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透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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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咣当咣当”响着,一直没被打开。
  尔萨平躺在床上,侧着头听,数着门响动的次数。听了好久,门还是没开,他无心再听下去,转过头对着天花板,闭上了眼睛。
  一声轻轻的可以被忽略的“咚”声后,有人走了进来。尔萨睁开眼,再一次转头,看到了母亲。母亲小心翼翼地朝床边走来,生怕吵醒尔萨,她这可怜的孩子几天都没好好睡觉。这时她突然注意到,尔萨那双向前突出的眼睛正盯着她。
  母亲坐到床边,在尔萨的额头上亲了一口,这才发现他并没有在看她。尔萨的眼睛通向那条母亲走来的路,通往那扇门。
  “看啥呢?好一些没,还疼着?”母亲轻轻抚摸尔萨的脸。
  “时不时会有些疼。”尔萨说。
  母亲眼角的皱纹舒展了几条,她笑着问,你到底看啥呢?说着她还往身后看了看,没有发现什么。“没看啥,”尔萨说,“阿妈,你咋推了那么久,那门不是挺容易开的吗?”尔萨的视线终于移到了母亲脸上。“你说门啊,不知道咋的,卡住了,我还以为谁挡着呢。”母亲一边说一边拉了下被子,尔萨的整个身体都被紧紧盖住。
  “喝些水?”
  “……不喝了。”
  “厕所上了吗?”
  “前面就尿了点尿,二姑给我接的。她刚出去吃饭了。”
  “还是没大便?”
  “没……我难受。”
  母亲的皱纹又聚在了一起,眼睛红红的,有几颗泪珠违背她的意愿,顺着眼角悄悄流了出来。母亲用手轻轻擦着尔萨鼓起的肚子,说,没事,没事啊,我刚找大夫问了,过些天就好了。尔萨问,阿妈,真的要动手术吗?母亲抬起手抹眼泪,一句话没说。
  “阿妈,你跟我说实话,到底咋样嘛?”
  “我……一会你叔来,你问他吧。”
  母亲的手从脸上掉了下来,眼中出现了不少血丝,她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低下头,没再说一句话。尔萨也没再说话,他转了下身子,背对着门和母亲。尔萨望着玻璃窗,上面有雨留下的痕迹。他并不在意那雨水的尸体,他在找那只麻雀。早上下雨时一直停在窗外的那只麻雀,不见了。尔萨心里有些失落,活蹦乱跳的小东西会飞去哪里呢?
  隔着玻璃窗能看到门诊楼,楼里的人脚步匆匆,都像被装上了马达似的来回走。尔萨从那些模糊的人身上看到了自己,在他的记忆里,自小他就是这样在门诊楼里走来走去,好像从没去过别的地方。就这么重复地走着,一瞬间就长大了。
  尔萨是“医院的孩子”。对于他来说,童年就是一片白大褂的“海洋”,别人都说感觉他一出生就没离开过医院。尔萨觉得也没错,他一出生就脑部缺氧,在保温箱里待了好多天才看到自己的母亲。接着是肺炎、湿疹、脑膜炎、出天花,什么病都得了一遍。尤其是那次肺炎,大夫都对母亲说准备后事了,尔萨还是死乞白赖地活了下来。活着,就得生病,尔萨常常跟自己说这句话。但活着的尔萨觉得很奇怪,十二岁以后的他再也没得过什么大病,平常感冒去诊所买几片药吃也就好了。尔萨今年十五岁,从没再得大病的那年算起,短短三年时间他已经长成了壮实的大小伙子,仿佛新世界一下子向他敞开了怀抱。
