的,用敏锐的眼睛左右张望着,不曾有任何丧气之情,也让人感觉,一只鹰不可能同时失败两次。
哈鲁曼就是在那混杂而微妙的感觉中出现于我们的视野,哈什赫鹰只是闪电般的一瞥,又腾起,盘旋于铁塔上方的那一片天空。
“那是哈鲁曼,我们得阻止他。”韩炽说。
我看看丘陵顶端,布鲁克特依旧坐在马上,看着这一切。“距离太远了,等我们赶上去,说不定鹰已经开始了攻击。而且,我们又怎么去阻止一只即将发动攻击的鹰?”
“那怎么办?”韩炽问。
“把望远镜拿出来。”我说,接过望远镜的手在微微颤抖,但内心里,某种期待更甚于担忧。
此刻,那只鹰做足了悄无声息的准备,俯冲了下去;一旁,韩炽用他那人类的语言朝着铁塔下方不自禁地大喊:“快跑,哈鲁曼快跑。”
可他显然不知道谁是哈鲁曼,什么又是快跑。他直立起身子,稍稍调整了他所站的位置,用尾巴和后腿支撑,站在一片厚而密实的草地上,仰望着那只俯冲而下的巨鹰——就像一个人站在铁轨上,面对一辆轰隆而来的列车,而他却稳稳站立着,似乎有着某些不切实际的自信。巨鹰张开了自己的利爪,微微收住了翅膀,锁定了目标,在那极为致命的最后一刻,一切已不可逆转。
哈鲁曼所站立的整块草皮陷了下去,就在哈什赫鹰即将接触的一刹那,俯冲所带来的冲力则让这不足一平方米的凹陷更深,使得鹰也随之埋没,只能看到两只半张的翅膀和敏捷的头部暴露于草皮之上——它扑腾着,既狼狈又笨拙,双脚又因为没有立足点,始终无法跳脱陷坑束缚。
不仅如此,在陷坑内部似乎有什么正拉扯着它,两只半张的翅膀又陷下去一些,因而发出一声仿若悲鸣的尖啸,如此响亮、猝不及防,使得位于坡顶的布鲁克特挥动马鞭,朝着山丘下而来,可马飞奔的速度实在太快,前腿打滑,他重重地摔入了雪中,连滚带爬,从那片积雪的低洼中艰难地朝着哈什赫鹰的位置而去,中途,他停了下来,朝着天空开了一枪,又开始艰难地奔跑于雪中,期间摔倒了好几次。
等他赶到那处陷坑,连巨鹰骄傲的头颅也不见了踪迹。
他将猎枪放在一边,半个身子探入陷坑,之后,脱掉皮手套,开始用手挖了起来。
一切如此急转直下,我们愣了好一会儿。韩炽朝着那个位置而去,但我拦住了他,指指铁塔,那下方我们安装的监控装置距离布鲁克特不足三十米。在监控下,是哈鲁曼,即使无法看到那背部的V字标记,但我知道那就是哈鲁曼,精瘦,直立着身体,左手握着一片鹰的尾羽,放在胸前,像野性十足的印第安人。在那高低起伏的冬季草场或称之为土拨鼠的领地上,所有从冬眠中醒来土拨鼠家族都钻出了自己的洞穴,大约有四十到五十只,全都注视着通信铁塔下的哈鲁曼,压低着身体。 “相信我,现在可不是好时候。”我拦住韩炽说。
此时,慌乱的布鲁克特从那约半米深的陷坑里爬了出来,没有意识到那些出洞的土拨鼠,也没有向我们求助,而是呼唤着自己的马匹,朝着自己木屋的位置飞奔。大约十来分钟后,他又回来了,带着铲子和一把短柄锄头,开始疯狂地挖掘起来……
阳光没有了,寒冷毫无过渡地又来了,丘陵顶刮起风,冷酷得像刀子,那些羊也开始咩咩地叫了起来。布鲁克特从那堆挖得乱七八糟的土堆中爬了出来,回到丘陵顶,开始驱赶那些羊回到底部的畜栏里。
我远远地看着他,这个在日暮时分已一无所有的牧羊人,觉得应该和他聊聊,又觉得现在不是时候,因为我又想,他此刻并非一无所有,还剩大把大把无处发泄的愤怒。
太阳房外的风越刮越大,似乎另一场暴风雪就快要来临了。等到那些颗粒状的雪随风剐蹭着房屋外壁时,分離机停止了工作,将过滤的DNA送入了检测系统,十几分钟的预热之后,在电子显微镜的屏幕里,我们看到了那种东西——“无量”所作用的标靶基因不见了,但这一整套提取和分离策略都是为检测“无量”而设计的,屏幕里是一些杆状菌群似的存在,长度在0.5至0.8纳米之间,长满鞭毛,在基质原液中不断游动着,相互融合、分裂,仿佛一场我们尚且理解不了的微观战争。
所以这要么涉及复杂的进化机制,要么就与“无量”完全无关。但哈鲁曼及周边族群神经系统如喷泉似的进化却是事实,这种进化不必通过漫长的子代变异,似乎具有某种“传染性”,神经系统会由脑干中溢出,由脊椎两侧延伸,似两条分明、对称的苔线,首先在肱二头肌处缠结,似乎在形成一个次级大脑似的——而这就是我们如今唯一知道的,至于这种进化是否让这些啮齿动物更聪明,我想,这世上还没有哪种啮齿动物能制作出捕鹰陷阱,而这还远非他们的极限。
“你怎么看?”我问韩炽。
“我觉得应该报告总部。”他说,看着我。
现在,这些又回到了老路子上,我得承认这个新手搞得我有些焦头烂额,他根本不会明白,这里不过只有一只鹰而已,而在公司,每一个人都是“鹰”,随时准备抢夺别人的成果。但我没和这个年轻人聊这些,而是聊一些他那个年龄相信的事情,例如科学精神、实证主义,让他认为我们的等待是有意义的,而这花去了比实验本身更多的时间,但他似乎并不买账。
“我还是觉得应该报告总部。”
我看着他,没心思再说点儿什么,并非因为忽然丧失了耐心,而是眼前的屏幕里有了异常。屏幕连接着铁塔下的远红外摄像头,拍到了布鲁克特那辆老掉牙的皮卡车,两束车前灯摇晃着,来到了铁塔下方,他下了车,狂风中,他摇摇晃晃,腰间则别着那把镶嵌着宝石的精美腰刀,似乎刚刚喝过酒,从车上举下一只大约一米多高的铁皮桶,狂风刮来差点儿让他跌倒,但他稳住了,双手提桶,蹒跚而行,来到铁塔下方的哈鲁曼家族洞口,将里面的液体倒了进去,一些溅到了他那件长长的羊皮袄子上,于是,他不得不脱了那件外套,挂在皮卡车的另一侧,然后擦亮一个防风火炬,扔进了洞口。
一股耀眼的火舌从洞中蹿起,几乎晃白了整个屏幕,渐渐微弱下来。布鲁克特绕过车,穿上那件羊皮袄,朝着熄灭的洞口吐了一口唾沫。忽然,三个滚滚燃烧的火球从距离不远的两处洞口中钻出,朝他扑来,将他扑倒在地。他在地上慌乱地挣扎,拍打着被点燃的衣摆,直到熄灭,那三个火球也寂静了下去。他站起来,看了看还在抽搐的土拨鼠尸体,又吐了一口唾沫,之后,上了皮卡。
