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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大庆的一天是从一通电话开始的。
  “你起床了吗?我要表。”
  美梦被敲碎。他用力揉揉眼睛,远远看一眼闹钟,正好下午一点半。昨晚他泡了六杯速溶咖啡赶课程论文,敲完最后一个字,疯点保存,鼠标随手一丢,整个人摔到床上睡着了。
  “现在就要吗?”
  “对,老师催得很紧,说下午五点是办理的最后期限,过了就要取消资格。”
  他一下子弹起来,振作起摇摇欲坠的嗓子:“等一下,我马上拿给你。”
  额头渗出一层薄薄的汗,嘴里骂骂咧咧,心想之前不是什么也没通知,怎么突然就如此着急。
  桌子上凌乱地堆叠着各种大大小小的纸张和本子。陈大庆快速又胡乱地拨移,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妈的!”
  他一把抬起电脑,终于看到了那三张皱巴巴的表。
  抄起表飞到半路,徐璐璐也奔过来了。他“赫赫”地喘着气,把表塞进徐璐璐手里。一个礼拜前,徐璐璐火急火燎地把表拿去学院盖章,然后双手捧给陈大庆:我家里有事回去几天,能不能托你顺便帮我去教务处办理?
  陈大庆一口答应了,好像允诺别人是人类的本能。
  等他想起自己下周一周三周五实习,周二周四满课的时候,徐璐璐已经坐上高铁在五十公里开外了。
  “不好意思!我之前事太多,一直都没来得及给你办。”
  徐璐璐说,“没关系,如果你早说忙的话,我就不麻烦你了。”
  陈大庆心想,真不该随便答应别人,喜欢当菩萨,却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臭德行。
  他又诺诺道歉了几句,让徐璐璐拿着表先去教务处办理。
  一进大学,陈大庆就筹划着大三去英国参加X项目,每个学院只有三个名额,按成績来定。他学得灰头土脸,好不容易排到第三。徐璐璐就不同了,她向来是第一。
  这几张表,是出行前的最后一道手续。在此之前,填了多少张表,爬了几栋楼,找了几位老师,盖了多少章,他也记不清了。他比徐璐璐更焦急,因为徐璐璐的表好歹找学院盖过章了,只要再找教务处盖个章就行,但自己的表还没有打印出来。
  所以他立刻狂奔回去,打开电脑,点开文档,填好姓名学号之类,然后拖进昨晚没有拔下的U盘中。平常填表,他总是慎之又慎,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今天敲完字后,他瞄都没瞄一眼,两分钟就弄完了。
  他拔下U盘,跑进公共洗浴室,粗莽地漱了漱口,又乱糊了把脸,用袖口把脸擦得半干不干。就在他抬头的时候,镜子里闪过一丝惨白的光,小得不能再小。陈大庆的心里悸了一下:可能是又添了根白头发。但他没有留给自己感慨的机会,立马飞下楼去了。
  正是中午休息时间,不少学生都趁这时候打印下午上课需要的讲义或资料,不过绝大多数都是来打印刚刚写完、又马上要交的作业的。总之,打印室里人很多,陈大庆去时,所有的电脑都被占满了。
  他按亮手机,已经两点钟了。陈大庆皱起眉头,抿着嘴吁了口粗气。留给他的时间还有三个小时。
  他本不用这么紧张。
  两周前,国际处开了一场X项目的说明会,主要讲解办理表格事宜,没来参加的要增补考试,只有拿到满分才能继续办理表格。但是开会当天,陈大庆一大早去做家教,下午回来一趴桌子就睡着了,没想到睡过了头,赶到时已经迟到十分钟。会议一结束,他就跟负责老师说明情况,想要补签,老师微微一笑,字正腔圆地说:遵守规则。
  陈大庆只能在办表前先参加测试,再加上还要让学院盖章,抑或还有其他同学要办理,一来二回,也要相当一段时间。
  陈大庆夹在队伍中,数着前面还有多少人。
  终于有位置空出来了。他一大步跨过去,插进U盘,伸着脖子紧紧盯着屏幕。前一个人的复印件还没拿走,他的表已经开始吐出来了。为防万一,本来只需要三张的表,他又多打了三张。
  他向学院办公室狂奔而去。
  陈大庆敲了敲门,没有人回应。他以为老师没有听见,便加了几分力气,又敲了敲。这次还是无人回应,他索性自己推开门进去了。
  白瓷杯上头染着热气,把一茎绿萝的叶子熏得有些蔫答答的。桌子上的金橘,沾了薄薄的一层霉,地上不均地散着几页A4纸。邹老师正低着头,紧紧盯着一沓文件。她全神贯注的样子透出一股知性的美,鬓发碰到长睫毛上,点出一丝魅惑。每个女人一生中都拥有无数个这样不经意的时刻,把某种女人专属的东西写在眉宇之间。
  以上事实都被陈大庆忽略了。他一进去就问:老师您好,X项目是找您办理吗?