  可谁也没想到这新世界会再次推开他,把他推回那座熟悉的白房子里。昨天早上起床时还好好的,尔萨跟同学约好一起去打球。等到一场酣畅淋漓的球赛结束,尔萨感觉自己的胸口有点疼。刚开始他还以为是打球撞的,但这种疼痛越发强烈,也不止在胸口一处,好像整个胸口到小腹都疼。尔萨捂着胸口回了家,母亲看到他满头大汗,以为是打球累的,也没在意。可尔萨在沙发上坐了半个小时,那汗也没干,而是变得越来越多。尔萨在沙发上躺下去,捂着肚子喊疼。母亲吓了一跳,这孩子怎么出了这么多汗。问他哪疼,尔萨说胸口、肚子都疼,恶心,想吐。母亲慌了,她过于熟悉这情景,但这几年它又没再出现,这让她猝不及防。直觉告诉她,得赶紧去医院。
  到了医院,尔萨的疼痛愈发强烈。在内科门诊室外等待的时候,他甚至来不及仔细看看这个“从没有离开过的地方”。一切好像都没有变,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场景,让他这个“熟悉的人”又回到了这里。尔萨觉得自己人如其名,势必要经历这许多痛苦。
  做了一连串的检查,等尔萨仔细回味了B超室、CT室的味道后,大夫告诉尔萨的母亲,小病,阑尾炎而已,准备一下住院吧。尔萨来不及反应,就被母亲拖着钻进了住院部。轻车熟路的母亲一下子就办好了所有手续,尔萨也觉得没多大事,阑尾炎嘛,割了阑尾就好。但当他躺在病床上时,他发觉这事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首先小腹的疼痛就足以让他疼得死去活来,尔萨坐起又躺下,感觉这腹部的痛好像牵动着整个身体,他觉得哪里都痛。母亲忙着回家给他拿日用品,三年没怎么生病,母亲需要点时间。他就这样一个人疼着。
  尔萨脑中像放电影一般出现了许多画面,大部分都是这次生病的场景,他想不通为什么以前生病的事,想不起来多少。时间久了会忘的,哪怕是曾经刻骨铭心的事,尔萨这么想又觉得不甘心,想拼命想起点什么,好像不想起曾经得病的场景就对不起自己得过那么多的病、受过那么多的疼。想来想去,电影的剧情总在重复,那些数不清的冰冷的仪器都曾划过他的身体,那些数不清的针头都曾戳进他的皮肤,让他一次次体会着铁器的温度。还有那些白床单、白墙、白大褂,这里的一切都让他熟悉又恐惧。其实他在麻痹自己,想用那种熟悉了就没事的心态麻痹自己,但回想起来,他还是觉得害怕。为什么我老是生病,为什么我离不开这里?阿訇讲过造物主会给犯罪的人带来灾难,难道他是犯罪的人吗?可他活了这么多年,也没做什么坏事啊。从生下来一直生病到现在,难道这就是罪?本身就存在的罪?不对,这中间有三年他没病,可能是罪赎干净了,就不得病了,可为什么又会再来一次?是不是因为自己曾经偷偷吻过女同学?要知道回民在结婚前不能做这样的事,可那也是她愿意的,尔萨想不明白。
  电影被趴在床边的母亲打断,她发出的鼾声让尔萨不能再继续想下去。尔薩觉得母亲的鼾声是此时唯一能让他安心的声音,他仔细看着母亲,三十四岁的她已经有了好几根白头发。可能就是我害的吧,尔萨想,这么多年一直生病,她一边照顾家里一边还得照顾我,遭了不少罪,哪里能像别的女人一样呢。尔萨抬头看着自己的输液瓶,觉得里面的液体像极了母亲的眼泪,但又觉得它们不够多,这个十七岁就出嫁的女人,流过的泪何止这些。   尔萨感觉自己的眼角也湿了,仿佛昨天住院时的眼泪还没流干净。昨天刚住进来的时候,大夫问要保守治疗还是动手术,母亲考虑了好久,最终决定还是选择保守疗法。尔萨也觉得不能动手术,这么多年他生了这么多病,但身上没留下过刀疤,这次也不能。仿佛是一种执念,尔萨感觉自己的身体如果被刀划过,他就会变成不完整的人,所以除了危及生命,他不会让人在他身上开刀。母亲似乎与尔萨有着默契,她这些年养大这个孩子不容易,动手术是有风险的,哪怕是这种小手术,还是选择保守一些,她想让尔萨在这些疾病的苦难中坚强起来,更好地活下去。