等到我们赶到时,两束车灯已在远处,在寒风和刺肤的雪颗粒中孤独摇晃着。然而即使这风不断,依旧吹不散那股肉体被烧焦的气息,以及一片漆黑,在这漆黑中有什么闪着微弱的红光,我打开电筒朝那里走去——是茉莉,哈鲁曼最先醒来的妻子,右后肢的追踪器正不断地闪着红光,所有的毛都被烧光了,裸露出暗红色的皮肤、岛屿似的烧伤。
“他死了,他们都死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但还是弯下腰,把茉莉装进了一只盒子里,作为实验样本。接着寻找另外几只烧死的土拨鼠,但周围一片黑茫茫的,我们打着强光电筒也什么都没找到。
“得找到哈鲁曼。”我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你去看追踪器,顺便把那只动力昆虫也拿来。”
“我认为应该先去找布鲁克特。”韩炽说。
“什么是他妈的我认为!去把动力昆虫拿来。”我对着他大吼道,然而一阵刮过的冷风让我马上冷静了下来,“没用的,那鹰对他太重要了,而且烧都烧了。”
那时,我猜他有些不情愿吧!他站在黑暗中好一会儿才离开,我一个人在通信铁塔下,周围只有凌乱的风声,忽然又停止,静得跟片墓地似的,我忍耐着,等到那些愤怒不再那么强烈,才开始活动僵硬的身体。没过多久,韩炽来了,提着一只铝合金外壳的小盒子。
“我看了,哈鲁曼还在下面,不知道是死是活。”
“干得好,把动力昆虫放下去。”我说,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金属昆虫,以及一块便携屏幕。
调试花了一些时间,韩炽启动了昆虫,逆着风,飞进了洞穴。
洞壁已经被烧得焦黑,在临时洞内,有一只土拨鼠已经蜷缩成一团,被烧得皮开肉绽。动力昆虫扫视了一番,收起了金属翅膀,开始缓慢地爬行起来,来到隐蔽在洞壁口内侧的远红外摄像头前,拨开了阻挡镜头的土颗粒,接着,往更深处。另外两个摄像头则没那么幸运,已经完全烧坏了。而在冬眠洞口对面,另一个更宽的洞口深入到地下,那便是哈鲁曼最初朝着地底挖掘之处,韩炽指挥动力昆虫爬了进去。
爬行了一会儿,摄像头便一片白茫茫的,直到自动修改了红外参数,才适应这黑暗洞道内溢出的微光。随着光越来越亮,一个宽阔、方正的洞穴出现在屏幕里,洞穴有半米来高,地面平整、干净,弧形的墙壁黑乎乎的,一直延伸到微弱光线照不到的地方;光源则来自另一边,几只蜷缩着身体的土拨鼠出现在屏幕里,御寒的皮毛烧得一干二净,裸露出暗红色的皮肤,其中一只尾巴烧得焦黑,像一截木炭。他们剧烈地颤抖着,或许是因为此刻的痛苦,也或许是记忆中的。 现在,已经能看到那堆火,不是汽油的余烬,而是一堆由枯草、细枝所堆积起来的小小篝火,距离篝火最近的是哈鲁曼和另外两只被火焰剥夺了御寒皮毛的土拨鼠,形容枯槁,眼中反射着火焰,但他们显然比其他同类先克服了对这种事物的恐惧,不仅离火更近,还不断将细枝和枯草扔进火堆里,那火因此更旺了,闪烁着。
愈发旺盛的火使得两只受伤的土拨鼠颤抖得更厉害,朝后退回了黑暗与寒冷之中。“复杂”的安静持续了好一会儿,有同类开始学着哈鲁曼,直立起身体,离火更近,依靠火堆取暖,第二只也站了起来,接着是第三只……同时,开始学着哈努曼,将身边能找到的枯草和漆黑的细枝扔进去,其中一只则捡起了那只价值三十多万的动力昆虫,也扔了进去。
××××年11月27日 大雪弥漫 沃森和克里克
从前天开始,使用陶瓷过滤器,反复了近几十次筛选分离,那些标记过的双螺旋结构才重新回到了我们的视野——它们被编辑得更为复杂,驱动着神经系统以一种不可逆的方式不断扩张。这本该通过子代变异,且只在胚胎期发生一次,如今,一切扑朔迷离——的确,“无量”是一种基因药物,但即使其效力再强大十倍(前提是受体能有如此大的耐药性的话),也不足以突破遗传限界,产生这种驱动力。
太阳房外,暴风雪已经持续了整整三天,愤怒的雪和风不断地拍打着这栋柔性材料编织的屋子,它会因此轻微摇晃,像个温暖而静谧的白色泡泡似的,我们每天就在这个泡泡里工作到很晚,又踩着没膝的白雪回到临时房车营地,中间不足十米,但每一步都仿佛行走于一座风雪迷宫。以及那些罐头食品和脱水蔬菜,折磨着我的关节炎……然后是梦,梦里尽是学会用火的土拨鼠,他们形销骨立,眼中满是痛苦,开始制造工具,陶瓷、家具;接着便是武器、飞船、超级计算机,而随着他们制造的东西越来越先进,他们的枯槁、痛苦也就越深,最后干脆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臃肿的土拨鼠从冬眠中醒来,看起来没有任何聪明可言。
深夜,被响亮的风雪声吵醒,韩炽也没睡,便聊了起来……
又一天就这么消耗在太阳房里;大雪不断制造出簌簌的声音,但风却变得微弱了。
临近夜晚,我们所掌握的数据已经足够,便开始通过计算机建立进化数据模型,其中一个模型的预测匹配度达到了百分之七十五,我们便首先阅读那份建模数据。
是耶尔森菌,制造鼠疫的真正元凶,一些突破了脑血屏障,以某种我们尚不清楚的方式与“无量”融合。正是这种细菌使得“无量”具有了传染性,而“无量”则使得耶尔森菌不断进化——是一场耶尔森菌和“无量”基因之间的生存博弈,就像噬菌体和病毒,他们通过不断进化来避免自己被对手吞噬。本质上,则是不同基因的生存之争,因为基因的目的总是最有效且最大化的存续。耶尔森菌说到底是一种蛋白质外壳包裹的基因,土拨鼠体内则是另一套。
因而,土拨鼠族群的日渐“聪明”不过是这种生存进化的副作用,与此同时,耶尔森菌也在变得强大,随时可能脱离束缚,所以,越聪明也可能意味着越短命。
“這不可能!”
“这种进化和融合可能涉及脑血屏障的免疫策略。”
“耶尔森菌已经偏离了方向,问题是这可是存在了上亿年的细菌。”韩炽说。
我明白他的意思,在上千年人类接触史中,除了造成无数的恐惧与死亡,为什么它们从未偏离方向?
