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岸到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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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陆家嘴金融贸易区,上海乃至中国金融业、金币、金领密集丛聚的区域。
  中国人民银行上海分行、中国银行、中国工商银行、中国农业银行、中国建设银行、交通银行、浦发银行、招商银行、广东发展银行、宁波银行、花旗银行、东亚银行、加拿大皇家银行、汇丰银行、渣打银行、日本东京三菱银行、德意志银行、印度海外银行、荷兰银行、新加坡华侨银行、瑞士银行、中国人寿、太平洋保险公司、安联保险……种种巨大或精致的机构标志,林立于金贸大厦、证券大厦、中国保险大厦、开发银行大厦、信息大厦、未来资产大厦、黄金置地广场等等摩天大楼前面。
  所谓陆家嘴,并非各种现代或后现代风格建筑物之总和,而是这些圆锥体、正方体、长方体等等建筑物内外,种种叙事、抒情与思辨的共融交响。湖水、云朵、绿地、树木、野猫,点缀于陆家嘴的立体几何学与金融学、经济学、社会学、人类行为学之间,缓解一个新时代的种种紧张、亢奋、焦灼、重负、痴狂……
  周围,霓虹广告闪烁——
  此地,汇集证券、期货、产权交易领域的五百余家金融机构
  此地,正在形成的证券交易规模占据中国的百分之八十
  此地,成为与伦敦金融城美国华尔街相媲美的亚太地区金融中心
  此地,重现一百年前外滩金融街的夺目荣光
  这些诗歌一样分行排列的言词,大概是某诗人的文案。诗人最合适从事的世俗职业,就是广告业。诗歌与广告有本质上的相似:以强大的想象力、煽动力,催生出精神或物质的丰盈,继而焕发一个人、一座城市、一个国度的生机——在空白中狂想繁荣,于虚无间书写希望。
  自一九九〇年浦东开放,陆家嘴金融贸易区开始朝着世界金融中心的方向,加速度运行。黄浦江与苏州河,在此地汇合为一,拐一个将近九十度的大弯,像时代转折,滔滔向东奔赴,象征着现金流、物流、信息流的志同道合与澎湃。陆家嘴成为中国最有敏感性、最富现代色彩、最具传奇魅力的区域,像涂抹上一层金粉的嘴巴,说着金口玉言,影响着深圳、香港、纽约、伦敦、巴黎等等城市的证券指数。
  此前,从晚清到民国,法国、英国、美国、日本等等国度的金融机构,首先出现于彼岸外滩一带,由此向中国内陆辐射影响力。那些高大建筑的石头外立面,来自意大利或法国。室内,大理石地板上充满黑色、白色、金色或绿色的马赛克图案,像是在掩饰一种赤裸裸的欲望。楼群充满巨大压强,在南京路、四川路、汉口路等等相邻街区,投下寒意和阴影,即便是在炙热难耐的夏日。而中国现代金融业,倔强萌发于宁波路周围弄堂里、小街上,既与外滩稍微保持距离,又能对黄浦江潮声、海关大楼钟声,敏感回应。那些钱庄老板、银行家,大都曾在外资金融机构当学徒,后自立门户,从吸引普通百姓、小额生意起步,竞争、奋斗,力压群雄。比如,陈光甫,十二岁在汉口报关行当学徒,学英语,成为翻译,后入宾夕法尼亚大学商学院求学,一九〇九年回国,创办“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最初职员只有七人。聘请美国建筑师勾勒这一银行设计图时,他再三强调:不要豪华堂皇,让人望而生畏,營业厅设在一楼即可,桌椅陈设、灯光布局要温暖可亲,让顾客有“信托与美满之感”。资料显示,陈光甫的银行,从一九一五年吸收存款仅五十五万元,到一九三〇年,猛增至八千九百万元,成为中国第一大私人商业银行。
