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我离开你,是风,是雨,是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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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冬至的第二天,覃韵早起之后拉开窗帘,看到外面是白茫茫的一片。
  白茫茫的一片,万籁俱寂,整个世界宁静得没有一丁点声音。
  没有一丁点声音,过往的二十余年里,覃韵的耳边第一次如此安静。
  没有了那伴随了小半生的或如蝉鸣,或如潮涌的耳鸣声,没有那永远好似在夏日酷暑中一般的感觉。
  同样地,也没有了风声、雨声,没有了夜晚她想起姜却时,轻微的叹息声。
  她的世界彻底宁静下来。
  1.
  那年覃韵大一,比姜却晚一届,考上了姜却所在城市的大学。落雪之后,姜却打来电话,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滑雪。
  她在电话这端犹豫:“感觉好吓人的样子,我害怕哎。”
  电话那边是姜却爽朗的笑:“有我带着你一起滑,一点都不用害怕。”
  滑雪场在郊外,姜却和学校的朋友们租了一辆车开过去,先去覃韵学校接她。覃韵裹着大棉服从宿舍楼道跑下来,便看到高高瘦瘦的他站在那里,冲着她挥挥手。
  覃韵咧开嘴一笑,小跑着过去,姜却伸出手来,揉了揉覃韵的头发。
  外面很冷,八人位的越野车里却挤得暖暖和和,除了覃韵和姜却,还有三个男生和两个女生,都是十八九岁的年纪,一路上说说笑笑。
  中途有一个女孩打开了车窗,寒风凛冽,把她的长发吹得乱七八糟,她也不在意,大声地唱着歌,她声音清亮,让覃韵忍不住赞叹:“真好听。”
  姜却蹙着眉头喊她:“陆皑皑,快把窗户关上,会吹感冒的。”
  “娇气!”陆皑皑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姜却,嘴巴一噘,眉头一挑,看起来仍旧是明艳的。
  埋怨归埋怨,陆皑皑倒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好。
  滑雪场是覃韵第一次来,她向来胆子小,对任何需要胆量的活动都避之不及。要不是姜却,过山车、看恐怖片这种活动,估计一辈子都不会和她有什么关系。
  工作人员过来帮着覃韵穿好雪板戴好护具,简单地同她讲解了一下注意事项,覃韵还是有些害怕,脸色微微发白。
  姜却从一边走过来,把手伸向覃韵:“别怕,我带着你。”
  姜却的手宽厚温热,覃韵把手放进去的时候,心中飘渺的担忧全都没有了,只觉得踏实和安心。
  刚开始的时候姜却先带她在一些平缓的坡道上练习,覃韵也算聪慧,很快就掌握了基本的技巧。虽然她心中有些害怕,却还是在姜却的鼓励下,一点点地挪到更高更长的滑雪道上。
  “阿覃,不要怕,往下滑的时候,你会有飞翔的感觉……我们慢慢来,我会拉着你的……”
  雪板缓缓地往下移动,覃韵有微微失重的感觉,更加用力地握住姜却的手。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声音极大,甚至淹没住了那时常在覃韵的耳朵里响起来的,尖锐的、高昂的、蝉叫一般的耳鸣声。
  下滑的速度慢慢变快,她一边觉得害怕,一边又觉得刺激,忍不住轻声尖叫起来。
  呼呼的风声中,耳边好似响起了一个声音:“阿覃,我喜欢你。”
  覃韵的身体微微一僵,只觉得心脏在那几秒钟暂停了一下。她侧过头去看向姜却,他正看向前方,认真地享受着滑雪的乐趣,好似刚才的那句话只是覃韵的幻觉。
  那一圈滑下来,覃韵已经紧张得手心出汗。姜却示意她休息一下,她忽然开口道:“姜却,我们再滑一次吧。”
  姜却扬眉一笑:“不怕了?”