我回答不了,除非我们对进化中的两种基因重新测序。但我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测序工作如此庞大,显然不是我们俩都够完成的——这意味着我们得上传数据,报告发现,于是,一切又都回到了老路子上:我为什么不提交研究报告?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说说你的想法。”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我想了想,“谁会被派到这种偏僻又寒冷的地方,待上整整四个月?”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可以报告,直升机说不定今晚就能飞过来,但我们会被派到更偏僻更寒冷的地方。”我说,看着这个年轻人,他摇着头,显然不相信我的话。
“你不过是个新手,我也不是谁的亲信,你认为我们发现的是什么?你认为这是一家商业公司还是慈善机构?我现在够头大了,你自己动脑子吧!”我说。这次,他没再摇头。
“的确,光凭我们俩没法测序,这不过是说我们无法合作一篇论文在《科学》上,但如果再有一些实际证据呢?我们可以投给《自然》,到那时候,你我就是沃森和克里克。”
“沃森和克里克!”
“对!沃森和克里克。”
××××年12月5日 渐晴 凌晨,终于找到了那罐茶叶
又做了那些梦,聪明到已经极度危险的土拨鼠,正在将我和韩炽肢解。从床上醒来,我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问题:这些土拨鼠究竟会聪明到什么程度。
他们制造了捕鹰陷阱,他们克服恐惧学会了用火。古猿人也会制作陷阱,学会了用火,但他们进化了上千万年才稍有了点儿聪明劲。但我却没有在黑暗中说服自己,毕竟进化太快,已经不可能以常识生搬硬套。我想就此聊点儿什么,这年轻人却在安静的黑夜中酣眠。我朝窗外望去,暴风雪停止了,月光倾泻在绸缎般起伏的雪面之上,远处,是那座通信塔,通信塔下方的哈鲁曼洞穴也被雪覆盖着。
我穿好了羽绒服,离开房车,来到太阳房,重启了一部分设备,但没察看那些数据,而是为同步通信设备设置了密码权限,这样,韩炽想要发送任何报告回总部都得先经过我。之后,我拿出了另一台动力昆虫设备,也是最后一台,放飞。它在无风而干燥的凌晨时分,穿过明亮月光下更明亮的雪,爬到了通信铁塔的基座,又从一处凸起的出风口钻了进去。
这时,距离上次钻进这里已经过去了四天时间,比起某种忧惧,反倒更多期待。我很小心地操纵动力昆虫,经过最上面的冬眠洞和临时洞——那里还有一台远红外摄像机,不过已经很少拍到土拨鼠的踪迹,他们如今都在更深的地下活动,动力昆虫沿着倾斜的穴道而下。 我没想到会看到一座明亮的“大厅”,足足有一米多高,超过五十个平方,洞顶呈半弧形,弯曲的墙壁上挖出一个个对称的孔洞,里面是小小的火堆。地面上则平行一条条浅浅的凹槽,宽窄恰好一只土拨鼠通过,而他们则有序的穿梭其间,来往于洞壁上的各个洞口,没有堵塞,似运行良好的程序。但这程序中的每一个个体都显得瘦弱也枯槁,我猜,进化让他们变得更聪明,也折磨着他们;他们来来往往,其中一些爬出了槽道,来到了“大厅”尽头处的一面墙壁,墙面上尽是些佛教石窟似的小孔。
我指挥着昆虫朝那边去,尽量避开土拨鼠,爬过角落里一堆凌乱的白色物质,起初看不清楚是什么,但动力昆虫调整了红外参数,才发现,这是一对羊的骸骨,骸骨上布满齿痕。从那里也能看清尽头的石窟墙其实是一张角度有些倾斜的元素周期表,并不怎么规则,但每个格子的上面都用砂石标着元素名称,字母都有些朝左倾斜,且歪歪扭扭,有些元素的格子里放着东西,例如Cu里放着一枚暗黄色的纽扣,C里是一截烧焦的鼠尾。但三分之二的格子里什么都没有,另外三分之一被填满的格子中有许多放的并非是正确的物质。
最后一种元素倒是完全正确,格子上写着money,下面放着一枚一元硬币。我的视线离开屏幕,抬起头来,太阳房内,那张元素周期表正投影在内壁上,最后一种元素也是money,那是韩炽的杰作——我现在还不清楚他们是如何归纳并产生出了这些概念。
我在太阳房内,带着困惑,站起来,往右移动了几步,现在,因为视角和投影角度,墙面上的那张周期表也朝左倾斜了。
我望向身后,是一圈棱形挂柜中的一只——既用来支撑太阳房,又用来储存物品,这样的柜子整个环绕着太阳房的中部,大约有三十来个,而我根本记不清这只柜子里放着什么。我走过去,掀开来,是一罐“雀舌”和一只正盯着我的看的土拨鼠——是哈鲁曼,手里紧握一根鹰的尾羽,就像握着一根权杖似的。
我脑袋有些发麻,现在,即使在我写下这些时,这感觉依然没有褪去。那已不是一只常识中的土拨鼠,脑袋比之前更大,毛细短、稀疏,呈灰色,肩膀也更宽,在肱二头肌到外肩之间隆起浑圆的肉瘤,看起来十分怪异。他的整个身形也更为精瘦,爪子退化了,前足的四趾进化得更长,包括原本毫无用途的拇指,后足也经过了类似的进化,本该装在后足上的追踪器也不见了踪迹。
他缓慢而轻柔地从柜子里爬出来,身形轻盈,但每走一步脸部都痛苦地扭曲起来,我猜,这或许正是基因博弈所带来的痛苦——但这时我最在意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他像窃贼一样地溜进了我的地盘,不知待了多久,偷窃了多少知识与概念。此刻,他却对我全然无视,好像早就料定了我不能把他怎么样。
他就这么离开了,我想阻拦但始终没有动弹,看着他爬上门框,打开门之前,我叫他的名字——哈鲁曼。他没有回应,我又叫了一遍,寒气已从门缝里灌了进来,门外则是绸缎般、明亮的雪,哈鲁曼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雪地里,连个脚印也没留下,但太阳房内的监控却拍下了所有。
我有种不切实际的挫败感,正是這挫败感让我稍稍理解了布鲁克特,也自然想到了这个孤独的牧人,心想着,他的怒火或许已经差不多褪去了。
而天空和大地是那么的平静,等到我一觉醒来,太阳房外又是无尽的阳光;韩炽正坐在另一台电脑前浏览着数据。“看你睡得熟就没叫醒你。”他说。
“睡不着,过来整合了一下数据。”
“有什么发现吗?”