  生意经,就是心理学、美学。好生意人都懂得人心与审美,像好作家、好情人,充满表达的准确度和对于未来的虚构能力——好作家对每个字词锱铢必较,务求准确有力,像好商人对待财务报表、战略协议、购销合同中的每个数据,像好情人必须用最别致的细节,去打动一颗芳心。在一张三十年代的地图上,我看到宁波路周围休闲娱乐场所密集如繁花。一个钱庄、银行从业者,在石库门里数完银子,可以便捷地进入旅馆或后花园,松一口气,抚摸着少女的银手镯、绣花鞋——
  而当秋天金币自她的乳头滑落,
  我相信那夜至少有一颗星高过了法国。
  这是痖弦的诗句。一个中原少年,在一九四九年去台湾后成为诗人。地理就是历史,越江渡海或翻山越岭,就是起、承、转、合,就是风生水起或灰飞烟灭。无论人生、文学、政治、军事、经济,一概受制或借力于空间转换,继而获得时间的回馈——永恒,或湮灭。新世纪以来,陆家嘴取代外滩周围的金融区地位,中外金融机构、银行家、资本,相继转移于黄浦江东岸,似鸣蝉飞往新时代的梧桐高枝。外滩,那一系列西式建筑,成为这些蝉蜕下的空壳,盛满“外滩一号”“外滩二号”“外滩三号”等等俱乐部、画廊、餐厅、酒吧。玛丽莲吊灯下,那些“高端感”难以抑制的面庞,迷离恍惚得像水粉画。楼顶,迎风招展的异国旗帜早已消失,一面面五星红旗舒卷于晨光与夜色之中。某座孤悬于积雨云里的小塔楼,近年被改造为只能容纳一对情侣的餐室,据说是上海求婚成功率最高的处所,依赖于价值两万元人民币的晚餐,以及无价的两岸风景……
  从此岸,到彼岸,是转身,也是转化和剧变,在具体可闻的江声召唤里,在抽象隐秘的光阴流逝中。
  不论此岸彼岸,上海金融业始终依偎黄浦江——钱币也是流水,外方内圆的古老水滴汩汩滔滔,构成一本无穷无尽的流水账。沿着黄浦江,沿着金融业,一座城市乃至一个国度,从这双重的水路行走到大海上,拒绝封闭、僵化和怯懦,向世界展示出中国化古为新的面孔和姿态。
  2
  黄浦江发源于天目山,经太湖,一路随地势而赋形、赋能、赋魂,入上海境内,不断拐弯如龙舞。每一次拐弯,就形成突入江水的大小滩涂,像吞吐江水的一系列嘴巴,遂产生一系列地名:金山嘴、杨家嘴、周家嘴……
  明初,一个名叫陆德横的人,看中黄浦江边最大的“嘴巴”,携家族从浦西的马桥迁来定居,将此地命名为“陆家嘴”。陆家血脉,可上溯至东吴名将陆逊、西晋文人陆机、陆云兄弟、唐朝诗人陆龟蒙等。后有明朝文学家、书法家陆深,做过国子监祭酒(相当于教育部长),厌倦官场,回陆家嘴建设私人花园“后乐园”,向范仲淹致敬。后乐园遗址,化作当下东方明珠塔旁的“花园石桥路”——以路名去致敬那些消失的事物,是许多城市的通行做法。但路人大都不知晓这汹涌车流下,潜伏着池塘、游鱼、灯火、佳人等等远古景象。   后乐园建成后,屡屡遭受自海上袭来的倭寇、盗匪的抢掠。陆深家人搬入浦西的上海县城内避乱,家旁一条小溪成名为“陆家浜”。现在,那小溪已转化为“陆家浜路”。路口的红灯绿灯,像小溪边的红花绿果,依旧随时序推移而开落,但速度加快到以秒来计算。