  邹老师没有抬头,没有回答是,也没有回答不是。
  陈大庆有些尴尬,但也并没有因为她的冷漠而心生忿意。他听徐璐璐说,现在是办理各种手续的集中时期,而整个学院的项目几乎都要由邹老师经手。人一忙起来,总有厌倦的时候。况且,她可能只是没注意。
  陈大庆又问了一遍:老师,您能给我表格盖个章吗?
  这次没等他说完,邹老师就回答:拿过来吧。
  陈大庆拿着三张表走过去,邹老师几乎同时拿出一枚蓝色方形印章、一枚红色圆形印章。陈大庆递上第一张表,邹老师盖上蓝色印章;陈大庆递上第二张表,邹老师盖上红色印章;陈大庆递上最后一张表,邹老师盖上蓝色印章,又盖上红色印章。她动作娴熟,自始至终都低着头,仿佛在向地心引力朝圣。有那么一瞬间,陈大庆觉得她像个机器。
  邹老师没有将表立即归还,而是眯着眼一张张检查。每翻过一张,她的眼皮之间的缝隙就更窄一点。陈大庆蜷起五指又张开,不停重复着这个一紧张就会出现的动作。
  “这里要签名,这里日期要精确到天,哦还有这里,怎么能写‘没有’呢?”
  “真的没有。”
  “没有就写‘无’,这都不懂吗?”
  陈大庆突然开窍似的,苦笑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太不专业了,填表要讲究规范,白纸黑字,最在乎这个。同时有点疑惑,为什么要盖完章才检查呢?也许,这也是一种规则。   陈大庆小心翼翼地在“没有”两字上画了条杠,然后一笔一画地在旁边写了个“无”字。改完后,他礼貌地说了声谢谢,然后奔向教务处。那栋楼很远,他以前只去过一次,给某场有关方言保护的学术会议当学生摄影记者,那种抢破头皮争最佳位置拍最佳照片的羞耻感,陈大庆并不想再体验第二次。可今天当他再次靠近那座威严的建筑时,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教务处躲在行政楼的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不管离这栋楼的哪扇门,这里都是最远的。它的门是铁皮做的,门口摆着几把扫帚、几个塑料盆,如果不是门楣上有个蓝底白字的“教务处”牌子,陈大庆差点以为是个仓库。
  但柯主任第一眼看上去就和仓库管理员没有任何关系,他一头精干的短发,鼻梁很高,棱角分明。手臂上微微鼓起的青筋从他的白衬衫里流出来,让陈大庆恍惚间有点羡慕,因为这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力量,大河,骇浪,和学校里那条养着金色红色鲤鱼的溪流完全不同,即便学生们还是给它冠了个“有容河”的名号。
  从柯主任嘴里涌出的像他手臂一样健壮的声音,正把拳头对准徐璐璐。
  “为什么现在才把表交过来?”
  徐璐璐低着头。
  “知不知道过了今天下午我们就停止受理了?”