我摇摇头,站起来,打开柜门时深呼吸了一次,那罐“雀舌”还在,我打开嗅了嗅,确定没什么异味,才为自己倒上了一杯,坐在电脑前,和韩炽一起整合数据,并将其中的一些翻译成英文。数据总是那么的枯燥冷漠,根本无法反映出某些时刻的直观感受——那些骄傲的、该死的土拨鼠,我忽然对于正在做的事情没有了一丝优越感,即使这是一篇有资格出现在《自然》上的学术文章。但我的感觉,或许和布鲁克特被三只着火的土拨鼠扑倒时没什么两样。
下午时,我本该和韩炽一块去拜访布鲁克特,但他坚持做完手头的工作,我没有强求,毕竟,他有他的专注、理由、优越感。而我则带着某种感受敲响了那扇厚厚的木门。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将是一个巨大的错误,错误不在于拜访这个牧人,而是带着这种感受去拜访,并试图与他分享,误以为这可以化解什么,而烈酒又加深了这种自信。
他打开门,极不情愿地将我放了进去,屋子里暖烘烘的,屋角依旧摆着那副鹰架,但上面已经空空荡荡,整个屋子也显得昏暗而空荡,我看看眼前那个牧人,看上去和上次见面时没什么变化——没有傲慢,也没有热情——但谁又知道他的内心是怎样的呢?直到一番尴尬的寒暄之后,他拿出了那些烈酒急于找人分享。
我说,布鲁克特,这世上会有更好的鹰。可他什么也没说。
我说,布鲁克特,等到大雪解封这一切就会过去了。他什么也没说。
我说,布鲁克特,至少想一想春天温暖的日子吧!想想女人!他什么也没说。
我说,布鲁克特,你什么都不说,只喝酒,是因为还在生气吗?
“不!”他说,脸上红通通的,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我在想我的鹰。”
“很抱歉发生了这种事情。”
“为什么要抱歉?”
我告诉他,我知道在南疆有些很好的驯鹰人。
“不会再有那样的鹰了!飞得高,却中了这种陷阱,拖进了地洞里,一只鹰——”他停了下来,让呼吸缓和下来,“一只鹰被拖进了地洞里,它会害怕吗?”
我心头一惊,意识到自己面对哈鲁曼的感受是什么了,如此简单,可作为一个人却很难承认。
像布鲁克特这样的牧民则更难,我猜,在他被三只土拨鼠扑倒的夜晚,他害怕了。此时,他还在说着关于鹰的那些话,怀念一点儿什么,但所有这些怀念的本质都是在拒绝另一些记忆。他也谈到了勇敢,勇敢对于这样的人而言,几近自身道德的一部分,而他的怯懦,就像是我们的道德缺失。 幸运的是,那些“害虫”再也不会钻出地面了。他告诉我。
可那时我也喝了很多酒,想要倾诉那种感受。起初,我为哈鲁曼家族辩护,接着,我便讲到了我的害怕,不是那种对于某个人或者某件事的害怕,是对一些抽象的东西:看不清的病毒?凌驾于我们之上的“野蛮”?我说不清楚,但我告诉他,那种感觉从我看见哈鲁曼洞穴中那堆羊的骸骨时就开始了……看见哈鲁曼握着一只鹰的尾羽时则更甚……
我喝多了,说了很多,无关于那些实验,我的抱负,而我以为布鲁克特这样的人会明白……我们又继续喝,恍恍惚惚的,他问了我很多问题,是关于这些土拨鼠的,但具体我不太记得了,只记得他没有挥刀舞蹈,只记得他的严肃。我沉睡了过去,醒来时,右手麻木而疼痛,等我睁开眼睛,看见了自己的小拇指,却在桌子的另一端,中间则隔着好大一摊干涸的血。
××××年12月6日 晴 入侵
牧羊人死了,就在那个我们都喝醉的夜晚,他剁断了我的小拇指,又开着车来到了塔基下方,这一次,他不仅仅用到了更多的汽油,还包括毒药、乳化炸药。他先将炸药从几个洞口灌进去,爆炸在铁塔旁掀起了一个大坑,破坏了塔基,使得通信塔朝着另一侧倾斜,而那个通信塔下的摄像头也被破坏了。
后来,他大概还将汽油灌了下去,土拨鼠所设计出的洞穴回路则使得这些汽油回流,在他点燃的一刻,他所站的位置,反倒瞬时成为一片火海——但真正让他死亡的却不是火,而是猎枪,一颗子弹从他胸口钻了进去,在背后开出一个大洞。
韩炽来到现场的时候,布鲁克特已经是一片焦黑,枪离他足足有五米。
韩炽叫醒了我,当看到焦炭似的布鲁克特时,我对断了一只小拇指的愤怒也就没那么强烈了。我们没有爬下坑,寒风或其他什么东西让我们瑟瑟发抖,只得回到太阳房,启动同步通信,第一次却输错了仅有四位的通信密码,第二次也错了,我不得不停下来整理混乱的脑子,第三次终于输入正确,却发觉根本没有信号。而幸好还有一部卫星电话,放在手术云台下的那个密码箱里,但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包括备用的其他儀器。
我们找遍了整个太阳房,也没找到。
“可能在房车营地。”
“算了,不可能找到了。“我说,直到这时才开始处理伤口,发觉自己抖得厉害。
“我们该看看通信塔。”他建议说。
“能修好吗?“
“主体没有受损的话,问题不大。”
于是,我们又来到了那座被炸歪的通信铁塔下,拿着两罐瓦斯喷雾。铁塔下的陷坑空空荡荡的,布鲁克特焦黑的尸体和那杆猎枪都不见了。我俩愣了好一会儿,但谁都没勇气爬下去看个究竟,最后决定先修复通信铁塔再说,韩炽爬了上去,我抬起头来就这么看着他,天空蔚蓝,阳光明媚,可周围的一切都一派死寂。他站在铁塔上鼓捣了好一会儿,爬下基座,摇摇头,又开始修复基座上被炸成两截的远红外摄像头,连接线路,缠上几圈绝缘胶布,最后摄像头的红色指示灯又开始闪了起来,他回头比出一个“OK”,结果,脚下一滑,整个人都滚进了那个陷坑里,一只手摁在泥土半掩的洞穴口,他几乎条件反射般地远离了洞口,开始慌乱地朝上攀爬。
我想对他说点儿什么,可感觉喉头发干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不得不咽了口唾沫,看着他艰难地爬出来,却始终没搭手拉他一把。
等他爬出来后,我们远离了陷坑,他忽然说:“这一切本可以避免!”
我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没有回应。结果,带着骂腔,他又说了一遍,对着我。
“现在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我说,一点儿也不想和他争论。
但他的眼神不依不饶,有愤怒,也有害怕。不知为何我就是能感到他的那种情绪压迫着我,等到接近太阳房,我开了口,“开发这些药的是卓越公司,派我们来的也是卓越公司。”
“可不报告的是你,让基因失控的也是你!”