  二〇〇三年春,我穿越花园石桥路,进入上海证券交易大楼,参加“现代制药”这一股票的开锣上市仪式。通过安检,深入迷宫般的证券交易大厅。中国各类媒体屡屡聚焦的A股上市之地,堂皇,华贵,电子屏幕上滚动播放着股票即时交易信息,向股民们传递狂喜或悲伤——证券交易大楼,是一种特别的教堂?四个穿曳地白色长裙、黑皮鞋的少女,头发盘起,在交易大厅一角演奏背景音乐。四重奏。类似于教堂唱诗班,代表股东股民赞美拥有无限财富的上帝,赞美那像上帝一样为众生安排光线和欢愉的财富。
  我穿着一套新西装,不太自在,身体与衣服之间很不融洽。必须服从世界上一切證券交易场所的制度:以西装的严肃、刻板,表达金融业的端庄恒定。周围同事,身体也都处于这一严肃、刻板的制度中,不太自在或很自在。一个人所穿衣服和站姿,暴露出他的来历、心境与前途。张爱玲说:“衣裳是一种袖珍戏剧,借助它才可以完美自如地表演。”我的不自在,说明不适应此时此地的表演。我喜欢穿夹克、运动服、球鞋,站在江边或田野里,才舒畅一些。这些年,一套西装挂在办公室衣柜中,不得已时才套在身上,用来遮蔽和修改自我,深刻感受着契诃夫《套中人》的主题。我是家族中穿西装的第一代人。儿子从小开始穿西装,就自在、帅气多了。当然,他更喜欢休闲西装。我父亲,中原小镇上的公务员,则一生处于中山装里,左侧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
  同事、药物学家陈先生每天西装革履。他站在我身边,看着听着被敲响的上市大锣,感慨万千。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他曾在陆家嘴周围一个村庄插队落户,穿绿色军裤、回力运动鞋,作为知识青年汲取农民养牛经验。朋友和邻居常常接受邀请,自浦西坐船渡江来此岸踏青,陈先生热情接待,为客人们亲手挤牛奶喝。他挤牛奶的手,现在捏着药物研究实验室里丰满的烧杯,时常恍惚听见牛叫。我的笔呈试管形状,也能够发生化学反应,充满无限可能性?
  “现代制药”上市涨停。两小时后,走出交易大楼,我看见那四个少女背着装入琴袋的大提琴、中提琴、小提琴,走在通往另外一座金融大楼或酒吧的路上。她们已经换掉长裙,穿着随意的牛仔裤,头发在春风中披散着。巴赫、舒曼、莫扎特,继续跟随她们走在通往每小时两千元左右的路上?琴声忧伤,平衡钱币在少女耳边、内心引发的动荡,能够为她们的青春保洁保鲜?
  据报道,海外归国的金融精英,百分之七十工作、生活于陆家嘴。一群群手提电脑包的年轻人,清晨从地铁口涌出,自名牌轿车里迈出,在高速电梯里一层层升起,英气逼人,像每年夏季东海方向携台风而至的云朵,充满巨大气场和压强。他们的衣领含金量很高,故被称为“金领”,像这个地域的豪宅每平方米已经高达二十万元一样。我的领子介于蓝色、白色之间,像蓝天白云,很好。每一种颜色都是平等的、美的。蓝色并不代表卑微或广阔,白色并不证明悲凉或纯洁,金色并不等同于恶俗或高贵,端赖于人的行止与心境赋予颜色以意义,类似王阳明所说岩中花树的“寂”与“明白”。陆家嘴的金色,可隐喻朝霞与青春,在绝望者内心,则意味着日暮途穷?