  但病魔显然不想尔萨轻易地离开这所“白色监狱”。刚住没几个小时,敷在尔萨肚子上的黑乎乎的中药还没换,阑尾炎就引发了肠梗阻,这就给本来已经疼得发烧的尔萨又浇了罐油。引发了肠梗阻就要立刻手术,不然有可能穿孔,还有可能发生更多意想不到的情况。大夫说了这些话后,尔萨已经没有了什么反应,像一个木头人似的看着母亲。母亲那时没有眼泪,她说手术吧,不拖着了。大夫说那就准备一下,后天安排手术。当大夫转身出门后,尔萨看到母亲的身子软了下去,像一根面条似的瘫在地上。尔萨有心无力,疼得受不了的他就那样看着母亲在地上坐了好久。母亲还是自己站了起来,搂着坐起的尔萨,让他好好躺下。
  尔萨没时间再为动不动手术而焦虑,他现在首先要面对那根塑料管。肠梗阻和阑尾炎导致尔萨不能直接进食,要依靠胃管进食流质食物。插胃管,这个“插”字就已经让尔萨的身子抖了起来,当他知道胃管是要从鼻腔里进去的时候,他的身子直接从床上弹了起来,像只青蛙似的,死活不肯插。母亲用自己的两只手反复地摩擦尔萨的手,说,尕娃,别怕,阿妈在呢,没事啊。尔萨触到了母亲的掌纹,这让他渐渐平静下来,但他仍然没法接受一米多长的塑料管要从鼻孔进入他的身体。
  住院部的大夫将尔萨推去治疗室。这个大夫年轻,大概只有二十多岁的样子,身旁的护士也很漂亮,组成一道美丽而年轻的画面,让人放松警惕。当尔萨觉得这里很美好的时候,年轻的大夫拿出了那根细长的胃管,管子耷拉着身子,软绵绵地躺在大夫手里,意思好像是让尔萨不要怕。但这倒提醒了尔萨,美好的事物通常也很危险。尔萨的手和腿被护士和母亲压在床上,他只能用眼睛对抗那塑料管,它的样子愈发狰狞,在尔萨的瞳孔中,它露出了恶魔的模样。
  尔萨没有再动,跟待宰的羊一样,绝望而平静。他的手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就像粘住了一样,越来越紧。母亲的泪止不住,有几滴流进了尔萨眼中,这让尔萨觉得自己根本没有泪水。在这眼眶接纳母亲的泪水时,那塑料管已经从鼻孔里进来了,尔萨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它已经戳到了脑中。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尔萨感觉鼻子里面流出了什么,但其实什么都没流出来,只有一阵一阵恶心的味道爬到嘴中,他想吐,却也没吐出来。
  好了,拉回去吧,年轻的大夫说。尔萨还是蒙着的,这事就结束了,他好像又活了一次。母亲还在哭,叔叔和大姑二姑都陪在床边。尔萨管叔叔叫阿爸,但他猜不到叔叔的想法,任凭他怎么哭喊,叔叔都没有放下手机。等尔萨难受的感觉好一点了,叔叔才放下手机,他说要回家了,婶婶让他去接孩子。尔萨觉得自己这一刻需要他,但他没说话,看着叔叔关上病房门,尔萨也合上了眼睛。他听到姑姑们安慰母亲的声音,“没事,我们在这呢,尕娃没事,一点小病,插胃管也不是啥大事。”母亲好像一直没说话,尔萨只能听到她呼吸的声音,母亲的气时断时续,好几次都感觉接不上来了。尔萨听得到这房子里所有的声音,包括蚊子发出的“嗡嗡”声。但不会有人知道他在听,也不会有人知道他闭着的双眼正在动。尔萨缓慢移动自己的眼球,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像极了那只在脚底下飞着的蚊子。
  尔萨想再翻个身,动了下腿,不小心碰到了母亲,母亲醒了过来。想上厕所了?母亲问。不,我想再睡一会,尔萨说。阿妈,你刚睡着了,要不你再睡会吧,尔萨指着房那头的行军床接着说。不了,刚睡了一会,睡不着了,母亲从凳子上站起来,看了看尔萨的输液瓶。
  “这瓶好像还很多?”尔萨问。
  “这是今天最后一瓶了。想方便吗?”