“你反对了吗?”我说。
我们进了太阳房,他继续寻找那台不可能再找到的卫星电话,而我则找到止痛药,拆掉止血带,发现伤口比我想象的严重。我望了望韩炽,和先前一样,他不在意,连问候也没有。于是,我重新包扎,处理完,将一副皮手套戴在手上。
也就是那个时候,通过铁塔下刚修好的摄像头,我们看到了那场仪式。
一只土拨鼠钻了出来,接着是另一只,陆陆续续十几只爬出了洞口,站在另一边,他们看起来和我那晚见到的哈鲁曼区别不大,四趾长到与手臂不成比例,上肩处隆起着,而大腿外侧也都结出了神经瘤,每行走一步都面容扭曲。
他们在冬日温暖的阳光下围成半圆,其中一只穿过了整个群体,站在了陷坑的最中央,背部正对着屏幕,因此可以看到V字形的标记,但现在,通过这种方式区别哈鲁曼毫无必要,因为,不仅仅是他,周围几乎每一只土拨鼠的背上都多出了一个这样的标记。
铁塔上的“哨兵”发出了浑厚的叫声,第一波土拨鼠开始围过来,十几只,以中间那只为圆心,背对着,围成一圈,翘起尾巴,在毛色泛黑的末端,分叉出蓝色的神经线,舞动着,就像是从尾巴里钻出来无数条蓝色线虫,渐渐将中心的土拨鼠整个包裹起来。
接着是第二波,在第一波外围围成一个圈,竖起自己的尾巴,让内部的神经线发散,蔓延到他所背对着的同类,覆盖到他的面部、大脑、肩部和腿部的神经瘤中……这样足足围了四圈,整个族群开始剧烈地颤抖,带着某种无法理解的扭曲,有种同一性,仿佛他们已经成为一体,阵阵歇斯底里,如同黑暗的心脏,某种邪恶的宗教。
韩炽将视频数据转存了出来。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发觉拿杯的手不住地抖,只好换到另一只。那时,我们谁也没谈论画面中的内容,而是选择谈论离开这片冬季草场的可能性:包括五百多千米被大雪封堵的公路(这还只是乐观的估计),至少五处海拔五千米的达坂。结果,我们还是认为修复通信设备更现实一些,韩炽再次检查了一遍,软件没有问题,硬件也完好无损,于是,我们那天所面对的问题便是:当你发现一个系统毫无瑕疵时,你又如何去修复。 然而时间在这几天被浓缩、混合,从上个月二十八号到这个月三号,五天的时间,感觉好像经历了很多,又似乎只有寥寥几件事,而布鲁克特的死后发生的一切又总难分清先后次序。或许那场哈鲁曼家族的仪式发生在另一天,我们看见那些羊在前,至于布鲁克特尸体不见也可能在这之间或者之后。
总而言之,在那几天发生的事情中,我们看见那些羊是其中一件:
一共有五只羊,出了畜牧栏,沿着草线缓慢地走着,没有一只停下来吃草,当距离我们足够近时,我们看见了骑在羊背上的土拨鼠。它直立着身体,眺望着天山,好像一切都理所当然——那种姿态让我想到了布鲁克特。五只羊是如此顺从,直到接近铁塔后,土拨鼠们指挥它们钻进已经被拓展过的那处洞口时,打头的羊才将前蹄抵在洞口始终不肯钻进去。五只土拨鼠则从羊背上跳了下来,朝着洞内呼唤,没多久,传来一阵不那么响亮的吆喝声,那些羊便克服恐惧,钻了进去。
吆喝声来自布鲁克特,即使站得远我们无法确认,但过后通过远红外摄像头收集的声音,我们能百分之百的确定。
在那之后,一只哈鲁曼(现在,我们已经不再称他们为土拨鼠)敲响了太阳房的门,在我们打开门后又大摇大摆地离开,在门口,放着一枚硬币、贝壳化石和一小筒乳化炸药。
××××年12月7日 晴 图腾
第二天,迎着晨光,我们看见了一个圆形的土墩出现在铁塔下方,高度已经接近了塔基,几只哈鲁曼便在这上面忙碌着,将更多泥土夯实到土墩上。他们的神经瘤不再那么明显、臃肿,因而异常灵活,他们用尾部作为支撑,而注意力似乎可以兼顾三到四种不同的工作:右脚和着泥浆,左脚传送工具,另一前肢则将泥浆倒上去;就好像他们天生就是熟练的筑墙工人似的,不仅如此——还是三到四个建筑工人合为一体。
这工作一直持续到正午,现在,我们已经能大致看出这建筑的轮廓—— 一座有着浑圆底座的金字塔,底面积比这座通信铁塔的底座要大上一倍,塔上面满是蜂巢似的孔洞,大小足够一只哈鲁曼通过,最下面,则是一道半隐于地下的洞口,足足有一米,像张半张开的圆嘴似的。整个建筑感觉有点儿奇怪,即使以泥土为材料,但绝不丑陋、粗糙,而是光滑、对称。
我们就待在远处,不敢靠近,看着一层层地搭建起来,算不上恢宏,却足够精致、繁复,塔身表面过多的孔洞,蜂巢似的,但恰好的比例却使其另有一种秩序,在冬日阳光中,如草原上忽然耸起的另一种图腾似的。
××××年12月8日 晴 不谈论恐惧
我听到那种声音从清晨的迷雾中传来,是一种轻而柔的叫嚣声,有着旋律般的起伏,但这旋律古怪,让我感到一种漫长的分裂与融合,在脑子里、身体中不断地持续着。
“你听到了吗?”
韩炽从房车内另一张床上爬起来,点点头,但似乎并没有我那种形而上的困扰。“一些风声而已!”他漫不经心地回应。
等到大雾散去,那声音还在不断响起,音源来自那座刚刚建好的圆底金字塔,当微风穿过孔洞时,那些声音便间或响起,仿若发自于很遥远的时空。一处古老的洞穴中,某种质地坚硬的襁褓。
这让我一度着了迷,等到我从这种声音中彻底醒过来,阳光已经明媚到晃眼,我们用过早餐,拖延了好一会儿才前往太阳房内,仿佛那些研究已经不重要了似的。等我们输入密码打开太阳房的门,便发现研究的确不重要了,因为整个太阳房的仪器几乎都被搬空,只剩一圈棱形吊柜和零星的仪器零件。
“谁干的?”
方圆五百千米只有我们和那些哈鲁曼,我倒是想知道他们是如何干的,最重的机器得有好几百千克。我抬头环视着监控,连监控也被他们拿走了,也包括电脑,研究DNA的所有仪器。
韩炽纠结了好一会儿,“那些数据!”
“我备份过了。”我说。
“在哪儿?”他环顾四周,没看到一台电子设备。
“在房车,那台私人笔记本里。”我说,“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只是想休息时能研究一下。”
然而,不仅备了份,还建立了一套局域网络,和实验室里差不多所有的设备,因此我可以实时同步,我们回了房车,打开电脑,可那边的电脑和仪器都沒有启动,我们茫然地看着电脑。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但可以肯定,这是一种很痛苦的进化,没有一种生物会喜欢痛苦。”
“我也不喜欢。”
我看着韩炽,他脸色苍白,眼中满是血丝,看起来很迟钝,“放轻松。”
“这还只是十二月!”他说,现在,他忍不住和我探讨这些了。
我告诉他或许哈鲁曼进化不到那个时刻,或许耶尔森菌会占了上风。
“然后呢?”