  在上海,在陆家嘴,无人不知当日的证券指数、汇率。手机中的股票期货走势图,如同黄浦江和东海的波峰浪谷,造就内心的深渊与高潮。但没有多少人知道陆机,更没有多少人知道《文赋》。在这一篇最早探讨写作秘密的中国文论里,陆机为怀霜临云的好作家画像:“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被金石而德广,流管弦而日新”……
  这些名句,同样是在赞美有益于家国的一切立德立功立言者,不论那笔杆是诗笔、史笔、签字笔。
  也像在赞美上海这一座城市,为一个国度的独立、生存和现代化,而立德立功立言。
  3
  坐在东方明珠电视塔旋转餐厅,吃自助餐。价格挺贵,贵在旋转中的景色绝无仅有。
  俯瞰整个陆家嘴金融区,以及稍远处的张江科技城、更远处的大海——陆家嘴像一个圆心,以金融为发动机,向江海之间广大的浦东新区乃至整个上海、中国,源源不断辐射出巨大的半径、活力。
  我在张江科技城内工作数年,那里也曾是田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渐渐成为上海乃至国家的科技创新中心,聚集众多科研机构、大学、科技企业:国家芯片研究中心、诺华(中国)生物医学研究有限公司、中国科学院上海药物研究所、中国医药工业研究总院、复旦大学、上海中医药大学、上海科技大学、普华永道信息技术有限公司、通用电器上海科技园、上海电影学院……旧日乡间田埂,整合、壮大成为一条条著名新路,纵横于张江地区:伽利略路,哈雷路,居里路,牛顿路,高斯路,蔡伦路,祖冲之路,李冰路,沈括路,郭守敬路,李时珍路……道路命名原则:中国科学家负责东西方向的日出和激情,外国科学家负责南北方向的凉风和理智。这些路线不断交织与脱离,构成一个棋盘,让已知与未知对弈——白日黑夜,像白子黑子一粒又一粒,被捏出、摆上位置,再清盘、废弃……“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古老圣贤们的励志警句,在张江科技城种种会议室、论坛和心扉之间,持久回响。
  东方明珠餐厅在旋转,同样借力于金融发动机的隐秘搏动。陆家嘴乃至整个浦东新区、大海,缓慢旋转,像T型台上的华丽女人,旋转。天黑了。金融区内呈辐射状的世纪大道、浦东大道、商城路、滨江大道、陆家嘴环路、富都路、银城路……财富气息强烈,车流灯火密集汹涌,如同火山爆发后的熔浆奔流。我不知道,车流中有多少被荷枪实弹的保安守护的运钞车,有多少赶往酒店举办婚礼的新郎新娘,有多少满载游客、乐器、少女的巴士——这些元素,要保持合适比例而不失衡,金融区才显得幸福,上海、中国才显得幸福。
  其中,浦东大道一四一号,曾是上海市政府浦东开发领导小组的办公地。一座两层小黄楼,我曾实地探访。此刻,它淹没于周围年轻的高楼大厦里。浦东开发、金融区建设的早期领导者,对“一四一”门牌号作诠释:一是一,二是二,实事求是。想象力就是创造力、竞争力,显然并非诗人专利。在中国人民银行上海分行首先进驻陆家嘴金融区仪式上,上海市政府送了一头系着红绸子、穿着金色袜子的山羊,以寄寓“领头羊”之祝福与重托。声声羊鸣,引发大笑和狂喜。当富士银行作为首家外资银行进驻陆家嘴,则收到了一匹马作为礼物,寓意“一马当先”。当然,这是一匹用红木制作的马。热血与骨头组成的真马,只能在马术比赛和马戏团表演中出现,须经报备、审批才能深入上海。但需要体会“唯马首是瞻”这一古语的意义,把上司看成一匹马,这是陆家嘴生活、办公室艺术的隐秘信条。   俯瞰黄浦江对岸的外滩,在夜色灯火里如同盛夏荷塘——所谓莲藕,就是那些市民或游客的重重块垒和欲望。那座著名钟楼,是发出声声鸡鸣的鸡笼?这显然是拥有乡村生活经验者的想象。一个白发苍苍的金融家,假若站在我所处的位置,俯瞰,外滩大约依旧是七十年前的旧景前情。他甚至能通过见钱眼开的望远镜、投一枚硬币可以“睁开眼睛”十秒钟的望远镜,看见早年一个银行学徒的身影,在某扇窗子内埋头算账、结账……
