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木是我的一个兄弟。据他自己说，他小时候奇笨无比，用土话说就是“木”，在家排行老二，因此得名。可大家都不相信他编的这个理由，因为他聪明无比。
　　比如吹牛，谁也吹不过他。每次我请他吃饭，他总会搂着我的肩膀说：“啥时可别让我有了钱！等我有了钱，你不是喜欢吃炒面吗？我给你来个大碗的，走时甩给他十块钱，还得明说，毛票就不用找了！”然后“嘿嘿”笑两声，满面红光，“那时，什么金喜善啊，滨崎步啦，统统靠边稍息，咱再有钱也不能卖国啊！我就要咱班团支书了，你还甭劝我，咱就这德行，一辈子爱才不爱貌，奔的就是个精神享受！你要是非把咱班班花发给我，我就把她拉到闹市口，大包小包给她挂一膀子，我戴副墨镜在前面昂首阔步走，她要是敢追上来，挎着我的胳膊扮小鸟依人，我非大耳刮子抽她不可！”
　　这时，如果恰巧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孩飘然而过，他会瞬间调整好面部表情，一手插在兜里，一手冲天挥舞：“强调多少遍了，以后关于中东的问题我拒不回答！”
　　尽管二木油嘴滑舌，可他年年都是我们班的三好学生。大概大伙儿都觉得这小子前途无量，现在投他一票没准儿将来用得着。
　　谁知二木却在高二时退了学。他的啤酒肚老爸当时是这样说的：“这小子欠练，我带回家拾掇一年，保准是个好苗子。”这话到二木嘴里，却是另一个版本：“学校生活太沉闷，我要出去闯荡一番。”临走时，他豪气万丈地对我说：“以后咱们再见面，恐怕要预约了。”
　　三个月后，我在一个老人聚集的小公园里，而不是我一直想象的人民大会堂、中南海什么的地方，碰见了他。当时，他正一手抠着脚丫子，一手高举：“我当年左青龙，右白虎，踏雪无痕，飞镖连珠。南门外，一人独斗四条大汉，硬是挺了一个多时辰，立地不倒……”
　　我一看这小子居然跑到这儿来妖言惑众，大喝一声：“小子，你真有这般能耐？”他见是我，喜出望外：“我哪儿有那能耐，四人捆着我在电线杆子上轮番抽，我哪儿倒得下去啊！”
　　那天，我们聊了许多学校的事。在我印象中，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别人讲一个多小时而没插嘴。整个过程中，他一直双目放光，一副痴相。最后，他实在受不了了，一拍大腿：“晗哥，你回去告诉兄弟们，我一星期内绝对归队！你不知道，寂寞的滋味真不是人受的！”为了掩饰眼里的泪水，他用力拍着我的肩膀：“你丫给我好好学习，要不谁受损失啊，民族受损失！”
　　二木一直没回来，我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他的话向来就没多少人当真。
　　直到暑假的一天，我闲来无事，想起好长时间没听到二木爽朗的笑声了，这才一路跋涉，来到他家，敲响那扇又笨又重的大铁门。
　　开门的是二木妈，一见我，眼圈就红了：“晗啊，找二木的吧？”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是，是啊。”
　　“他……死了。”二木妈哭了。
　　我把二木妈扶到屋里，抬头便看见了二木的遗像。他灿烂地笑着，一口白牙熠熠生辉，乌黑的头发紧贴在脑门上——这还是春游时我给他拍的照片，拍照时，他直嚷嚷：“拍好了，要不明天报上登出来，全国人民可饶不了你！”
　　二木妈断断续续地告诉了我事情的经过。半年前，二木查出了白血病，办退学手续时，他一再要求家里帮他瞒着，说他有一帮好兄弟，不能让大家因为他的病情分心……
　　我拼命地咬着牙，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念着“兄弟”两个字。突然，我想起一件事：“可是，后来我还看到他跟一帮老头儿……”
　　“那时，他已经在医院治疗了三个多月，医生说他没几天了……我们商量之后告诉了他，他说要回家过几天。那些天，他整天和一帮老头子在一起，有一天回来后很高兴，说碰到了你，想回学校看看……”
　　这一次，是二木妈劝我别哭。
　　“唉，书包都收拾好了，可他偏偏没能等到第二天……”
　　我给二木上了一炷香，一直不敢抬头看他，因为我突然发现，自己是多么不配做他的兄弟。
　　很多人发现那个暑假后我性格大变，有时会指着我说：“怎么老感觉你像一个人？”母亲也惊喜地发现我开始熬夜，开始用功了。
　　是的，我变了，因为我忘不了二木妈颤抖着递给我的礼物——二木早就为我准备好的礼物，一张条幅，上书：无愧17岁，预祝晗哥高考告捷。落款是：二木遗赠。
　　二木死时，正是17岁。
　　（摘自《雨花》2010年第7期图/小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