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在书记室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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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认识平叔,是我7岁那年,当时平叔坐在一辆农村人用来拉货物的单轮车上,一身笔挺的军装,胸前挂着一朵特别鲜艳的大红花。乡里和大队部的十几个人前呼后拥着,身后是长长的队伍,锣鼓喧天,又燃放爆竹。
  时年26岁的平叔,双手捧着由部队颁发的奖状——奖状上写着“陈国平”三个字,名字和左下角处盖着两个鲜红色的大印,那是平叔荣获个人二级战斗英雄的奖状。只见激动的平叔满脸红晕,透射出耀眼的光芒。
  1979年,在对越南自卫还击战的一次战斗中,平叔在战友们的火力掩护下,肩膀已中了一枪的他,抱起炸药包要去炸敌人一个隐蔽的碉堡。当平叔快接近碉堡时,却被敌人发现了,敌人的子弹疯狂地向平叔扫射过来,就在战友们为平叔的处境急出汗的时候,平叔向敌人投出了早已捆绑好的两个手榴弹。在手榴弹爆炸的同时,平叔一跃而起,闪电般冲到敌人的碉堡处并拉响了炸药包。不幸的是,在敌人的碉堡被炸上了半空的同时,平叔也被敌人从碉堡里胡乱打出的一排子弹射断了左腿。截掉左腿后的平叔,康复后光荣退伍,并回到了家乡。
  望着平叔那高大的身影,小小年纪的我满心装着的,都是对他的崇拜和敬意。他是一个真正的战斗英雄,我会永远记住这个大英雄的,我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第二天,在我们附近的好几个村子里,飘起了宣传平叔英雄事迹的彩旗,贴上了宣传公告。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平叔不停地被乡政府安排到各个中小学演讲。我清楚地记得,在我读小学期间,听了平叔两次演讲。
  转眼,我就长到14岁了,读初中二年级。在一次星期六回家时,我惊见平叔在村口摆起了专卖小孩子零食的小摊子。
  虽然生活在同一个村里,也许是我们这个村人口多,也许是年纪相差得太远的原因,平叔不认识我这个傻小子。我高兴地来到平叔的摊前,要了一毛钱向日葵瓜子。平叔给了我瓜子后,取下挂在拐杖上的烟袋卷了起来,见人来了只是习惯性憨憨地笑,脸上已失去了往昔那种光荣又自豪的红晕,本就黝黑的脸庞变得暗沉了许多。
  原来失去了左腿的平叔,一直过着光棍的日子。前些日子,村里来了个自称是江西的弹棉被的人。那人给平叔介绍了一个离婚的妇女,谁知那个妇女在和平叔一起生活了十多天后,偷走了平叔的存折,取出里边的三千多元和那个弹棉被的人跑了。那三千多元可是平叔平日省吃俭用积聚下来的身家。没办法,本来就靠政府的伤残补助金过日子的平叔,只好在路边摆起了摊子。
  再一次看见平叔是我高中毕业那年。高考后闲在家中,觉得无聊,我就约了几个高中同学来我们村登山游玩。当我们尽兴归来,来到村里由奎宁叔开的小卖部买矿泉水喝时,见到了心里的大英雄平叔。只见他给自己灌了几口散装的劣质白酒后,对着奎宁叔诉苦:“为了给自己追加一点困难补贴,今天上午专门跑了一趟镇府,哪知镇府的干部全都对我不冷不热的,特别是民政所的那几个人,一想起就不好受。以后要是再去麻烦他们,去之前首先已在心中怯了几分,心气自然就会无奈地落了千丈,真要那么奴颜婢膝地去央求他们,那种难受的滋味简直不是人受的。”平叔越说越激动,满脸都是气呼呼的表情。此时奎宁叔拿来了平叔的拐杖放到他手中,不耐烦地说:“慢慢回家去,再不走就快醉了。”边说边将平叔半推半扶着出了店外。看着平叔已经有些佝偻的身子,我心里涌起了些许凄凉的感觉,现在的平叔,哪里还有半点当年豪迈的气势。
