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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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做了一辈子农民,但我的农民父亲,出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父亲,少年时居然读过私塾,在我们村子里,这是十分罕见的。
  父亲喜欢读书,在我的记忆里,农闲时节,别人打牌、晒太阳、唠嗑,他就捧着一本书看,那些书都像砖头一样厚重,夏天我在饭桌上午睡,常常拿了父亲的书做枕头,睡醒了,就把书抽出来,囫囵吞枣地瞎看,翻累了,就再垫脑瓜下,糊里糊涂地再睡。
  父亲喜欢读书,肚子里就装了很多的故事,夏夜,乡亲们都喜欢来我家门口乘凉,每人一把蒲扇,啪嗒啪嗒地,扇风兼赶蚊子,场中央,是一堆麦芒,点燃了,冒出很多烟,说是可以熏赶蚊子,但常常把人熏得眼泪直流。但没关系,大家都喜欢来,因为父亲能“说法”(我们的方言,即讲故事)。
  父亲绝对是讲故事的高手,因为我发现父亲并不完全照着书上写的来讲,他常常加进去许多自己的“创造”,甚至能把我们当地的俗语和口语,乃至于骂人的脏话,巧妙地嵌在故事里,使得他讲的故事带有浓郁的地方色彩和生活气息。
  我常常觉得,我语文成绩好,一定是受了父亲的影响。
  我有时候也喜欢写点小小说,估计也是遗传了父亲的想象力。
  父亲非常勤劳,但从不用蛮力。我记得割麦割稻之前,父亲从不急吼吼下地干活,而是很从容地拿块磨刀石,搁条凳的一头,然后打一脸盆水放脚边,慢慢地,耐心地,磨刀,把镰刀磨得锃亮锋快,才下地。
  后来,我在读书时,读到“磨刀不误砍柴工”,瞬间就懂了这个成语的意思,也懂了这个成语蕴含的生活智慧。
  还有一次,我看到父亲在给锄头装手柄,他装手柄的方式跟其他村民不同,常常拿个斧头,不断砍削那个木质“楔子”,以此来调整锄柄与地面的角度……等我读了初中,学了物理,我才知道,父亲这个做法,居然跟力学原理是如此契合。
  父亲真的不是一般的农民。他用高粱穗扎的苕帚,既好看又耐用;他把芦苇杆修剪得整整齐齐,然后用细绳编织,摊凳子竹篙上,可以晒被子,晒咸菜,晒馒头干。不用时收卷起来,只有小小一卷,竖在墙角,又不占地方;他无师自通,学会“窝韭芽”,冬天是把白白嫩嫩的韭芽,偷偷拿街上去卖,比青皮韭菜贵多了;他在六十岁时,去另外一个乡镇拜师,学会了种蘑菇;他在六十五岁时,一边读书,一边对照书本上的介绍,开始栽桑养蚕……
  父亲脾气好,在我们村里是有名的。有一年,年底了,因为我家是“透支户”,没能跟“进钱户”一样分粮草。这还不算,队里主事的人,居然安排我父亲拉纤绳去几十里外氨水厂运肥料,父亲没有据理力争,二话没说就出发了。多年以后,父亲跟我们说起此事,很平静,仿佛是在说别人家的故事。
  去年,父亲赶集时,被一辆电瓶车撞倒了,摔得不轻,脸上都流血,所幸没有伤筋动骨,回家后,他跟我们严格保密,还吩咐母亲不要告诉我们。后来大姐回家发现父亲受了伤,肇事的人还逃逸了,就准备报警,父亲阻拦,说他反正伤得不重,在家养几天就好,就不要麻烦警察了,警察们都忙的。我們又气又笑,只得作罢。
  脾气很好的父亲,也有生气的时候。我亲眼见父亲大动肝火,有两次。
  一次是哥哥逃学,不肯去学校,父亲耐心说理,哥哥不听,再说,还是不听,于是父亲把哥哥揍一顿,然后拿了一根绳子,把哥哥绑在自行车后座,送去学校了。
  还有一次,户族里有个年轻人,我父亲的堂弟,跟他妈妈吵架,居然要动手打自己的妈妈,我父亲本来是去劝架的,眼看堂弟气势汹汹要打亲娘,实在气得不行,冲过去,一个回合就把堂弟摁在地上了……结果呢,他堂弟的母亲,我父亲的婶婶,跑过来为儿子求情,让我父亲下手不能太重,怕伤了她儿子。
  为这事,母亲没有少责怪父亲,父亲呢,只是尴尬地笑,并不生气,但也不后悔。
  父亲把生死看得淡,也看得开。很多老人到了八十多岁,就非常忌讳谈生死这个话题。我的父亲不避讳,常跟我说,人都有一死的,这是自然规律,父亲还说,人死,就像一盏灯,油尽了,灯灭了。
  前年,父亲跟我聊天,说想去天安门,想看看毛主席纪念堂,母亲批评他,不同意他去。我支持父亲,因为他的身体还算硬朗,北京再不去,可能这辈子就没机会去了。当时是冬天,我就跟父亲约好,开年春天,天气转暖了,我陪他去北京。转过年,我跟北京的朋友联系好,预借了手推车,预备着父亲走不动时,我可以推着他。我跟单位请了年假,然后回家跟父亲商议行程。
  父亲却说,北京不去了。
  我有点生气,问他为什么改变主意,父亲伤心地告诉我,说他的好朋友去世了。好朋友去世,跟你去北京旅游有啥关系么?我不解。
  父亲说,他的好友,前一天下午还在我家聊天,精神蛮好的,没想到,夜里就走了……父亲又说,去北京,万一路上也突发疾病,他就回不来了。
  他怕回不来。
  我就取消了北京之行,因为,我懂了他的怕。
  有一天,我跟父亲说,你们吃过晚饭,不要马上就上床睡觉,可以在村里南北走走逛逛,也是锻炼,还可以串串门儿。父亲叹了一口气,说,那些谈得来的老朋友,一个一个,都不在了……
  听得我心里酸酸的。
  选自《中学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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