  “不想,我想睡会。”
  母亲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在行军床上坐下说,“那你睡吧,要不一会肚子疼了又睡不着。我在这守着。”尔萨摸了下插在鼻中的胃管,想起早上被喂食的情景,感觉脑子像被钻了个孔,直接灌进了东西。等到手术完了,一定要把这魔鬼剁碎,尔萨死死捏着胃管,心里想。
  二姑吃了饭回来,身后跟着大姑,她们没有反复推门,悄悄走了进来。母亲起身跟大姑说赛俩目。“怎么样了?好点没?”大姑问母亲。“还是一样,不能等了,看来只能动手术。”母亲说。“也好,那样快一些,阑尾炎是小手术,你别担心。”大姑抓着母亲的手说。
  尔萨坐起来,跟大姑说了个赛俩目。大姑说,你躺着,坐起来干吗呀?尔萨又躺下,大姑过来摸了摸他的肚子。你看这肚子胀的,尕娃受罪了,大姑说。“昨天到今天一直这样,肚子胀得很厉害。”二姑也走了过来。母亲还在行军床那边站着,左手握着右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尔萨。尔萨看到大姑和二姑,想努力挤出点笑来,不想让她们难受。大姑都五十多岁了,手上皱巴巴的,尔萨看着这样子很容易想起去世多年的奶奶,那个不怎么疼爱他,但在他受伤时总哭得一塌糊涂的奶奶。大姑长得像奶奶,但她身子骨硬朗,遇事总是沉着冷静,最起码不会哭。高挑的二姑模样不像奶奶,性格却随了她,遇着事总是先喊一声,主啊,大难啊,这叫我咋办呢?她们都像奶奶,尔萨怕她们一难受,就像奶奶似的离去,再也不回来。
  房间里安静了好久,还是尔萨先说了话,“姑,真的要做手术吗?能再等等不?”没等二姑說话,大姑抢着说,娃呀,这是个小手术,当然要做了,快些比慢些好,不能再等了。
  “谁说要做手术的?”
  尔萨最先听到了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这像是站在水缸里说话的声音属于阿爸。尔萨眼中飘起一丝希望又熄灭了,他为昨天的事伤心,人家的孩子毕竟是人家的,我这个侄子说到底也是个外人。   叔叔推了门进来,尔萨注意到姑姑们下意识地直起身子,仿佛进来的不是弟弟,而是某个长者。母亲的身子也略微抖了一下,可能是窗口的风正吹着她的缘故。
  “尕娃咋样了?”叔叔直接朝病床走来,那双钢筋般的手落在尔萨肩头。肩头的重量让尔萨很不自在,慢吞吞地挤出一句,“好多了,阿爸,我好多了。”
  “好多了就好,你看看你,软得跟个媳妇们似的,哪有儿子娃娃的样?我们河州的儿子娃娃,头掉了也不吭一声,你这么个小病就成这样子了?”叔叔立着身子说话,像是一场战役中率先攻上敌方阵地的士兵。
  “嗯……对,阿爸,那我坐起来。”尔萨的屁股往床头移动,这会儿他确实感觉好了一些。母亲见状,赶紧拿枕头垫在尔萨背后。
  “我刚听到你们刚说动手术?谁说要动手术的?”叔叔问。
  大姑和二姑面面相觑,尔萨只听到母亲低声说了一句,“大夫说不动手术不行,不能再拖了。”
  “哪个大夫说的?不说保守治疗吗?怎么又动手术?动手术要是出个什么事,谁担得起责任?”