  “怕。”她轻轻咬了咬嘴唇,看着那长长的雪道,而后压低声音,好似在自言自语,“但还想和你再滑一次。”
  哪怕覃韵与姜却已经相识多年,青梅竹马地长大,但天性里的内敛与羞涩,间或夹杂着的隐约的自卑,让她仍旧难以直接开口问出“你刚才是不是说了喜欢我”。
  为了确定不是风声,不是耳鸣,不是幻觉,即便是刚才飞速滑下的时候因为惊恐而面色苍白,她仍旧想试一试是不是还能听到。
  是的,飞速下滑的时候,板刃摩擦雪面干净的声音,风从耳边呼啸的声音,还有姜却的那一声表白:“阿覃,做我女朋友吧。”
  脚底下一个趔趄,她轻声尖叫起来,姜却匆忙伸出手去环住她,兩个人一同跌倒在雪面上,覃韵吓得紧紧闭上了双眼。
  那一刻的世界多安静啊,甚至连总是充斥在耳畔的,自十岁时就伴随着自己的令人厌烦的耳鸣声都消失不见。覃韵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向姜却:“我愿意。”
  后来时隔多年,覃韵也成为一名骨灰级的滑雪爱好者,从哈尔滨雪场到新疆雪场,从北海道到温哥华。
  滑雪被一部分人称之为“白色鸦片”,意为一项让人沉迷的运动。有人追求刺激,有人追求自由,有人追求征服。
  覃韵不一样,她追求那场旧梦。
  姜却从雪地上起身,而后把覃韵也扶了起来。身旁有人大声喊着姜却的名字,覃韵和姜却一同转过头去看,是陆皑皑正往下滑来。她已经滑雪多年,身姿轻盈,从两人身旁飞快滑过的时候,她甚至一甩手摘掉头盔,冲着两人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
  那天的雪皎洁,阳光也好,带着点憧憬,带着点理想主义。隐隐约约的,又带着点不安。
  滑雪很消耗体力,结束之后,一行人预备大吃一顿。
  去海底捞涮火锅,几个人围着一张大圆桌子,吃得热气腾腾的时候,姜却拉住覃韵的手:“向大家宣布一个重要消息,我和阿覃在一起了。”
  众人鼓掌喝彩,却并不觉得惊讶:“青梅竹马嘛,肯定应该在一起的,来来,我们喝一杯。”
  有服务员路过,笑吟吟地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几枝玫瑰花。
  众人举杯庆祝,眼神里大抵都是见证着幸福的欢喜。唯有陆皑皑,她端起酒杯的时候,低垂着头,似乎并不愿意面对眼前的一切。
  2.
  覃韵与姜却,的确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覃韵八岁那年,随母亲搬到了新的街道,街道上孩童众多,但覃韵仍旧是没有朋友。   两年前她父亲因为经济问题锒铛入狱,即便是从一个地方搬到了另一个地方,仍旧摆脱不了指点与非议。
  孩童虽说还是孩童,但仍旧会受到周遭大人的影响,没有人和覃韵玩不说,有顽劣的孩童从她身边跑过的时候,甚至都不忘吐一口吐沫,大喊一句:“你爸是坏人!”
  覃韵后来同别人聊起姜却的时候,总是会从童年时的境遇开始聊起,自然有人揣测:“是不是那个时候姜却就会站出来保护你?”
