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写用情最深的那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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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投文(以下简称“吴”):文学总是与生活息息相关,血脉相连。先简单地谈一谈你的求学与工作经历吧。
  李春龙(以下简称“李”):我的求学经历很简单,在村小读到三年级,到隔壁村的片小读完六年级,再在双凤中学初中毕业,考上邵阳师范,然后自考了汉语言文学专科、本科。工作经历也很简单,师范毕业后在乡村教了几年书,然后改行做公务员,到乡镇与机关工作,从来没有出县工作过,估计以后也出不了,能力有限。不过再简单的经历,也会有生活的复杂性,生活的温情与残酷,是无所不在的,大家都会有切身体会。而能不能写出来,或者说怎么写出来,则是另外一回事。
  吴:发表的第一件作品是诗吗?对你有些什么影响?
  李:发表的第一件作品还真是一首诗,叫《飘零》,是发在1993年10月1日的《中师报》上。当时我17岁,在师范学校读二年级,文学热在学校还有余温。学校的希望文学社举行了一场“咏秋”诗歌散文赛,我写了这平生第一首诗。抄了两份,一份参赛,一份寄给了《中师报》。没想到先是《中师报》发了出来,然后在比赛中也得了二等奖,奖了好几本世界名著。一下子就觉得生活多了很多阳光,每天都好像有很有意思的东西要写出来一样。崽总是自己的好,这首诗现在还慎重其事地躺在我的剪贴本的第一页上:
  当萧瑟的风儿吹来
  便有了飘零这个苦涩的概念
  落叶成了主角
  或是栖于荒野外
  与那野草形影相吊
  或是归根在苗圃里
  将身心化成肥料
  天涯海角
  何处不是安身的地方
  当花儿鲜红时
  飘零便是一种真正的奉献
  此后,我陆续在当时的学生刊物《中国校园文学》《小溪流》《文学少年》《青少年日记》《作文报》等上面发表了好些诗歌、散文、小说。特别是1994年6月,我获得了第三届全国中师生作文大赛一等奖,当时邵阳师范学校就我一个人获奖,还是一等奖,历届来学校里都没有学生获过一等奖,反响很大。记得学校德高望重的楚辞专家易重廉老师都专门找到我,“狠狠”表扬了我,还在《邵阳师范学校校史》上就创作成绩唯一给我大书了一笔。当然,现在看来,那些所谓的成绩,都不值一提,那些发表的文字也太稚嫩,让人红脸出汗,只是一段个人文字经历而已。但写作确实让我的师范生活过得很充实,有滋有味。毕业已二十年多了,现在校友中的文学爱好者总还是不时会提起,也会满足一点小虚荣,人性总是有弱点的嘛。
  吴:从1993年发表第一首诗,到2005年止,这十年多时间里,你在尝试多种文体与多种题材的写作,有没有写出自己满意的作品?有没有困惑与苦恼?
  李:这十年多时间里,我谈不上有意识地写作,基本上是一种无意识的写作状态。有所思有所感就记下来,觉得哪种文体方便表达就用哪种,诗歌、散文、小说都有。就一个人写,没有志同道合的人交流,也没有专业老师来指导,更没有什么目标。刚写出来时有些觉得满意,现在来看,有几首诗还马马虎虎,其余的实在不怎么样。
  写作倒是给我带来了一回实实在在的困惑与苦恼。那时年轻气盛,认为校长没什么水平,不够资格当校长,就不怎么把校长的话当回事,还专门写了一篇小小说《中巴车装满想法》讽刺校长,结果被好事者看到打了小报告。校长气坏了,将我从中学下放到村小教了一年书。当时真的很困惑很苦恼。一个人在村小包一个三年级班,教学之余,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唯有写些东西打发时光。现在回想,当然不算个事,反而是一段难忘的记忆。那几首还马马虎虎的诗,也大多是那一年写的。其中有一首《村小的孩子》,开头“当——/村小的铁钟通开喉咙喊一声”,我一直比较满意。要不是村小用的是铁钟,凭空想象是难以写出来的。
  吴:写作者一般都有一个从无意识到有意识的过程,从2005年开始,你专注于胞衣地“大兴村”系列诗歌写作,先大致介绍一下你的出生地大兴村好吗?