  一九一六年,上海证券交易所出现于外滩。孙中山与日本商业巨头三上丰夷,主导创立了国民党这一秘密融资机构。因与陈炯明发生冲突,青年军人蒋志清负气离开粤军,在上海与陈果夫合资成立“友爱公司”,开始证券投资。一九二〇年初发生国际金融风暴,蒋志清赔了钱,革命激情重新高涨:“金融机关,在外人之手,国人时受压榨,可叹也。中国宜大改革,宜彻底改革。”抒情完毕,继续炒股,巨亏。蔣志清再度消沉,去普陀山散心、烧香、面对大海,却被孙中山召回前线,升任粤军第二军参谋长,与桂军作战。不久又因与人不和,跑回上海炒股票,巨亏。直到一九二〇年底,峰回路转发大财,频频出入四马路一带风月场所,在日记里连连自省自责。
  一九二二年初,股市动荡,蒋志清跌进低谷,欠债累累。只得通过宁波同乡虞洽卿,拜黄金荣为师,入青红帮以求保护,债主们知难而退。听闻孙中山蒙难,蒋志清急急奔往广州,在永丰舰上守卫孙中山数十天,政治生命线由此上扬,终成为国民党领袖“蒋中正”。虽步入权力巅峰,仍时常于战争间隙拿出收音机,偷听上海股市行情,脑海里大约浮现出上海滩的金色与粉红。同僚目睹此情景,对蒋之境界阔狭高低、志气远近大小,很疑虑,遂转身,进入对面政治阵营去追寻梦想,比如陈赓。
  银行家陈光甫在蒋中正敦请下,负责为北伐筹集军饷。他认为,政府也像银行,但国民政府这一银行的信用不好。沮丧。无奈。抗战期间,受蒋中正委托赴美国谈判,最终获得两千五百万美元借款,以支持正面战场。也是他,在上海创设“中国旅行社”,开办第一本旅游刊物《旅行》。一九四八年,眼看国民政府濒临倒闭,陈光甫抽身而出赴香港,一去不归。
  虞洽卿也是银行家。父早亡,少年贫寒。自宁波初来上海闯荡,迈出十六铺码头,遇大雨,脱下鞋子揣入怀里,赤脚去瑞康颜料行报到。老板把这个小学徒看成是带来好运的“赤脚财神”,厚待复厚爱。后来,虞洽卿进入外资银行当买办。一九〇三年独资开设“通惠银号”,后与同乡诸贤共同发起成立“四明银行”。一九〇八年创办“宁绍轮船公司”。上海沦陷后,拒绝出任伪上海市政府市长,将自家轮船一一凿沉于黄浦江、长江,阻挡日舰。后赴重庆,经营滇缅公路军用物资运输业支持抗战。一九四五年四月病逝,没看到数月之后祖国光复之日。
  陆家嘴金融区四座标志性高拔建筑中,东方明珠电视塔最先动工、落成。它上下包含四个富有深意的巨大圆球——作为四颗明珠,含在黄浦江这条巨龙的嘴巴里,召唤一种吉祥、伟大的远景。我,一个龙的传人,嘴巴里只能含几颗葡萄,在餐厅的缓慢旋转中,假装自己尚有活力和去路。
  俯瞰外滩缓缓旋转,像人中龙凤的演讲台,江边灯杆话筒一般向中国、向世界,传达心跳和呼喊。也像这座城市的巨大阳台,承受阳光与暴雨,呼唤那些黯淡、孤绝于幽暗密室的人们,走出来,从坚定前行的黄浦江身上,看见大海般无穷无尽的明天。
  4
  新世纪以来,表现上海白领、金领的影视剧,必取景取材于陆家嘴,主人公必出入于东方明珠塔、金茂大厦、环球金融中心、上海中心。所谓命运,所谓成败得失喜怒哀乐,就是人物在空间中的移动逻辑与轨迹。