  “手术是个小手术,风险不大。”尔萨看到母亲的嘴微微动了一下。
  “风险不大?你能保证风险不大吗?”叔叔看样子很生气,他坐到凳子上,紧锁眉头,眉间那块疤都被挤得变了形。
  “不动手术也没办法,保守治疗已经肠梗阻了。”大姑坐到行军床上说。
  “那就要问他们大夫了,他们说保守治,怎么又出来别的病了?反正这个手术,我不同意动,我们家的娃,不能让人乱动刀子。”
  “怎么是乱动嘛?那是大夫。”二姑盯着手机屏幕,飘了句话出来。
  “不是乱动?他们今天保守治,治出个肠梗阻;明天动手术,谁知道又会出什么幺蛾子。万一真出啥事,你们担得起责任吗?你,还是你?”叔叔的脖子像被烧着了似的,火光从眼里射出,看了看大姑,又看了看母亲。
  病房里又是一股时间凝固的味道,母亲眼眶里含着泪,将尔萨搂在自己怀里。尔萨也不敢说话,看了眼大姑和二姑,她们的眼神飘忽不定,跟背包客站在路边等车一样。
  “反正我是不同意,流着我家的血,我这个男人说了算。”叔叔像一颗炸弹似的从凳子上起身,从裤兜里掏出了手机,往门外走,走之前还用余光瞟了眼母亲。
  太阳早就落下去了,窗外的天到现在才慢慢变黑。尔萨感觉有点冷,对大姑说,把窗户关上吧。
  叔叔正往外走,门从外面被推开了,王大夫走了进来。尔萨看到王大夫,像喊口号似的喊了声“王大大”,声音中带着一丝甘甜。王大夫笑着朝尔萨走过来,他穿着一身灰色的中山装,身材微微发福,鼻梁上悬着一副白框眼镜。“我刚下班,知道尔萨住院了,过来看看。”王大夫说。母亲和大姑迎了上去,示意让王大夫先坐下歇着。“麻烦你了,王大夫,你看看,下班了还麻烦你过来一趟。”母亲热情地说。“没事,尔萨是我看着长大的,像我自己的娃一样,他病了,我能不过来看看嘛?”王大夫一边回答着母亲,一边起身按压尔萨的肚子。
  “咋样,尔萨,疼不疼?你这是又回来了呗。”王大夫嘴角挂着笑容,打趣道。
  尔萨也笑着,不知咋的,这会他真不疼了,“大大,看起来我是离不开医院了。”
  王大夫右手按着尔萨的肚子,左手拿起放在桌上的病历。“问题不大,阑尾炎引发了肠梗阻,手术动完就好了。”他放下病历,左手放到尔萨肩头,“尔萨过几天,就能跑起来了。”
  尔萨笑着听王大夫说话,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那双手,不像母亲的手,也不像阿爸的手,它像水,明明很柔软却又急于显示自身的坚硬。尔萨太熟悉这双手了,以前他生病的时候,就是这双手拿着听诊器、温度计,塞到他的胸口、胳肢窝。如今手的温度没变,只是手背上多了几层皱纹,与王大夫微微发白的两鬓交相呼应。但尔萨也知道,这双手跟他的手离得很远。
  “我现在太忙了。今天吃饭碰到尔萨二姑,知道尔萨病了,只能等到下班,才能进来看一眼。”
  “对,我们也知道你忙,也没来得及恭喜一下,外面的牌子上写着,你都是儿科的主任了。”母亲笑着说。
  “唉,事情越来越多,这次尔萨是内科,也不归我管。不过你放心,我已经跟小张打招呼了,他会好好负责的。小张是我们医院招来的高才生,没问题。再说这是小手术,你们就放宽心吧。”
  门又开了,进来的是小张大夫。他跟王大夫打了声招呼,过来拔了尔萨手上的针头。
  “今天感觉咋样?”小张大夫问。
  “他說好多了,就是肚子胀,还不想大便。”母亲抢着回答。
  “嗯……那就好,手术都准备好了,明天下午两点。”小张大夫翻开手中的记录表说道。
  “那么快?”母亲问,“要不要再观察一下?”
  小张大夫抬起头,皱了下眉头,“不能再等了,已经出现肠梗阻了,病人肛门又迟迟不通气,必须得赶紧手术,要不随时有危险。”
  母亲好像还有话说,但又没说出,像是吃了什么似的,咽了咽口水。
  “没事的,你们不要担心了,小手术,明天动也好,早点动早点好。”王大夫插了句话。
  “那就这样,你们家属也做好准备,一会谁跟我走一趟,在手术通知单上签个字。”小张大夫说。
  “我看谁敢签?”又是那水缸里的声音,叔叔推开门,手里还拿着手机。
  母亲又搂住尔萨,小张大夫和王大夫盯着叔叔走进来,他们的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这是尔萨他二叔……”大姑说。
  还没等大姑说完,叔叔就跨过王大夫的腿走到了尔萨身边,他抢着说,“不动手术,不签字,谁说我们要动手术的?你们不是保守治疗吗?”