  李:我是龙年立春那天出生在大兴村,我的名字应该就是父母这样顺手捡来的。大兴村属湘中的一个典型丘陵地区小村落,在邵东县的边界,与祁东县相连,口音是邵东腔与祁东腔混合,冬暖夏凉四季分明。有日月星辰和蓝天白云,有椅子山和高石头岭,有张家冲水库和弯弯溪,有大大小小的山塘和方方圆圆的田地,有一条毛马路和一条石板路十字交叉,有标志性建筑大兴亭和一棵老凉树,有隐隐约约的房屋和八九百人。与别的村子没有任何不同,不同的是我生在这里,对这里有很深的感情,就觉得与别的村子都不相同。
  说到对大兴村有很深的感情,容我多说几句。我爷爷1896年(清光绪二十二年)出生在现乡政府所在地,一岁时父死母嫁,由一好心老人带养。九岁时左膝盖生毒疮,无钱医治,任由其烂了一年,左腿从此瘸拐,走路时大歪大斜,旁人看一眼都会觉得痛苦。十二岁跟乡里名匠茂裁缝学徒,三十岁出师,成为方圆三十里有名的梅裁缝。当时大兴村有个方和尚,是村里的大户,要做一件百衲衣,衣上要有108个口袋,袋袋要相通,一粒黄豆能从第一个口袋用手挤到最后一个,只有爷爷能做。方和尚看重爷爷,留爷爷在大兴村落户。爷爷做一天手艺两升米,五斗米一块银元。爷爷花100多块银元砌起五间锁形大屋,置下几十亩良田,从祁东县新屋排娶回寡妇奶奶,生下三个儿子。后来,田土收公,缝纫机出现,以手缝衣的爷爷黯然退场。爷爷无法正常参加其他劳动,家中光景一天不如一天。大伯父在村里招郎,二伯父辗转远走炎陵县招郎,父亲九岁去牵八字先生,一毛钱一天。后来爷爷奶奶相继于70年代初在贫病中离世,父亲继承爷爷手艺并加以创新,也成了一名好裁缝。田土到户,手艺在身,日子渐渐有了生气,也给了我一个美好的童年。父亲也有意把手艺传给我或弟弟。我心不在焉地学了一些皮毛,终究兴致不高,觉得不如读书有味;弟弟更是根本就不当一回事,父亲只得作罢。三代人的生活,听起来像小说故事梗概,但实实在在就是我的家族生活,一一在大兴村上演。从2005年开始,我一心一意写“大兴村”,觉得写什么都顺手,越写越深入越透彻,越写越有话写越能打动自己。这些年走了很多地方,也工作了好几个地方,包括在县城生活了十几年,基本上都没有什么太深的感受,要有也是联系到大兴村才有,感觉才写得好。   吴:听你这么一说,我对你十年如一日地写“大兴村”的执着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有论者指出你主要是用“村里”与“村外”两个视角交错在写你的“大兴村”,我注意到你还经常用“童年”和“成人”两个视角来写,尤其是你以“童年”视角写的“大兴村”,能瞬间勾起一代人的美好回忆,对你儿子一代新世纪出生的小朋友也很有吸引力,说说你的美好童年吧。