  二〇一五年某日,网络上出现一个时长约二十九秒的短视频,引发轰动,被上海警方介入调查后删除。我没看到这一视频,听友人在酒桌上描述,脑补若干画面:陆家嘴某酒店,一长发女子赤裸后背,跪坐于一把红色靠背椅上,像骑马,看着窗外的东方明珠塔、世茂大厦、环球金融中心、陆家嘴中心绿地。一男子挺立于其身后,类似于运用某种金融杠杆,有节奏地撬动又迅疾撤出资金,引发绵绵呻吟,不像马嘶,像股民的惨叫连连……
  那一年,股市疲软不振。网上出现种种漫画、水粉画,试图还原小视频中场景,借此发泄积郁和戾气?有好事者甚至搜索出这对男女即某金融机构人士,从办公区到这一房间,只有十分钟步行距离。房间所属酒店,从空间位置关系上推断为某酒店。该酒店业务推销员,也以“陆家嘴小视频”为卖点,在网络上含蓄发布广告:“激烈爱情房优惠价一千五百元一天,可多人拼团体验。”酒店订房量随之激增。那一把红色靠背椅,被确认为某著名品牌,其制造商股票在视频发布当日上扬五个百分点,引起证券分析师的困惑、沮丧和愤懑。
  一场欢爱,在上海触发狂欢,像拉丁美洲蝴蝶翅膀的扇动引发纽约风暴。当事者录制、发布视频的动机,是为了赚取点击量、吸引广告商、拉动某酒店和某股票的价格上扬?不清楚。我清楚的是:陆家嘴难以言传,像一个人、一座城市、一个国度难以言传。新锐与陈旧,孤寂与躁动,爱意与哀怨,炙热与凉薄,自持与势利,腾达与挣扎……这些相互冲突的元素,充斥于灯火与血液?我不清楚。但谁能毫不自惭地鄙视、指责、嘲谑这一场被张扬的情事?
  酒店窗台像此岸,那女子,不知道木椅这匹马,能将她泅渡向一个怎样的彼岸?她呻吟,更像抽泣。陆家嘴中心绿地,四季常绿,她大约经常散步其中。在四周高大密集的建筑群之间,绿地,像绿宝石点缀于贵妇人的手指?她或许也这样想象,用手指感受着匮乏和虚无。我更愿意把绿地看成小原野,代表农牧业来慰问金融业中的人们。小山坡由人工堆垒而成,但不宜被称作“假山”,它具备山丘真实的轮廓与功能,像女性腹部孕育生机。一个金融人士,在午休时分进入绿地,像回到初恋?双脚与内心软弱起来,听觉、嗅觉、触觉异常敏感。一棵树用鸟巢作为眼球,观察到这个人有些激动,就摇荡树枝,在她或他的头顶落几朵花,像法国诗人瓦雷里那样表达安慰:“起风了,只有试着活下去一条路……”
  我多次来绿地游走。有许多帐篷蘑菇一般生长,斜依横卧的男女,小寐、野餐、亲吻。白衣白裙的新人们举行婚礼,主持人祝福:“永结百年之好”“白头到老”。乐队演奏出《婚礼进行曲》和风声。筹备结婚者在梅树下、柳树边,作亲爱状,被手持照相机、反光板、化妆盒的摄影艺术家定格,防止爱情消逝。水边凉亭,有人演唱昆曲《牡丹厅》,咿咿呀呀,一咏三叹。杜丽娘给自己画像题词:“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一个古代痴女子猜想未来爱人,不在梅姓人家,就在柳姓人家。新时代女子猜想未来爱人,不是企业家就是银行家?   绿地僻静一角,大片散发香气的矮小草药植物,持有种种写着名字、功用的小木板,作为名片。车前草,绿色的马,拉着花朵的车;南天星,南方星空,大地上部分植物的反光和倒影;益母草,有益于女人们的草,好男人应具备的面貌;薄荷,薄薄的荷塘、清香、夏日;灯芯,大地之灯的核心,谁握一棵白色灯芯走过黑夜,就能成为自然之神;大黄,黄氏家族中的长子,某金融公司内黄小姐的兄长;金钱菊,一种圆形金色菊花酷似金钱,生长在陆家嘴很合适。让金钱转化为菊花,或者说,金钱本质上是一种菊花,保持秋日寒意,恰切而必要。一个金融家,金融区,在数字、曲线走势图中,有能力看见一地败火清凉的菊花,才不至于在狂热中覆灭。
  在陆家嘴金融区某一高楼、某一险要位置,一个金融家,在繁忙业务中偶尔走神,低下头,透窗看见绿地、酒店,内心不太平静。他或许读过米沃什的这些名句:
  多美好的一天啊!