“放轻松,你现在最该做的就是睡上一会儿。”我说,看着这个年轻人,看起来永远都不会拥有睡眠了似的,但他最终会睡着,无论将来面对的是什么,那些害怕的事情如何折磨着他,一个人都不可能永远醒着。
××××年12月14日 阴 洞穴
今天,他们终于重启那些设备了,我点击了同步,那一头的摄像头悄然开启,一只哈鲁曼出现在屏幕里,由一根半弯曲的金属棍吊在离地大约十几厘米的空中,横在笔记本前,脑袋歪向屏幕,四肢一共十八根指头在键盘上飞快地移动着。
他身后,整个空间比我上次所见时大了至少一倍,整洁,简约,一种顶端分岔的金属片发着光,在高约一米半的洞顶排开,每一片都很微弱,但加在一起便足够明亮。显然,他们已经接通了那条输电线路,那是冬季到来前,公司联系自治区的电力局所架设的专用线路。那些线路的另一端便接在实验仪器上,仪器凌乱摆放着,几只哈鲁曼则爬行期间,似乎正研究着。
仪器上方是那张元素周期表,已经高级了许多,每种元素的名称都由浅红色的涂料所标注,没有了money这种元素,三分之二的格子里都放上了物品,多半都与标注的元素对应。 洞穴的地表则是一片道路网络,由条条浅凹槽所组成,繁复如集成电路,许许多多的哈鲁曼就穿梭其间,从特定的出口出来,或从特定的入口钻进凹槽。这些一直延伸到洞穴的远端,一处微微隆起光滑、规则的圆,圆心要高出整个地表一些,在最中间的那个点,插着一根鹰的尾羽,祭坛似的。
距离“祭坛”不远,是一座有着半圆形门洞的仓库,里面,堆积着贝壳化石,不多的硬币,以及整齐码放的乳化炸药。门口是两只哈鲁曼,不时有他们的同类从地面浅浅的凹槽钻出,递上一枚贝壳化石,或领走火腿肠似的乳化炸药。
之后,我们联通了操作界面,这台电脑正疯狂地运作着,一层层的窗口闪烁着打开又关闭。
“他们在互联网上。”韩炽说,带着点儿绝望。
“网络已经断了!”
“对!我们的已经断了。”他说,调出了二十四小时以内的cookie文件。
浏览和下载的痕迹杂乱,包括政治评论、论文、电影和2014年NBA总决赛以及成人网站……你很难从他们的浏览中抓住一个重点,仿若他们就是互联网世界的饕餮,迅捷而贪婪,一切就这么持续到深夜,说不清楚我们现在的行为是研究还是窥探。
××××年12月20日 阴 实验对象
又过去了六天,而研究的目的变得不那么明确,一切更像是满足单纯好奇的窥探,而萦绕我们心中的不好的感觉也正在褪去,我们也不止一次地看到了那种仪式,总是在夜里十点开始。
那时,操纵电脑的那只哈鲁曼会停下来,走到祭坛的中心,等待所有的哈鲁曼都汇聚于此,他趴下来,第一圈围着他,伸出尾部,“吐出”蓝色的神经线,将其包裹起来,左右摇晃,整个群体都处在同一频率,每次大约十五分钟。
我猜,他们正是通过这种方式分享了信息、经验,甚至是整合了进化。
而哈鲁曼对于网络的入侵越来越深入,信息也越来越专门化。关于生命的诞生、思维与混沌、网络加密的方法以及意识数据化,他们在寻找着什么,偶尔在一些知识或假说的停留上超过了其他那些论文或者页面:
……起初只是诞生于原始汤中的单一生命体,线粒体便是这种生命体之一,红细胞或白细胞则是另一种,他们发展出了各自不同的功能,有优势,也有劣势,最后,在基因那最有效存续动因推动下,他们发生了融合、共生,产生了更能抵抗外部恶劣环境的生命体……
……神经系统或许只是一种意外的产物,神经网络是去中心化的,他们就像千亿座复杂的桥梁相连,没有一种特定的中心,却演化出了以“我”为中心的自主意识。
唯一的解释,是将其称之为复杂系统中的涌现,可这宇宙中有无数堪比神经网络的复杂系统,他们并没涌现出自主意识……
包括人类的自由意志,如果基因的目的仅仅是最有效、最大化的存续,为什么会进化出神经网络——这或许是一个谜,因为神经网络带来的自主意识已经发展出迷因,与基因的目的不同,迷因更倾向于意识或智慧的扩张,直到其弥漫整个宇宙,最终会超越基因这一载体……
这或许会在未来发生,或许拥有不会发生;作为基因,创造了今天的一切,而又有什么存在的事物允许自己被自己的创造之物所毁灭呢?
自然,哈鲁曼们入侵了梵蒂冈的后台数据库,在佛教的经典中停留,通过伯克利某位大学教授的权限,他们也进入了量子研究的尖端领域,那是量子计算机和意识上载的融合……
一切都很复杂,像科学、假设甚至是狂想所交织出的一座基因与文化的迷宫,但我一点儿也不怀疑哈鲁曼们的理解能力,不怀疑他们的认知和创造正几何级的迸发。
接着,他们便开始重组那些实验设备,并启动了它;组合、运作方法已经和以往完全不同,例如分离机、云手术台、建模计算机居然连接了起来,他们还拆解了DNA追踪机的放射性保护罩,一台生物打印仪上则挂着两只四肢伸开的哈鲁曼——所有的机器组合在一起,有着我无法理解的内在秩序似的,然而,摆放整齐且对称。
之后,他们从接近祭坛处的仓库了搬出了一段发黑的物体,是布鲁克特,即使被烧得焦黑,蒙尘,但依旧留有人的轮廓,头顶上,则戴着由鹰的羽毛所交错出的简陋的帽子,但没有谁会认为这是一个死去的印第安酋长。
他们把他搬运到了实验场地,一只哈鲁曼站到了他肩头,直立起來,散开尾部蓝色的神经线,顺着脖颈爬进了他的脑干,探索了一会儿,响起一声尖而明亮的呼吸声,布鲁克特直起了身体。几乎是在同一刻,我本能地合上了电脑,看看韩炽,他的脸色愈发苍白了。
××××年12月26日 大雪弥漫 我只是想活下来
这是漫长的三天,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去看:那场切入到神经的研究,将一个人剥落得如此彻底,我没法不为此感到害怕。冷静的时候,我也会想,这些哈鲁曼到底想干什么?我没有答案,随着他们越来越聪明,他们行为也越来越古怪、超前,脱离了我们两个研究者的认知。
而随着感觉越来越强烈,以往的那种研究欲望,如今,只剩下一个念头,那便是能活下来——从本质上而言,这也是古老的基因之于我们的一种本能。但勇气、冷静的头脑却要经过训练,而胆怯、慌张却又像是天生的东西。我或许该想想人在漫长的进化之中,究竟得克服多少自我才能成为现在的样子,人性本身就是一种胜利……但这些长篇大论,这些思考,对于现在的处境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得找到方法,要够冷静,否则,这可能就是我记下的最后一篇日记。
仪式依旧是在十点钟,布鲁克特躺在那些重组的实验仪器中,背部和脑干已经被完全剖开,实验则越来越复杂,不仅仅是解剖,现在他们还将从仪器中分离出的放射性物质注入布鲁克特的体内,观察变化。
那些如肿瘤般的神经瘤也渐渐退化了,他们更敏捷,也更轻松,然而操纵仪器,整理和归纳知识的能力却没有半点儿退化,现在,他们已经过于深入,单凭我们两个个体根本追不上他们的步伐。而有些创造又分外的匪夷所思,例如这台由光谱仪、建模机改造出的奇怪设备,形成了一张相互交织的光谱网络,三只哈鲁曼便被横吊于网络之上,手脚并用,以仿佛八倍速快进似的拨动着这些虚拟的弦。 然而,关于这种群的目的和意义不再是我们关注的重点,至少在今天不是。韩炽利用了十五分钟的仪式空白期,通过那些剩下的零碎零件制造了一只色彩斑斓的电子老鼠,而此刻我们则等待着这个仪式。
十点,哈鲁曼族群聚集一体,开始连接、摆动、摇晃,如此之剧烈,就仿佛灵魂就快要出窍了似的,但他们没有灵魂出窍,毕竟,有哪种意识可以脱離肉体、脱离神经系统而存在呢?