  李:我的童年生活虽然电都没有,但很有味道。看牛扯猪草,摸田螺捉泥鳅,采蘑菇扯笋子,摘黄花挖红薯,看戏看电影,赶场卖麦杆,五花八门,丰富多彩。好像不怎么要读书,一整天就是玩耍和劳动。记得一九八四年的冬天特别冷,冰天雪地,方塘圆塘里冻了一尺多厚。我们扛条板凳到塘中间倒置着开火车,玩得热气腾腾。哪像现在的小朋友,一整天绝大部分时间就在读书做作业上培训班,或者在看电视上网,也没见把书读得有多好,倒是出现了一大批小“眼镜先生”,有什么意思。教育的利益导向出了问题,非一朝一夕改得了的,扯宽了。我一直认为城里的孩子是没有童年可供回味的,所以经常带儿子回大兴村,每次儿子都高兴得什么似的。
  表达现实生活,我喜欢用“成人”视角;回忆过往美好,则用“童年”视角。我以“童年”视角写的一些诗,朋友们看了之后,颇有同感,就给自己的小孩看。有朋友是当老师的、办培训班的,还不时组织专门的读诗会。为此,我应朋友要求编了一本小册子《告诉你一个不一样的童年》,经常有小朋友吵着要家长来索书,我有求必应,统一签名,送上一句“童年快乐,一生回味!”一首再好的诗,在成人读来,最多心有所动一下;但在小朋友读来,也许会影响一生。儿子也读我的诗,但他经常提意见,说太长了,不如《静夜思》那样容易背。这么来比较,呵呵,我也是醉了。
  吴:你2015年发表的近100首诗,具体写作时间从2005年到2015年,基本上每年都有。我发现你表达的主题都是童年、生死、环境、故乡、苦难、亲人等所谓宏大命题。你在诗中把世界分为村里与村外,在写村里时,都是在写外部世界;在外部世界的任何一点,你都可以联系村里来写。不知我的看法对不对?
  李:是的。我一直认为,写一些天地人世间永恒的主题,要经得起时间的检验些。在县里要大办工业的时候,我写了《荒芜》,认为与其大办那些产业转移淘汰来的污染工业,不如像大兴村一样,把地荒在那里,长满杂草也是一片绿色。在一片昏天黑地对现实的控诉声中,我写了《诉苦》,指出与瘸腿的爷爷、夭折的大弟弟比,唯有坚强,没有任何苦值得诉。别人写留守老人的凄苦,我写了《躺》,表达了对外公挺然独立在大兴村过老,生死淡然的钦佩。历经千辛万苦,甚至冒着生命危险自驾车去西藏看了蓝天白云,我写了《离我最近的蓝天白云》,认为大兴村的蓝天白云与西藏的一样蓝一样白,只是更近更亲切。你可以吐槽我,但我也可以忠实于我的内心。大兴村就是一个小世界,人情世故与外面的大世界没有多大的区别。我在村里村外生活,自然能把两个世界结合起来写。
  吴:注重永恒主题,但我发现,你好像在刻意回避,为何没有一首写爱情的呢?
  李:在大兴村,我没有爱情,哈哈,总不能无中生有捏造出来吧。我写“大兴村”,注重在场感,主张先感己再动人。童年生活中有一个关系好的女玩伴五朵,也是在诗中反复出现的,当然那与爱情无关。
  吴:写诗这么多年,对诗的语言,有什么特别讲究或追求没有?