  “保守治疗不行了,已经引发肠梗阻,再等下去会有穿孔的危险。”小张大夫语气里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那是你们的事,你们治病,咋还越治越多,反正手术是不能动。”
  “你这人咋不讲道理嘛?我都说不能再等了,你们家属出个人跟我过去签字,就一个小手术搞这么多事……”   “小手术?我家尕娃的命不是命啊,你治得不行还事情多,小心我找你们领导告你。”
  “那你们看着办吧。”小张大夫憋红了脸,摔门而出。
  “尔萨他叔是吧,你听我说。这个手术不大,在我们医院从没出过问题,你放心。你们签个字,明天动完手术孩子慢慢就好了,也不用这么受罪。”王大夫还是保持着慈祥的笑容,拉了拉叔叔的胳膊。
  “反正不能动手术,这个字我看你们谁敢签!”
  “不能再等了,你不同意也成,我来签。”母亲紧紧抓着尔萨的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你签?你凭啥签?不要忘了,你是个外人。这娃身上流着我们家的血。”叔叔的身子往前倾斜,吼了一句。
  母亲咬着牙,泪水流过脸颊,一直往嘴里流。大姑过来搂住母亲的肩,轻轻拍着。二姑拉住了叔叔,说,你咋回事嘛?商量着来,吼什么吼。
  “你说得轻松,我吼什么了?商量什么?就是不动手术,我看谁动一下!”叔叔恶狠狠地甩开了二姑的手。
  “那我签。”不知哪里谁说了一句,大家都愣住了。
  “你签,你算老几,尕娃的阿妈都没权力,还你签。”叔叔瞪着王大夫。
  “这娃从小到大一直生病,都是在我手里看的,我看着他长大。你们担不起责任,我来担。”王大夫说得很坚决,根本没有给任何人留下插话的机会。
  叔叔也说不出话来了,他被这个外人义正词严的说法吓到了,也可能是觉得可笑,真拿自己当根葱。
  叔叔的手机又响了,他接了电话说,马上,马上,你们稍微等会。挂了电话,他对着王大夫,又像是对着所有人,说,“我不签字,谁也不能动,谁要敢签,我跟他没完。”话还没说完,他就走了,像是听到了撤退号一样。
  母亲和姑姑们都坐了下来,王大夫用拇指按着自己的两鬓。“就是欺负我家尕娃没阿大呗。”母亲的话像被放在了山谷里,一直飘,飘到了尔萨耳中。
  阿大。那是尔萨对父亲的称呼,一个消失了好几年的名词,遥远又模糊,仿佛从未出现过。他什么时候离开的,尔萨已经记不太清,感觉那像上辈子的事。
  尔萨出生的时候,父亲就不在。等他回来时,尔萨已经学会了走路。他跟尔萨说,叫阿大,叫阿大,尔萨学着在人间发出了第一个音——“大”。可他还是走了,哪怕尔萨叫“阿大”已经叫得很流利。
  父亲在家的日子,常常一个人爬到房檐上去,脚下踏着青色的瓦,伸出一只手,指着门外的河,好像他能从远处摸到河里的什么东西似的。
  没人嘲笑过尔萨是没父亲的孩子,他们都知道尔萨有父亲。但对于尔萨来说,有跟没有其实一样。他的印象里,父亲除了留下在房檐上坐着的影子,留下那些在纸上快速“画出”的东西外,什么都没留下。那时候尔萨常常跑到父亲身边,看他在紙上画东西。尔萨也看不懂,但父亲一看到他过来,就会把他搂到自己怀里,用下巴抵住尔萨的头,然后笔尖继续在纸上飞快地移动。有时候他会说一些话,比如“尔萨,你看阿大画得对不对啊”或者是“尔萨,这才是阿大呢”。有时候他一直不说话,直到尔萨被他的胡须扎痛了头,匆匆跑开,他才会说一句“慢点跑,慢点跑”。
  父亲到底在干什么,尔萨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他只知道父亲喜欢站到高处、喜欢纸。他有些后悔,当时没有认真记住父亲给他看的东西,要不然还能发现点什么呢。可世上的事总会留下遗憾,再说即便他记住又能怎样呢?能挡得住父亲往外走的双脚吗?