  她微微一笑,摇摇头:“他是欺负我最厉害的那一个。”
  童年时的姜却,高干子弟,家境优渥,父母宠溺,又比同龄人胖很多,是整条街上的小霸王。
  他亦是对欺负覃韵这件事情,表露出了极大的兴趣。拿虫子塞到覃韵的口袋里,把她的课本藏起来,从后面揪住她的小辫子之类的事情层出不穷。
  惯常孩童被欺负了,总是会吵闹着哭,这个时候姜却便好似获得了胜利一般,才会心满意足地放手。
  但覃韵不一样,因为成长经历和性格的缘故,她整个人是极其沉默隐忍的。
  她从来不会开口向姜却求饶,也根本不会掉一滴眼泪。姜却欺负她的时候,她默默承受着,偶尔姜却心情大好,把亲戚送的巧克力拿给覃韵的时候,她也是默默收下。
  直到十岁那年的春节。
  是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是热热闹闹的样子,覃韵和母亲围着小方桌吃饭,外面是此起彼伏的鞭炮声。
  联欢晚会对孩童向来没有什么吸引力,母亲收拾碗筷的时候对覃韵说道:“过年了,外面这么热闹,出去和他们玩玩吧。”
  “我不想出去。”覃韵摇摇头。
  外面的确是热闹,有放烟花的声音和孩子们的欢呼声,但她不想出去也是真的。不过十岁,覃韵已经懂得了“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这时忽然传来了“砰砰”的拍门声,姜却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小覃子,出来放鞭炮。”
  覃韵抬起头来看了看母亲,她笑了笑:“是那个叫姜却的小胖子是吗?去吧。”
  坦白来说,要不是最后的那场事故,那天的确是覃韵过往人生里罕见的幸福片段。
  姜却破天荒地带她到自己的朋友堆里一起堆雪人,她从家里拿了胡萝卜和煤炭做雪人的鼻子和眼睛。放烟花的时候,他也分给了她几个小烟花,点燃之后像小星星一样,有着璀璨的亮光。
  他们甚至还一起唱起了新年歌:“新年好啊,新年好啊,祝贺大家新年好,我们唱歌我们跳舞,祝贺大家新年好……”
  大家又蹦又跳,都是面色发红。覃韵偶尔转过头去看向姜却,他也正咧着嘴对她大笑,好似两人已经是好友一般。
  然而在覃韵拍手唱着歌的时候,姜却忽然冲了过来,在她羽绒服的衣帽里塞了一个什么东西。
  而后覃韵还没有反应过来,耳边便响起了巨大的极其响亮的爆炸声,耳朵和心脏都有极其剧烈的疼痛感。
  她本能地用手捂住耳朵,有殷红的鲜血顺着指尖流下。
  她眼前一黑,身体摇晃了一下,而后整个人便倒在了地上。
  姜却原本只当是一个小小的恶作剧,哪里想到了这样的结果,他面色苍白地站在那里,好半天才带着哭腔大声喊人。
  覃韵在医院里,整整躺了七天。
  皮肤上的外伤好治,恢复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问题出在耳朵里,从那之后,覃韵便开始耳鸣。
  无论何时何地,耳朵里总有时高时低的声音响起,有时候好像蝉鸣,有时候好像爆炸之后的嗡嗡声。
  她和母亲提起过,去医院做了检查,但查不出来病理上的问题,医生给出的建议只有“忍受它,忽视它”。
  覃韵向来喜欢安静,在最初阶段,她完全难以接受,整个人一度极其悲观沮丧。
  事情发生之后,原先软弱内向的母亲同姜家人大吵了一架,一个巴掌几乎扇到了姜却的脸上。覃韵母亲冲着他喊出“她以后一辈子都会耳鸣你知不知道,你把她害惨了你知不知道”的时候,姜却整个人呆滞地站在那里,满脸都是眼泪。
  他是趁着覃韵母亲不在病房里的时候,偷偷进来的。
  推开门在覃韵的病床前站了许久,覃韵一直转过头去不愿意搭理他,他咬住嘴唇好半天:“對不起。”
  他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对不起,阿覃,以后我会照顾你的。”
  覃韵在心底叹息了一声,沉沉地阖上双眼。
  3.
