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反复说“我没事了”
　　傍晚，我正准备下班，办公室的电话响了，原来是教高三的常老师。她说，她的班里有个女孩最近看起来精神有些不大正常，但究竟是不是不正常，她拿不准。这不是小事。她想请我帮个忙，如果能通过我的疏导，让女孩正常起来是最好不过的。我理解班主任的良苦用心，他们工作繁忙，责任心强，肩上的担子不轻。能为辛勤的园丁尽些绵薄之力，我自然乐意。于是，我请常老师和这名学生以及学生家长联系，明天一起来访。
　　第二天，我刚到心理健康中心，就看到常老师陪着一对父女已经站在楼下大厅里了。女生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让常老师如此担心着急？我心里暗暗揣摩。我和他们打了招呼，带他们到休息室坐下。然后，我先请常老师跟我一起到办公室。
　　到了我的办公室，常老师主动向我介绍了女生的情况。常老师说——
　　女孩平时表现一直很好，是个文静、温柔的人，学习努力，成绩也不错，在班里总是名列前茅，荣誉感很强。可是，最近一段时间，她的表现有些异样，上课注意力不集中，老师布置的各项作业也不能按时完成，还经常迟到。这些都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更让人诧异的是，她现在说话逻辑混乱，没有中心，让人不明其意，甚至让人感到莫名其妙。比如，她昨天发牢骚说班里没有一个好人，第二天又说大家对自己可好了，然后问自己这两天的样子是不是把别人吓着了？又如，这两天她跟几个同学反复说：“没事了，我没事了，我想开了，我真的想开了……”但她常常独自流泪，自言自语。
　　这怎么不让同学们感到害怕和紧张呢？不断有同学向我反映，而我对此也有所察觉。昨天中午，我抽时间找她谈心。她也没有说出什么具体的事情，只是让我不用担心，她不会自杀，不会寻短见的。
　　说实话，听了这话之后我更加紧张了，不知道她究竟怎么了，又不敢逼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小心地说一些宽慰的话。最后，我说，不管她遇到了什么难事，只要老师能帮的，就一定会帮她。可是她还是反复说：“我没事了，快没事了，快想开了，您放心吧……”听她反反复复地说这样的话，我心里更不放心了。高考在即，她又是大姑娘了，万一出点什么事情，我不好给家长交代啊！
　　常老师介绍完情况，着急地看着我问：“马老师，您说，她会不会得了精神病，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啊？”“这个，”我沉吟了一下，“现在还不好判断，您出去陪学生吧，顺便把学生家长请到我的办公室来。”
　　常老师一脸忧愁地出去了，不一会儿女生家长敲门进来。我给女生家长倒了杯水，说，想请他谈谈女儿的成长经历。
　　女生家长不是善谈之人，只是简略地说了说女儿的情况：“总体来说，孩子的成长比较顺利，家庭环境也比较正常。孩子学习努力，成绩挺好。就是当初升高中时没能进实验班受了点打击，说很没面子。昨天，听老师介绍情况后，我和她妈妈都很担心。我和女儿交流过，感觉她说话确实是有些语无伦次，反复说一些让人难以理解的话，还说大家都很注意她，都知道她有问题了。我不懂孩子到底在说什么，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感觉孩子现在有些精神恍惚。莫非真的得了精神病？眼看就要高考了，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啊？”
　　说到这里，女孩的父亲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我把水杯递给他，请他去休息室里休息一会儿，顺便帮忙把他女儿请来。
　　爱面子的她非常愤怒
　　听了两个大人的述说后，我心里有了疑问：这个女生到底遭遇了什么，居然导致精神恍惚？
　　女孩走进来，文文静静地坐在我的对面。我们交谈几句后，我发现女孩的求助动机很强，非常渴望走出目前的困境。我为此感到了一丝轻松，因为这样的来访者通常能够敞开心扉，非常愿意沟通和配合。果然，我们的交流比较顺畅。下面是女孩和我的对话：
　　“我的性格比较内向、沉静，见过我的人都说我文静秀气。我是家里的第二个孩子，我上面有个哥哥，哥哥和父母都很宠我，我没经历过什么事，所以，所以……”
　　“所以，现在遇到点事情就觉得受不了了，是不是？”
　　“是。同桌劝我说，你不过是遇到了一粒小石子，可是我觉得这分明是块大石头……”
　　“是怎样的一块大石头呢？”
　　“是这样的。我家里不是有个哥哥嘛，在我们班里有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也给我一种哥哥的感觉。他聪明，有才气，为人热心。我们在一个板报组，常在一起办板报。因为很说得来，我俩就有了比较密切的交往。您别误会，我们真的只是友情，没有丝毫暧昧……”