  我在花园里干活,晨雾消散,
  蜂鸟飞上忍冬的花瓣。
  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我想占为己有,
  也没有任何人值得我抱怨。
  他完全可能就是那一小视频中的男主角,充满占有欲。突然感到羞愧、痛苦。直起身,看见黄浦江下游、崇明岛之外,那大海上的点点帆影和自我。他哭了。
  5
  我常去陆家嘴一带街拍,沿街观察、拍摄,常有出人意料的画面定格于镜头。
  摄影,光与影的艺术,对一个又一个关键性时刻充满捕捉欲——镜头像猎豹的眼。每天清晨,陆家嘴都是上海最先亮起来的一部分,像女孩对镜最先涂上口红,让周身渐渐亮起来、热烈起来。大楼高拔密集,将天光与口红,分解成为街道之间的阴影,对比强烈。新时代的关键性人物、关键性场景,大比例闪现此地,有利于一个摄影家的生成。我不用专业相机,用手机,随意、业余、隐蔽。图像品质一般,更能真实地定格景象,不打扰周围秩序。
  某年,情人节,天气晴好,我站在陆家嘴一个狭隘的弄堂口内,面对金茂大厦玻璃大面积的反光,端着手机,预感、等待一个关键性时刻的出现。果然,十分钟后,一少女怀抱鲜花出现在镜头里,使我所处的阴影突然明亮并获得意义。我和她,在这一刻,都有无限的欢喜但不为人知。她朝金茂大厦走去,芳心像花蕊开放。另一日,滨江大道,三十余名金融人士晨跑,短袖T恤前胸寫着八个大字“变态老板体罚员工”。我也做晨跑状,追随他们跑到东方明珠塔下,一路悄悄拍摄,也很变态?路边,一个停车管理员向我和路人解释:这些人被老板逼着健身,以应对激烈竞争。在变态中,追求姿态与气度的蝉蜕蝶变,不断从旧自我中脱颖而出。
  新上海不断从旧上海中脱颖而出。翻阅上海早期图像,陆家嘴这一带是黑白色原野,存在感并不醒目、强烈。一九九〇年之前,只有寥寥几座楼房呈现于田野间。“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三间房。”坊间长期流传这一俗语。在浦东居住的人们,乘船过江去浦西,叫作“去上海”。陆家嘴周围许多街道、小路,以山东各地市来命名,比如 “枣庄路”“台儿庄路”“即墨路”“崂山路”“昌邑路”“临沂路”等等,缘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渡江南下的一个山东籍军人,成为治理此地的官员后,用命名权表达乡愁。我在一本陆家嘴历史资料中,见过这个军人或者说官员的照片:站在黄浦江边一棵小树下,看彼岸外滩,他像在辨认一个亦真亦幻的梦境。
  历史上以上海为表达对象的照片中,绵延无尽的外滩天际线,最为震撼人心。那些照片的最佳拍摄角度,应该是自入海口方向逆流而来,在接近陆家嘴、外白渡桥的时候,按快门,让一座东方大城在显影液中浮现艳异的美。拍摄者站在船舷或船头,是一个初次踏入上海的西方冒险者、金融家、间谍,或记者、作家、游客?他观察、拍照,盘算种种的商机、进退、荣辱,惊喜而忐忑。一代又一代不同颜色的眼珠,在岸上、船舷、空中,以不同角度、层面和维度,面对上海,去爱着、恨着、怨着、诅咒着、怀念着。“但我们在爱着时就预见到日后结局,这预见,让我们泪流满面”(普鲁斯特),一个被这座混血之城诱惑而又拒绝的人,要备好一叠手帕,藏在口袋里,做好随时随地泪流满面的准备。