  父亲走得悄无声息,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母亲没说过,姑姑们更不会说。尔萨从邻居几个比他大几岁的孩子那里听过一些关于父亲的事,但总也不是什么好话。他们说尔萨的父亲是个怪人,可能在外面发疯、流浪,也可能被抓了起来,要知道怪人总爱做坏事,也有可能死在外面了,这么多年都没回来过。为此尔萨没少跟那些孩子打架,即便自己常常被打得鼻青脸肿。但每次打完尔萨又会跑去问他们,好像那些传言成了他与父亲之间最后的通信,那些话不好听,但最起码还能让他觉得有个父亲存在,即便是曾经存在。
  家里没人会提起父亲,如果不是这次叔叔不让签字,母亲也绝对不会提。尔萨有时候会为这件事生闷气。当他真正爱上一个女生的时候,他更不能理解母亲。他和他的女孩会因为放学后待在家里不能见面而难受,想一直腻在一起。但母亲怎么连父亲的名字都不会提起呢?感觉像父亲从未存在过,她自己就生下了尔萨一样。尔萨想,她不爱父亲。爱,太重了,好多人都恐惧。就像现在,母亲为了她爱的儿子,对着窗外流了一夜的泪。
  尔萨没有睡着,他像父亲似的看着外面的世界。黑色的天空下,闪烁着许多灯光,只有尔萨的这间病房关着灯。母亲也没睡着,她和尔萨都在各自的领地里趴着,尔萨想,此刻母亲会不会也在想父亲。
  尔萨拉了拉床单,将胃管摆在上面,但他看不到胃管的影子。他想可能是月亮不见了,灯光也都熄灭的原因。什么都看不到的时候,他只剩下了耳朵。外面有雨滴的声音,它们拂过窗户,留了些窸窸窣窣的音乐给尔萨听。
  尔萨终究还是睡了过去。他看到鼻中的胃管突然变长,被什么牵住了。放眼望去,管子那头系着一团羽毛,由羽毛能窥到更多的羽毛。尔萨发现那些羽毛都深深扎在一处,拼成了一扇巨大的背影。
  第二天早上,尔萨睁开眼时,雨还没有停。母亲早早醒来,收拾着房间,还给尔萨擦了擦身子。尔萨像出征的勇士一样,等待着他的战斗来临。
  快到中午的时候,房间里也只有尔萨和母亲两人。小张大夫进门,通知尔萨和母亲,准备去手术室。尔萨没仔细想,到底是谁在手术通知单上面签的字。
  母亲像个孩子似的收拾东西,尔萨看着她,不自觉地笑了出来。突然间,母亲和尔萨都定住了。
  “尔萨,是你放屁吗?”
  尔萨不好意思地继续笑着,“阿妈,我好像拉了什么出来。”
  母亲像只斗鸡似的,一下子翻起了尔萨的被子,她哈哈大笑起来,“我的娃呀,你这是要吓死人呢。”说着她就往门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喊着小张大夫。
  尔萨将被子翻开,弓起身子往下看了看,一股腥臭味从下面传过来。尔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
  母亲带着小张大夫走了进来。小张大夫看了看尔萨撩起的被子下面藏的东西,也笑了出来,“看来我们的手术白准备了,我通知他们取消手术。”小张大夫笑着走了出去。
  “呆尕娃,还看什么呀,不做手术了……哎呀,我咋忘了?等等你别动,我收拾……”
  母亲要把尔萨扶下床,再收拾床单。当她的手再一次触到尔萨时,尔萨说,阿妈,先不急,你把窗户开了吧。
  “我看你是病呆了吧,呆尕娃,外面下着大雨呢。”
  “开了吧,有点臭。”
  母亲笑着,前半辈子她总会在这样的时候真正觉得开心,她的娃的病快好了,“好好好,你也知道臭啊……你这次,把人给吓得。”说着母亲往窗边走去。
  窗户是那种推拉式的,拉手处已经锈迹斑斑,再加上下雨,母亲很难推得开,“不开了吧,推不动。”
  尔萨艰难地站到地上,朝窗边迈开步子。他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他好像变得有点口吃。他想跟母亲说“让我透透气”,但最后当他走到窗边,帮母亲推开窗户时,母亲清晰地听到他说:
  阿大!