  她没有想到的是,那之后的姜却,竟当真犹如换了一个人一般。
  他不再是以往飞扬跋扈的性格,变得温和而良善。覃韵出院之后,他去她家找过她几次,覃韵不想见他,覃韵的母亲举着扫帚把他往外赶,可姜却还是过来。
  他献宝一般地带着自己珍藏的自以为很有意思的小玩意:赛高模型、游戏机、卡牌还有各类小零食,覃韵不出来,他就将它们放在覃韵家门口。
  有天中午,覃韵坐在桌边写作业的时候,趴在书桌上睡着了。后来她被“咚咚咚”的声音吵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的时候,看到面前的玻璃窗外,是姜却的那张脸。
  覃韵家住在二楼,也不知道他是踩着什么爬上来的。还是初春,他手里举着一簇淡黄色的迎春花,冲覃韵摇了摇:“送给你。”
  原本板着一张麻将脸的覃韵,心中莫名一软,升腾出一股温柔的情绪,随即咧开嘴“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见到她笑,姜却也咧开嘴一笑。
  那笑容心照不宣地,标志着某种和解的达成。原谅他了,覃韵在心中想着,原谅他了。
  姜却从十二岁到十九岁,如他在覃韵病床前信誓旦旦的承诺一般,对姜却百般照顾,令学校里不少女生羡慕眼红。
  青春期的姜却,褪去了童年时期的婴儿肥,个头也窜了好一大截。在覃韵的影响下,他学习成绩倒也不错,加上他从小被家里逼着学钢琴,也莽打莽撞地拿过几个钢琴赛事的大奖。那个时候“男神”这个词还没有开始流行,不然大把女生绝对会把这个桂冠恭恭敬敬地戴到姜却的头上。   当然有女生喜欢他,但姜却对覃韵的好,足以让任何一个女生知难而退。
  他的身边、目光里,除了同性好友,便是她。
  覃韵十六岁生日,收到的礼物是当时十八岁的姜却自学电子技术,亲手制作出来的能显示出她名字的光立方。覃韵的十七岁生日礼物,是姜却自己创作出来的一首钢琴曲,取名就叫《阿覃》。
  雖然还有那时常会困扰着自己的,蝉鸣一般、潮水一般的耳鸣声,但覃韵已经从最最开始的惊慌与焦躁,到能够同它平和地相处。
  甚至在很多个时刻,她会感谢那场意外。
  若不是那场意外,她的人生中,大抵不会有机会收获如此丰厚的温暖与偏爱。若不是那场意外,大概她仍会沉浸在孤苦寂寞的世界里,四顾无人,无枝可依。
  若不是那场意外,她根本不会相遇一个不一样的姜却,他那么优秀,那么完美,几乎满足了一个少女对未来恋人的所有憧憬和期待。
  某个冬日,打完篮球赛的姜却骑车带覃韵回家,路上有积雪,姜却的自行车骑得很慢,后来覃韵索性跳下车来,陪着他一起走。
  积雪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地响,昏黄的路灯照出两个人的影子,覃韵也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姜却发出好听的爽朗的笑声。她一抬头对上了他的眼睛的时候,没来由地觉得自己胸膛里的心脏停顿了一下。
  她格外希望这个时刻,如琥珀一般,就此凝固。
  “姜却。”覃韵轻轻地喊出他的名字。
  “嗯?”姜却看着她。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姜却脸上的笑容渐渐隐没下去,竟是平日里罕有的认真与严肃。
  他伸出手来,把覃韵额前碎发上的落雪拍去:“阿覃……这些年来,我始终觉得愧对于你,怎么弥补你都觉得不够……我向你承诺过的,会一直照顾你……”
  那话落在覃韵的耳朵里,却并不让她欣喜,而是让她觉得失落。
  这哪里是她想要的回答,她对他的情感中早已有了爱慕。她亦是希望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是出于爱意。
  而不是同情,亦或是愧疚。
  好在最终她还是等到了,在十八岁时,在滑雪场,等到了他的那句表白。
  然而那句“喜欢你”,她亦只听到过那一次。
  4.