  徐璐璐不吱声。
  陈大庆有些羞愧,因为徐璐璐的表一直都在他手里,耽搁了不能怨人家。但他又很生气,因为教务处确实没有发布过关于最后期限的任何信息。在大学里,“提前准备”是门必修课,因为管理者们向来对“突发情况”概不负责,他们的义务是告诉学生们“进入社会也是这样”。
  徐璐璐也瞟到陈大庆了。他没有向柯主任解释,不是因为他不够勇敢,而是因为他根本没有从徐璐璐眼里看到要他解释的需求。柯主任叹了口气,在徐璐璐的皱巴巴的表上盖上了暗红的印章。
  陈大庆说明来意,柯主任的语气出奇地温和,让他心里有点发毛。他开始转移注意力,把目光放到柯主任膝上一个有点变形的脖枕上,一瓣散发着酸气的橘子上,一颗钢笔尖闪闪发光的一丁点大的水钻上。
  他走神了,所以记不起那张惨白的试卷是怎么到他手上的。总之他一直那么愣着,像根竹竿杵在那里。
  “你怎么还不回去做试卷?错了一个就没法办理了。”
  陈大庆惊了一下,“哦”了一声,走到门口时,又说了句“谢谢老师”。让他回过神的,不是柯主任的提醒,而是他的手机铃声。那轻快微小的“咻”的一声,不论什么时候出现,都让人感觉像被针扎了一下。
  陈大庆一边跑一边点亮手机,瞄到了辅导员的对话框上鲜艳的红圈。他心头一紧,因为辅导员没事绝不会找他,有事也大多不是好事。点进一看,辅导员说:
  大庆同学:
  请你马上把奖金材料交到我办公室,刚刚收到消息,领导5点前要验收所有材料。
  就算只有一句话,也被辅导员按书信体的格式排版好,这是辅导员的一贯作风。她还曾在级会上推广这种做法:“出了社会,你们就懂了。”陈大庆很佩服她的严谨细致,但总觉得冒号这种东西永远不应该出现在一条微信里。
  辅导员说的材料是用于境外项目奖金申请的。毕竟要在国外留三个月,宿舍费虽然由学校承担,日常生活费也是笔不小的开销。陈大庆家里条件不好,当初是拍板保证自己能拿到学校三万元的补助,才得到父母的许可。否则,参加X项目对他来说只能是个白日梦。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屏幕顶部栏正中那串渺小的数字——15:23,然后加快了脚步,狂奔到十一号楼前,跳过闸机,一步三个台阶蹿到了五楼宿舍。
  “我丢,你做咩?”
  他没有理会,径直走到书桌前,打开桌底的小柜子,搬出几本毛茸茸的荣誉证书,一堆装着录取通知书、入校指南、各种活动证明、社团资料以及四六级证的土黄色文件夹,顺便搜罗到了一些大大小小的证件照,两张一寸黑白的,一张一寸彩色的,三张两寸彩色的,“照片用时方恨少。”陈大庆心想。
  不过这些并不是他想要的。他要找一沓总共48页的说明材料,试卷上的所有问题都是照这24张文件出的。即使是“开卷考试”,他也必须慎之又慎,因为这份试卷的分值只有100分和0分。
  陈大庆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照完成的试卷。他完全不敢大意,俨然一个语言学家,仔细揣摩着“延缓”和“推迟”是否一样,“中下旬”和“下半月”有何区别。二十道选择题,二十道填空题,四道简答题,问的无非是些鸡毛蒜皮之事,比如临行前要办理什么手续,经过几道流程,分别找哪些单位,几月几日检查教务系统的补充文件,在境外要注意哪些事项,回来之后要提交哪些材料……这些问题是那么简单,那么纯粹,根本用不上脑筋,但陈大庆感到自己仿佛沉溺在无穷无尽的泡沫里,绵密得令人窒息。当无数个最简单的问题串接在一起的时候,答案等于无解。
  他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分不清是主动还是被迫的。这时“咻”的一声,手机又响了,仿佛一只气球被扎破,陈大庆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辅导员隔着屏幕说:“现在只剩你一个人没有交了。”
  陈大庆立刻按灭了手机,汗珠从油腻的鼻尖滑过,又沿着鼻孔的轮廓流到了胡绒上。他又按下了小小的圆键,回复一句:“好的,马上。”
  4点07分。陈大庆已经没有时间考究汉语词汇语法中的细枝末节,他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匀称一些,加快翻阅速度。其实很多问题,他都是有印象的,只不过需要确证,就像很多事情心知肚明,也仍然需要一枚印章的确证,一个签名的确证,一个指印的确证。
  他终于完成了所有的证明,但不敢保证它们都是对的。
  当他再次跑到教务处门口时,离五点只剩下二十多分钟了。陈大庆推开门,眼睛鼻子眉毛都挤到了一起。
  里面没有人。
  陳大庆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他想柯主任可能是去上厕所了,过了一会儿,他又猜柯主任是去开会了,如果是这样,情况就不妙了。根据他的经验,一般开会,领导读篇稿子至少都要十几分钟,如果再添油加醋,没个半小时是搞不定的。加上各部门各单位的代表提几个问题,发表几个意见,两三个钟头很快就过去了。   但事实并不是他想的那样。门口扫地的大妈,一边扇着草帽一边对他说:“柯老师接孩子去了。”
  哦,原来是接孩子。陈大庆松了一口气,却并没有感到轻松起来。原来柯主任已经有了孩子,他想,世界上每一个男人和女人,都会拥有一个孩子,不管是充满烟火气的,还是灵性质朴的,最终都会结婚,生孩子。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柯主任对儿子关爱的眼神,那凌厉的眼睛顿时充满柔情蜜意。陈大庆心想,连释迦牟尼看到罗·罗也掩饰不了眼中的温情,更何况是人呢?