  责编:周朝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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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来的雪  从湖泊跑来一部分  从不安分的海里跑来一部分  从屋后的树林,白云的舌尖  琥珀包裹的灵魂里跑来的  冬天的第一场雪  窗外朦胧,那远处的开阔地  孩子和我,跑过来的  雪落在头顶,岁月落在头顶  它们花白了我的发  雪落在双肩,我的肩头没有重负  雪落入了我的心,  它在冬天的干枯里,滋润我  哪里也不走吧  我就是这样地拥有了雪  雪就这样地变成了我的一切  沉 默  我们不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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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21世纪以来,网络工具和自媒体在全社会的出现和普及,使诗歌写作从20世纪末的文化边缘境地彻底沦为大众把玩的波普生活。这个时候,人数或多或少的各种诗人群体更为容易地滋生起来,当他们上来就以什么流派自封的时候,根本不去思量自身是否具有流派的构成要素:时段性、群体存在的客观性、审美风格、价值取向和得到公认的代表人物,等等。即使某些诗人群体具有上述的一些构成要素,其是否成为流派,还要经过时间和机遇来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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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天晚上七点多钟,我和刘嘉明从徐山地家出来。我们边走边说,还为我们讨论过的话题兴奋不已。其实,也就是三个理想主义者的疯话,不值一提。刘嘉明提议去附近的小饭馆再喝一杯。我拒绝了。我说,家里还有几本书等着我去看完。那时,因为对望城学院里的一些事情看不惯,甚至是厌恶,我辞职了。刘嘉明说,那么用功干什么?我说,也不是用功,是习惯。刘嘉明说,好吧。他摇晃着醉醺醺的身体,对着路边一棵柳树撒尿。可以闻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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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用什么来形容好呢!奇遇?见了鬼?  但就此刻而言,似乎用对峙来描述更为贴切一些。  是的,可谓是对峙。而初始并非如是的。初始时我以为那是一粒砂石。待我想用手指去拾起他时,他居然滚动了起来。显然他是避开我的手指的。我便想是一只蚂蚁罢了,我是近视眼。但瞬间他长大了数十倍,赫然地立于我的书桌上,我不由得被吓得失魂落魄了。  我们对峙了,他在书桌上,我在椅子中。  他像一只大蚂蚱,形体酷似。他是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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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内蒙古通辽赵文  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一篇披着科幻外衣的预言小说。几个跳跃不定的瞬间,像文中的绚丽异常的蝴蝶一样串联了整篇小说,乍看使人目不暇接,无法把握作者的意图。但读到最后,混乱的思绪瞬间集合,原来,作者在表面的荒诞里隐藏了一个预言。  对文学而言,如今是一个转型且极为敏感的时期。当20世纪80年代兴起的先锋文学的手法和思想,转瞬变得老套而陈旧时,作家们一时集体陷入蛰伏期,不知该往何处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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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我正躺在一棵桐树的树杈上睡觉,一个人老远地走过来。  “嗨,树杈小孩。”  我被惊醒了。我抬头朝下看,只见那人正叉开双腿,站在马路中央,弯着腰从胯下看我。他的脑袋朝下悬着,我很难看清他的面貌。  “树杈小孩。”他又朝我喊起来。  “怎么啦?”  “树怎么把你吸住啦?”  “什么?”  “你看见树妖了吗?”  “没有。”  “树妖就在树里藏着呢。”  “什么?”  “他吸住你啦?”  我吓得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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