  覃韵的生活好像并没有因为同姜却恋爱发生太大的变化,他对她仍旧和以前一样,温和体贴,细心周到。他会记得覃韵的生理期,会在那个时候提醒她多喝热水,节日的时候也会用心挑选礼物,送口红或者香水,妥帖得当,引来宿舍的人一阵艳羡。
  不知为何,覃韵的心底却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些不对。
  同宿舍也有在谈恋爱的女孩子,她们同男友每晚煲电话粥到深夜,隔三差五还会吵架拌嘴,第二天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眼眶红红的。
  她们会咬牙切齿地对覃韵抱怨要同男朋友分手,隔天却又和男朋友卿卿我我地在食堂出现。
  明明两个人十分钟前刚在宿舍楼下分别,却还要打个电话给对方,告诉对方:“我好想你。”想着给对方惊喜,想着给对方浪漫,想着制造一切具有仪式感的事情,让对方记住此刻。
  有回在宿舍里的卧谈会上,有个女孩子羞赧地宣布,自己在今天同男朋友接吻了。
  宿舍里一阵欢呼,好似发布会现场,纷纷要求她谈一谈初吻的感觉。
  女孩子脸红着往被窝里一钻:“哎呀,干吗问我,你们问覃韵,她和她家哥哥都认识这么多年了,快采访采访她……”
  覃韵微微一愣,好半天才低声开口道:“我们没有接吻过……”
  “骗谁呢,”对面的女生嬉笑着把枕头丢到覃韵的床上,“哪有谈恋爱不接吻的……”
  姜却的确没有吻过她。
  他们在一起已经半年,每周有固定的约会。姜却也肯花心思,有时带她去爬山,有时带她去玩轮滑,有时同她一起看电影,但最亲密的动作,无外乎是电影里出现恐怖镜头的时候,他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捂住她的眼。
  盛夏的时候,姜却带覃韵在自己校园里转悠,校园操场边的后山上,是郁郁葱葱的树木,许多小情侣手挽着手坐在树下。
  覃韵也拉着姜却过去,是傍晚时分,天气还有些燥热,听得到蝉鸣声。
  她转过头去,看向姜却的脸,而后缓缓地把头凑近他。
  姜却似乎微微一怔,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身后忽然有清亮的声音响起:“喂,姜却。”
  覃韵被吓了一跳,赶紧红着脸坐正,同姜却同时回过头去,眼前是一袭运动装刚跑步结束的陆皑皑。
  她的目光只落在了姜却身上:“跑完步正好看到你坐在这里。对了,下个月的钢琴赛准备得怎么样了?”
  “在准备着。”姜却回答道。
  陆皑皑冲他比画了一个加油的手势:“需要我陪你练的话说一下,我最近挺闲的……”
  “不用了不用了,”姜却摇头拒绝,“我自己练就好了。”
  姜却缘何如此紧张地拒绝陆皑皑这样的请求,覃韵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5.
  大二之后,覃韵的耳鸣开始加剧,除非在有一定背景声音的时候,其他时候耳中都有刺耳的高频声,尤其是每晚入睡前,几乎到难以忍受的地步。
  原先自创的忽略疗法已经完全无效,那声音太过强烈,已经无法忽略。耳鸣导致睡眠质量极差,缺乏睡眠又会加重耳鸣,陷入这样的一个死循环中,覃韵几乎心力交瘁。
  但同姜却在一起时,她总是开开心心的,遮瑕膏涂好几层遮住黑眼圈。即便是一宿没睡,他约她去图书馆或是游泳馆时,她也总是一口答应。
  即便是同他相识已经这么多年——同他站在一起的时候,转过头听他说话的时候,看向他的侧脸的时候,覃韵都仍旧能听到胸膛里心脏剧烈的跳动声,总期冀一夕变老。
  她是真的爱他。
  入秋之后,学校游泳馆里几乎没有什么人,覃韵把头扎进水中的时候,忽然一下子觉得世界宁静下来了。   是那种彻彻底底的宁静,好像周遭什么都不存在一样。
  她有些微微地错愕,但并没有停止手脚的摆动,在泳道上游了一圈又一圈。
  直到手臂被人从后面拉住,她才停下来站立,转过头看是姜却。他已经摘掉了脸上的泳帽和泳镜,眉头蹙起地看着她。
  他在开口说话。
  是的,覃韵是知道的,他的嘴巴一张一合,是在开口说话。
  然而可怕的是,她什么聲音也听不到。
  一丁点声音都听不到。
  姜却还在那里开口说道:“我没有看到你游到了哪里,喊了你好几遍你都没有反应,要被你吓死了……晚上想吃什么?游这么久该累了吧,学校外面新开了一家粤菜馆,叉烧包做得很正宗,我带你去吃怎么样……走,上去洗个澡换衣服……”