  李:喜欢一读就明白是什么意思,再读还会有更深一层意思的语言,不喜欢反复读后终于明白是什么意思的语言。你又不是苏东坡、曹雪芹,凭什么让我来反复揣摩你到底要表达什么意思,没那闲工夫。具体一点说,就是准确、干净、直抵人心吧。我还偏爱在一首诗中,通过语境的营造,把一些家常俚语翻出新意。在《萢是一种好果子》中,我结尾写道“来大兴村就有你好果子吃/你不来/萢红了又紫了就落了多可惜”。这主要是受宋词的影响。语言是文学的第一媒介,孜孜以求,永无止境。
  吴:喜欢什么样的诗人,什么样的诗?这个问题有点笼统,随便谈谈吧。
  李:是有点一只老鼠掉进谷仓里——无从下口的感觉。我想反过来,说一说不喜欢什么样的诗人,什么样的诗。生活在县城,没有什么文学氛围,跟诗人打交道不多。我比较不喜欢一种是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的诗人,一天到晚端着,谁都不放在眼里,终归要挂在半空中,上不了天下不了地。一种是不务正业的诗人,整天打着诗的幌子东游西荡,招摇撞骗,害人害己,迟早饿死。在我们的视线范围内,总会看到这两种诗人在晃荡。外国诗、中国诗,古代诗、现代诗,多多少少读了一点。比较不喜欢一种是故弄玄虚的诗,转过来折过去,总以为余音绕梁三日,博大精深,其实说不定自己都不清楚要表达什么。一种是假慈悲的诗,比如说一边吃着鸭子,一边在诗里说杀鸭太残忍,大发悲悯之心。难道喂鸭子不杀来吃让它们老死才是正道?十足的伪诗。世上万物皆有其宿命,道法自然当为上。
  吴:进入新世纪以来,诗歌的生态有了很大的变化。尤其是微信的兴起,一夜之间,刷朋友圈,诗歌“繁荣”,诗人剧增,你怎么看?
  李:诗歌本来就是一种最具包容性的文体,伟大领袖在写,布衣草民也在写;教授在写,文盲也在写,而且都能从诗中得到温暖或者力量。字数少嘛,省力气,几句话,谁“灵光一现”,诗就来了,没听说谁谁都要写小说散文吧。其实大家平时就在写,只是由于微信的兴起,传播方式的革命,一夜之间都看到了才有瞬间“繁荣”之感。有些有影响的诗人,一首诗一夜之间点赞上千,阅读转发量上十万,这在以前是无法想象的。但来得快,去得也快。市文联微信平台去年推出我的诗,两天内阅读转发量三万,现在过去半年多了,还是三万多,别太当真。倒是要读到自己喜欢的好诗,就有的是选择的余地了,点开微信,到处都是。喜欢的诗就读,喜欢的诗人有机会就见,没有人强迫你,多么好的诗歌黄金时代!
  诗人本来就遍地皆是,任何一个人写了一首打动自己的诗,我认为都可以称为广义的诗人。那首诗对他本人来说,就是一首好诗。而狭义的诗人是指除了打动自己,还打动了其他人,打动的人越多越是好诗人。成为诗人何其易,成为好诗人何其难。个人觉得,新诗百年,李白、杜甫那样的大诗人还没有出现,百年何其短,且待后来人。写旧诗不可能,写新诗还有可能成为李白、杜甫,多么致命的诱惑!
  吴:你在诗中经常写到父母,父母读过你的诗吗?怎么评价你的诗?
  李:父母没什么文化,父亲是高小毕业,母亲是高中毕业,都是在“文革”期间,基本上没怎么读书。他们从来不读我的诗,估计如果读首先会有很多字不认得,当然更谈不上怎么评价。我有一首这样的诗:
  自然回来
  饭快好了
  我想带儿子去喊
  在椅子山砍柴的父亲
  母亲说不要喊
  椅子山那么大
  不晓得在哪里
  到时候了
  自然会回来
  我写好之后,读给母亲听,母亲说这不就是我讲的话,这也叫诗?明显的一脸狐疑与不屑。好在我也从来没有觉得写首诗,比父亲缝一件衣服或者母亲做一双布鞋高明到哪里,有意义在何处。各有所长,侧重点不一样。写诗毕竟对大多数人的生活来讲,都是锦上添花的事,起不了雪中送炭的作用。
  吴:下一步的写作计划是什么?
  李:没有什么很明确的写作计划,会继续每年写30首左右的诗,可能也会写一些散文和小说。有些题材,像一部家族史,像村里有一家四兄弟,三个长脸与自己父亲一模一样,一个圆脸与村干部一模一样,有意思,但不太好用诗来表达。当然内容都是与大兴村有关的,这是一个我用情最深的地方,够我写的。
  (作者单位:湖南科技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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