“意识上载!”韩炽忽然对着屏幕惊呼道,就像发现了秘密。
“凭这些仪器?”我摇着头,“那不过是科幻小说中的概念。”
“或许吧!”他脸色又苍白了下来,手里握着那只电子老鼠,就像握着我们的救命稻草似的。
××××年12月27日 大雪弥漫 我只是想活下来
白天没什么好说的,我们在等待;再次,接近夜里十点,我们放出了那只满是多彩螺旋纹的老鼠,绚丽而古怪,驱动的电机尽了最大努力的调试,因而迅捷穿梭时,没有任何嗡嗡声,在其腹腔内则是一筒火腿肠大小的乳化炸药,插着电子雷管。
这只电子老鼠本该更隐蔽,但电机、胡乱拼凑的零件、爆炸装置,这些加在一起,你没法让它显得隐蔽,与其如此不如让他怪异而突兀,即使被意外发现,哈鲁曼们也需要时间去归纳和理解。
因此它是绚丽多彩的,像只裹着翅膀的蝴蝶,一抹油彩似的穿过厚厚的积雪层,其中几次先陷进了松软雪地里——我们所能利用的零件太有限了,根本没法造出那种理想中的电子老鼠,包括电池的容量。而这正是我们现在担心的:电子老鼠耗费了比预计多得多的电力,才从雪地里摇晃出来,朝着风雪中模糊的金字塔建筑而去,找到那处黑洞洞的入口,钻了进去。
内部的通道交织如迷宫一样复杂,有些直径甚至超过了一米;电子老鼠就在这些洞道内绕了好几圈,寻找着洞底那台电脑放出的信号,以确定大致的位置,而后开始往下穿梭,停在了主入口外,能看到洞穴中的那场仪式——如一张稀疏的褐色圆地毯似的起伏着。我又看了看时间,十点零五分,指挥着带电子雷管的老鼠爬进了洞穴地面的一条凹槽里。
这些凹槽是另一种迷宫,现在,我们知道不同的路径意味着不同的身份、功能,是一种效率化的设计,但我们远未将其研究透彻,因而电子老鼠只得从一条凹槽费劲地翻到另一条,等到接近仓库口,时间已经过去八分钟,又翻过了一条凹槽后,它半躺在原地,纹丝不动。
“没电了。”
“在这里引爆!”我说,毕竟,距离仓库已经没有多远,而哈鲁曼们剧烈的集体性颤抖已经停止了,他们在恢复。
“没用的。”
我只得直直地盯着屏幕;仪式结束了,最外围的几只哈鲁曼已经解除了神经连接,其中一只看到了半躺在凹槽中的色彩艳丽的电子老鼠,顺着凹槽跑了过去,他扶起了那玩意,洞穴里传来一声浑厚的啸声,那是身后的一只哈鲁曼在对他说着什么,然后是另一只,彼此之间用那种奇怪的声音交流着;随着解除神经的哈鲁曼越来越多,这种声音也开始蔓延开来,让祭坛弥漫着热闹,像一场争吵。
不到一分钟后,声音戛然而止,另一只哈鲁曼进入了凹槽,和待在那里的一只一起将电子老鼠扔进了仓库。祭坛上,所有的哈鲁曼看着这一切发生,没有离开。
“启动,快启动。”韩炽说。
然而我犹豫了。
“快!”韩炽声音巨大,我却无动于衷,他抢过引爆装置,摁了下去,屏幕一片发白,但我们能感到大地一股颤抖,要知道,那是够一个矿场用上半年的炸药,威力十足,让洞穴所在之处隆起了另一座山丘,而通信铁塔也摇晃着,轰然倒塌。
太阳房内,我听到韩炽兴奋地尖叫着、咒骂着,但如同隔着一层雾在听、在看,一切都是如此,久久无法消退。
××××年12月31日 晴 古老的声音
我不知道那些声音里是否暗含着某种意义,但正是那种声音使得我们不敢靠近铁塔附近;声音发自那座圆底金字塔,自那场爆炸以后,通信铁塔倒塌,将金字塔一分为二,所发出的声音,便如隆隆的火车碾过我们的心脏。它在白天偶尔想起,夜里经常响起,飘进了梦中,或就是梦本身。
梦里有天空中翱翔的哈什赫鹰,但更为真实的则是鹰与天空所构成的自由感。
布鲁克特则拖着那焦黑身体对我说,时间快要到了,时间快要到了。
“布鲁克特,什么时间快要到了。”
“一场冒险,关于自由。”
然后是那轰隆隆的黑色心脏碾压过土地,我们从梦里醒来,相互确认,却谁也说不出那声音是来自梦中或现实。
××××年1月1日 晴 幻听
我已经记不清具体的日子了,有几天大雾笼罩,清晨、上午和下午没有什么区别,周围漆黑一片或白茫茫一片,没有任何中间过度,那些由分裂的金字塔发出的声音还是从雾中飘来,让我们焦虑,但和以往一样,谁也不敢靠近那块区域。忽然有一天,那些声音不再响起,而下一个雾散去的日子,我们看到,那座脆弱的沙土金字塔倒塌,而促使其倒塌的,则是渐渐隆起的一个土丘,就在当初爆炸的位置,浑圆,像半颗心脏似的。
我吞咽着口水,向韩炽解释说,因为爆炸所造成的热胀冷缩或许会造成这种地貌。他告诉我,我们最好还是想点儿办法。我们又花了很长的时间在修复通信设备上,可最后总是会发现所有的信号都被屏蔽了。然后就是那种搏动声,就像有一颗心脏正在地底成形似的,在夜里不断响起,一次又一次,轻微而遥远,像是幻听,但果真如此,那就是我们两人都产生了这样的幻觉。
××××年1月4日 晴 坠落
焦虑感越来越重,那天下午时,我们去了布鲁克特的小木屋,里面昏暗、干燥,以及一股淡淡的酒的气息,桌子上则是那已经干涸的黑色的血液——小拇指处又开始隐隐作痛,我没多想,寻找着布鲁克特的酒和风干牛肉。
之后,我们拿走了食物和酒。
没喝多少酒,我们便沉沉地睡了过去,直到早晨,听到了直升机呼呼作响的声音,我看着已经醒来的韩炽,他的眼神告诉我那不可能是梦。我们便穿好衣服,离开了太阳房,奔跑在什么都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之中,深呼吸,尽量靠近那座铁塔时,那声音就变得不再规律,像慌张的喘息似的,最后伴之一阵金属哗啦扭曲的声音—— 一架罗宾逊R44,尾部断成两截,机头则冒着火焰,一阵滋滋作响声,而那隆起的山丘正将这飞机的残骸慢慢吞噬。 几个小时后,天空中一阵呼啸,我们出门,什么也看不清,等到那黑乎乎的物体从雾中闪现时,我们才看清那是一架像黑鸟似的无人机,头部写着“TAI”,很快便被那些山丘所吞噬。