  自始至终,覃韵都茫然地瞪大眼睛,被姜却牵着手,跌跌撞撞地爬到岸上,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双脚明明是踩在瓷砖上,却觉得好似踩在流动的沙丘上,每一步都好似在往下沉溺,难以呼吸。
  那场短暂的失聪,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
  覃韵心里惊慌,但好在她聪慧,竟然没让姜却看出端倪。
  往常覃韵同姜却吃饭,总是让姜却点菜,姜却总是会同她商议:“喏,那你看这个怎么样?”而这一次,覃韵主动去指菜单:“我要吃这个,还有这个,好啦,剩下的你来看,不要问我了。”
  直到最后一道三杯鸡端上桌的时候,覃韵的耳朵里才重新出现了声响。
  先是那伴随她许多年的高频的耳鸣声,让她一时间有些头痛,而后缓缓地,周遭的一切声音浮现出来。
  餐厅的音乐声,周遭的交谈声,碗筷的碰撞声,以及面前姜却的,温和干净的声音。
  覃韵的眼泪差点掉了下来,她赶紧转过头去,用纸巾捂住嘴,假装咳嗽。
  独自去医院做了耳科检查,医生的声音很沉重:“你的耳鸣引起了病变,会导致间接性失聪,如果继续恶化的话,有可能会导致完全失聪……我们会尽全力为你治疗,但你仍要做好心理准备……”
  走出医院的时候,秋日午后的天空,是最最寂寞的宝石蓝。
  覃韵不知为何,想到了少年时期。在某一次属于姜却的钢琴独奏的颁奖仪式上,主持人开玩笑地问他对以后的人生伴侣有什么期待时,姜却有些羞赧地说道:“希望她能喜欢听我弹钢琴吧。”
  而后脑海中倏忽闪过的,是同自己仅有寥寥几个照面的陆皑皑。
  女孩天生的直觉,使得她在校内网搜索过陆皑皑。
  同姜却是相似的那种人,家境优渥,乐观开朗地长大,从小学习大提琴,音乐方面造诣很高。
  校内的相册里,几乎都是她的单人照。
  唯有一张合影,是与姜却的。
  是省里的某场音乐会,他坐在那架钢琴前,她的面前是大提琴。
  她一袭香槟色礼服,微卷的长发,他西装配领结,是温润如玉的模样。
  即便只看照片,亦足以让人联想到诸如“举案齐眉”“男才女貌”之类的,所有同爱情相关的美好的词。
  覃韵的心中有浓稠的难过,但除此之外,竟还有小小的庆幸。
  他的人生里有广阔天地,有前路迢迢,纵使没有了她,也不会少丝毫的幸福。
  6.
  真正下定决心放弃的那次,是极其偶然地,在姜却的电脑上,看到他的聊天记录。
  是寒假时,姜却喊覃韵到自己家玩,她陪他在卧室里打开电脑看电影。后来姜却被爷爷喊下去有点事情,便先出去了一会儿。
  电影确实不错,覃韵自己津津有味地看着。因为自己耳朵的问题,她总觉得声音太小,趁着姜却出去,她便拿起鼠标想把声音调大一点。
  将全屏缩小的时候,正巧右下角的小企鹅发出有新信息的消息,鬼使神差地,覃韵把鼠标移动到那里,显示的名字,是“皑皑”。
  覃韵点开。
  那边发来的,是一句“姜却,你在干什么?”
  是一句看似太平常不过的话,覃韵却觉得不对。思忖了片刻,她缓缓地拉开了对话框里的聊天记录。
  那个下午,覃韵好似被人迎面一击,不知如何是好。
  姜却再上来的时候,电脑屏幕上伍迪·艾伦的老片《人人都说我爱你》仍旧在继续,覃韵已经没坐在那里。
  寒假里姜却又找过覃韵几次,覃韵仍旧和以往一样,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目光落到姜却身上的时候,是何等的忧愁哀伤。
  聊天记录并不长,也并没有什么诸如“背叛”“出轨”之类的不堪故事。
  但让覃韵更心碎。
  陆皑皑一直是喜欢姜却的,也可能比喜欢要多很多,应当是爱。
  她同姜却在大一的迎新晚会上相识,相似的人生经历,相似的爱好兴趣,相似的期盼与憧憬,使得两人一见如故。
  陆皑皑天真热情,数月后,她便同姜却告白。
  覃韵看到了姜却的回复,是的,他拒绝了她,用的理由是“皑皑,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不能对不起阿覃。”
  他用的理由是“我不能对不起阿覃”。
  是不能对不起她,而不是“我喜欢阿覃”。
  那个时候的覃韵,才恍然大悟。
  这些年来,姜却对她呵护备至,是出于愧疚。
  姜却发誓要照顾她一生,守护她一生,是出于愧疚。
  姜却为了她拒绝了心中所爱,是出于愧疚。
  覃韵只觉得心碎,她这一生,要一份这样的愧疚有何用。
  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到底意难平呵。
  7.