  人真是善忘的动物,我也不禁感叹起自己的善忘。自从高考落榜后,我跟着村里人南下打工,大英雄平叔的模样早已随着枯燥乏味的流水线工作而忘得一干二净。若干年后,当我带着心爱的女友回家办理结婚证时,又一次意外地碰上了英雄平叔。
  那天早上大概十点多,当我和女友步入镇府大门时,远远就望见一个行动缓慢的老人,老人左腋下架着拐杖,正在民政所门口那几级台阶上,像蜗牛般艰难地在挪动着身子。眼看还有两级台阶就能登上去了,老人却喘着气,颤巍巍地停在那里,看样子好像再也没有力气上去。此时,不停有人从他身边来去,谁也没上前去理睬他,大多旁若无人地从他身边走过,有的冷冷地瞟上一眼后就走了。老人像完全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我拖着女友的手赶紧上前将老人搀上民政所门口,老人站定后回头笑眯眯地说着谢谢。而我却不禁呆了,眼前的老人竟然是大英雄平叔。想不到才刚50岁的他,已老成了这个样子。我不敢再往下多想,只是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平叔那高大威武的身影,竟然是如此的遥远陌生了。
  当我将平叔扶进民政室坐定后,才知他是来反映自己的身体状况,并要求适当增加困难补助金的。平叔的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已有了十分严重的类风湿,十个手指已经连伸直都有困难,原本每月三百多元的军人残疾金,连看医生都不够,日常生活的开支就更别提了。端坐在平叔面前那个姓陈的妇女听完后,不耐烦又极不礼貌地大声说:“你的情况我早就告诉过你多遍,我没有权利给你增加补助金,你去三楼找XX书记反映去。”说完再也不理睬平叔,而是转头望向我问要办什么事。我告诉她登记结婚后赶紧将所需的材料摆在她面前,然后叫平叔等着我。
  当我搀扶着平叔上到三楼的书记室时,书记室却大门紧锁,我只好叫女友先看着平叔,自己跑去找在镇府上班的一个熟人,向他要来了书记的手机号码。不知是什么原因,书记的手机一直无法接通,我只好将号码给了平叔,吩咐他回去后要和书记通好电话后再来。我将平叔带出大街,叫来了一辆摩托车,多给了司机几块钱,叫他尽职尽责将平叔送回家。平叔也许真的不认识我,那表情好像不知道为何会受到如此礼遇,惶恐不安中一个劲地说着谢谢。望着摩托车缓缓地汇入车流,眼眶中不知何时竟有了泪水。
  我最后一次看到英雄平叔,是两年后回家过春节时,不过那时他已离开人世半年了。听村里人讲,平叔是死在镇府书记室内的,原因是那天平叔再也控制不住闷在内心深处积压的一切愤怒,凭着一身犟劲,硬是爬上了三楼书记室门口,足足等了两夜三天才见到镇委书记。不过,平叔什么也没说,只举起拐杖奋力地敲向书记的脑袋瓜子,就在书记的脑门上被敲出一个大肿包时,平叔因为过于激动诱发突发性心肌梗塞,当下就歪倒在书记室里。
  此事终于惊动了县政府,由县政府出面安排了平叔的身后事,处理了镇里的几个相关干部。现在平叔的骨灰,已安葬在县里英雄纪念公园内。我心底明白,平叔这次看似过激的行为,其实不是在为自己的生存挣扎,而是想用最后的行动去觉醒某些人。
  站在平叔的墓碑前,我恭恭敬敬地对着平叔拜了几拜,将一束鲜花放在墓碑顶上。举目四顾,整座英雄纪念公园隐现在一片绿色之中,娴静得悄无声息,犹如一处世外桃源。希望他英雄的灵魂在此能真正得到安息,更希望每个人都能拥有坦荡的微笑。
  
  责 编:黄素芳
  题 图:余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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