  一八四三年十一月十一日,上海开埠。此前与之后,无数人奔向这座城市追梦立命,步行、骑马、坐轿,或乘火车、汽车、飞机。更可能在一艘轮船或舢板的支持下,独自一人或成群结队,越过陆家嘴,在十六铺码头上岸。沉浮于这座大海般的城市,苦力出自河南、山东,皮革商、人参贩子来自东北,知识者、科学家、革命党人归自海外。广东帮与宁波帮势力最浩大,在官场商界争锋,随上海道台籍贯的更替、黑道势力的盛衰,不断变幻两者主次格局。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宁波帮的钱庄投资和生丝贸易,力压广东帮的茶叶生意,称雄上海滩。当下,上海百年老店中,培罗蒙西服店、亨生西服店、亨得利钟表店、中华皮鞋店、老正兴菜馆、老凤祥珠宝、同仁堂药店、英雄牌墨水厂等等,都是宁波人创立并发扬光大。
  上海口语第一人称“我”,最初叫“吾”“吾伲”,终被“阿拉”这一宁波词汇有力覆盖并取代。风行一时的洋泾浜语,也由宁波人在与西方水手商人交往中发明出来。一八七三年,《申报》上发表的《别琴竹枝词》,有诗句“嫂夫雪的郎由谷,偕而城中共往南”,即英语“South city along you go”的洋泾浜音译,意即“一起到南市去”。南市,即城隍庙、豫园一带的上海县城,是这座城市旧日记忆的核心和生命之树的根部。当代,来自中原、背着行囊的油漆匠,碰见来自华尔街、手持求职简历的美国人,并肩坐地铁二号线到陆家嘴,完全可能用纯正英语打招呼:“Hello,hello,Bye,bye……”
  我多次在傍晚自浦东乘渡轮过黄浦江,抵达外滩,晃荡一番,再乘出租车经隧道回到陆家嘴——让此岸与彼岸不断转换,类似于回忆,使一个人有能力在少年与暮年、痛悔与羞耻之间,不断转换。失去回忆和转换的能力,就会陷入一种阿尔茨海默症,成为没有来路的虚无者。但真正的彼岸,谁都无法抵达,只能眺望它、想象它,像爱着一个永远无法拥有的人。而此岸,也不可能守恒永固,脚下乃至周边一切都处于流变流失之中。“此岸”与“彼岸”,两个名词,更像是两个形容词、动词、感叹词——人世间种种惆怅、悲伤,一概源于这两个词的不可把握、持续纠缠。在陆家嘴和外滩之间横渡往返,成为一个优秀诗人的可能性,就不断增强。
  在外滩,回望陆家嘴,一派惊艳世界的当代上海景观,密集呈现于无数眼睛与镜头:注射器一般向周围广大地域输送财经资讯的东方明珠电视塔,由古塔变形而成的金茂大厦,木匠锛子一样放大、旋转而成的环球金融中心,春笋破土参天似的上海中心……它们相继建成于一九九四年、一九九九年、二〇〇八年、二〇一六年,次第成为亚洲乃至世界最高建筑,彰显一座城市的雄心。建筑师、风水师们对这些建筑造型,有种种见解或曲解,为上海人茶余饭后增加谈资与流言。我愿意用中原乡村诊所里的注射器、故乡小城的唐代古塔、木匠祖父的锛子、春雨里的竹笋,这四种与童年经验有关的物象,来比喻陆家嘴四座标志性建筑,继而增强自我与上海之间的彼此认同感和关联度,去抵抗种种软弱与孤寒。
  二○○○年夏,自中原移居上海,乘一列绿皮火车缓慢加入这座城市,我像一个词加入一部巨著,但显然不是关键词。反复搬家,最终从浦西搬到浦东,日常生活离陆家嘴很近,像一枚磨得有些破损的、价值很低的旧币,离造币厂、金库、支票很近,很羞愧。就这样从中年搬进暮年,头发花白,皮肤上的斑点正在加剧扩张为漫漫长夜。
  当我这样沉思,陆家嘴灯火在一瞬间层层叠叠点燃,如同一个巨阔嘴巴咧开了、笑了,夹杂着戏谑、善意和怜悯,吐放出灿烂的莲花和云团。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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