　　听到这里，我笑了：“在这里马老师要先表明一下态度，青春期的男孩女孩在一起即便谈情说爱也是可以理解的，何况你们只是友情！你不用有任何顾虑。”
　　“谢谢您的理解。我和他不过是有时候发发短信，聊聊天。大约一个星期前，我又给那个男生发短信，也没什么秘密，但我肯定是以为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说的。可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在宿舍里把手机传给了同宿舍的人看，而且大家还凑在一起给我回短信。我这边还傻傻地以为只是对着他一个人聊天呢，谁知道他居然是这样一个人！他怎么能这样？他们怎么能这样？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
　　“我是个非常要面子的人。这种被欺骗被玩弄的感觉，让我实在受不了，我忍无可忍终于发了脾气，在教室、在楼道、在操场，不管在哪里，我都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对他发火，对同学们发火，说难听话，说狠话，说他不是好人，说男生没一个好东西，说他们猪狗不如……而我也无心再好好上课，无心写作业，经常一个人暗自流泪。
　　“等我的心情稍微平静一些后，我发现同学们看我的眼神有些异样，好像被吓着了。是我疯狂的样子颠覆了他们以前对我的印象，他们为此感到诧异？我想我当时的样子一定非常可怕，他也一定不再以为我是个文静的好女孩了！想到这些，我非常自责，想尽办法向他道歉。我先请同学传话，又专门写了信请同学传过去。道歉之后，他跟我和好了。事情好像该过去了，可是我的心里还是不好受……” 　　“你那么生气，又为什么要向他道歉呢？”
　　“害怕他不再喜欢我，也害怕同学们不再把我当文静的女孩吧。”
　　“你的意思是说，害怕自己文静的形象受到损害？”
　　“是，我就是这样好面子，以后我该怎么面对大家啊？”
　　重建心中自我
　　至此，我确诊女孩没有精神障碍，更与精神病毫不相干。女孩让人担心的种种表现都是因为她心中的自我受到损害的自然反应。其实，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自我，也就是都有一个关于自我的形象，比如，我是怎样一个人？这叫自我认识；我对自己满意吗？这叫自我体验；我能控制自己吗？这叫自我调控。这些合起来就是心理学上说的自我意识。平时我们说的“面子”，就是这个自我形象。不论是谁，心中的自我受了伤，都会感到痛苦。青少年时期是一个自我非常敏感的时期，他们比任何时候都更在乎自己的面子，如果这个时候他们的自我形象受到损害，则更容易导致强烈的心理反应，出现种种心理问题。
　　女孩的问题正是这样。文静、优秀，是她强烈认同的自我形象。女孩很在乎这个自我形象，也就是她自己说的很要面子。一个很要面子的女孩突然遭遇“短信事件”，心理遭到巨大打击，被欺骗被玩弄的感觉让她无比愤怒，更重要的是私密被曝光，这种打击更为强烈。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类似在众人面前突然被剥光衣服，太丢人了！这是女孩自我受损的第一步。接下来她勃然大怒，人在发怒后往往并不自得，而是自失，感到懊恼。一个文静女孩居然在众人面前如此失态，她越发感到丢了面子。这是女孩自我受损的第二步。再接下来，女孩赶紧道歉。这种道歉其实不是理性思考后的行为，而是害怕别人不再喜欢自己，害怕别人不再把自己当文静女生了。一句话，她想努力挽回自己以前文静的形象。
　　就在上述心理的不断纠结中，她出现了种种似乎让人难以理解的行为，没心思听课，没心思做作业，迟到，流泪，反复说“快过去了，快没事了”。潜意识中，她非常希望这件事赶紧过去，至于她先说没有好人后说大家挺好，这种自相矛盾的话不过是她心理变化的自然反应，并不奇怪。
　　弄清了女孩心理问题的来龙去脉，就该对症下药了。下什么“药”好呢？我认为关键是要给女孩以心理支持，帮助她修复自我形象，在心中重新确立良好的自我。
　　为此，我们交流了很多。女孩最终领悟到：“手机短信”事件不过是男生的恶作剧，与她无关，有错的是那个男生。既然有错的是那个男生，那么，她发脾气是人之常情，而主动道歉更显风格高尚。一句话，她最近的所作所为都无损自我形象，而且文静女孩偶尔发发脾气，更显真实、可爱。
　　交流至此，笑容又回到了女孩的脸上。女孩说她心里的疙瘩解开了，这次是真的没事了。我说，既然真没事了，那就要尽快回归常态生活，认真听讲，好好学习，让老师和家长放心。女孩笑着点了点头。
　　最后，我与常老师、学生家长做了沟通。听说女孩没有精神障碍，老师、家长都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一周后，常老师打来电话，说女孩这次是真的没事了，她已经回到了以前认真学习、积极生活的状态。我明白，女孩已经重新找到了那个优秀、文静的自我。
　　【编辑：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