  他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猛然想起来辅导员的事。他看了眼墙上的钟,只剩十三分钟了。再等下去,一定来不及了,可那三万元对他来说实在太重要,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
  陈大庆的脸憋得越来越红,暗自责骂自己为何不早做准备。
  大妈抖了抖扫帚问:“小伙子,你没事儿吧?”
  “啊,没事。”
  她用充满破洞的毛巾擦了擦汗,又继续扫地了。夕阳照在她干枯的发梢上,显得璀璨又无趣。她弓着腰,来回伸缩着手臂,不停重复着同一个动作,让人感觉时间被无限拉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想起了徐璐璐,这时候,她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他打通了徐璐璐的电话,请她帮忙递送材料。先去学生服务中心打印成绩单,再去第五教学楼打印学籍证明和奖金申请表,然后按照要求填写信息……他说得很快,徐璐璐反复确认了好几遍才明白。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低沉,陈大庆发现了,但没多想,只是在最后快挂的时候,郑重地对徐璐璐说了声:拜托了。
  十分钟后,柯主任回来了。陈大庆并没有在他脸上看到欣然的神色,反而是疲倦和阴沉。可能是孩子淘气吧,他猜,不管怎样,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柯主任拿起那份沉甸甸的试卷,花了几秒扫视一眼,然后放下,试卷就像一片羽毛飘落在桌面上。
  陈大庆的心揪紧又随之放松了,准确地说,是变得空洞。
  他知道,柯主任没有检查。自己花费这么多心力做的试卷,对错根本不重要,是不是考满分也不重要,至少不像那个字正腔圆的老师说得那么重要,就像表格上写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盖了什么印章。在这所小小的学校里,或许还有更多的地方,仪式和程序高于一切,正是因为这些象征的存在,才让这些只有几块砖瓦的地方看起来无比巨大,无比威严。
  陈大庆走在“有容河”畔的时候,刚好下午五点。那条从学校旁的小山流下来的溪水,弯弯曲曲,刚好将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分开。每到雨季,溪水就会暴涨,里面饲养的各种鲤鱼都被抬上路面,引得路人纷纷来抢。陈大庆觉得,这是一年中最有趣的时候。平日里溪水很浅,鲤鱼似乎陷在淤泥里一动不动,只有偶尔能看到几只小螃蟹在石滩上横行。
  他手上拿着盖满印章的三张表,红的蓝的黑的,一股脑儿全摊在上面。现在,他只要把这三张表原封不动地交给国际处,就可以背起行囊,飞往英国了。
  完事,却高兴不起来,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无聊,彻彻底底的无聊。他想世界上没有人能跟他感同身受,除了钟表里日夜不停的齿轮,校卡上一成不变的学号,也许还有“有容河”中那些无精打采的鲤鱼。他就那样漫无目的地走着,只想快点回去继续做他的美梦。大多数时候,他觉得梦比现实有趣。
  当他快要走完这条漫长的溪流时,接到了徐璐璐的电话:
  “大庆,你的奖金材料,我已经交给辅导员了。不过有件事情我想告诉你,我决定不去英国了,我爸妈离婚了。”
  电话两头都沉默了。陈大庆没说什么,因为他没有从徐璐璐的语气里听到安慰的需求。天阴了下来,余晖渐渐被一大片乌云裹住,只泛出一点点光晕。风来了,树叶泛起一阵筛谷子似的声音,陈大庆手中的表被卷到了溪边。
  他下意识地去追,但又觉得十分无趣。三张表的分量有多重?它们布满密密麻麻的文字,盖满神圣庄严的印章,最后不也一吹即散了吗?这样想着,他的脚步越来越沉,越来越慢,终于止住不动了。
  他在等。又一阵风吹来,表被掀进溪水里。陈大庆第一次覺得这些纸片如此弱不禁风,心中竟然涌起一股快感。他长舒一口气,抖了抖肩,然后站在那儿,静静欣赏着那三张五颜六色的表在溪水中漂流,浸透,最后被一条金色鲤鱼撞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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