  覃韵二十岁的时候,父亲出狱。
  父亲当初的旧友还在,愿意伸出援手,覃韵一家决定告别那条已经生活了数十年的街道。
  搬来和搬走的时候,都是静悄悄的,姜却那阵子在学校里,她甚至都没有告诉他。
  再然后,覃韵办理了退学。
  间接性失聪的频率越来越高,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她已经无法再继续学业。
  她从小有一些绘画基础,失聪之后,她对色彩更加敏感。开始的时候她只是画一些水彩画,后来渐渐地,有一些文化公司会来约稿,约一些封面图或是内插。再后来,她也开始画一些漫画,倒也有了一票粉丝。
  覃韵的二十岁到二十五岁,除了工作上的一些事宜,她几乎和外界断绝了一切联系。好在家庭慢慢步入正轨,父亲重新走入社会,工作也有了起色,母亲也丰腴了一些,笑容多了很多。父母对覃韵也没有什么过多的要求,一边还在努力为她诊治着耳朵,一边也支持着她的绘画事业。
  覃韵不是没有想过姜却,她唯一的希冀便是,从他的世界离开之后,他能坦然地迎接心中所爱,迎接那个叫陆皑皑的,他看到时,眼神会微微发光的女孩。
  二十六岁的时候,覃韵的双耳彻底失聪。
  新漫画连载取得了极好的成绩,因为身体的原因,她无法举行任何签售会或者直播,她也不愿意露面。出版社唯一能满足读者的,是给她开了一个访谈。
  有人提问:“你的上一本绘本里,女主人公失去了心爱的人,你觉得失去所爱的人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吗?”
  坐在电脑这端的覃韵,嘴角有微微的笑意。她思忖了片刻,回复道:“失去所爱之人确实可怕,然而最可怕的,是从未与之相逢过。”
  “那姐姐遇到过一生所爱吗?”有小读者在下面接话。
  “遇到过。”
  编辑:柒柒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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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着镜子看了一眼,痛哭起来。  结婚刚过十年,日子就从烛光红酒变成了一地鸡毛。刚毕业的时候小唯常常调侃许嵩芸装小资,“她不是和陈群坐在咖啡厅里,就是和陈群在去喝咖啡的路上。”现如今,她不是在照顾两个孩子,就是在去医院看望婆婆的路上。婆婆也没有什么大病,年纪大了,难免这里痛那里不舒服,住在医院里,她觉得心安,也就由着她去了。  结婚刚一年就有了第一个孩子,许嵩芸不放心将孩子交给婆婆照顾。她与陈群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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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丝对张檬的爱称是“檬主”——这是一个很有御姐气质的称呼。实际上,当我完成对她的采访后,第一个在脑子里浮起的关于她的关键词,也是当仁不让的“御姐”。  她的御姐气质让人感觉不到丝毫侵略性,反而十分具有感染力。采访时,她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一件事是:她恐高,但她敢连续四次去坐跳楼机,第一次怕得要死,第二次继续怕,第三次就有了征服的感觉。  在钟汉良版《天龙八部》中,张檬是“神仙姐姐”王语嫣。但在这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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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通且浩大的喜悦与悲伤固然值得大书特写,值得反复回味。  但,在真实的生命中,在人性最幽微处,有许多只属于你的纪念日。它或闪闪发光引你瞩目,或深而黑如无底深渊,想要吸走你生命中最后一点热。  有时候,我们以为无法走过;有时候,我们真的很想沉浸在那美好里不出来……不过,我们一直在往前。那些日子,无论悲喜、幸福抑或绝望,都只是我们生命中的一个节点。  生命中所有纪念日都值得感谢,因为有了它们,我们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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