接着是另一些飞行器,他们都精准无误地落到山丘附近,又被那座逐渐隆起的山丘完全吞噬。这期间我们没有见过一只哈鲁曼,也不知道驱动这一切的力量是什么?但我猜,这些坠落,是为了收集更多的元素与材料。
与此同时,我们不得不彻底地承认我们的失败,等待着未知的、被安排的命运。
××××年1月 或许更漫长晴 终极自由
那一天,一切就那么出现了,抽象的害怕与焦虑变得具体,而你根本不再记得为此度过了多少日子。但我没想到会再次见到布鲁克特,他就站在阳光下,烧焦的皮肤结成了一层炭黑色的硬壳,脸上布满龟裂,从隆起的山丘中走了出来,背部连接着无数的神经线,就像一台连着主机的仪器似的朝我们走来。
韩炽朝着相反的方向飞奔,我也想逃跑,但还未抬起灌了铅似的腿,韩炽便已被什么绊倒了,从地底钻出的黑色藤蔓似的东西把他拖了回来。
我吞咽着口水,看着他越走越近,像是晴空下的人形阴影似的。我感觉身体里的每一滴水分都在流失,整个人包括精神都在干枯。他朝着我和韩炽比出了请进的手势,侧过身,一个黑洞洞的入口暴露出来。
“我不会进去的!”我说,或许是对自己说吧!因为太恍惚,我都不知道是否把话说出了口。我看看脚下的韩炽,起初挣扎着,但现在已经纹丝不动。
“我们会照顾他的。”是布鲁克特的声音。
“我们?”现在,我的小拇指剧痛起来。
“来吧!”他说,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几条黑色的触手已经伸到了我的脚下,将我拖了进去。
黑暗中,我发了疯似的挣扎,却感觉束缚着我的东西更紧了,一根窜进后背,脊椎处传来一阵刺痛感,一股巨大的冷静感注入了进来。
“一只鹰会感到害怕吗?”我听到布鲁克特在某些极模糊的事物的深处说。
现在,黑暗就变得无关紧要了,那种无关紧要则主要是心理上的,我开始能感受到这内部的一切,布鲁克特、曲折、庞大、凌乱的空间,以及一种巨大的融合与撕裂感,超越了痛苦,深入到了更深的地方,某种超验的知觉提醒我这正是“无量”基因与耶尔森菌博弈时哈鲁曼所体会的那种感觉——像是史诗、痛苦、英雄主义、一个悲剧,这世上所有的希望、智慧、创造……似乎又全都不是,而无论他是什么,这都是进化所导致的。
我也“阅读”到这神秘物种的超然特性,以及与之矛盾的一丝渴望,而当我试图在古老好奇的驱使下看得更深时,我听到布鲁克特的声音再次响起—— 一只鹰会感到害怕吗?
那么,那些古老恐惧的本质又是什么呢?我脑子冒出这个想法,随之在这颗扑朔迷离的“心脏”中陷得更深。
现在,光明又回来了,我得以看清这颗“心脏”或者说物种的内部。
点亮这内部的是一张张光明网,比蛛网交织得更为紧密,光源则来自融进黑色有机体中的某些仪器。从上到下,反复交叠,对称、凌乱、整齐、无序,而这些矛盾性的词语融合在一起时,便是我所见的那个空间的样子,似乎多出了一个维度。
无可否认,那些拆解再利用的仪器成了这颗“心脏”功能性物件的一部分,更柔软、可塑、由有机体包裹着,从有机体中则长出一根根手指,细长、灵敏,布满整个空间,疯狂地舞动着,就像无数粗而坚硬的绒毛抚弄着那张光网,速度不断地加剧着,甚至传来阵阵肌肉和骨骼过于紧绷的咯咯声,但仍在加速舞动。伴着那张光网颤抖起来,终于,再承受不了那舞动的强度,断裂、崩溃,又毫无过度地从那些包裹着无机物框架的肉体中,生出更多的手指长出来,继续抚弄,继续加剧,继续崩溃……如此的反复,简直像是一种具象的愤怒。
正是在这种“愤怒”的搏动,毁灭与创造的反复中,我听到了弦音,正是绒毛般繁复的手指拨动这些仿若虚拟的弦所带来的声音,是属于万物的声音,万物发出一种分裂、融合,融合又分裂的声音,你以为这声音会一直响起,直至永恒,不知道过了多久,这声音却渐渐微弱。
而“愤怒”愈发剧烈,疯狂地拨动,似乎要带着这些动作、目的“情绪”完全的脱离肉体,融入弦音之中,但说到底是意图融入这张光网之中,以至于整体的动作几乎融合成一片怒潮,在这仿若四维的空间中,反复交叠,对称、凌乱、整齐、无序,又瞬息崩坍。
整个空间终于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目之所及之处,那些覆盖在表层的有机体都碎裂了,如黑色的鹅毛大雪似飘落,黑灰色的余烬堆在我的脚下,裸露出它所包裹的无机物框架,摇摇欲坠的金属仪器,依旧机械性运动着的拉杆,无处不在的电子元件,仿若呼吸般的金箔,紧贴着碳纤维的斜面,斜面上还余留些蓝色的神经线,但很快便枯萎、变色了。
“一只鷹会感到害怕吗?”当他这样说的时候,这些肉体又开始从角角落落里增殖、蔓延,覆盖这些金属框架,开始了新一轮的尝试。
然而古老的恐惧又是什么呢?我不再害怕,不再害怕这“心脏”或者物种所具有的某种邪恶性。因为现在我知道,它已经超越了这种属性,我只是有点儿失落,断掉的小拇指隐隐作痛。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一只鹰会感到害怕吗?”
“他不会害怕,你这个胆小鬼。”
我听到他呵呵地笑了起来,不是布鲁克特式的笑声,更像是哈鲁曼式的。
“为什么不会。因为他尝过自由的滋味。”
这正是他们的目的吗?关于自由。而当我在思考这一切的时候,头顶那意图摆脱肉体的一切又都崩塌了,黑色雪花一片片地飘落。
“自由?”布鲁克特说,“我们走了很远的‘路’,这是个意外,但我们走到了这一步,走到了这种进化所能融合的最终阶段。”
我听着,不知道他为什么和我说这些,但如果你和我一样在这里待得太久,也会和我一样遗忘掉很多东西,就仿佛外部世界和昨天只是个梦似的,就仿佛这里是远古空间的变形,过去,叫作“原始汤”,现在,则称为“迷因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